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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节 韦应物

  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韦应物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这首诗描写诗人在淮上(今江苏淮阴一带)遇见了梁州故人的情况和感慨。他和这位老朋友,十年前在梁州江汉一带有过交往。诗题曰“喜会”故人,诗中表现的却是“此日相逢思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那样一种悲喜交集的感情。

  诗的开头,写诗人昔日在江汉作客期间与故人相逢时的乐事,概括了以前的交谊。那时他们经常欢聚痛饮,扶醉而归。诗人写这段往事,仿佛是试图从甜蜜的回忆中得到慰藉,然而其结果反而引起岁月蹉跎的悲伤。颔联一跌,直接抒发十年阔别的伤感。颈联的出句又回到本题,写这次相会的“欢笑”之态。久别重逢,确有喜的一面。他们也象十年前那样,有痛饮之事。然而这喜悦,只能说是表面的,或者说是暂时的,所以对句又将笔宕开,写两鬓萧疏。十年的漂泊生涯,使得人老了。这一副衰老的形象,不言悲而悲情溢于言表,漂泊之感也就尽在不言之中。一喜一悲,笔法跌宕;一正一反,交互成文。末联以反诘作转,以景色作结。为何不归去,原因是“淮上有秋山”。诗人《登楼》诗云:“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秋光中的满山红树,正是诗人耽玩留恋之处。这个结尾给人留下了回味的余地。

  绘画艺术中有所谓“密不通风,疏可走马”之说。诗歌的表现同样有疏密的问题,有些东西不是表现的重点,就应从略,使之疏朗;有些东西是表现的中心,就应详写,使之细密。疏密相间,详略适宜,才能突出主体。这首诗所表现的是两人十年阔别的重逢,可写的东西很多,如果把十年的琐事絮絮叨叨地说来,不注意疏密详略,便分不清主次轻重,也就不成其为诗了。这就需要剪裁。诗的首联概括了以前的交谊;颈联和末联抓住久别重逢的情景作为重点和主体,详加描写,写出了今日的相聚、痛饮和欢笑,写出了环境、形貌和心思,表现得很细密。颔联“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表现的时间最长。表现的空间最宽,表现的人事最杂。这里却只用了十个字,便把这一切表现出来了。这两句用的是流水对,自然流畅,洗练概括。别后人世沧桑,千种风情,不知从何说起,诗人只在“一别”、“十年”之前冠以“浮云”、“流水”,便表现出来了。意境空灵,真是“疏可走马”。“浮云”、“流水”暗用汉代苏武李陵河梁送别诗意。李陵《与苏武诗三首》有“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苏武《诗四首》有“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其后常以“浮云”表示漂泊不定,变幻无常,以“流水”表示岁月如流,年华易逝。诗中“浮云”、“流水”不是写实,都是虚拟的景物,借以抒发诗人的主观感情,表现一别十年的感伤,颇见这首诗的熔裁功夫。

  (林东海)

  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

  韦应物

  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

  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

  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韦应物从尚书比部员外郎出为滁州刺史。他在夏末离开长安赴任,经洛阳,舟行洛水到巩县入黄河东下。这诗便是由洛水入黄河之际的即景抒怀之作,寄给他从前任洛阳县丞时的僚友。

  诗人顺洛水向东北航行,两岸青山不绝,渐渐地,东南方向的高山深谷多了起来,而船却已在不知不觉中驶入黄河了。于是诗人纵目四望黄河景物。这是秋天的傍晚,滚滚黄河与天相连,天边隐约可见稀疏的树木在寒气中枯落。夕阳映照在汹涌的河水中,忽亮忽暗地闪烁不定。那种清廓的景象,使他想起了几年前在伊水边看到的那个孤零零的村落,自经安史之乱,残破萧条已甚。往事不堪回首,而眼前雨霁晴展,北风劲吹,只见空中有一只孤雁向南飞去。此刻,诗人的心情如何?他告诉洛阳的僚友们说,他的心情就象《庄子·列御寇》中说的那样:“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他觉得自己既非能干的巧者,也不是聪明的智者,而是一个无所求的无能者,无所作为,无可忧虑,就象这大河上的船,随波逐流,听任自然,奉命到滁州做官而已。显然,这是感伤语,苦涩情。他的僚友们会理解他的无奈的忧伤,不言的衷曲。

  唐德宗从建中元年即位以来,朝政每况愈下,内外交困,国库空虚,赋税滥征,军阀割据,民不聊生。韦应物了解这一切,为之深深忧虑,然而无能为力。此次虽获一州之任,亦是荣升之遇,有可作为之机,但他懂得前途充满矛盾和困难。因此只能徒具巧者之才,空怀智者之忧,而自认无能,无奈而无求。也许他的洛阳僚友曾给他以期望和鼓励,增添了他的激动和不安,所以他在离别洛阳之后,心情一直不平静,而这黄河秋天傍晚的景象更引起他深深的感触,使他无限伤慨地写下这首诗寄给朋友们。

  这诗写景物有情思,有寄托,重在兴会标举,传神写意。洛水途中,诗人仿佛在赏景,实则心不在焉,沉于思虑。黄河的开阔景象,似乎惊觉了诗人,使他豁然开通,眺望起来。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却使他更为无奈而忧伤。遥望前景,萧瑟渺茫:昔日伊水孤村,显示出人民经历过多么深重的灾难;朔风一雁,恰似诗人只身东下赴任,知时而奋飞,济世于无望。于是他想起了朋友们的鼓励和期望,感到悲慨而疚愧,觉得自己终究是个无所求的无能者,济世之情,奋斗之志,都难以实现。这就是本诗的景中情,画外意。

  (倪其心)

  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

  韦应物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这首诗写于韦应物离开广陵(今江苏扬州)回洛阳去的途中。元大(大是排行,其人名字已不可考)是他在广陵的朋友,诗中用“亲爱”相称,可见彼此感情颇深。所以诗人在还能望见广陵城外的树和还能听到寺庙钟声的时候,就想起要写诗寄给元大了。

  这首诗是以“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十个字著名的。为什么这十个字能脍炙人口呢?

  诗人和元大分手,心情很悲伤。可是船终于开行了。船儿飘荡在烟雾之中,他还不住回头看着广陵城,那城外的树林变得愈来愈模糊难辨,这时候,忽又传来在广陵时听惯了的寺庙钟声,一种不得不离开而又舍不得同朋友分离的矛盾心情,和响钟的袅袅余音、城外迷蒙中的树色交织在一起了。诗人没有说动情的话,而是通过形象来抒情,并且让形象的魅力感染了读者。“残钟广陵树”这五个字,感情色彩是异常强烈的。

  然而,假如我们追问一下:“残钟广陵树”五个字,只不过写了远树和钟声,何以便产生这样的感情效果?因为光看这五个字,不能肯定说表示了什么感情,更不用说是愁情了。而它之能够表现出这种特殊的感情,是和上文一路逼拢过来的诗情分不开的。这便是客观的形象受到感情的色彩照射后产生的特殊效果。

  试看开头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就已透出惜别好友之情。接以“归棹洛阳人”(自己不能不走),再跌出“残钟广陵树”,这五个字便如晚霞受到夕阳的照射,特别染上一层离情别绪的特殊颜色。这就比许多难舍难分的径情直述,还要耐人体味了。

  下面,“今朝此为别”四句,一方面是申述朋友重逢的不易;一方面又是自开自解:世事本来就不能由个人作主,正如波浪中的船,要么就给水带走,要么就在风里打旋,是不由你停下来的。这样,既是开解自己,又是安慰朋友。

  表面平淡,内蕴深厚,韦应物就是擅长运用这种艺术手法。

  (刘逸生)

  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

  韦应物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

  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

  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打开《韦苏州集》,到处听得钟声。诗人这样爱钟声,显然是着意于获得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大概,钟声震响诗行,能取得悠远无穷的音乐效果,有无限深沉的韵致,它能给诗句抹上一层苍凉幽寂的感情色彩。这首诗也正由于声声暮钟,使全诗荡漾着缥缈的思家念远的感情。

  从诗意判断,这首诗应作于淮阴。诗人在秋天离开广陵(今扬州),沿运河北上,将渡淮西行,亲友都还留在广陵。到了渡口,天色已晚,又不见渡船,看来当天是无法再走了。他一个人踟蹰在河边,天正下着雨。淮阴地属楚州,东滨大海,极目望去,这雨幕一直延伸到大海边。晚风凄劲,淮河里波涛起伏。诗人的思绪也正象波涛一样翻滚。把此时此地所见所闻所感,写进了这首律诗。

  诗人只身北去,对广陵的亲故怀着极为深沉的感情。但这种感情,表现得颇为含蓄。我们从诗中感觉到的,诗人并没有直接说出来,只是摄取了眼前景物,淡墨点染,构成一种凄迷的气氛,烘托出一种执着的情感。

  诗的首联画出暮色中空荡荡的淮河,诗人欲行而踟蹰的情态,给人一种空旷孤寂之感。接下去,茫茫楚天挂上了霏霏雨幕,远处山寺又传来一声接一声悠长的暮钟,寂寞变成了凄怆,羁旅之情更为深重。有了这样浓郁饱满的感情积蓄,五六两句才轻轻点出“离思”二字,象凄风偶然吹开帷幕的一角,露出了诗人憔悴的面容。按说诗写到这里,应直接抒写离思之情了,然而没有。诗人还是隐到帷幕后面,他只在迷蒙雨幕上添一只疾飞的伶仃小鸟。这小鸟,从“独”字看,是失群的;从“下”字看,是归巢的;从“东南”二字看,是飞往广陵方向去的。既是失群的小鸟,你能睹物而不及人吗?既是归巢的小鸟,你能不想到它尚且有一个温暖的窠巢,而为诗人兴“断肠人在天涯”之叹吗?既是飞往广陵方向的小鸟,你能不感到诗人的心也在跟着它飞翔吗?而且,鸟归东南,离巢愈近;人往西北,去亲愈远。此情此境,岂止诗人难堪,读者也不能不为之凄恻!因此,我们自然而然地与诗人同时发出深沉的一问:“广陵何处在?”这一问,怅然长呼,四野回响,传出了期望回答而显然得不到回答的曲曲苦情,写出了想再一次看见亲故而终于无法看见的心理状态。而正在此时,声声暮钟,不断地、更深沉更晌亮地传到耳边,敲到心里;迷蒙雨雾,更浓密更凄迷地笼罩大地,笼罩心头。于是,天色更暗淡了,心情也更暗淡了。

  这诗写离别之情,全用景物烘托,气氛渲染。诗中景物凄迷,色彩黯淡,钟声哀远,诗人把自己的感情藏在轻纱帷幕后面,触之不能及,味之又宛在。且这种感情不仅从一景一物中闪现,而是弥漫全诗,无时不在,却又无处实有,无时实在,使诗具有一种深远的意境,深沉的韵致。

  (赖汉屏)

  登楼寄王卿

  韦应物

  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

  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这是一首怀念友人之作。韦应物与王卿之间有着很深的情谊。读这首小诗,我们眼前仿佛浮现出诗人韦应物的形象,见到他正在拾级登楼,对景吟唱。从前当他和王卿相聚时,经常一起游览:他们曾携手登楼(“踏阁”),纵目远眺;并肩上山(“攀林”),寻幽探胜。而如今呢,王卿已经远去楚地,只有诗人自己还滞留在海边的州郡。这会儿,当诗人孤独地登楼送目时,一种强烈的怀念故人之情不觉油然而生,脱口唱出了一、二两句:“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

  这开头两句虽然开门见山,将离愁别恨和盘托出,而在用笔上,却又有委婉曲折之妙。一、二两句采用的都是节奏比较和缓的“二二三”的句式:“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在这里,意义单位与音韵单位是完全一致的,每句七个字,一波而三折,节奏上较之三、四句的“四三”句式,“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显然有缓急的不同。句中的自对,也使这两句的节奏变得徐缓。“踏阁”与“攀林”,“楚云”与“沧海”,分别在句中形成自对。朗读或默诵时,在对偶成分之间自然要有略长的停顿,使整个七字句进一步显得从容不迫。所以,尽管诗人的感情是强烈的,而在表现上却又不是一泻无余的,它流荡在舒徐的节律之中,给人以离恨绵绵、愁思茫茫的感觉。

  三、四句承一、二句而来,是“恨不同”与“思无穷”的形象的展示。在前两句中,诗人用充满感情的声音歌唱;到这后两句,写法顿变,用似乎冷漠的笔调随意点染了一幅烟雨茫茫的图画。粗粗看去,不免感到突兀费解;细细想来,又觉得唯有这样写,才能情真景切、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登楼怀友这一主题。

  第三句中的“砧杵”,是捣制寒衣用的垫石和棒槌。这里指捣衣时砧杵相击发出的声音。秋风里传来“数家”零零落落的砧杵声,表现了“断续寒砧断续风”(李煜《捣练子》)的意境。“秋山下”,点明节令并交代“数家砧杵”的地点,“秋山”的景色也是萧索的。全句主要写听觉,同时也是诗人见到的颇为冷清的秋景的一角。

  最后一句着重写极目远望所见的景象。“荆榛”,泛指高矮不等的杂树。“一郡”,形容荆榛莽莽苍苍,一望无涯,几乎塞满了全郡。而“寒雨中”三字,又给“一郡荆榛”平添了一道雨丝织成的垂帘,使整个画面越发显得迷离恍惚。这一句主要诉诸视觉,而在画外还同时响着不断滴落的雨声。

  三四两句写景,字字不离作者的所见所闻,正好切合诗题中的“登楼”。然而,诗人又不只是在单纯地写景。砧杵声在诗词中往往是和离情联在一起的,正是这种凄凉的声音震动了他的心弦,激起了他难耐的孤寂之感与对故人的思念之情。秋风秋雨愁煞人,诗人又仿佛从迷迷蒙蒙的雨中荆榛的画面上,看到了自己离恨别绪引起的无边的惆怅迷惘的具体形象。因而,进入诗中的砧杵,荆榛,寒雨,是渗透了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形象,是他用自己的怨别伤离之情开凿出来的艺术境界。所以,三、四句虽然字字作景语,实际上却又字字是情语;字字不离眼前的实景,而又字字紧扣住诗人的心境。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是采用虚实相生的写法。一、二句直抒,用的是虚笔;三、四句写景,用的是实笔。二者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虚笔概括了对友人的无穷思念,为全诗定下了抒写离情的调子。在这两句的映照下,后面以景寓情的句子才不致被误认为单纯的写景。景中之情虽然含蓄,却并不隐晦。实笔具体写出对友人的思念,使作品具有形象的感染力,耐人寻味,又使前两句泛写的感情得以落实并得到加强。虚实并用,使通篇既明朗又不乏含蓄之致,既高度概括又形象、生动。

  (陈志明)

  寄李儋元锡

  韦应物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这首七律是韦应物晚年在滁州刺史任上的作品。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暮春入夏时节,韦应物从尚书比部员外郎调任滁州刺史,离开长安,秋天到达滁州任所。李儋,字元锡,是韦应物的诗交好友,当时任殿中侍御史,在长安与韦应物分别后,曾托人问候。次年春天,韦应物写了这首诗寄赠李儋以答。诗中叙述了别后的思念和盼望,抒发了国乱民穷造成的内心矛盾和苦闷。

  在韦应物赴滁州任职的一年里,他亲身接触到人民生活情况,对朝政紊乱、军阀嚣张、国家衰弱、民生凋敝,有了更具体的认识,深为感慨,严重忧虑。就在这年冬天,长安发生了朱泚叛乱,称帝号秦,唐德宗仓皇出逃,直到第二年五月才收复长安。在此期间,韦应物曾派人北上探听消息。到写此诗时,探者还没有回滁州,可以想见诗人的心情是焦急忧虑的。这就是本诗的政治背景。

  诗是寄赠好友的,所以从叙别开头。首联即谓去年春天在长安分别以来,已经一年。以花里逢别起,即景勾起往事,有欣然回忆的意味;而以花开一年比衬,则不仅显出时光迅速,更流露出别后境况萧索的感慨。次联写自己的烦恼苦闷。显然,“世事茫茫”是指国家的前途,也包含个人的前途。当时长安尚为朱泚盘踞,皇帝逃难在奉先,消息不通,情况不明。这种形势下,他只得感慨自己无法料想国家及个人的前途,觉得茫茫一片。他作为朝廷任命的一个地方行政官员,到任一年了,眼前又是美好的春天,但他只有忧愁苦闷,感到百无聊赖,一筹莫展,无所作为,黯然无光。三联具体写自己的思想矛盾。正因为他有志而无奈,所以多病更促使他想辞官归隐;但因为他忠于职守,看到百姓贫穷逃亡,自己未尽职责,于国于民都有愧,所以他不能一走了事。这样进退两难的矛盾苦闷处境下,诗人十分需要友情的慰勉。末联便以感激李儋的问候和亟盼他来访作结。

  显然,这首诗的艺术表现和语言技巧,并无突出的特点。有人说它前四句情景交融,颇为推美。这种评论并不切实。因为首联即景生情,恰是一种相反相成的比衬,景美而情不欢;次联以情叹景,也是伤心人看春色,茫然黯然,情伤而景无光;都不可谓情景交融。其实这首诗之所以为人传诵,主要是因为诗人诚恳地披露了一个清廉正直的封建官员的思想矛盾和苦闷,真实地概括出这样的官员有志无奈的典型心情。尤其是“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两句,自宋代以来,甚受赞扬。范仲淹叹为“仁者之言”,朱熹盛称“贤矣”,黄彻更是激动地说:“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溪诗话》)这些评论都是从思想性着眼的,赞美的是韦应物的思想品格。但也反映出这诗的中间两联,在封建时代确有较高的典型性和较强的现实性。事实上也正如此,诗人能够写出这样真实、典型、动人的诗句,正由于他有较高的思想境界和较深的生活体验。

  (倪其心)

  寄全椒山中道士

  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这首诗乍看无甚惊人之句,好象一潭秋水,冷然而清,颇有陶渊明的风格,向来被称为韦诗中的名篇。有人说它“一片神行”,有人说是“化工笔”(见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评价很高。

  题目叫《寄全椒山中道士》。既然是“寄”,自然会吐露对山中道士的忆念之情。但忆念只是一层,还有更深的一层,需要细心领略。

  诗的关键在于那个“冷”字。全诗所透露的也正是在这个“冷”字上。首句既是写出郡斋气候的冷,更是写出诗人心头的冷。然后,诗人由于这两种冷而忽然想起山中的道士。山中的道士在这寒冷气候中到涧底去打柴,打柴回来却是“煮白石”。葛洪《神仙传》说有个白石先生,“尝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还有道家修炼,要服食“石英”。明乎此,那么“山中客”是谁就很清楚了。

  道士在山中艰苦修炼,诗人怀念老友,想送一瓢酒去,好让他在这秋风冷雨之夜,得到一点友情的安慰。然而再进一层想,他们都是逢山住山、见水止水的人,今天也许在这块石岩边安顿,明天呢,恐怕又迁到别一处什么洞穴安身了。何况秋天来了,满山落叶,连路也不容易找,他们走过的脚迹自然也给落叶掩没了,那么,到何处去找这些“浮云柳絮无根蒂”的人呢?

  诗虽淡淡写来,却使人觉得诗人情感上的种种跳荡与反复。开头,是由于郡斋的冷而想到山中的道士,再想到送酒去安慰他们,终于又觉得找不着他们而无可奈何;而自己心中的寂寞之情,也终于无从消解。

  诗人描写这些复杂的感情,都是通过感情和形象的配合来表现的。“郡斋冷”两句抒写,可以看到诗人在郡斋中的寂寞。“束荆薪”、“煮白石”是一种形象,这里面有山中道人的种种活动。“欲持”和“远慰”又是一种感情抒写。“落叶空山”却是另一种形象了,是秋气萧森、满山落叶、全无人迹的深山。这些形象和情感串连起来,便构成了情韵深长的意境,很耐人寻味。

  这首诗,看来象是一片萧疏淡远的景,启人想象的却是表面平淡而实则深挚的情。在萧疏中见出空阔,在平淡中见出深挚。这样的用笔,就使人有“一片神行”的感觉,亦就是形象思维的巧妙运用。

  苏东坡很爱这首诗。《许彦周诗话》载:“韦苏州诗:‘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施补华《岘傭说诗》也指出:“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这便是自然和造作的分别。韦应物这首诗,情感和形象的配合十分自然,所谓“化工笔”,也就是这个意思。

  (刘逸生)

  寒食寄京师诸弟

  韦应物

  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

  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韦应物诗集中收录寄诸弟诗近二十首,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手中情深的诗人。而正由于出自性情,发自胸臆,所以这首诗虽只是即景拈来,就事写出,却令人感到蕴含深厚,情意悠长。

  就章法而言,这首诗看似平铺直叙,顺笔写来,而针线极其绵密。诗的首句从近处着笔,实写客中寒食的景色;末句从远方落想,遥念故园寒食的景色。这一起一收,首尾呼应,紧扣诗题。中间两句,一句暗示独坐异乡,一句明写想念诸弟,上下绾合,承接自然。两句中,一个“独”字、一个“想”字,对全篇有穿针引线的妙用。第二句的“独”字,既是上句“空”字的延伸,又是下句“想”字的伏笔;而第三句的“想”字,既由上句“独”字生发,又统辖下句,直贯到篇末,说明杜陵青草之思是由人及物,由想诸弟而联想及之。从整首诗看,它是句句相承,暗中钩连,一气流转,浑然成章的。

  在表面上,这首诗,除第三句直抒情意外,通篇写景;而从四句之间的内在联系看,正是这第三句在全诗中居主位,其余三句居宾位,一切雨中空斋、江上流莺以及杜陵草青之景,都是围绕第三句而写的。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中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又说:“诗文俱有主宾。无主之宾,谓之乌合。”这首诗的第三句,如他所说,是“立一主以待宾”。这样,上下三句就不是乌合的无主之宾,“乃俱有情而相浃洽”。换言之,正因为诗人情深意真,在下笔时把“想诸弟”的情意贯串、融合在全诗之中,就使四句诗相互浃洽,成为一个极其和谐的整体。

  当然,宾虽然不能无主,而主也不能无宾。这首诗的第三句又有赖于上两句和下一句的烘托。这首诗的一、二两句,看来不过如实写出身边景、眼前事,但也含有许多层次和曲折。第一句所写景象,寒食禁火,万户无烟,本来已经够萧索的了,更逢阴雨,又在空斋,再加气候与心情的双重清冷,这样一层加一层地写足了环境气氛。第二句同样有多层意思,“江上”是一层,“流莺”是一层,“坐听”是一层,而“独坐”又是一层。这句,本是随换句而换景,既对春江,又听流莺,一变上句所写的萧索景象,但在本句中却用一个“独”字又折转回来,在多层次中更显示了曲折。两句合起来,对第三句中表达的“想诸弟”之情起了层层烘染、反复衬托的作用。至于紧接在第三句后的结尾一句,把诗笔宕开,寄想象于故园的寒食景色,就更收烘托之妙,进一步托出了“想诸弟”之情,使人更感到情深意远。

  这首诗,运笔空灵,妙有含蓄,而主要得力于结尾一句。这个结句,就本句说是景中见情,就全篇说是以景结情,收到藏深情于行间、见风韵于篇外的艺术效果。它与王维《山中送别》诗“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句,都取意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但王维句是明写,语意实;这一句是暗点,更显得蕴藉有味。它既透露了诗人的归思,也表达了对诸弟、对故园的怀念。这里,人与地的双重怀念是交相触发、融合为一的。

  (陈邦炎)

  秋夜寄邱二十二员外

  韦应物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韦应物的五言绝句,一向为诗论家所推崇。胡应麟在《诗薮》中说:“中唐五言绝,苏州最古,可继王、孟。”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淡,并入化境。”上面这首诗是他的五绝代表作之一。它给与读者的艺术享受,首先就是这一古雅闲淡的风格美。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曾称赞这首诗“清幽不减摩诘,皆五绝中之正法眼藏也”。它不以强烈的语言打动读者,只是从容下笔,淡淡着墨,而语浅情深,言简意长,使人感到韵味悠永,玩绎不尽。

  如果就构思和写法而言,这首诗还另有其值得拈出之处。它是一首怀人诗。前半首写作者自己,即怀人之人;后半首写正在临平山学道的邱丹,即所怀之人。首句“怀君属秋夜”,点明季节是秋天,时间是夜晚,而这“秋夜”之景与“怀君”之情,正是彼此衬映的。次句“散步咏凉天”,承接自然,全不着力,而紧扣上句。“散步”是与“怀君”相照应的;“凉天”是与“秋夜”相绾合的。这两句都是写实,写出了作者因怀人而在凉秋之夜徘徊沉吟的情景。接下来,作者不顺情抒写,就景描述,而把诗思飞驰到了远方,在三、四两句中,想象所怀念之人在此时、彼地的状况。而这三、四两句又是紧扣一、二两句的。第三句“山空松子落”,遥承“秋夜”、“凉天”,是从眼前的凉秋之夜,推想临平山中今夜的秋色。第四句“幽人应未眠”,则遥承“怀君”、“散步”,是从自己正在怀念远人、徘徊不寐,推想对方应也未眠。这两句出于想象,既是从前两句生发,而又是前两句诗情的深化。从整首诗看,作者运用写实与虚构相结合的手法,使眼前景与意中景同时并列,使怀人之人与所怀之人两地相连,进而表达了异地相思的深情。

  陆机在《文赋》中指出,作者在构思时,可以“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也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这些话说明文思是最活跃的,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因此,在诗人笔下,同一空间里,可以呈现不同的时间;同一时间里,也可以呈现不同的空间。象王播的《题木兰院》:“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就属于前者。而这首韦应物的怀人诗,则属于后者。现代的电影艺术,有时采用叠影手法来处理回忆与遥想的镜头,有时使银幕上映出两上或两个以上的画面,使观众同时看到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空间或时间里出现的不同场景。这首诗运用的手法正与此相同。它使读者在一首诗中看到两个空间,既看到怀人之人,也看到被怀之人,既看到作者身边之景,也看到作者遥想之景,从而把异地相隔的人和景并列和相连在一起,说明千里神交,有如晤对,故人虽远在天涯,而想思却近在咫尺。

  (陈邦炎)

  赋得暮雨送李曹

  韦应物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这是一首送别诗。李曹,一作李胄,又作李渭,其人,其事,以及他与韦应物的关系,似已无考;从此诗看,想必两人的交谊颇深。诗中的“楚江”、“建业”,是送别之地。长江自三峡以下至濡须口(在今安徽省境内),古属楚地,所以叫楚江。建业,原名秣陵,三国时吴主孙权迁都于此,改称建业,旧城在今南京市南。

  虽是送别,却重在写景,全诗紧扣“暮雨”和“送”字着墨。

  首联“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起句点“雨”,次句点“暮”,直切诗题中的“暮雨”二字。“暮钟时”,即傍晚时分,当时佛寺中早晚都以钟鼓报时,所谓“暮鼓晨钟”。以楚江点“雨”,表明诗人正伫立江边,这就暗切了题中的“送”字。“微雨里”的“里”字,既显示了雨丝缠身之状,又描绘了一个细雨笼罩的压抑场面。这样,后面的帆重、鸟迟这类现象始可出现。这一联,淡淡几笔,便把诗人临江送别的形象勾勒了出来,同时,为二、三联画面的出现,涂上一层灰暗的底色。

  下面诗人继续描摹江上景色:“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细雨湿帆,帆湿而重;飞鸟入雨,振翅不速。虽是写景,但“迟”、“重”二字用意精深。下面的“深”和“远”又着意渲染了一种迷蒙暗淡的景色。四句诗,形成了一幅富有情意的画面。从景物状态看,有动,有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帆来鸟去为动,但帆重犹不能进,鸟迟似不振翅,这又显出相对的静来;海门、浦树为静,但海门似有波涛奔流,浦树可见水雾缭绕,这又显出相对的动来。从画面设置看,帆行江上,鸟飞空中,显其广阔;海门深,浦树远,显其邃邈。整个画面富有立体感,而且无不笼罩在烟雨薄暮之中,无不染上离愁别绪。

  景的设置,总是以情为转移的,所谓“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吴乔《围炉诗话》)。诗人总是选取对自己有独特感受的景物入诗。在这首诗里,那冥冥暮色,霏霏烟雨,固然是诗人着力渲染的,以求与自己沉重的心境相吻合,就是那些用来衬托暮雨的景物,也无不寄寓着诗人的匠心,挂牵着诗人的情思。海门是长江的入海处。南京临江不临海,离海门有遥遥之距,海门“不见”,自不待言,何故以此入诗?此处并非实指,而是暗示李曹的东去,就视觉范围而言,即指东边很远的江面,那里似有孤舟漂泊,所以诗人极目而视,神萦魂牵。然而人去帆远,暮色苍苍,目不能及;但见江岸之树,栖身于雨幕之中,不乏空寂之意。无疑这海门、浦树蕴含着诗人怅惘凄戚的感情。诗中不写离舟而写来帆,也自有一番用意。李白的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是以离帆入诗的,写出了行人远去的过程,表达了诗人恋恋不舍的感情。此诗只写来帆,则暗示离舟已从视线中消失,而诗人仍久留不归,同时又以来帆的形象来衬托去帆的形象,而对来帆的关注,也就是对去帆的遥念。其间的离情别绪似更含蓄深沉。而那羽湿行迟的去鸟,不也是远去行人的写照吗?

  经过铺写渲染烟雨、暮色、重帆、迟鸟、海门、浦树,连同诗人的情怀,交织起来,形成了浓重的阴沉压抑的氛围。置身其间的诗人,情动于衷,不能自已。猛然,那令人肠断的钟声传入耳鼓,撞击心弦。此时,诗人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禁潸然泪下,离愁别绪喷涌而出:“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随着情感的迸发,尾联一改含蓄之风,直抒胸臆;又在结句用一个“比”字,把别泪和散丝交融在一起。“散丝”,即雨丝,晋张协《杂诗》有“密雨如散丝”句。这一结,使得情和景“妙合无垠”,“互藏其宅”(王夫之《薑斋诗话》),既增强了情的形象性,又进一步加深了景的感情然彩。从结构上说,以“微雨”起,用“散丝”结,前后呼应;全诗四联,一脉贯通,浑然一体。

  (周锡炎)

  长安遇冯著

  韦应物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冯著是韦应物的朋友,其事失传,今存诗四首。韦应物赠冯著诗,也存四首。据韦诗所写,冯著是一位有才有德而失志不遇的名士。他先在家乡隐居,清贫守真,后来到长安谋仕,颇擅文名,但仕途失意。约在大历四年(769)应征赴幕到广州。十年过去,仍未获官职。后又来到长安。韦应物对这样一位朋友是深为同情的。

  韦应物于大历四年至十三年在长安,而冯著在大历四年离长安赴广州,约在大历十二年再到长安。这诗可能作于大历四年或十二年。诗中以亲切而略含诙谐的笔调,对失意沉沦的冯著深表理解、同情、体贴和慰勉。它写得清新活泼,含蓄风趣,逗人喜爱。刘辰翁评此诗曰:“不能诗者,亦知是好。”确乎如此。

  开头两句中,“客”即指冯著。灞陵,长安东郊山区,但这里并非实指,而是用事作比。汉代霸陵山是长安附近著名隐逸地。东汉逸士梁鸿曾隐于此,卖药的韩康也曾隐遁于此。本诗一二句主要是说冯著刚从长安以东的地方来,还是一派名士兼隐士的风度。

  接着,诗人自为问答,料想冯著来长安的目的和境遇。“采山”是成语。左思《吴都赋》:“煮海为盐,采山铸钱。”谓入山采铜以铸钱。“买斧”化用《易经·旅卦》:“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意谓旅居此处作客,但不获平坦之地,尚须用斧斫除荆棘,故心中不快。“采山”句是俏皮话,打趣语,大意是说冯著来长安是为采铜铸钱以谋发财的,但只得到一片荆棘,还得买斧斫除。其寓意即谓谋仕不遇,心中不快。诗人自为问答,诙谐打趣,显然是为了以轻快的情绪冲淡友人的不快,所以下文便转入慰勉,劝导冯著对前途要有信心。但是这层意思是巧妙地通过描写眼前的春景来表现的。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冥冥”是形容造化默默无语的情态,“飏飏”是形容鸟儿飞行的欢快。这两句大意是说,造化无语而繁花正在开放,燕子飞得那么欢快,因为它们刚哺育了雏燕。不难理解,诗人选择这样的形象,正是为了意味深长地劝导冯著不要为暂时失意而不快不平,勉励他相信大自然造化万物是公正不欺的,前辈关切爱护后代的感情是天然存在的,要相信自己正如春花般焕发才华,会有人来并切爱护的。所以末二句,诗人以十分理解和同情的态度,满含笑意地体贴冯著说:你看,我们好象昨日才分别,如今已经是春天了,你的鬓发并没有白几缕,还不算老呀!这“今已春”正是承上二句而来的,末句则以反问勉励友人,盛年未逾,大有可为。

  这的确是一首情意深长而生动活泼的好诗。它的感人,首先在于诗人心胸坦荡,思想开朗,对生活有信心,对前途有展望,对朋友充满热情。因此他能对一位不期而遇的失意朋友,充分理解,真诚同情,体贴入微,而积极勉励。也正因如此,诗人采用活泼自由的古体形式,吸收了乐府歌行的结构、手法和语言。它在叙事中抒情写景,以问答方式渲染气氛,借写景以寄托寓意,用诙谐风趣来激励朋友。它的情调和风格,犹如小河流水,清新明快,而又委曲宛转,读来似乎一览无余,品尝则又回味不尽。

  (倪其心)

  幽居

  韦应物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

  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

  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

  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

  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

  韦应物的山水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白居易《与元九书》),形式多用五古。《幽居》就是比较有名的一首。

  诗人从十五岁到五十四岁,在官场上度过了四十年左右的时光,其中只有两次短暂的闲居。《幽居》这首诗大约就写于他辞官闲居的时候。全篇描写了一个悠闲宁静的境界,反映了诗人幽居独处、知足保和的心情。在思想内容上虽没有多少积极意义,但其中有佳句为世人称道,因而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开头二句是写诗人对世路人情的看法,意思是说世人无论贵贱高低,总要为生活而出门奔走营谋,尽管身分不同,目的不一,而奔走营生都是一样的。这两句,虽平平写来,多少透露出一点感慨,透露出他对人生道路坎坷不平,人人都要为生存而到处奔走的厌倦之情,但诗人并不是要抒发这种感慨,也不是要描写人生道路的艰难,而是用世人“皆有营”作背景,反衬自己此时幽居的清闲,也就是举世辛劳而我独闲了。

  所以“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便是以上二句作反衬而来,表现了诗人悠然自得的心情。由于对官场现实的不满,他曾经说过:“日夕思自退,出门望故山。君心倘如此,携手相与还”(《高陵书情寄三原卢少府》),表示了归隐的愿望。如今,他能够辞官归来,实现了无事一身轻的愿望,自然是满怀欣喜。

  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韦应物此时的心情是愉快的、安闲的,因而在他笔下所描绘出的景物也自然著上轻松愉快、明丽新鲜的色彩。下边六句是以愉悦的笔调对幽居生活作具体描写。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这四句全用白描手法。“微雨”两句,是人们赞赏的佳句。这里说“微雨”,是对早春细雨的准确描绘;“夜来过”,着一“过”字,便写出了诗人的感受。显然他并没有看到这夜来的春雨,只是从感觉上得来,因而与下句的“不知”关合,写的是感觉和联想。这两句看来描写的是景而实际是写情,写诗人对夜来细微春雨的喜爱和对春草在微雨滋润下成长的欣慰。这里有一派生机盎然的春天气息,也有诗人热爱大自然的愉快情趣。比之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要更含蓄、蕴藉,更丰富新鲜,饶有生意。“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是上文情景的延伸与烘托。这里不独景色秾鲜,也有诗人幽居的宁静和心情的喜悦。真是有声有色,清新酣畅。

  这四句是诗人对自己幽居生活的一个片断的描绘,他只截取了早春清晨一个短暂时刻的山中景物和自己的感受,然后加以轻轻点染,便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一幅生动的图画,同时诗人幽居的喜悦、知足保和的情趣也在这画面中透露出来。

  接下去,“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时与”、“或随”,说明有时与道士相邂逅,有时同樵夫相过从,这些事都不是经常的,也就是说,诗人幽居山林,很少与人交游。这样,他的清幽淡漠、平静悠闲则是可想而知了。

  韦应物实现了脱离官场,幽居山林,享受可爱的清流、茂树、云物的愿望,他感到心安理得,因而“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蹇劣”,笨拙愚劣的意思;“薄世荣”,鄙薄世人对富贵荣华的追求。这里用了《魏志·王粲传》的典故。《王粲传》中说到徐干,引了裴松之注说:徐干“轻官忽禄,不耽世荣”。韦应物所说的与徐干有所不同,韦应物这二句的意思是:我本就是笨拙愚劣的人,过这种幽居生活自当心安理得,怎么能说我是那种鄙薄世上荣华富贵的高雅之士呢!对这两句,我们不能单纯理解为是诗人的解嘲,因为诗人并不是完全看破红尘而去归隐,他只是对官场的昏暗有所厌倦,想求得解脱,因而辞官幽居。一旦有机遇,他还是要进入仕途的。所以诗人只说自己的愚拙,不说自己的清高,把自己同真隐士区别开来。这既表示了他对幽居独处、独善其身的满足,又表示了对别人的追求并不鄙弃。

  韦应物的诗受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等前辈诗人的影响很大,前人说:“应物五言古体源出于陶,而化于三谢,故真而不朴,华而不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又说:“一寄穗秾鲜于简淡之中,渊明以来,盖一人而已”(宋濂《宋文宪公集》卷三十七)。这些评价并不十分恰当,但是可以说明韦诗的艺术价值和艺术风格的。

  (张秉戍)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是一首山水诗的名篇,也是韦应物的代表作之一。诗写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诗人出任滁州刺史期间。唐滁州治所即今安徽滁县,西涧在滁州城西郊野。这诗写春游西涧赏景和晚雨野渡所见。诗人以情写景,借景述意,写自己喜爱与不喜爱的景物,说自己合意与不合意的情事,而其胸襟恬淡,情怀忧伤,便自然流露出来。但是诗中有无寄托,寄托何意,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通首比兴,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认为“此偶赋西涧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实则各有偏颇。

  诗的前二句,在春天繁荣景物中,诗人独爱自甘寂寞的涧边幽草,而对深树上鸣声诱人的黄莺儿却表示无意,置之陪衬,以相比照。幽草安贫守节,黄鹂居高媚时,其喻仕宦世态,寓意显然,清楚表露出诗人恬淡的胸襟。后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势更急。而郊野渡口,本来行人无多,此刻更其无人。因此,连船夫也不在了,只见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横,由于渡口在郊野,无人问津。倘使在要津,则傍晚雨中潮涨,正是渡船大用之时,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这水急舟横的悠闲景象里,蕴含着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奈而忧伤的情怀。在前、后二句中,诗人都用了对比手法,并用“独怜”、“急”、“横”这样醒目的字眼加以强调,应当说是有引人思索的用意的。

  由此看来,这诗是有寄托的。但是,诗人为什么有这样的寄托呢?

  在中唐前期,韦应物是个洁身自好的诗人,也是个关心民生疾苦的好官。在仕宦生涯中,他“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常处于进仕退隐的矛盾。他为中唐政治弊败而忧虑,为百姓生活贫困而内疚,有志改革而无力,思欲归隐而不能,进退两为难,只好不进不退,任其自然。庄子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庄子·列御寇》)韦应物对此深有体会,曾明确说自己是“扁舟不系与心同”(《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表示自己虽怀知者之忧,但自愧无能,因而仕宦如同遨游,悠然无所作为。其实,《滁州西涧》就是抒发这样的矛盾无奈的处境和心情。思欲归隐,故独怜幽草;无所作为,恰同水急舟横。所以诗中表露着恬淡的胸襟和忧伤的情怀。

  说有兴寄,诚然不错,但归结为讥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也失于死板;说偶然赋景,毫无寄托,则割裂诗、人,流于肤浅,都与诗人本意未洽。因此,赏奇析疑,以知人为好。

  (倪其心)

  闻雁

  韦应物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韦应物由尚书比部员外郎出任滁州刺史。首夏离京,秋天到任。这首《闻雁》大约就是他抵滁后不久写的。

  这是一个秋天的雨夜。独坐高斋的诗人在暗夜中听着外面下个不停的淅淅沥沥的秋雨,益发感到夜的深沉、秋的凄寒和高斋的空寂。这样一种萧瑟凄寂的环境气氛不免要触动远宦者的归思。韦应物家居长安,和滁州相隔两千余里。即使白天登楼引领遥望,也会有云山阻隔、归路迢递之感;暗夜沉沉,四望一片模糊,自然更不知其眇在何处了。故园的眇远,本来就和归思的悠长构成正比,再加上这漫漫长夜、绵绵秋雨,就更使这归思无穷无已、悠然不尽了。一、二两句,上句以设问起,下句出以慨叹,言外自含无限低徊怅惘之情。“方”字透出归思正殷,为三、四高斋闻雁作势。

  正当怀乡之情不能自已的时候,独坐高斋的诗人听到了自远而近的雁叫声。这声音在寂寥的秋雨之夜,显得分外凄清,使得因思乡而永夜不寐的诗人浮想联翩,触绪万端,更加难以为怀了。诗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对“闻雁”而引起的感触不着一字,留给读者自己去涵咏玩索。“归思后乃说闻雁,其情自深。一倒转说,则近人能之矣。”(沈德潜《高诗别裁》)

  光从文字看,似乎诗中所抒写的不过是远宦思乡之情。但渗透在全诗中的萧瑟凄清情调和充溢在全诗中的秋声秋意,却使读者隐隐约约感到在这“归思”、“闻雁”的背后还隐现着时代乱离的面影,蕴含着诗人对时代社会的感受。

  沈德潜说:“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澹,并入化机”(《说诗晬语》)。古澹,确是韦应物五言绝句的风格特征。从这首《闻雁》可以看出,他是在保持绝句“意当含蓄,语务舂容”的特点的同时,有意识地运用古诗的句格、语言与表现手法,以构成一种高古澹远的意境。诗句之间,避免过大的跳跃,语言也力求朴质自然而避免雕琢刻削,一、二两句还杂以散文化的句式句法。这种风格,与白居易一派以浅易的语言抒写日常生活情趣(如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判然属于两途。

  (刘学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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