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小兴安岭完全改变了它的整个身影,每一棵树,每一座山,都披上了洁白的衣衫,小兴安岭也完全改变了它秋天的性情,风儿变得尖刻冷酷,呼啸在枝梢,摇撼着高山,到处都在施展着它的威力。雪野一直铺到天边,它映出的乳白色的光亮,和天空透出的黎明前微茫的青光,交融在一起,驱赶着黑暗。已经明显看出,黑暗开始偷偷逃遁了。
林队长咬咬牙,暗暗地使劲攥了攥拳头,立下了誓和马四炮、博博彦拼搏到底的决心。他盘算,反正按照首长要求落大雪前不能智歼马四炮匪团,也要做出周密侦察,制定灭匪方案,这一切已经迟了。
回到仙人柱营房,林队长催小兴安和小奴卡快吃点剩饭,暖和暖和身子,趁天不亮就离开乌力楞,到摩日峰阴坡那个小洼兜里等着。几名战士建议小分队也立即撤离。林队长不同意,现在关键问题不是怕博博彦头人怀疑小分队救走了小奴卡,而是要拖一拖,等一等,迷惑住博博彦和马四炮,让他们一起进圈套。
小奴卡和小兴安急急忙忙地吃了些剩饭,正准备饭盒、米和棉衣,门外放哨的刘机枪一个箭步跨了进来。
“不好!”刘机枪神色紧张地向大家报告,“从博博彦乌力楞那儿,有三个人影朝咱们这儿走来啦!”
大家估计博博彦会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因为小兴安偷梁换柱救下小奴卡后,亲兵没有察觉,还在驱赶着猎马继续前进。小奴卡也说,亲兵停马解刑绳的那条峡谷,老远老远呢,天又黑,太阳爬上树梢也赶不回来。看来,亲兵一定是走着走着发现了秘密,急忙回来报告了博博彦。
刘机枪的报告,像在每一个人心里腾地升起了一颗恐怖的信号弹:博博彦发现小奴卡在这里,会立刻翻脸,甚至呼喊来猎手们,引出一场血战。
林队长来不及想得更多,他伸手拧灭了小提灯,用命令的口吻吩咐小奴卡:“快!从小雪住的小里间里弄个窟窿钻出去,一定再把窟窿堵好,先到林子里藏好,不要远走,我们派人去找你!”接着,他又命令大家:“快脱衣服,统统躺进被窝里,让刘机枪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在门口站岗!”
顿时,灯灭人静。仙人柱营房里传出了参差交错的酣睡声和呼噜声。
黎明正悄悄走来,黑暗并不甘心迅速地逃走。山林上空模模糊糊地有些亮光。寒风尽管施展它最大的威力,也没有把高空凝冻,断断续续的白云碎片,悠悠荡荡,飘游在高高的寒空里,像是在召唤着黎明。
刘机枪紧握着钢枪,伸手抹一把睫毛、胡须上的白霜,注视着三个越来越近的人影。
他看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博博彦,身后是两个大背着枪的亲兵。他急忙用脚踹了一下仙人柱营房门,暗示大家来人就要来到门口了。
小奴卡进了小雪住的小里间,那杆子床沿旁本有一个小雪去找小兴安时扒的窟窿,但,已经被刘机枪堵上了,并用枝条编好了,外面苫上了兽皮,比原来还结实。
小雪刚要用手去扒,忽然从门口传来了刘机枪的喝问声:“谁?”
“我,博博彦头人!”博博彦一回答完,立即吩咐一名亲兵快步跑到仙人柱营房后面去监督,带领另一名亲兵来到了门口。
小雪和小奴卡正扒着,忽听隔壁外面的雪地上响起了急速跑来的脚步声,立即停住手,知道事情已经不妙。博博彦似乎知道小奴卡就在仙人柱营房里,要从后面挖窟窿跑走似的。
小奴卡慌得蹲在地上冒出了冷汗,小雪也在皱着双眉发怔。
小奴卡已经觉出无路可走,非要再回到博博彦的手心里不可了。这么点小里间,是没处藏身的。他悲观的念头刚一产生,突然又心硬起来:要是没有小兴安救自己,不早就被拖死了么?多活了这半宿也是多亏小兴安呢。对!豁出来了,就说解刑绳,换捆石头都是自己干的,和小兴安没关系,到这里,也是自己偷偷跑来的,千万不能连累小兴安和阿牙绰安叔叔们。跟着博博彦回去,他愿怎么的就怎么的!
“快来!”小奴卡迈开步要往外走,被小雪一把拉住,也像在下命令,“小奴卡,听我的……”
这时,博博彦已经来到了门口:“我要见林长官!”
他的话说完,他身旁的亲兵已从身上摘下枪,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天还不亮,我们林队长正在睡觉哩!”刘机枪迎上去,笑一笑,客气地问,“博博彦头人,这么早就来,有什么急事呀?”
博博彦十分骄横,理也不理,径直朝仙人柱营房门口走来。刘机枪伸手先拽开门,探进头去呼喊:“林队长,博博彦头人要见你!”
战士们都紧握着放在被窝里的枪。
林队长“哧啦”一声划亮火柴,点亮了小提灯,装做刚被唤醒的样子,开被,眯眯几下眼睛,冲着门斜坐起来,用和蔼的语调说:“请博博彦头人进来吧!”
随着门被拉开,一股寒气卷进了仙人柱营房,就着风势,炉子里的木柈火着得更旺了。
博博彦一步跨进了仙人柱营房,亲兵也随后跟着,进来后就四处撒眸起来,细打量着露出被窝筒的每一个脑袋。
多数战士也都装做醒来,先眯缝着眼睛一瞧,见博博彦并没拿武器,他的亲兵的枪也是背着,没有要立即动手的样子,气势并不十分逼人,都把枪藏在被窝里,相继坐了起来,边穿衣服,边和博博彦打招呼,让坐。
博博彦撒眸完最后起来的一名战士,又弯下腰看了看床铺底下,没发现小奴卡的影子,板着面孔,紧盯着林队长说:“林长官,我有一个小亲兵,对,就是那个小奴卡,因为触犯了我的族法,我要惩罚他,可是,失踪了……”
“噢噢……”林队长装出惊奇的样子,只好用含糊其词的话回答,“怎么回事?”林队长说着,心里有些担心和紧张,刘机枪不是报告说来了三个人吗?怎么只有两个?那个可能在门口监视着,他可别往后转呀,要是碰上小奴卡往外钻,下一步棋将不知是什么局面呢。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出了博博彦的狡猾多端……
博博彦避开林队长的话题,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就在今夜里失踪的,林长官,我想,你不会不知道的!”
“博博彦头人,”林队长穿好衣服下了地,瞧瞧博博彦,因为心里没底,不知小里间里的情况怎样了,不敢正面回答,只好说,“你的小亲兵,是你的部下嘛……”
“林长官!”博博彦瞧着仙人柱营房里所有的人,像一下子抓住了把柄,追问林队长,“不对!你们少一个人呀!”
林队长笑笑说:“博博彦头人,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位小女医生,就是给你的黑黑治过伤的那个,她住在小里间里,身体不舒服。”他边说着用手指了指小里间。
林队长这一回答,是博博彦逼出来的,如果不说,免不了他要进去,反而会引起更大的怀疑。此刻,他又十分担心小奴卡的情况,如跑走了,扒开的窟窿堵好了没有,一旦情况不理想,也只好临时应付了。
博博彦顺着林队长手指的方向撒眸了一眼小里间,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断定问题就在这里头,迈开大步就往里跨。
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小雪指挥着小奴卡,进行了一场紧张而急促的“战斗”,一切都妥当极了。
小雪听到跨进的脚步声,捋一把蓬乱的头发,从被筒里露出两只赤着的白净胳膊,耷拉在小杆子床沿上,痛苦地念叨:“林队长,给我倒点开水吧,难受极啦,我要吃药……”
她不抬头,也不睁眼皮,对站在头顶旁的博博彦,压根儿不理睬,就像不知道他进来一样。
博博彦要划亮火柴,林队长已经把小提灯拎了过来,还拧大了灯芯。在明亮的灯光下,窄小的小里间的一切,已经清清楚楚收在博博彦眼里:床那样小,小雪直着腿躺在中间,散铺着被,两边再也躲不下人了。博博彦狡猾地转着眼珠子,忽然蹲下瞧起床铺底下来,但是也没发现什么。
这时,林队长的眼睛滴溜溜直瞧着小雪曾扒过窟窿的地方,担心小奴卡跑走后,这么短的时间怕来不及堵好,看来看去,却不见一点纰漏。他心里暗暗称赞,这两个小鬼干得漂亮!
其实,博博彦也不想和剿匪小分队搞得过于僵。他听了亲兵的报告赶来这里,是想施展一下威风,在抓住把柄后,要显出宽容大度,以稳住剿匪小分队,等待马四炮下山把他们干掉。只要剿匪小分队不向他开枪和举刀,他是不先动武的。他觉得,如果像马四炮让黑猎犬传来的情报上指示的那样,一举把剿匪小分队消灭掉了,会让马四炮觉得胜利来得太容易。就欢迎会上的情况来看,剿匪小分队也不是好惹的,不如让马四炮下山,当他们打得难分难解,甚至马四炮要惨败时,他再带着猎手们出战,马四炮才会感激不尽,给他记上一大功,等国民党胜了坐天下,才能多多领赏。因此,他的主意是策略地稳住剿匪小分队。他已断定,在这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剿匪小分队是注定要把尸骨都留在这里了。
“哈哈哈……”博博彦脸上强挤出笑容,哈腰跨出小里间,笑笑说,“林长官,误会,这实在是误会!”他边说着边做手势,让亲兵跟着快走开。
“没什么!”林队长站在门口应酬着,发现博博彦又呼唤仙人柱营房后面的亲兵,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庆幸小奴卡跑得真快,那窟窿堵得真严,没让亲兵和博博彦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怦怦怦跳着的心,直到博博彦和两个亲兵走远了,才算彻底平静下来。
博博彦一走,林队长扭头跨进仙人柱营房,又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小里间,急切地问小雪:“小雪,你没和小奴卡约定个地方,咱们好到那儿去找他呀!”
“嘿!”小雪翻楞一下眼珠子,嗔怪地说,“什么都来不及啦!”
“那--”林队长说,“我们马上就得派人去!”
“阿牙绰安叔叔!”林队长声音刚落,就从小雪被窝筒里钻出了个小脑袋,“瞧,我在这儿呢!”
“嗬,我的心都要让你提到嗓子眼啦,原来在这里呀!”林队长摸摸小奴卡的脑袋,眼睛盯着两个齐头趴在被窝里的小伙伴,惊喜地问,“这是谁的主意?”
小奴卡呼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神采飞扬地回答,“是小阿牙绰安姐姐呀!”
林队长很感慨地说:“你们这几个小战士,在咱们剿匪小分队都立大功啦……”
挤在小里间门口探头的几名战士也都啧啧赞叹:
“妙主意!”
“我早就说,有她,鬼都不灵啦!”
“就是啊,”小兴安也在一旁得意起来,“在小雪面前,鬼都不灵,博博彦往哪儿摆呀!”
小雪被大家说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就像几片朝霞落到了她的脸上。刚才,由于忙乱了一阵儿,一只辫梢上的白蝴蝶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小窗口上射进了黎明的光芒。
“刘机枪!”林队长走出小里间,吩咐说,“快,按照咱们新的计划立即行动……”
刘机枪和大家准备好以后,林队长又特别嘱咐,让留下的两名战士和往常一样,要多出出入入,到时就点火做饭,晚上时,门口要燃上一大堆簧火,以蒙蔽博博彦。小分队仍像前几天一样,在没有头绪地侦察着。小奴卡穿上了一套棉军装,被掺裹在几名战士中间,跟着剿匪小分队大摇大摆地出了仙人柱营房,坚强地朝树林子里走去。两名留下的战士在甩开膀子用桦树枝扎的扫帚打扫雪,干得是那样热火朝天,接着又劈开了柈子,一直把柈子堆摞得老高老高,看架势,要在这里过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