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博博彦鬼头鬼脑地从仙人柱门缝里探出头来,在窗台下发现小奴卡的身影后,又扫视仙人柱拐角上时,眼睛并没有看花,那里确确实实有个人影儿。那人影眼睛敏锐得很,当博博彦的脑袋一钻出门缝儿,那人就看见了。博博彦向小奴卡喝问几句又蹿到拐角那儿时,那人影早已迅速地离开,转到另一个拐角,和博博彦正好兜了一个圈儿。这人影儿就是小兴安。
自打林队长交给小兴安新的任务,让他尽快秘密接触上小奴卡,和他交上朋友,想法从他那里讨出一些博博彦的情况以后,小兴安浑身的热血又沸腾起来了。他比刚被接受为剿匪小分队编外队员时,心里还激动和骄傲几分,因为他知道,林队长交给他的担子比那些正式队员还重哩!
他几次攥紧拳头,暗暗给自己鼓劲儿,一定想法完成任务,经过反复思考,他倒觉得满有把握哩。一是小雪向小奴卡透露的真情,放出虎子是为了他好,这件事又得到了证实,消除了隔阂;二是那刀捅树跌熊一招儿,救了他的命,而且他冒冒失失地在林队长面前给自己求请,足已说明他是多么感激自己……
他盘算到这里,猫起腰,忽地钻出仙人柱营房,“噔噔噔”地朝小犬房那儿跑去。他跑着跑着,当博博彦仙人柱和小犬房在夜幕中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就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哎!这怎么行呢?现在如果真的闯进去,小奴卡不但不会往外撵自己,反而会和他很快热乎起来。可是,博博彦住的仙人柱和小犬房离得这么近,一旦让博博彦察觉到堵在里头,不就糟了吗?
他想着想着,一下子蹲在地上,透过夜幕瞧着小犬房发起呆来。对,要是小奴卡出来屙屎或者撒尿,把他招呼到一边,那是最好不过啦……
可是,他瞧啊瞧啊,就是不见小奴卡出来。他实在耐不住了,便蹑手蹑脚地绕着弯儿朝小犬房后墙走去,身子刚贴上房壁,正要朝门口摸去,忽听小犬房门轻轻推开的声响。他急忙把身子紧紧贴到了房壁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要是那只黑猎犬钻出来,一下子发现了自己,“汪汪汪”叫着扑上来撕咬住,那样就糟了。
他的心怦怦跳着,身子紧紧贴着墙壁一瞄,一眼就看出来了,原来是小奴卡出来了!小兴安多么希望他往后走啊,那样,就可以轻轻呼唤一声,约他到林子里去谈个痛快!
可是,小奴卡竟朝博博彦的仙人柱走去了。他不敢喊,夜这么静,一喊出声音,博博彦仙人柱里也会听到的。
小兴安盯着小奴卡的身影瞄去,真奇怪,只见小奴卡轻抬脚慢落步,悄悄地走到了博博彦仙人柱窗户旁,这下子更不能喊了。他一闪身,转到了博博彦仙人柱后壁拐角处,想悄悄摸过去,让小奴卡看准是自己,把他拽到一边说去。
出乎意料,仙人柱的门开了。小兴安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博博彦的大脑袋壳儿探出来了!
就在博博彦冲着小奴卡喝问时,他的身子紧紧贴着仙人柱壁,悄无声响地转走了。当他和博博彦兜完圈儿又猫起来,忽然传来了小奴卡的呼叫声。
他犹豫了。回去?不,豁出来了,看个明白吧。他已经听出博博彦喝问小奴卡的话了。
小兴安拿定主意,转到仙人柱后面,贴着一根竖柱,用匕首尖儿在仙人柱的兽皮上捅了个小窟窿,往里一瞄,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清小奴卡正在挨嘴巴、被扭着腮帮子的情形。小奴卡说的那些话,他也大略听懂了。他的心像绷紧的弦,刹时间紧张起来。
忽然,仙人柱门开了。小兴安以为博博彦发现了自己,做好了豁出来的准备,他趴在地上紧握着匕首瞧着瞧着,原来博博彦喊了一名亲兵来。
他又回到挖好的小窟窿那儿,用一只眼睛瞄着。他连听带看带猜测,判断出来了:就是为着小奴卡昨天早晨和自己、还有林队长等在树林子里凑巧碰在一起的事儿,博博彦疑神疑鬼,要偷偷地对小奴卡下毒手了。看来,博博彦这么怕小奴卡和剿匪小分队接触,小奴卡一定知道博博彦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儿!情况十分紧急,火烧眉毛,怎么办呢?
“回去报告林队长,想法来救小奴卡?”他又一琢磨,“不,林队长带领刘机枪、小辛他们去蟒猊峰正面侦察,还不一定回来呢。要不,回去找其他战士商量商量办法?”这个念头刚旋上脑际,他自己又否定了,“不,不能回去,回去商量一会儿再赶来,他们说不定要把小奴卡弄到哪儿去呢。那样,会耽误大事的……”
他把一只眼睛紧紧贴在小窟窿眼上,屏住呼吸,瞧着博博彦和亲兵咬完耳朵,又悄悄推开仙人柱门,探出头去东瞧西望一阵儿,又缩了回去。这时亲兵已把小奴卡嘴里的碎毛皮塞了又塞,堵得严严实实,别说呼喊,就是连哼也哼不出一声来。接着,他俩又把小奴卡摁倒,用皮绳把胳膊和腿都捆得登登紧了。博博彦扯腿,亲兵拎胳膊,把小奴卡抬了出来。
漆黑的夜空里,传来了群狼的一阵嗥叫。
小兴安的心怦怦直跳,身子紧紧贴着仙人柱壁,连大口呼气都不敢了。他慢慢地从仙人柱拐角处探出头看去,隐隐约约看见那两个家伙架着小奴卡向仙人柱马棚走去。他俩到了马棚门口,一个黑影猫腰进去,很快牵出一匹马来。两个家伙几乎一起蹲下了。小兴安瞪大眼睛,怎么也看不清他们在鼓捣些什么。
他忘记了一切,贴着仙人柱壁悄悄往前挪了几步。啊,看清了,两个家伙在往猎马身上拴套绳,然后又往套绳上拴小奴卡。
小兴安的脑子“嗡”地一声,原来博博彦和亲兵嘀咕的“拖刑”,就是这样活活把小奴卡拖死!
当他看清这一切,明白了博博彦这一暴行后,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脑子里“嗡嗡嗡”响个不停。他几次努力镇静自己都不行,简直是想不出一点办法!怎么办呢?等猎马拖着小奴卡进了林子,干脆开枪毙了亲兵?不,那样的话,乱子就大啦。死了救小奴卡的心?不,小奴卡一被拖死,林队长交给自己的任务就成泡影了。
小兴安渐渐冷静下来,好像多少年来的勇气和胆量都聚集在了这一刹那,心里充满了一种自豪感,他是第一个发现博博彦对剿匪小分队怀有刻骨仇恨的人,这些消息他需要尽快告诉林队长!
一种复杂的感情在小兴安心里交织着,搅动着:要报复博博彦!要救出小奴卡!要在剿匪小分队里立功!
“快!”黑暗中传来了博博彦的声音,“远远地拖,离咱们乌力楞越远越好!”
“是!”亲兵一纵身跨上马,拽住缰绳,用双脚踢了踢猎马的肚子,掉转马头,朝林子里走去。
月亮不知躲到了哪里,夜色不知为什么这么浓。黑暗已经成了小奴卡灾难的帮凶,就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它覆盖着乌力楞,充满了博博彦仙人柱和营房之间,遮蔽了剿匪小分队夜哨的眼睛,掩盖了博博彦的罪行。
小兴安瞪圆眼睛,那犀利的目光,就像要刺破夜空的明晃晃的剑。随着马蹄踩落雪地,在它的后面发出了“簌簌簌”的响声。一种异常沉闷的声音在蹭着地皮前进。小兴安侧耳细听,能隐隐约约辨出落地的马蹄声和小奴卡与地面的摩擦声。这说明,刑绳长着哩。
拖刑,本来就是残忍的。即使在白天,受刑者被拖进野兽出没的老林,待到一解刑绳之后,浓烈的血腥味四处扩散,很快就会招来狼、虎、黑瞎子、豹等凶兽,这些家伙要在撕抢、拼斗中把已拖死的受刑者吃掉。博博彦偷偷使用拖刑,是想悄悄地除掉隐患。因为部落里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习俗,头人不仅掌管全乌力楞人的命运,还要主宰他们死后的安排。除受拖刑的外,部落里死了人,都要进行风葬,把死者装进空心木棺里,挂吊在四棵树中间,好让死者腾云驾雾,去另一个世界里寻求幸福;受拖刑的人,是让他敲着地狱的大门死去,入狱后永远不得翻身,据说,拖出去越远,入的地狱就越深……
博博彦瞧着猎马拖着小奴卡进了树林子,又四处撒眸了一下,才扭转身进了仙人柱。
小兴安一时没了主意,赶回仙人柱营房报告,再招呼来几名战士一起想法救小奴卡?不行。那样,即使能撵上去,恐怕小奴卡也被活活拖死了。自己追上去,又觉得没有把握和妥善的好方法。打死亲兵?割断刑绳?这些招施展以后,又都有后患,而且不可估计。对,救人要紧,先使一招儿,再说下一步。他猫下腰,尾随着隐隐能辨出的声音,“噌噌噌”地追了上去。
“踏踏踏”的马蹄声,伴着“嚓啦啦”的拖响声,在黑沉沉的密林里瘆人地响着。
小奴卡的脚被系在刑绳上,他仰着脸,拼命地挺着脖儿,不让头挨着地,在极力地和死神搏斗。
他的小破皮大哈被磨破了,被树枝、棍棒和窝地石扯出了一个个窟窿。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推进,猎马每前进一步,小奴卡的脊背就擦着地皮向密林深处挪动一步。猎马每前进一步,仿佛一列锯齿在他的后背锯过去,又像刨刀从上面刨过。
殷红的鲜血,被黑暗遮掩着,洒在雪地上,印在窝石上,染在刺破皮肉的棍棒上……
小兴安悄手蹑脚地追着,眼瞧有二十来步就要追上了,却听不见小奴卡的一声呻吟和哭喊。但,那“嚓啦啦”的拖磨声,却要比听到呻吟还难受,揪心。小奴卡的身子和林地、窝石、枝棍相互蹭磨,时而传来瘆人的“咯嘣”声,仿佛是刮磨着了小奴卡身上裸露出来的骨头。
小奴卡继续拼力地挺着脖儿,仰着脸儿,绝望地、留恋地瞧着夜空。但黑暗并不显露一点怜悯,却用更浓的黑暗笼遮着山林和天空,不让小奴卡看清它们的一点面目。他的眼睛湿润了,搅心裂肺地喃喃自语:“完了,很快就要完了……”
“哎!不能这样白白跟着,眼瞧着小奴卡被拖死!”小兴安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浑身的肌肉扭紧着,牙齿咬得咯咯响,“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兴安急得心里像燃起了火。
自打开枪打伤黑猎犬以后,小兴安经过了被遣送、逃跑的痛苦,变得理智多了。他几次端起枪,想对准马背上的亲兵搂去一梭子弹,但他都控制住了自己。吓惊了的马奔跑起来,小奴卡岂不死得更快了吗?再说,打死了亲兵,说不定会引起剿匪小分队和博博彦部落一场血战呢!没觉醒的猎民们,一切都听头人的。
猎马拖着小奴卡继续前进,时而遇着困山木、树茬的磕绊,不然,早就拖出老远了。
小兴安心急火燎地跟着。
突然,“扑噔”一声,小兴安被绊了个嘴啃地,凉丝丝的雪花掺杂着树叶屑进了嘴里。他恼丧地吐出去,爬起来回头一摸,原来是一块长条石头。
他撒开腿继续追去,准备撵上后就按拿定的主意动手。刚跑出两步,突然刹住脚,一个新的念头旋上脑际:跑上去割断刑绳,自己有被亲兵发现的危险,刑绳被割断,断了“嚓啦啦”的声音,也有被察觉的可能。如果让它--这块长条石当个替死鬼,岂不更好吗?
这时,猎马拖着小奴卡已拉下小兴安二十多步。他抱起长条石头,步子又大声音又轻地追上去。他巧妙地踏着马蹄落步的声音大步前进,加上“嚓啦啦”的声音掩盖着,亲兵一点儿也听不见小兴安的脚步声。
小兴安抱着长条石,猫着腰,就像迎着密集的弹火的爆破手,要去完成紧急而重要的爆破任务一样,机灵而又无所畏惧地前进着。
眼瞧就要追上了,他猛跨几步跃过了小奴卡,然后一只手掏出腰里的匕首,靠着系小奴卡双脚的绳扣处,“咔嚓”一声割断了刑绳。他把匕首往腰里一插,一只手抓住绳子,一只胳膊搂住长条石,双脚落地,身子空虚着,让马拖着前进起来。
“得!得!”亲兵双脚猛劲踢打了一下猎马肚子,猎马穿着树空儿,躲着荆丛,脚步加快起来。
黑暗的夜色,为博博彦掩盖了罪恶,也为小兴安遮护了秘密。
小兴安刚被拖出十多步,就吃不住劲了,他索性侧着身靠地。随便让猎马拖去。不一会儿,他的衣服就被剐成了条条索索,像破烂蓑衣,有的地方出了窟窿,开始拖磨肉皮了。他把身子侧了侧,让脊背另一侧挨地时,就有三次,树枝刮扎肌肉,疼得他直咬牙,眼角上还沁出了泪珠儿。
雪后的夜,黑暗中,寒冷偷偷袭击着大地,它要渐渐施展出最大的威力,把小兴安山林都死死地封冻住。
小兴安摸绳子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上串着,等到串到怀里有两胳膊多长了,他张开嘴,用牙紧紧咬住绳子,刚刚咬住,就听“咔蹦”一声,两根门牙被扽掉了,鲜血顺着嘴唇淌了下来,顿时,两个腮帮子和下巴颏都感到钻心的疼痛……
他忍着疼,用一个胳膊肘勾住绳子,和牙共同支撑拉力,接着,把串到怀里的绳子围长条石绕一周,使劲系了个死扣。随后,松开牙,抽出弯曲的胳膊,猎马拖着长条石,继续发着“嚓啦啦”的拖磨声,向黑暗中跑去。
群山黑黝黝,密林阴沉沉。初冬的寒气冻挺了枯草,冻僵了败叶,小兴安的脸上和身上,却沁出了细麻麻的汗珠儿。
他顾不得擦满嘴巴的血,就撒腿往回跑去,沿着拖出的血迹,很快找到了小奴卡。他先抠出了小奴卡嘴里塞得登登满的碎皮毛,一边给他解捆绑胳膊和腿的绳子一边轻声说:“小奴卡,我是小兴安呀,别害怕,别害怕……”
其实,小兴安抱着长条石撵上来,割断刑绳的时候,小奴卡就认出他了。可是,小奴卡的嘴被塞着,有话不能说;手被捆着,想动不能动。在他那绝望的眼神里,闪出了希望的光,直瞧着小兴安。当猎马拖着小兴安远去的时候,他只能拼命地翻滚身子,却动弹不得。在这不到一夜的时间里,他已经变了,变得勇敢了。
“你……”小奴卡正焦急,突然发现小兴安转了回来,嘴里的碎毛皮,一抠出来,他就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往外倒呀,但却都一齐涌到嘴边上,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兴安用神秘的腔调接过话头,贴在小奴卡的耳朵上悄声说:“嘿,我还不多亏你呀,要不是你当着我们林队长的面给我求情,我早就被送回部队了!”
小奴卡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他胸膛里像有股滚烫的热流在翻滚,搅得他不知说什么好了,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热泪却簌簌地滴个不停。胳膊一解开,他就紧紧抱住了小兴安的脖子。
“喂喂喂,”小兴安心里很兴奋,也很激动,却推开小奴卡,故意用顽皮的腔调说,“别闹别闹,以后摔跤的日子多着呢!非和你好好比比不可,我知道你们鄂伦春人会摔跤。”
小奴卡被推开,更说不出话了。
“快!”小兴安又解开绑着他腿的绳子,往他身旁一蹲,催促说,“咱们赶快离开,上我背上来,我背你走!”
小奴卡的脊背被拖得血肉模糊了,胳膊和腿也被捆绑得麻木了。他站起来,险些跌倒,努力镇静住,一下子趴到了小兴安的后背上。立时,就有几滴滚烫的泪珠落进了小兴安的脖子里。
“小兴安!”小奴卡终于能说出话了,“亲兵听不见拖拉声,会找来的呀!”
小兴安背起小奴卡,得意地说:“嘿,放心吧,我已经给你抓了个‘替死鬼’!”
原来,当时小兴安怀里抱着那块长条石,小奴卡竟一点儿也没发现。
“嘘--”小奴卡急忙打个唿哨,制止住了小兴安。小兴安由于过分高兴,什么都不顾了,声音是那么响,经小奴卡一提醒,才冷静下来。
“小兴安,”小奴卡趴在小兴安后背上悄悄地说,“你信不?亲兵骑着猎马走到地方,下马解刑绳时候一看,我小奴卡变成了一块长条石头,准怀疑是你们剿匪小分队干的呀!”
“这……”小兴安一听,心里也毛了,“怎么办呢?”
小奴卡担心地说,“林长官知道后,要是博博彦找上来,能不能再送你走啊?”
“不能吧?”小兴安犹豫地回答,“谁知道呀!”
“小兴安!”小奴卡请求说,“要是让你走,我也跟着去!”
小兴安笑了:“你跟着去干什么呀?”
小奴卡回答:“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回部队!”
“我也上部队!”
“快搂住我脖子!”小兴安觉得小奴卡很有意思,不想在这里多说了,背起小奴卡就往仙人柱营房走去。他边走边想:这回,林队长再不能让刘机枪送我回去啦,只要把这事儿和他一说……
他想着想着,脚步加快了。
天气随着夜渐渐深沉,越来越寒冷。冷气正在无数秃枝上悄悄地编织着美丽的雪挂,装扮着小兴安岭新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