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谁能想到呢?虎子和黑猎犬的一番厮咬,竟成了惹事生非的导火线。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从这根导火线上发生了。
就在小兴安被遣送的时候,林队长从这根导火线里,明显地觉察到博博彦对剿匪小分队明是一盆火,暗是一块冰,又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这冷冰冰的后面,还有什么事儿。因此,他才带领几名战士去蟒猊峰下侦察,企图找到奇袭蟒猊峰的途径。与此同时,在博博彦头人的仙人柱里,也发生了由这根导火线引起的另一场风波。
林队长从仙人柱里告辞出来,博博彦虽觉得滴水没漏,但心里总觉得哆哆嗦嗦,空荡荡地发虚,五腑六脏像被摘走一样,很不是滋味。
对,他忽然想起马四炮说过,共产党最厉害的一招儿,就是乘虚而入,善于从内部攻破营垒。
他像一摊泥一样,靠坐在藤条椅上,眯缝着眼睛,脑海里逐个闪着他门庭下的管家、亲兵和奴仆,掂量着谁最危险。当小奴卡的身影闪进他脑海里时,便冷丁停住再也不肯闪走了:是他在林子里最早发现了剿匪小分队;是他和那个小女医生有过一阵接触;刚才,又是他们一起拎着桦皮桶去提水……这一切都说明他有可能和剿匪小分队接触上,也许已经接触上啦!
想到这里,博博彦心里咯噔一声,忽地从藤条椅上站起来,叉着腰,呼出一口粗气,紧紧拧起了眉头。
过去,博博彦曾认为,小奴卡是他用最巧妙的、只有天知地知的办法稳住的最忠实的小奴才。而现在却感到,他是最危险的一颗小炸弹。他从盘问阿泰判断出:那个被林队长撵回去的小阿牙绰安,放出黄毛猎犬,是为了帮助和讨好小奴卡。这说明,他们已经开始打小奴卡的主意了。他突然又想起,刚才小奴卡去打水,好像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而没回来,仙人柱里有林队长坐着,他脱不开身派人去看看,他后悔极了!不该放小奴卡去提水,是不是姓林的家伙有意……
“小奴卡!小奴卡!”他想着想着,“砰”地推开门,左撒眸右瞧,没发现有剿匪小分队的人,就冲着旁边的小犬房喊,“来来来,老爷有事。”
小奴卡一听那异样的喊声,就知道不妙,加之方才和小女阿牙绰安无意闲扯了一阵,心里有“鬼”,颤颤抖抖地走进仙人柱,目光发呆,愕然地瞧着博博彦。
博博彦顺手把门带紧上闩,一转过身来,脸皮底下立刻钻出了一条条阴森恐怖的阴影。他的目光在小奴卡脸上扫了一下,胡子顿时立楞起来。
他猛地伸出手去,一把薅住了小奴卡的一大绺头发,拽到仙人柱一根立柱跟前,声色俱厉地问:“那个小女黄衣蟒猊都问你什么啦?”
“老爷,没……”小奴卡惊得眼珠儿像钉住一样瞧着博博彦,奓着胆子,结结巴巴地回答,“没问……什么……呀……”
博博彦两眼一眯缝,使劲攥紧头发,往仙人柱立柱上猛一碰撞,小奴卡的后脑勺被撞得“嘣嘣嘣”连响了三下,接着,就有两滴眼泪酸溜溜地滚出了眼眶。
“说不说?”博博彦又把他的脑袋往下一拽,让小奴卡仰脸瞧着他。
小奴卡只觉得脑海里嗡嗡嗡乱响,头皮像被揭走一样,脑顶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疼痛,博博彦又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只是仰着脸,呆痴地瞧着博博彦。
博博彦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怒气冲冲地吼道:“你阿爸欠下永远还不清的债不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山蹦崽子,白白吃老爷家的,穿老爷家的,还长歪歪心眼子!老爷不让你和那些黄衣蟒猊接触,你倒好,和那个小女贼蛮子勾搭上了。”他说着,大咽一口唾沫,润润嗓子,声调变得更粗野而充满凶气了,“哼,你以为老爷我不知道?刚才你去打水,那个小女贼蛮子是不是跟去了?她问你什么了,你都说什么啦?要是不说实话,吉亚齐神仙饶不了你,老爷今晚也饶不了你!”
博博彦这一诈一唬,小奴卡蒙了。他心里嘀咕,去打水时,一定是老爷派人跟着他,躲在树林里偷偷听见和那个小女医生说什么了,便搜肠刮肚地琢磨了一下说:“老爷,那个小女贼蛮子给我阿爸上完药,和我搭茬儿,我不理她。我去打水,她又赖脸撵到河边了……”
“她都问你什么啦?”博博彦听了,心里一怔,薅头发的手不由得松了松,暗暗庆幸自己预料准确:剿匪小分队果然在他门庭上的人身上打主意了。他用眼角睨着小奴卡说:“老老实实给我说,一点儿也不准掺谎!”
博博彦心里翻腾起来:“难道剿匪小分队知道了自己和马四炮的联系?知道了黑猎犬后P股蛋上的秘密?企图通过小奴卡……不,不可能!”
博博彦思索了一下,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小奴卡哆嗦着嘴唇,喃喃地说,“她问我话,我就像老爷嘱咐的,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快说!”博博彦立楞起双眉,抖擞着头人的威风连命令带问,“她都问你什么啦?”企图从问话中探探剿匪小分队是否知道他和马四炮的关系。
不知为什么,惶恐和紧张一过,小奴卡除了觉得后脑勺上撞起的三个大包疼痛得钻心之外,心里倒觉得坦然了:“她说,听我在林子里喊猎犬阿爸,驮小少爷玩时也喊,问我为什么这么喊。”
博博彦眼珠子瞪鼓了,“你怎么回答?”
小奴卡干脆地回答,“我说,你别问,我不告诉你!”
“撒谎!”
“老爷,不撒谎!”小奴卡立刻发誓,“我敢向吉亚齐神仙保证!”
“撒谎怎么办?”
博博彦又使劲拽那绺头发,小奴卡疼得龇了龇牙,说:“老爷,要撒一句谎,打我一百索利棍,不,老爷怎么罚我都行!”他简直不知怎么发誓好了,最后又补充说,“死了,变成老爷家的猎犬,让老爷使唤一辈子!”
博博彦再没有发怒发狂,看样子有些相信了。但,他提溜的心仍然放不下,继续追问小奴卡:“那个小女黄衣蟒猊还问你什么啦?”
“还……”小奴卡眨眨眼,略加回忆一下,回答说,“还问猎犬有没有名字?问老爷家的人管不管猎犬叫阿爸?”
博博彦刚刚松弛的神经像突然又被针刺着,激灵了一下,瞪大眼珠儿问:“你怎么回答?”
小奴卡的面孔又变得木然起来,照实回答:“我说老爷家的人都不叫,猎犬有名字,叫黑黑。”
这可是个容易引起人怀疑、而且能作为突破口的地方!不由分说,博博彦横眉怒对小奴卡,又攥紧了薅着的头发,使劲往立柱上“嘣嘣嘣”猛撞了三下,骂道:“败类的山蹦儿崽子,胡说乱说!”
方才碰起的大包又受到猛烈击撞,血慢慢往外浸透着,小奴卡只觉得像有锥子扎在心上一样疼,忙照着刚才的话说:“老爷,老爷,下次再有人问,我就说黑猎犬没有名字,老爷家的人也喊它阿……”
“混蛋!以后要是再有人问,你就说……”说什么?博博彦怒气冲冲地截住小奴卡的话,一下子卡壳了。那本是实情,他一时也编不出适当的话来,便说,“你就摇头,装哑巴,听清了没有?”
小奴卡噙着眼泪,忍着疼痛点了点头。
博博彦已观察出小奴卡说的都是实话,虽然手都攥得麻木发酸了,还是不肯松开,又刨根问底地逼小奴卡:“好好想想,那个小女黄衣蟒猊还问什么啦?”
小奴卡脑海里嗡嗡响得很厉害,似乎还问过什么,但,他记不起来了,就奓着胆子收口:“老爷,没再问什么,我打上水拎着桦皮桶就回来了。”
博博彦眼瞪得滴溜溜圆:“说实话,真的?”
“老爷,真的,是真的呀!”小奴卡用乞求的目光瞧着博博彦回答,浑浊的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的脸颊上簌簌地滚落着。
博博彦长吁一口气,浑身的肉腱子也随着松弛下来。他忽然间又觉得,就是任凭怎么问,小奴卡又能知道什么呢?对,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警告小奴卡:“以后不准靠近他们,就是万不得已碰上了,千万别说马四炮来过咱乌力楞!”
“老爷,”小奴卡坚定地回答,“记住了,一定。”
博博彦松开手,一回身,忽听外边响起了“冬冬冬”的敲门声,他急忙抽开闩,门呼地被拉开,小少爷阿泰在外面玩够了,跨了进来:“阿爸,阿爸,我要骑小奴卡阿爸转圈儿玩,我要……”说着,撒娇地抱住了博博彦的大腿。
“听阿爸的话,”博博彦哈哈腰,推开阿泰,哄着说,“小奴卡阿爸不是受了伤了嘛,等它过几天好了你再骑。要是骑得它累死了,你不就永远也骑不着了吗?”
阿泰晃着博博彦的一只胳膊,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我骑着小奴卡玩一会儿!”
博博彦刚想喝令小奴卡跟着阿泰出去,一下子把滚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想起对面就是仙人柱营房,再说,说不定那场风波就是因为这个引起的,便板着脸吓唬阿泰:“你骑小奴卡,叫黄衣蟒猊看见了,一下子就把你的魂勾去吃掉!”
“不能吃掉!不能吃掉!他们不是蟒猊,不是……”阿泰摇晃着博博彦的胳膊反驳,“刚才,他们还和我说话玩呢,笑呵呵的,一点儿也不吓人,可好啦……”
博博彦突然变得像对待小奴卡那样,声色俱厉了:“住口!”随即,一把抓住阿泰的衣领,“他们都问你什么啦?”
“没问什么呀,”阿泰顿时怔住了,阿爸从来还没有对他这样过,想了想说,“就问我吃饭了没有?几岁了?”
博博彦问,“问没问你马四炮的事?”
阿泰回答:“没,没有啊。”
此刻,博博彦有些神经质了。其实,也果真没问阿泰什么。留在乌力楞里访问猎户的几个战士,从一座仙人柱里出来,路遇小阿泰,只不过顺便打趣了几句。
对于剿匪小分队访问猎户,不管到哪家,博博彦压根儿不在意,管家和亲兵早有严密的布置,再说,猎户们也很少知道什么。许多事情,博博彦已把乌力楞的男女老少都死死蒙在了鼓里。眼下担心的是这两个娃崽,他们表面星星点点地也知道一些事情。
博博彦把阿泰拽到小奴卡跟前,叮咛说:“告诉你俩,以后没有我的话,不准随随便便出去玩。再有,不管在哪儿,黄衣蟒猊问你们话时,问啥都说不知道,记住没有?”
阿泰和小奴卡同时点点头。
博博彦恫吓道:“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别看黄衣蟒猊嘻嘻哈哈,先把小孩哄住,到时候就会把你们领到一边,一口一口地吃掉……”
阿泰和小奴卡似信非信地瞪大眼珠子听着。
“阿爸!”阿泰奇怪地问,“那,你怎么还开欢迎会,又请到家里,和他们那么热乎呢?咋不把他们杀掉?”
博博彦答不上来,眉头一拧说:“大人的事,娃崽儿少问,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现在,我叫你们怎么的,你们就怎么的!”
尽管阿泰也点头答应,博博彦已经感觉到,阿泰也并不是那么保险,娃崽儿抗不住三句好话,说不定哪时哪霎儿,剿匪小分队的人和他三扯两唠,就能探出一些可疑的线索来。
他想着想着,果断地做出决定,喊来管家,让他备上马,送阿泰去离这儿很远的河下游乌力楞他舅舅家住些天。随即也撵走了小奴卡。
小奴卡回到小犬房里,坐到草窝上,用手轻轻摸了摸后脑勺上的三个大肿包,感觉比针扎着还疼,四个手指染上了浸出的淡淡的血迹。他瞧着瞧着,泪水又溢满了眼眶,越想越觉得冤屈。
黑猎犬像懂事儿似的,依偎在小奴卡的腿旁,还不时地抬头看看他,像是在安慰它的小主人。
小奴卡使劲儿搂住黑猎犬的脖子,一下子想起了阿爸,心一酸,“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他怕博博彦听见,又急忙止住,但,那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就像汩汩涌着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