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缭绕绕的晨雾,从低空中渐渐地向高空蒸腾着,那林海和座座峰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座座仙人柱顶上,冒着一股股青烟,猎户们开始准备早饭,要进山了。
“小奴卡,叫你阿爸老实点儿,让我骑上一会儿过过瘾……”
小兴安正欣赏着这兴安岭密林的黎明风光,忽然,从博博彦仙人柱门口那边,传来了脆亮的童音。
他循声看去,只见两个鄂家娃,一个从博博彦住的仙人柱里走出来,一个从旁边低矮的小仙人柱里被唤出来,一边往门口前敞亮的地方走,一边围绕一条猎犬纠缠。
噢,原来就是在林子遇上的又被惊吓跑了的那两个鄂家娃。仍然是那条黑毛猎犬。
小兴安停住脚步,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只见那个胖得像熊崽子似的娃子执拗地要骑黑猎犬,他又拽尾巴又薅耳朵,那黑猎犬呢,只顾往小奴卡的身后转,往他的腿裆里钻。
“阿爸,阿爸,”小奴卡一猫腰,搂住黑猎犬的脖子,从它脑顶轻轻往下边顺着毛,似乎无可奈何地说,“让小少爷阿泰骑一会儿吧,噢,就一会儿……”
小兴安听小奴卡喊了一声,又侧耳细听,小奴卡又喊了一声,是喊的“阿爸”,没错!这更加肯定了在林子里时,林队长、小雪和几名同志的判断。小奴卡确实是把黑猎犬喊做“阿爸”!顿时,隐藏在心底的疑团,又在小兴安心里缭绕起来……
阿泰骑上黑猎犬,可那黑猎犬四蹄儿稳立,就是不动弹。
“小奴卡,小奴卡,你聋啦!”阿泰冲着小奴卡嚷嚷道,“我要骑你阿爸转圈圈,听着了没有?”
小奴卡没精打采地瞧瞧阿泰,滞板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木头人一样,接着,漫不经心地哈下腰,在黑猎犬脑顶上轻轻拍了三下,黑猎犬才轻轻迈开了步。
阿泰双手薅住黑猎犬后脖梗上的一撮长毛,两条腿勾勾起来,使劲一夹黑猎犬的两侧,黑猎犬扬开四个蹄儿,“得得得”地绕着小奴卡转起圆圈儿来。
小兴安这才看清,这条黑猎犬健壮得简直像一匹小猎马,四条腿粗粗实实,迈起步来是那样有力,比起身边的虎子来,可真是棒多啦!他看着看着,简直羡慕极了。虎子蹲在地上,也像是看楞了哩!
“快!快!快!”阿泰用蜷曲起的腿,使劲夹着黑猎犬的两侧,嘴里不停地喊,“再快!再快……”
犬蹄扬起一阵一阵尘埃,弥漫着清晨的天空。
阿泰不停地喊着,催着,让黑猎犬快跑。
渐渐,黑猎犬鼻孔里开始喷起粗气,跑起来四蹄也不那么挺直,似乎有些瘫软了,速度也由快变慢。
阿泰使劲薅着黑猎犬后脖梗上的毛,仰着脸儿大喊大叫,一个劲儿用腿磕碰黑猎犬的肚子。
黑猎犬呼呼喘着粗气,汗水湿得毛粘成了一片一片的,舌头也伸了出来。
“小少爷,阿泰!”小奴卡瞧着,那表情,说不上心里有多难受,他跑上去,抓住阿泰的一只胳膊,说,“让我阿爸歇一会儿吧?过一会儿你再骑,看它累的……”那声音,那模样,简直是苦苦哀求。
阿泰根本不听,使劲儿一搡小奴卡,两腿一蜷,又用脚使劲一踢黑猎犬,黑猎犬撒开了蹄儿。小奴卡被这一搡,身子往后一闪,又附过来去抓阿泰,没抓住,却跌了个嘴啃泥。
“阿爸,阿爸……”小奴卡见黑猎犬又喘着粗气跑起来,索性冲着黑猎犬呼叫起来……
小兴安瞧着瞧着,不知怎的,眼前这情景,使他想起了姐姐被马四炮抢走,妈妈和爸爸苦苦衰求着的场面,心里一阵酸痛,对小奴卡和黑猎犬同情起来。他“呼”地冲出两步又刹住了,心里就像有无数小虫子咬着一样难受。
黑猎犬听到小奴卡的呼唤声,再也不低着头转圈了,仰起脸,直奔小奴卡身边跑来,接着,就往地上一趴,嘴边粘满白沫儿,伸着舌头,呼呼直喷粗气,不管阿泰怎么狂喊和踢打,却一动也不动了。
“滚起来!滚起来!”阿泰使劲儿攥紧拳头,像急落的雨点似的猛劲捶起黑猎犬的头,嘴里不停地骂着,“臭猎犬,耍什么赖……”
不管他怎么骂,怎么捶,黑猎犬就是不动弹。他又冲着小奴卡耍开了威风:“小奴卡,快叫你阿爸滚起来,再驮我一会儿,我还没过瘾呢,要不……”
小奴卡像截木桩,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里闪着畏惧的光瞧着阿泰,又瞧瞧趴在地上还在喘粗气的黑猎犬,样子十分为难……
小兴安心里嘀咕:“看来,这黑猎犬准不是博博彦头人家的,一定是小奴卡来当奴仆时带来的。小奴卡喊猎犬阿爸,大概猎犬就叫这么个名字,大森林里,什么怪事都会有哩!”
阿泰那么耍威风,小奴卡只是发傻似的站着不动,也不向黑猎犬发话。
阿泰又冲着小奴卡喊了一遍刚才的话,小奴卡还是站着不动。这下子可把他气火了,他一伸腿从黑猎犬背上跨下来,转到小奴卡身后,使劲摁着小奴卡的后脖根儿,嚷道:“不让你阿爸起来,你趴下,我骑你,趴!趴……”
小奴卡呆痴痴地瞧瞧黑猎犬,乖乖地弯下腰,双手摁地,双膝跪到了地上。
阿泰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根小树枝儿,手里摇晃着骑到了小奴卡的后背上:“驾!驾……”
小奴卡驮着阿泰刚转上几圈,脸上就被汗水和灰土模糊了。
看着小奴卡那可怜的样儿,小兴安心里酸楚楚的,气得鼻子直呼扇。他真想冲上去一把推开阿泰,甚至捶上两拳,替小奴卡出出气。但是,林队长讲的那几条纪律,又一字一句在他耳边响起来。他心里急得“突突突”直跳,脸憋得通红通红,眼里爆射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突然间,小兴安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用手指着前面,喝了一声,把虎子放了出去。
虎子“噌噌噌”,去势非常勇猛。
小兴安站着不动,心里琢磨:“这凶猛的虎子一扑上去,小少爷阿泰肯定要吓得逃进仙人柱,不等虎子到跟前,一个口哨就把它唤回来。这样,就解放了小奴卡。”
不料,那黑毛猎犬见虎子来势凶猛,没有人唆使,忽地一蹿老高,冲过来。
“汪汪汪!”黑猎犬狂叫几声,一个蹿高落下来,张口就咬住了虎子的脖子。虎子哪里肯示弱,使劲一低头,被黑猎犬咬去了一大撮毛,接着,它来了个急转头,猛一反扑,瞧准机会,狠狠咬住了黑毛猎犬的一只耳朵。
“不好啦!不好啦!”阿泰甩开小奴卡,惊慌地呼喊着朝仙人柱仓皇跑去,“黄衣蟒猊的野犬要咬人啦,不好啦……”
“阿爸!阿爸!”小奴卡急了,跺着脚给黑猎犬助威。
黑猎犬听到小奴卡的呼喊,来了威风,脑袋使劲一摇晃,让虎子咬去了一块耳朵。它尖细地嗷嗷惨叫两声,猛地掉过头来要去咬虎子,虎子龇龇着牙,瞪着眼,已经做好了厮拼的准备。黑猎犬没敢一下子扑上来,突然来了个高纵跃,在往下跌落时,瞧准机会,狠狠咬住了虎子的咽喉。
黑猎犬毕竟受过博博彦指定的好猎手特殊训练,它一见虎子的本领也不同于一般猎犬,便施出了扑咬猛兽的这一招儿。
虎子被咬住咽喉,拼命地挣脱着,但黑猎犬死死咬住不放,使它无能为力,发出了一阵惨叫声。
“不好啦!”小兴安禁不住失声大喊了起来,他瞪大眼睛一看,虎子的咽喉被黑猎犬紧紧咬着,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想逃跑逃不了,又反扑不得。小兴安看在眼里,心都要碎了。
他拎着枪,撒丫子拼尽全身气力跑去。跑啊跑啊,在恍惚中,他影影绰绰看见虎子的眼珠儿在翻白儿,浑身像在打哆嗦。一霎间,他心里一阵紧张:“好厉害的家伙呀!看来,不等跑上去,虎子就会被活活咬死!”
小兴安的心,被这个危险的信号紧紧揪住了。他忘记了一切,猛地收住脚步,“唰”一下子端起枪,“咔嚓”一声拉响了枪栓,略微一瞄,就要勾扳机……
两条猎犬难分难解的厮拼声,小兴安的喊叫声,传进了座座仙人柱里,一些猎手、老人、孩子和妇女,从窗户和门口,惊奇地往这儿瞧。
仙人柱营房里的小分队战士们,也被惊动了,拥了出来。
“小兴安--”林队长快步跑着,摇着胳膊喊,“不许开枪!不许开枪--”
此时此刻,在小兴安的耳朵里,什么声音也难以听进去了。哪怕是隆隆的震天撼地的霹雳,哪怕是天塌地裂!因为他的心窝里,脑海中,滚滚翻腾的只有一个念头:“虎子的生命危险,快救虎子!”
“砰!”
林队长一个箭步飞跑上去,紧紧抓住了小兴安的手,但是,已经晚了!
就在林队长一把抓住小兴安的手的时候,那扳机也勾响了。林队长这么伸手一抓时,枪口一歪,子弹从黑猎犬的后P股蛋上穿出去,又飞跑了。
黑猎犬疼得惊叫一声,随后P股一甩,血点子溅了周围一片,虎子却“扑腾”一声躺在了地上。
“阿爸!阿爸!”小奴卡见事不妙,边往仙人柱跑边呼喊,“回回回!”
黑猎犬紧挨着小奴卡一蹦一蹦地跑着,后P股上不断滴下了大滴大滴殷红的血……
“你!你……”林队长用手抓住小兴安的肩膀摇晃了两下,双手掐住腰,气得脸色铁青,暴怒地质问,“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开枪?为什么?为什么……”
小兴安一手拄着枪,低着头不吱声,林队长更火了:“你知不知道这是违犯纪律?”
这阵儿,林队长这么发火,小兴安竟没有听进去。他低着头,眼睛一斜,见虎子一直没站起来,它那副有气无力挣扎的样子,一下子又把小兴安的心思勾住了。
他往前挪动两步,双膝跪在地上,把虎子的脑袋起来放在臂弯里,渐渐,眼圈里淌出两颗大泪珠儿,声音颤抖地呼唤:“虎子,虎子!你睁开眼睛……”
小兴安使劲摇晃着虎子的脑袋,那猎犬的脖子软得像面条儿,随着小兴安的摇晃,虎子的眼圈渐渐扩大,接着翻出一条白边儿,喉咙里“咕噜噜”响了几声,嘴角上冒出了一些白沫子,四条腿一蹬伸直,再也不动弹了。
小兴安大声地呼唤:“虎子!虎子!”黄毛猎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知道,虎子死啦!
小兴安捧着虎子的脑袋,发呆地瞧着瞧着,嘴角翘了翘,鼻翼快速地颤动了几下,虽然没有哭出声来,泪水却一颗接一颗簌簌地滴下来,咸味的泪水,顺着鼻腔流进了嘴里……
这时,乌力楞里已围拢上来一些猎手、妇女和娃子。
林队长见不管怎么说,小兴安都听不进去,心里正盘算回去怎样教育他,忽听从博博彦仙人柱门口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只见博博彦、管家和几名亲兵,还有小奴卡、阿泰等,正围在一起唧咕些什么。他心里一沉:“这回,小兴安说不定要给剿匪小分队闯什么大祸哩!”
乌力楞里虽然有人影在叽叽喳喳说话,却显得很冷清。
太阳刚从巍巍的山巅后面露出脸儿来,光芒还射不进这深山峡谷,但是已经把山腰上的片片树梢,染上了黄澄澄的颜色。
剿匪小分队的战士们,也都站在仙人柱营房门口,紧张地朝这边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