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崇峻。这林深密。这河咆哮。在大山的深处,树林的阴森处,河的湍急处,峰插云端,树梢摩天,虎啸熊吟,使山外人感到恐怖。而性情粗犷豪爽的鄂伦春人,却视这里为幽静可爱的仙地,专选这种地方作为游猎中落脚的居住点。他们每天在林里遇猪虎熊豹,就像山外人在公园里见到小鹿、画眉一样。要是没有几手高超的猎技,怎敢在这里称主人!
剿匪小分队听到的传闻并不虚,博博彦头人的部落,确实曾是蟒猊峰方圆几百里内的称雄者。
博博彦头人有“三凶之王”的称号。三凶即野猪、虎和熊。这些玩意儿不在他的话下,十个二十个土匪、胡子到不了他的跟前。他像一截粗粗实实的柞树干,宽广的前额,上平下尖的鼻子,一对祖传的细窄却发亮的眼睛,连鬓胡子爬了半个腮帮,长成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他号称是鄂家神话传说中莫日根的直系子孙,宣扬他的乌力楞是纯一色莫日根部落。那些猎技差的猎手,渐渐逐个逐个地都让他打发走了。当然,现在留下的五十多猎户的猎手,个个都是敢拍着胸膛叫硬的。
晴朗的天空中,从远处悠悠飘来几朵浮云,阴影在小兴安岭深壑密林上缓缓飘动,渐渐飘过蟒猊峰,飘过险峰,飘到了博博彦头人的乌力楞。片片阳光在仙人柱“注释1”和树梢上浮动,反射着淡淡的光彩,给乌力楞增加了梦幻般的色彩。
虎、犴、豹皮紧围着的仙人柱里,烟雾缭绕,博博彦坐在藤条软椅上,弹掉烟锅里的灰,推开仙人柱小窗,想等着看哪位出山的猎手打的猎物最多。
“阿爸!阿爸……”黑猎犬驮着阿泰钻出林子,从仙人柱后绕到门口跳下来,忽地拽开门,跌跌撞撞地向博博彦怀里扑,惊慌过后的余悸,还在使他嘴唇颤颤抖抖,“你,你说的那,那种汉人黄衣蟒猊来,来啦……”
博博彦没等搀住阿泰,阿泰就前半身向前倾斜扑去,“扑腾”跌倒在地上了。
博博彦顺手往窗前桌上甩掉烟袋,一抖绒毛皮褂袖口,急忙蹲下,两手起阿泰。他见阿泰嘴唇颤颤地直打哆嗦,脸色像凉风吹落的黄树叶子,料定出了大事儿,顿时,满脸失色地急问:“什么?黄衣蟒猊?在哪儿?”
“在,在那边林子里!”阿泰扭过头,指着仙人柱后面说,“我和小奴卡在林子里射老鹰玩,亲眼看见他们啦!”
小奴卡跟着阿泰进了仙人柱后,规规矩矩地在门口呆立着。在他的记忆里,不管是有人报告山外来什么匪,什么魔,从来没见头人老爷的脸这么恐慌过。登时,他的脸也绷得更紧了,两条浓黑的小吊眉又斜吊了起来,往前挪挪步儿,接茬说:“老爷,就是你说的那种黄衣蟒猊,黄褂儿,黄裤儿,都背着大盖枪……”
博博彦曾向乌力楞男女老少恐吓过,黄衣蟒猊是惹不起的暴匪,多得黑鸦鸦似蚂蚁,烧杀抢掠,吃人不吐骨头,比神话中那凶恶的老蟒猊还残忍哩!
小奴卡眼睁睁盯着博博彦头人老爷,是要组织大家快逃?还是准备和黄衣蟒猊拼搏?
博博彦一步跨到小奴卡跟前,连鬓胡子全直楞楞挓挲起来,竖眉怒眼地问:“快说,那黄衣蟒猊共多少?”
“我没查……查呀……”小奴卡有些结巴了,“那一堆儿,也就二三十个。”
小奴卡目光呆痴地瞧着博博彦,像个木头人。几年来,受役使、挨喝斥的生活使他常常在别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先是一阵慌乱,然后便浑身麻木,表情凝滞发呆,失去知觉般地久久站立着。
本来嘛,别说小奴卡呀,在全乌力楞男女老少的眼里,哪个不觉得博博彦威势可怕呢!何况,小奴卡前辈有短,无奈当了小奴仆,命都攥在他手里。
“哈哈哈……”不料,博博彦随着鼻子一翕动,仰脸大笑起来。
奇怪,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往常,博博彦头人遇到恼怒或欢畅的事儿,要么,脸阴下来越阴越浓重,要么,脸晴起来越晴越开朗,从来还没有过刚浓阴下来又变成晴亮亮的。
小奴卡往后趔趄两步,痴呆呆望着博博彦头人,干眨巴眼皮儿,摸不着头脑。连阿泰也闹愣了。那几次有匪情,他都是“哐”地使劲一捶桌子,随着深陷的眉骨坑里喷射出股股逼人的怒火,额头暴鼓起股股青筋,接着呼唤亲兵召集猎手,呼喊着冲出去,很快便凯旋,大设筵席……
“哈哈哈……”博博彦走前两步,摸摸阿泰圆乎乎的头,双手掐住腰说,“长这么大,光看着阿爸抡着胳膊硬拼仇家啦。这回,阿爸来个妙的,叫你们也见识见识,让马四炮也服服气儿,离了我不行!”接着,得意的面孔又板起来,用手点划着小奴卡,也捎带阿泰说:“大人的事儿不准多嘴多舌,只许你们看……”
小奴卡呆痴地点点头。
原来,我人民解放军隆隆的炮声已震撼了小兴安岭。
前些日子,就在小兴安岭外炮声时续时断的时候,共产党两名地下工作者日夜兼程,费了很大的周折,见到了博博彦头人,讲了国民党的罪恶行径,讲了全国面临解放的形势,对他强调说,共产党是讲民族政策的,要团结全国各族人民,平等互助,建设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并且明确告诉他,他博博彦虽与日寇有过勾结,对贫苦猎民有过剥削甚至压榨,但,只要从此跟着共产党走,改邪归正,并且和穷苦猎民一条心,就有出路。还特别指出,在这全国即将解放的前夕,国民党反动派正在这一带暗暗活动,纠集一些地痞、土匪和山霸,妄图凭借林深山险,来阻止、破坏全国解放。他只要不做坏事,过去的事情不予追究,即使全国解放后,共产党也继续支持他当乌力楞的头人。
那两名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忽而脸色严峻,忽而又热情开朗,使博博彦的心忽紧忽松,没了底儿。当时,他还憋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知道,共产党可不是十人,百人,千人,共产党的人多着哩!据说,到处都有。从探来的风声看,共产党真有坐天下的可能。但,是否真能继续支持他当头人?他有些怀疑,一个个问号在他脑子里闪现,弄得他脑袋发疼发涨。
博博彦头人正犹犹豫豫的时候,国民党的一个地下特务找到他,对他恐吓加威胁,叫他一定效忠党国,并大肆煽动,别瞧共产党领着穷鬼们闹得红火,天下早晚是蒋介石的,美国正源源不断地给蒋介石运送飞机和大炮。
国民党地下特务最后交给博博彦一项秘密任务,让他听马四炮指挥,马四炮指哪儿打哪儿,要是立了功,日后国民党一坐朝廷,至少分他个大佐领“注释2”干……
博博彦如意的,当然还是后者。他也真盼着如此。可是,那两个共产党地下工作者那些“全国解放大势已趋”一类的话,总是像扑闪扑闪的灯一样,在他心里一亮一亮的。最难心的是,他不愿意按那国民党特务说的,把得天独厚的蟒猊峰让给马四炮扎营。因此,也没有立即按照那个国民党特务说的,去找马四炮联系。后来,终于被马四炮缠住,他才握紧拳头猛一捶桌子:“豁出来干!”
小奴卡呆呆地瞧着瞧着,只见博博彦头人忽而紧拧眉,忽而猛吸气,忽而冷笑,忽而又紧攥拳头猛擂桌子。他忘记了自己应该悄悄退出头人老爷的住所,也不知自己究竟已经在这里呆立了多长时间。
“小奴卡!”博博彦突然奔过来,像凶猛的鹞鹰擒住一只小山鸡一样,紧紧薅住他的犴皮褂胸领儿,吼道,“黄衣蟒猊问你什么了没有?”
博博彦面孔严酷,眉骨坑里两颗黑溜溜的眼球,凶光咄咄逼人,密密麻麻的连鬓胡子,像无数根针刺直立起来要扎他。
小奴卡往后仰着前胸,呆得眼球凝住了,脸色像暗灰色的桦树皮,嘴唇干嘎巴,却说不出话来。
“阿爸!”阿泰在一旁说,“我和小奴卡离黄衣蟒猊老远哩!黄衣蟒猊一喊,我们就跑回来啦。”
小奴卡忽而像从沉昏中省悟过来:“老爷,是呀!”
“老爷门上的人,对小娃崽子,我最不放心。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黄衣蟒猊来了,你别给我多嘴多舌,不管问什么,就是摇头不知道,能躲就躲他们,小心勾了你的魂去!”
黄衣蟒猊是天底下最凶恶的干溜子,小奴卡已不止听博博彦说过一次了,他瞧着博博彦直点头:“嗯嗯。”
博博彦眉头一拧:“要是他们勾搭你,你跟他们打连连,老爷可叫你的嫩肉受苦刑,听清了没有?”
“老爷,听清了。”小奴卡的神情从呆痴麻木中缓了过来,“我是老爷门上的人,还能和他们打连连?”
博博彦松开手,缓和了语调说:“快,把管家喊来,老爷有吩咐!”
“注释1”鄂族人住的地方,用柱子搭成圆锥形,再用树皮或兽皮苫好。
“注释2”掌管一个地区内的鄂伦春部落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