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犬蹄声渐渐远去,这深山老林里,又恢复了天然的寂静。
其实,这伙簇挤着的人,是解放军的一支剿匪小分队。
在这全国即将解放的前夕,一支由国民党地下组织捏合地痞、流氓、土匪和山霸组成的马四炮支队,盘踞在险要的蟒猊峰上,妄图破坏和阻止我解放大军向小兴安岭推进。他们常常在黄昏或夜半偷偷下山,强抢百姓的粮食、猎物,践踏妇女,搅得民不聊生,人们只好离开这富庶的山乡。这蟒猊峰方圆百里,几乎断了炊烟。
这支直插小兴安岭密林的剿匪小分队,接受了硬任务,要在严寒袭进小兴安岭之前,全歼马四炮支队,消灭不掉,也要从速搞出匪窝人力、火力侦察情报,制定出作战方案,以求部队增援,捣毁匪窝,迎接全国解放。
眼下,站在簇挤的小分队前面,向逃跑的两个鄂家娃喊话的,是剿匪小分队的林队长。他身材瘦削,不怎么威武,军纪却整齐而威严,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气。别人背的都是冲锋枪或三八式,他腰间的枣红皮带上,插一支玲珑的手枪,显得飒爽英俊,眼神那样犀利敏锐。他浑身的肌肉,健壮得随便在哪儿都摁不出肉窝儿。他原本是在栉风沐雨、钻林攀崖中摔打出的猎手哩!刚才逃飞的鹞鹰,就是他用手枪击落的。他在部队里当连长,以打“智歼战”闻名。在兵力紧张的情况下,首长把带一支小分队进山消灭马四炮的艰巨任务交给了他。他接受任务以后,听到一些关于马四炮匪团凶恶而又善骑善射的传闻,便提出要求,从部队里挑当过猎手的战士组成小分队,首长应诺了。怪不得哩,他身后那二十多名战士,几乎都有一对猎人独有的明亮犀利的眼睛。特别是在密林里前进时,让人老远一看,准以为是支猎队呢,机警极啦。
不过,要这么说,这个小分队里也有三个人不合格。一是硬赖进来的女护士小雪,二是硬撵来的小辛,三是半路上硬粘上的小兴安。特别是小兴安,参军嘛,还带了条猎犬!对于收他们仨参加剿匪小分队,至今,小分队里还有人持保留意见哩!至于林队长,收他们中间哪一个,都不是心甘情愿,有的是缠不过硬磨,有的是硬跟,差不多收他们每一个都是硬着头皮收下,又有言在先:只要发现对剿匪战斗或侦察有一点点不利,就要立即遣回……
根据出发前掌握的情况,小分队知道这一带有个博博彦头人统率的鄂伦春部落。传说,远近的鄂伦春、鄂温克头人和猎民,都为博博彦头人和他的猎手们的枪法叫绝,为他们的多般武艺叫绝。马四炮匪团因此闻风丧胆,不敢靠边。若能赢得头人和猎民的理解,这里将是歼灭马四炮匪团多么好的基地呀。因此,小分队作战计划的第一步方案,就是设法赢得博博彦头人和猎手们的协助。出发前,部队首长估计到,这是一件并不比直接消灭马四炮匪团容易多少的事。因为这些年来,由于日本鬼子挑拨,汉商行骗,使鄂伦春人仇视外族人,尤其是汉族。这不,他们意外发现了两个鄂家娃,心里一阵高兴,林队长还亲自拔枪帮两个鄂家娃射下逃飞的鹞鹰,又让小兴安放出黄毛猎犬,不料,两个鄂家娃却像惊弓的小鸟,仓皇跑了。
林队长久久伫立,凝视着跑走的两个鄂家娃身影儿,大伙儿仍簇挤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只有又飞来的几只飞龙“嘘嘘嘘”叫个不停,探头探脑的小松鼠呲溜蹿出树洞,又在枝头撒起欢来。
黄毛猎犬早已看准黑毛猎犬丢掉鹞鹰没再叼起来,忽地蹿上去叼回来,放到小兴安脚前,一个劲儿地用头蹭小兴安的腿报功。小兴安没心思理它,正不知四处撒眸什么呢。
“林队长!”小兴安收回目光,朝林队长跟前跨一步,瞪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说,“刚才,那个鄂家娃大声呼叫‘阿爸’也没人应,只有那条黑猎犬呼呼向他们奔去,这跟前,可能还有大人在打猎!”
其实,林队长也听清鄂家娃喊阿爸了,他带头伫立不动,也是因为撒眸了一会儿不见人影,正纳闷儿呢。
“不像有什么猎手!”块头粗壮的刘机枪眉头一拧,把肩上的机枪往地上一拄,胸有成竹地对自己的判断打保票,“刚才,我特别注意,亲耳听着,又亲眼看见,那个穿破烂犴皮褂的娃子,冲着那只黑猎犬喊阿爸!”
小雪往身后整整红十字药箱,往前凑一步,眨眨眼皮,用脆亮的声音果断地说:“林队长,刘机枪说得对,没错!那个鄂伦春孩子是冲黑猎犬叫阿爸!”
“看准了?”几名战士几乎一起问小雪。
“看准啦!”小雪见大伙都伸着脖儿瞪着眼,像在考她,一仰脖儿,毫不含糊地说,“看准就是看准了嘛,还听准了哩!”
小雪身材轻捷,黑亮黑亮的眼珠儿转悠起来,好顽皮哩!她喜欢白色,在军营时,总把那白衣袍洗得像雪一样白,乌黑的两条小辫上扎着两只雪白的蝴蝶,大伙儿有的喜欢叫她“小白衣天使”,有的挑逗加玩笑地叫她“鬼不灵”。就是说有了她,鬼都不灵了!她眼尖,心灵,耳灵,在部队时,几次跟首长夜行军,有两次,都是她在茫茫暮色里发现了敌情。“鬼不灵”便由此传开了。说是十六岁,其实,往里拐,她才十五岁半。陌生人问她时,她却一本正经地说:“属兔的,十八岁!”
原来,她听人说过,女孩子十七大八才算大人。在她的眼里,有些首长、战士,总是瞧不起十八岁以下的小兵。比如说,当初,首长提出要给剿匪小分队配一名医生时,她听说是插进小兴安岭里战斗,一琢磨那茫茫森林、峭壁、野兽,就觉得有意思,脑瓜儿削个尖要往里钻。首长同意了。可是,小分队的指战员却几乎都不同意,本来嘛,插进小兴安岭剿匪,非同一般战斗,任务十分艰巨,再说,又是一个女兵、小兵,这怎么成呢!
嘿,你看她怎么打攻心战:“林队长,我就不信那个劲儿,小分队到了鄂伦春部落,就用不着娃子?就用不着女同胞?要是联系他们,我小雪可敢叫号,一个顶你们俩……”
这话真不假,有一次,部队作战,在一个村子里休整三天,你瞧她和妇救会打得那个火热呀。这不,她还亲自组织村子里几十名孩子,成立了一个打鬼子的儿童团哩。部队撤离时,不少娃子都扯着她的手哭红了眼圈儿……
她向林队长打攻心战时,恰巧,一位首长在跟前帮腔说:“老林呀,这‘小白衣天使’,不,这小‘鬼不灵’,参加上你这支剿匪小分队,除能给战士们看个头疼脑热,包扎个伤口,说不定还真有别的用场哩!”
“就是嘛!”小雪把两条辫梢上的白蝴蝶甩得同时往身后一飞,双手掐住腰,脑袋俏皮地一歪说,“别瞧不起人,到时候,我给你立大功!首长又说话了,不要我就硬赖……”
管他们大伙儿还有林队长同意不同意的,小雪就这样赖进了剿匪小分队。
林队长和大伙儿觉得小雪累赘归累赘,不过,小雪的眼尖和耳灵,在他们心目中是有威望的!
刘机枪说完后,小雪又这么说,林队长舒展开眉宇间拧成的疙瘩,目光缓缓地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林子。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一阵劲风掠过片片树梢儿,又吹落了一片片枯叶,在向大地蟋蟋洬洬地飘落。他,也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嗨!”小辛叹口气说,“是傻?好端端的娃子,管猎犬叫什么阿爸呀!真是啥怪事儿都有!”
看方才那副模样,那鄂家娃不像傻。奇怪!那他为什么管一条猎犬叫“阿爸”呢?
小奴卡的几声呼唤,像一团浓浓的雾团儿,在林队长和战士们的心扉上缭绕着。
“走,林队长!”刘机枪把枪往肩上一扛,不耐烦地说,“寻思这事儿哩,绞得脑筋怪疼的!管他管猎犬叫阿爸还是阿妈的呢,和咱们打土匪有什么关系!前进!”
“走!”林队长下了命令,“谨慎一些,前进。”话虽那么说,林队长也下了令,那个大疑团却像团浓雾,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飘荡着,飘荡着……
大家都清楚,前面不远就是博博彦头人的乌力楞了,都格外谨慎地注视着,前进着。小兴安从黄毛猎犬嘴巴上接过那只死鹞鹰拎着。黄猎犬像是懂事似的在小分队前面走着,耳朵支楞着,鼻子嗅着,也显得格外警惕。
苍苍的树林,越往山脚下走,树木越粗壮了。眼睛所能望到的,是一株株耸立着的褐色的、黑灰的树干,阴森森的。前面传来了河水急淌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宛如猛兽在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