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卧虎洼,四面是高入云霄的山峰,中间有一块低洼兜儿。向阳的那座山根底下有一个深深的石洞,曾经有一对老虎住在里头,去年冬天,才叫猎手们打死了。现在,阿米皮曼全家和两个管家住到了里面。洞口有一个大仙人柱,是阿米皮曼的亲兵住的。
猎户们在阿米皮曼指定的洼兜里搭起的一个个仙人柱,像雨后一起出土的蘑菇,错落地摆满了洼兜。要是没有猎友们帮忙,神笛老人三五天也搭不起来仙人柱。
神笛老人蛮希望有吉亚齐神仙的保佑,有带枪的孟贵等人保护,箭娃会顺顺当当地把弓和箭筒取回来,却万万没有想到传来了这么可怕的消息--
他从界河边回到卧虎洼,正吃力地往仙人柱壁墙底根培土,突然,阿米皮曼住的老虎洞口那里响起了“呜-呜-呜--”的牛角号报警声,等他带上弓和箭筒跑到时,老虎洞口已经挤挤捱捱很多人了。
神笛老人睁大眼睛,透过人缝往石阶上看,一下子怔住了:那不是大管家孟贵吗?他心里正纳闷儿,想挤上去问问箭娃在哪儿呢,只见孟贵撸撸胳膊,挽挽袖子,双手掐住腰,脸上的横肉条一鼓一鼓的,扯着公鸭嗓子喊叫起来:“楞友们!不好啦,大难要临头了!我去保护箭娃取弓,箭娃上了岸刚走了不一会儿,就叫一个穿黄衣站岗的尼堪碑乱扎一阵刀子拖走了。我想和他们干,一个人哪行啊。他一喊,帐篷里就会出来一大帮人。我大喊一声‘住手’,那个黄衣尼堪碑就喊帐篷里的人来抓我,我急忙跳上船逃了回来。”
神笛老人一听,气得眉毛胡子都打抖了,心里像刀绞似的!他不能没有箭娃啊,这是他余生惟一的寄托与希望。他后悔当初不该让箭娃去,越想越心痛,只感到嘴里又咸又涩,那流不断的泪珠儿从眼角滚下来,正从嘴角进入口内,往肚子里淌呢。
孟贵擦一把从头上往下淌的汗水,龇起黄牙,更加大声地吆喝起来:“穿黄衣的尼堪碑比别的尼堪碑更凶,帐篷边上支了一挺挺歪把子机关枪,说要是到乌力楞来要东西不给,就把咱们老的小的都‘嘟嘟’了!这回抓住箭娃先放桶血饮马,给咱们点儿颜色看看……”
人群里立刻传出了一阵粗野愤怒的呼喊声:
“和黄衣尼堪碑拼了!”
“抓几个剁鹰食!”
……
阿米皮曼、米米退看着被孟贵激怒的人群,心里暗暗高兴。
阿米皮曼腆着大肚子往前走几步,杀气腾腾地说:“今天,打开柱窗“注释1”说亮话,咱全乌力楞是一个祖宗,黄衣尼堪碑抓了箭娃放血饮马,不是欺负神笛老头一个人,是对咱们老祖宗的污辱!亲不亲,鄂家一个祖宗一家人,咱们全乌力楞要一条心,谁要逃楞和私通尼堪碑,老爷可要代替祖宗问罪!”
人群里又是一阵呼喊:
“谁逃楞是猪猡养的!”
“剁他全家做鹰食!”
……
阿米皮曼宣布猎手要轮流放哨,加强警戒,又告诉人们不要去远处行围打猎,警号为令,随时准备和尼堪碑血杀一场。
神笛老人蹒跚地跑到河边,举着双拳跺着脚声嘶力竭地朝对岸喊:“还我的箭娃呀!还我的箭娃呀!尼堪碑,我和你们没完……”
这颤抖的呼喊,从山谷里又送来了回音,显得格外悲凄。
天黑了亮,亮了又黑。不该神笛老人在河边树上站岗放哨观察尼堪碑的动静,他也来。才短短的几天,他本来就像弓似的腰又弯了几度,脸上的皱纹道道也深得多了,脸变得铁青铁青,眼窝窝里有向对岸喷不完的怒火。他要亲自抓一个尼堪碑冲他要箭娃,交不出来就剖膛喝他的血解解恨!
神笛老人常坐在河边发疯似的吹着笛子,他已经不信那首“只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长明”的民歌了,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吹奏一支阿米皮曼不准吹和唱的古老民歌:
阿牙汉,阿牙汉,
乌云压住了青松,
大风吹得河倒淌。
吉亚齐呀你睁开眼,
鄂家常年泪涟涟……
到了傍晚,天刚黑下来,神笛老人站在树上悲悲凄凄地吹完那支笛歌,正满怀深仇地凝视着对岸,忽听对岸飞来一支响着朋奴卡的响箭,这是乌力楞里的人寻找自己人的信号箭。神笛老人往前探探身子睁大眼睛看着,江面上隐隐约约飘来一只小桦皮船,他和两个站岗的猎手下了树,奇怪地瞧着越来越近的小桦皮船--啊,是箭娃回来了!是箭娃活着回来了!
神笛老人和两个猎手迎上去,一下子都惊愣了,箭娃满脸血嘎巴,身上净是血点点,肩膀头上缠着薄薄的树皮。
“阿它吉!”箭娃吃力地爬上岸,一头栽倒在迎上来的阿它吉怀里说,“我……我……”然后有气无力地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
神笛老人背着箭娃一进仙人柱,消息就像插上翅膀一样飞遍了乌力楞。
人们仨仨俩俩地拥进神笛老人的仙人柱,阿米皮曼和孟贵惊慌地夹在人群里。孟贵是个狡猾得出奇的家伙,他回来后向阿米皮曼撒了弥天大谎,说是那个小娃崽一刀子就让他扎死扔到了岸上。这会儿,他脸上冒出了冷汗,心里嘀咕:“要是这娃崽子说出我要用刀扎死他,那就完啦。”
“箭娃回来啦?”阿米皮曼神经质地问了一句,压根儿不知道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显出殷勤的样子,向箭娃躺的杆子床挤去。
神笛老人见箭娃眼皮微微动弹,轻轻抚摸着他问:箭娃啊,箭娃,这是怎么回事呀?
箭娃无精打采地半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孟……老爷……领着我……去……取箭……我们一上岸……我就觉……得……身上挨……了一刀。接……着……就见……黄衣尼堪碑把……我拖……进了帐篷……到了半夜,我偷着跑……跑进了……老林子……”说着又昏睡过去了。
阿米皮曼和孟贵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珠儿,松了一口气。这俩人,一个狠毒,一个狡猾。他们慢慢地走出仙人柱,嘀嘀咕咕地回了老虎洞。
猎友们安慰着神笛老人,有的还回去拿来火烤狍子腿,有的用桦皮小盆端来了爆炒干肉丝,野猪肉块炖山蘑。眼看时候不早了,才都陆续地回去休息。
这些天,神笛老人没有心思出去打猎了,吊铺在锅架上干支着常常不烧火。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在那泉眼旁边采些柳蒿芽、婆婆丁、大叶芹什么的,煮一小锅就吃好几顿,别说不好吃,就是好吃,他也吃不下呀。这回,箭娃活着回来了,神笛老人一高兴,肚子咕噜咕噜叫起饿来。大伙儿一走,他用点湿布蘸蘸水擦擦箭娃脸上的血嘎巴,正要去点火,准备热热煮的野菜和猎友们送来的火烤狍子腿什么的,等箭娃醒来一块儿吃。
他P股刚离开杆子床,箭娃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跳下床搂住阿它吉的腰,仰起脸笑嘻嘻地说:“阿它吉,我装得像不像?”
这下子可把阿它吉弄蒙了:“箭娃,这是怎么回事?”
箭娃挣开阿它吉,把猪油灯芯缩得像豆粒那么大还不放心,又用窗帘严严地把窗口遮好,连一点光亮也不让它跑出去。
他弄完了,又回到阿它吉怀抱里说:“阿它吉,刚才我一上岸那个样儿,都是装的呀,都是黄衣阿牙绰安叔叔教的!”
阿它吉更糊涂了,问:“箭娃,箭娃,哎呀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箭娃从兜里掏出洪指导员让他转交给阿它吉的那张钞票,说:“阿它吉,你看看这个。”
阿它吉看着这张眼熟的钞票,回忆的大门慢慢闪开,六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浮上了脑际:
那一年,日本鬼子在鄂家成立了协领府,这税那税一个劲儿往猎户头上摊,加上兵荒马乱山匪抢,奸商拐骗,真是祸不单行,乌力楞又闹大瘟疫,一死就是几十口子人,缺吃少穿,又日夜不宁,是鄂家一个很难熬的年头。一天,阿米皮曼领着两个日本人来到了乌力楞,说是皇军在黑河开了个工厂,要招工,而且不管男的女的,岁数大岁数小的都要。谁要报名,就先给点钞票。到了工厂,吃的住的都好,每月发工钱,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打个招呼就可以回来看看。箭娃的太帖一听这么好,和箭娃阿它吉商量了商量就报了名,打着谱儿,挣多了钱就背着阿米皮曼偷偷逃楞,想法子到城里住下,不能眼瞧着死在这深山老林里。谁知一去没丁点儿音讯。阿它吉多次打听阿米皮曼,他总是那几句搪塞的话……
阿它吉瞧着钞票心里嘀咕:这不是箭娃太帖报名时日本人给的钞票吗?给了两张,我让她走时带上一张,到省城没挣来钱时先用着。是那张!那两张钞票他曾经在手里攥来攥去不知多少遍。这张钞票的人头像上那个草爬子“注释2”大的小窟窿眼儿,他记得可清楚啦。就是上面多了些血点点。
他惊奇地问箭娃:“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箭娃把洪指导员给他讲的,从头到尾,根根梢梢地给阿它吉学了一遍。学着学着,抽搭抽搭地掉开了眼泪。
“箭娃,阿它吉不是做梦吧?”阿它吉使劲儿攥住了箭娃的手问。
“阿它吉,”箭娃抹抹眼泪说,“是真的呀!”
箭娃止住眼泪,又开始给阿它吉讲,黄衣阿牙绰安叔叔怎样给他治伤,怎样骑马去看一个乌力楞的新鄂村和盼福老人,讲完指导员怎样和他睡一个被窝儿,又从达斡尔姑娘哈妮花讲到鄂温克的小窦窦。箭娃讲得最起劲的是,黄衣阿牙绰安叔叔是共产党、毛主席派来的工作组,要帮助这个乌力楞定居过好日子。现在全国解放了,汉人斗垮了地主,要帮着乌力楞里的穷猎户斗倒阿米皮曼,住进像别的乌力楞那样的鄂家新村……
这时,阿它吉恍惚听见仙人柱外头有蟋蟋洬洬的声音,像是有人轻轻挪动脚步和轻轻的哭泣,又像是风吹草叶响。他一闪身迈出去问:“谁?”
一个粗壮高大的黑影儿抽搭一声,回答说:“我,是我。”
阿它吉走上去一看,是阿米皮曼的亲兵头头嘎达。没等阿它吉再问什么,嘎达一头趴在神笛老人的肩膀头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嘎达说:“阿米皮曼派我来偷听箭娃和你说些什么,你们说的我都听着了。”说完又哭泣起来。
嘎达的阿爸死得早,阿妈不能进山打猎糊口。嘎达那时又小,阿妈很艰难地拉扯着嘎达过日子。正在这时,阿米皮曼领着两个日本人来招工。阿妈为了给嘎达早娶个媳妇成家,就把嘎达送给阿米皮曼当亲兵,和箭娃太帖一起报了名。这几年,嘎达一直蒙在鼓里,盼望阿妈早点回来,刚才在仙人柱外听箭娃那么一说,才知道是活活上了阿米皮曼和日本人的当。
阿它吉知道嘎达也是没办法被逼着当亲兵的,让他到仙人柱里坐坐说会儿话。嘎达扯一扯破旧的衣服,跟着阿它吉进了仙人柱。
嘎达是个粗眉毛的壮汉子。进了仙人柱,嘎达抓住阿它吉的胳膊,拧起眉毛说:“你,你快叫箭娃逃楞吧!”
“嘎达,这是怎么回事呀?”阿它吉问。
微弱的灯光扑闪扑闪地亮着,仙人柱里出奇地静。
嘎达走出仙人柱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动静,回到仙人柱里悄悄地说,“不知道为啥呀,阿米皮曼和两个管家嘀咕说,箭娃是块疑病,早早晚晚要想法整死他。以后,可别叫箭娃一个人出去呀!”
箭娃气呼呼地攥紧小拳头说:“他们怕着哩!我要把孟贵扎我的事抖露出来,他们就露了馅了!”
阿它吉恳求地说:“嘎达呀,看在你阿妈和箭娃太帖都是叫阿米皮曼和日本人祸害死的分儿上,你回去可别说听到了箭娃说的那些话呀!就说听着的,和傍黑大伙来时说的差不多,你能做到吧?啊?”
嘎达点点头说:“就放心吧!这回,我算知道阿米皮曼、孟贵和米米退这三个家伙肚子里都是些啥下水了。”
嘎达对神笛老人说完,又问箭娃:“箭娃,黄衣阿牙绰安还说些啥了?”
箭娃想了想说:“阿牙绰安叔叔还说,天下的穷人是一家人,共产党、毛主席和咱们才是一家人。还让我告诉阿它吉,他们汉族也有米米退那样请神问鬼的,都是骗人!这回他们来,就是要帮助咱们打倒米米退、阿米皮曼、孟贵他们,让咱们和别的乌力楞一样……”
嘎达着急地问:“阿牙绰安怎么不快点儿来呀,是怕阿米皮曼还是怎么的呢?”
箭娃说:“小窦窦说啦,要打呀,阿米皮曼的老虎窝不够一炮轰的,就是怕伤着咱们穷人;要是就这么进来呢,怕阿米皮曼挑唆大伙儿和阿牙绰安叔叔打血仗,伤着谁都不好。”
猪油灯扑闪扑闪亮着,箭娃说完,那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闪闪发光,也像两盏闪亮的小猪油灯一样。听着嘎达已经不和阿米皮曼一条心了,他精神头儿更足了,要是告诉阿牙绰安叔叔,他们该多高兴啊。
阿它吉说,“嘎达,阿米皮曼这帮家伙,吃咱们,喝咱们,还暗算咱们,这些没良心的狼,‘亲不亲,鄂族一家人’,这纯粹是屁话!咱们再也不能信这一套了。”
嘎达激动地点了点头。
“阿它吉,”箭娃想起了洪指导员嘱咐的一件事,说,“阿牙绰安叔叔嘱咐我,要是能打听出阿米皮曼能有多少支箭和枪砂就好了,打听着了,想法给他们个信儿,要是不多就射支秃头箭,要是多就射支好箭,他们掌握了好想法进来。”
“这事儿我包下啦,”箭娃刚说完,嘎达就抢过话来说,“摸准了我就来给你们送信儿。”
阿它吉和嘎达又唧咕了一会儿。嘎达临走时,阿它吉再三嘱咐说:“这可是件秘密的事儿,要多加小心,连丁点儿风都不能透露出去呀!”嘎达满口答应,“我知道,你就放心吧,神笛老人!”
阿它吉把嘎达送出仙人柱门口,天空中挂着弯弯的月牙,把银色的光辉撒在小兴安岭上,照耀着鄂家的仙人柱。夜风轻轻吹来,是那么凉爽惬意,阿它吉深深吸上一口,从来没觉得空气这么甜滋滋地沁人肺腑。
“注释1”仙人柱窗子。
“注释2”深山松树上的一种小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