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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远处黑油油的秋翻地尽头托着一轮红艳艳的落日,那霞光像给西天边的黑土地披上了锦帛彩缎一样,好美啊。

  连喜参加完董事会,走出办公室一直朝厂门走去。李开夫一看就猜出,他不是去父亲家,就是去老丈人家,要是回家该抄近道,走北院墙的后门。李开夫猜想,自从嘉嘉那次吵闹后,小两口肯定还一直是别别扭扭的,连喜从不愿和别人谈这个。有时,嘉嘉打电话询问连喜时,那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一些意思,这一点还是能看出来。别看她嘴上硬,心里还是怕和连喜闹掰了,几次打电话拜托李开夫,策略地转捎好话。但他把话一引头,连喜压根儿不动声色,根本不承认和嘉嘉有什么裂痕。今天早晨一上班,嘉嘉又来电话,没说几句就出了哽咽声……李开夫知道,嘉嘉知道自己和连喜不管是工作上还是个人感情上都要好,才和自己说,便紧追几步撵上连喜问:“喂,连喜,到哪儿去?”

  连喜停住脚步:“好几天没到我爸那里去了,想看看他老两口去。”

  “正巧,我也想找你老爸有点事儿,”李开夫迈开步说,“要是没有背着我的事儿,就搭个伴儿吧。”他知道,方春和王俊俊都喜欢嘉嘉,老两口不止一次找到自己,说嘉嘉几次到家里哭哭啼啼,所以想到方春家,和老两口互相配合,非把连喜你小子的劲儿给扭过来。嘉嘉闹就闹了嘛,是你老婆,不再闹就得了,干什么这么些日子还别别扭扭?对别人,还有对工作,那股子男子汉大丈夫气哪里去了?

  “嗬,有什么事儿背着你的,董事长……”连喜不知道李开夫的心思,还在考虑董事会的问题,“销售部孙兵兵提的那个问题好,咱们要是把大米的普通塑料袋包装变成真空压缩包装,能延长保存期,市场就可以扩大,由北方逐渐占领南方市场了。”

  “咱们产的这几十万吨玩意儿,现在北方市场还供不应求呢,还占领南方市场。”李开夫说。

  连喜说:“我和我老丈人探讨了,不仅是光荣农场,咱们北大荒一百多个农场,有百分之八十的地方水资源丰富,咱们扩大加工生产规模,可以和能发展水田的农场签订收购合同,这样一干,不光富了我们,也富了别的场。”

  “据我所知,”李开夫说,“南方的水稻不少啊,要是种多卖不出去,可就坏菜了。”

  连喜说:“我知道。前年去广州参观设备展销,我特意到郊区看了,那里一般一年两季稻,也有三季的,那大米口感比咱们这儿差远了。我老丈人几次说,老部长吃了咱们的北大荒大米赞不绝口,经常在一些会上宣传,有一次,还让咱们捎些新米去,说要让中南海的首长们都尝尝,不久就传来消息说,许多首长吃了都说好。”连喜说着说着兴奋了,停住脚步说,“原先,我以为老部长是热爱咱北大荒,我吃了南方大米后才知道,那不是老王婆子卖瓜自卖自夸,咱们的大米确实不错。所以,我想,要抓紧时间把咱们这块蛋糕做大……”

  “你没听孙兵兵说嘛……”李开夫说,“真要做大,担心南方,像广州等地有个市场强敌--泰国香米,我到南方去时也注意过,那些大宾馆,那些有层次的人都喜欢泰国香米,普通市民习惯消费本地米,价格便宜,咱们得好好调查调查消费市场,研究南方消费者的心理,看看怎么对付他们。”

  连喜慢慢迈开步说:“有道理,可以先在南方找几个点儿,把咱们的大米投放进市场先看看。”

  “现在粮食市场又放又不放,也是个问题,”李开夫说,“联系车皮还要提前报计划,两头短途运输、长途运输,再加上储存保管,估计价格不能低了,有一条,赔本的买卖咱们是不能做呀。”

  “宁肯保本,或者少赔一点儿,先去打市场,”连喜说,“董事长,光荣农场五百多名职工闹事的事儿,我画了一个问号,以后,企业经营的事儿,不能再躺着依赖国家了,怎么办呢?依我看,闯--这是一条重要出路。”

  “嗬,”李开夫笑笑,“宁肯赔也要闯闯市场,你小子就是有道道,有点儿战略眼光!要是北大荒大面积发展水稻生产,没有局里的支持,恐怕是白日做梦。我分析,陈书记不会轻易丢他的王牌……北大荒是国家的重要麦豆产区。”

  连喜不好说出口,心里倒盘算过,陈书记也不过再有个三五年就要退休了,就是靠,也把他靠走了,心里盼望组织上派来个有战略眼光和有开拓精神的局领导。他像是看透了一个问题:自从农村土地联产承包成功以来,国家粮食产量年年增加,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自给有余,粮食将由战略物资变成市场物资,北大荒也将由战略基地变成市场竞争地,现在还不从战略上找出路,可要由主动到被动……重要的问题是,将来北大荒来个什么样的领导。

  “我和我老丈人谈了一个观点,他非常赞同。”连喜说,“现在的市场竞争,其残酷性不亚于当年他们在战场上枪对枪、炮对炮的战争啊。”

  李开夫来了浪漫劲儿:“瞧你这么说,咱俩就是王侯呗?”说完哈哈笑了。

  “你先别笑,”连喜说,“是不是王侯,还要看是否能笑到最后。”连喜慢悠悠地迈着步子,陷入回忆地说,“小时候,好几次听爸爸说,他们和贾场长在上甘岭战场时,真没想到,用现代化武器武装到牙齿的美帝国主义,竟没打过我们……听说高场长对比起小江南和光荣农场来,也感叹现代化国营农场为什么没干过一家一户组成的家庭农场呢!我想,前者体现了民族精神,后者体现了民众志气……”

  “那是两码事儿,”李开夫截住连喜的话,“连喜,行了,你别讲这个了,说说……”

  “你听我说,”连喜说,“我是说,咱国营农场办家庭农场的第一步成功了,最终,还要规划出来,还要依靠新时代的飞机大炮……怎么依靠高科技来发展。”

  李开夫说:“那恐怕不是咱俩能解决得了的啦!”

  “能解决一些。你比如说,你刚才讲的泰国香米问题,我们就要研究出一种比泰国香米还好的品种来,取而代之,不仅要占领南方市场,还要和泰国争夺东南亚市场!”连喜很兴奋,话一转,调子又低了起来。“估计我要鼓劲就能成功,不过,有个条件紧紧制约着我……”

  李开夫停住脚步问:“什么条件制约,你说,我想想办法!”

  “唉,难哪,”连喜说,“我把这个想法和小颖说了,她一听很兴奋,也很有信心,准备研究泰国香米的基因、生长条件和规律,研究出一种理想的大米新品种来……”他停停说,“可惜嘉嘉太不理解……好了,不说了,我从来没说过我老婆不好,算了……”

  “喂……”李开夫忘记了自己是董事长,也忘记了连喜是总经理,一把抓住连喜的脖子,咄咄逼人地问,“连喜,说实话,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喜新厌旧,要甩掉嘉嘉的意思?”

  “什么旧呀!”连喜有点儿急了,说,“我的董事长,不瞒你说,当年,嘉嘉追求我的时候,小颖也追求我,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嘉嘉,怎么能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是那种吃着这个碟、看着那个盘的人吗?”

  李开夫驳斥:“怎么就不能呢?你说这个说服不了我,那时是那时,现在你们都不一样了,嘉嘉有了孩子,工作没有小颖出色,小颖还是姑娘,难说你小子心里藏不藏小鬼!”

  “唉……”连喜叹口气,“董事长,你说,我是那种人吗?!”

  李开夫说:“你小子埋得深……”李开夫受嘉嘉感染的,有了同情心,话一出口,又觉得太硬,缓了缓口气叫号说,“你要敢和我打保票,我做嘉嘉的工作。”

  连喜摇摇头:“董事长,我还打什么保票呀!小颖遇到难心事儿,要和我谈谈,让嘉嘉碰上了,她又哭又闹,在姜主席面前,像单独审讯一样,最后对比,也没比出什么玩意儿来,这是不是对我和小颖的污辱不说,之后,她常常盯梢、捣乱、探听,弄得我整天心神不宁。事实面前她还这样,你打保票有什么用!”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方春家门口。李开夫叹口气,也觉得为难。凭他观察,连喜和小颖十有八九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刚才也算是敲打了他,但怎么能让嘉嘉相信呢?还没有想出主意,连喜打头,已经进了屋。

  方春和王俊俊正围着一张小桌吃晚饭,就两个菜,一个是豆角粉条炖猪肉,一个是烀茄子、土豆蘸大酱,主食是大米饭。王俊俊先开了口,“哎哟,大董事长、连喜来了,没吃饭吧?”连喜忙应承说是,方春赶紧搬了两个小凳子,王俊俊又加了两双筷子,盛来两碗饭。

  “董事长,”方春说,“喝两盅吧?”

  “董事长,”连喜也说,“来,喝两盅。”

  “哎呀,方春呀,以后别董事长长、董事长短的了,咱们谁和谁呀,”李开夫一咧嘴说,“连喜叫着,我就觉得别扭……”

  方春笑笑说:“我是觉得叫个新鲜!”

  李开夫也笑笑,说:“噢,你们拿我开心呢。”

  王俊俊见李开夫没有推辞的意思,拿出一瓶酒,又拿来三个酒杯截断他们的话,说:“你们先喝着,我再炒两个菜。”

  “我有言在先,”李开夫说,“别再麻烦了,咱们就四个人在一起喝两盅,你别再去忙乎炒菜,干脆就动筷吃饭!怎么样?”

  “爸……”连喜说,“董事长又不是外人,不炒就不炒,把咱家渍的高丽辣白菜,腌的蒜茄子上两盘,也算四个菜。”

  “好好好,我也不叫董事长了,开夫呀开夫……”方春说,“当上了大老板,还不忘咱这些老哥们儿,够意思呀,实在是够意思。”

  连喜斟着酒说:“我还得叫董事长。董事长,我爸爸说我们家今天富了起来,除了党的政策好外,还得感谢三个人:一个是贾场长组织办家庭农场;第二个是你引来外资干了这么个加工厂,收购本场职工水稻还有优惠价;再就是感谢小颖借给那两万块钱,还了王继善老伴,帮着渡过了难关。”

  连喜见王俊俊进了厨房,岔开话题,小声说:“爸,我妈来信向你问好呢。”

  “噢……”方春问,“她怎么样?”

  连喜说:“看信里写的,不怎么样,日子过得挺艰难。”

  “这个魏晓兰,纯粹是自作自受。”方春叹口气说,“你就帮助她点儿吧。”

  “我知道,”连喜又问,“欠小颖那两万块钱还了吧?”

  方春说:“还了,她说什么也不要,直说还她也用不着,我包地多先用着,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取。我说,这哪行啊,好说歹说算是还给她了。”

  “爸,”连喜说,“我不是说这钱由我来还吗?”王俊俊一手端着一盘辣白菜,一手端着一盘拌好的蒜茄子从厨房走了进来,接过话茬儿:“连喜,咱家包的地多,这两年收成都好,厂子又给优惠收购价,你爸还就你爸还吧,别弄得你两口子闹叽叽的。”

  “姨,嘉嘉没为这事儿闹叽叽呀,”连喜说,“嘉嘉同意我还,还给我从存折上取了款,一直放在抽屉里,她一再催。后来,我去还小颖,小颖说我爸爸已经给了。”

  “噢……”方春说,“为这事儿,嘉嘉来过一次,又打过两次电话,问那两万块钱还了没有,又问是不是真还了。我当时还想,嘉嘉这孩子怎么这么磨磨叨叨呢。”

  连喜叹口气说:“你们不知道,嘉嘉是在核实我的话,不是怕还,而是怕不还!”

  王俊俊问:“什么?”

  “唉……”连喜说,“要是不还,或者是小颖不要,这里就有事了,什么情分呀?多亏我爸不愿意占人家的小便宜,要是不还,或者拖着,说不定要拖出个什么故事来。”

  “连喜呀,”方春听明白了,严肃地说,“嘉嘉是个好孩子,小颖也是个好孩子,我要是有两个儿子,希望她们都成为我的儿媳妇,生活中磕磕碰碰,闹点儿小误会很正常,究竟能不能出事儿,关键问题是你。你在她们两个中间很重要,你比你爸明白得多,你可是事事都要三思后行,谨慎从事呀!”

  “爸,你放心。”连喜举起杯说,“董事长,来,咱不说这个,共同干一杯!”三人举起杯。王俊俊只抿了一下杯沿。

  李开夫说:“连喜,不能不说这个,我今天随你来,也是想把这事儿说透。过几天,我准备请你和嘉嘉吃饭,你可要高姿态,要给我赏脸!”

  “行,”连喜说,“董事长,听你的,反正我是一腔胸膛敞向天,任人侦察任人看。”

  李开夫说:“那就好。”

  “连喜……”方春几天来就想问的一个话题旋上了心头,“上级来考核你老丈人这些天了,也没个消息,场里可是传得轰轰的呀,都说要高升,你听着点儿准信儿没有?”

  连喜说:“我听到的,快把耳朵眼儿磨出茧子来了,有说要提拔调部里的,有说要提拔调到局里的,还有说这是陈书记请来的,调查贾场长变了国营农场的性质,弄不好要撤职。”

  “那不可能,要是撤职不能组织部来人,该纪检委来。凭我的经验,可能调到局里当个副局长,升半个格儿。”方春停停说,“依我看哪,要是那样,还不如不升。”

  李开夫问:“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方春说,“你想想,贾场长和陈书记能说到一起去嘛,要是当个副局长,说了不算还得干,多难受。”

  “行啦行啦,”连喜说,“来,吃菜,咱们别光喝酒,”说着夹了一大口辣白菜,辣丝丝还带点儿酸味,好爽口。

  王俊俊说:“开夫呀,你不让做菜我不做,这点儿菜得吃呀,是不是不好吃呀,”李开夫风趣地直说好吃,好吃,挨盘各吃了一大口。

  “连喜,你爸爸和你王阿姨都在,我有件事情考虑了好久,始终不好意思说,”李开夫放下筷子,咽下一口菜说,“我想要求入党,不知道行不行?要是行,我写份入党申请书。”

  “哈哈哈……”王俊俊大笑起来,“董事长啊董事长,开夫啊开夫,你怎么想些不着边的事呢?你忘了,你当年是国民党兵投诚解放军改编后来北大荒的,再说,你现在干外资私营企业,给鲍老板当代理董事长,你没打听打听,哪个地方党组织在你们这个群体里培养过党的积极分子?别忘了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呀,你是工人阶级吗?”

  “我?”李开夫一下子愣了,“你说我是什么阶级?我总不能成资产阶级吧?我想,党和国家提倡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发展私营经济、股份制企业,还让办家庭农场,要是带有‘私’字的不让入党,咱共产党的后备力量从哪里来呀?这样的话,党员队伍不是越来越小吗?再说,共产党岂不成了机关党了吗?”

  连喜一皱眉头,说:“你们别说,董事长提的这个事儿倒是个现实问题,值得我们认真思考。我是党员,这不也在民营企业里嘛!”

  “开夫呀,”方春瞧瞧连喜,纳闷地间李开夫,“你怎么想了这么个题目呢?”

  李开夫说:“和你们说实话吧,这事儿不是我先想出来的,是鲍老板给我提出来的?”

  连喜间:“鲍老板怎么会提这问题呢?”

  “你听我说呀,”李开夫说,“上个月,鲍老板给我来电话,问加工厂的效益情况,我一报数字,他非常高兴,直赞扬咱们的改革开放政策好。他说,这几年走了上海、北京、广州等大城市,在内地办了几个企业,越来越感到共产党了不起,不像台湾有些人宣传的那样。他来内地办企业挣了钱,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帮他解决了一些困难,而且不拖泥带水,还举例子说,办小江南农场这个加工厂,就是贾场长帮了不少忙。还说,内地是共产党说了算,和说了算的合作,才能办成事儿。”

  “嗬,”方春说,“这倒是套新理论。”

  连喜听得津津有味,直点头,直咂嘴:“这倒是值得考虑的。董事长,我看,你不妨写份申请,我和贾书记他们探讨探讨。”

  “哎,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就能讨论明白?”王俊俊说,“来,吃菜,喝酒。”她说着用筷子向李开夫和连喜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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