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喜的心情像是轻松了,又像是沉重了,又像是失落什么似的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拿过文件夹,公务员送来了一封通过机要传递过来的信,发函单位是农垦部,信封上注有”机要”两个字。他打量着信封留意了一下,打开一看,用的是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农垦部的公文纸,先翻过两页看了看署名,见是老部长的名字,便立刻读了起来:
大喜同志你好:
我给陈大远写完信后,又想到了你。当然,对你来说,一提起笔,留在印象里的是上甘岭战斗中那个勇猛杀敌的形象,还有前些年去北大荒到光荣农场时那副挽袖赤腿奋战荒原的身先士卒的第一代北大荒人领导者的形象。组织部的两名同志去考核贾述生,回京后介绍情况,才知道了你的一些近况。他们几句话一介绍,又把你和陈大远联系到了一起。我在脑子里闪现出了一个形象:落伍于时代的北大荒开发者,正在守着计划经济阵地不放。应该说,你在向敌人开战中打了胜仗,在向地球开战中也打了胜仗,而今是在向市场经济开战中败了下来。
到现在为止,你应该用生产力这一标准,拿光荣农场和小江南农场比一比,从中吸取些教训,迎头赶上,在有生之年为北大荒的发展做出新的贡献。我近日身体欠佳,才给你写这封信,否则,我就再次起程去北大荒了……只能等身体好些了,或者是明年……
高大喜读着读着,眼前浮现出了老部长魁梧的形象,自己不是在读信,仿佛他的声音也在耳边响着,自己正在接受老部长的训斥,又仿佛老部长边训斥着边走向自己……
看完信之后,高大喜连抽两支烟,在地上来来回回踱了几十个来回,心情才算平静下来,他明白了:农垦部、省组织部联合考核组来考核贾述生的时候,自己谈的那些话,已经传到了老部长的耳朵里。这些天来,自己陷入了深思,五百多名工人上访,职工种地难,报纸上报道小江南农场涌现上千名万元户、大米加工厂蓬勃的生机……看来,自己错了,也可以说是落后了,确确实实是落后了。不过,他思想上还是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集体的力量怎么就干不过贾述生那边一家一户呢?
老部长信里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到了高大喜的心上。听信里口气,老部长明年要来。他坐不住了,打电话要来车上了路,要去小江南农场看看,找贾述生谈谈。
在办公室主任的多次催促下,高大喜已经换掉了那台跑起来丁咣响的北京吉普。不少人劝他说,农场场长几乎没有坐这种北京吉普的了,这里山路多,下雨下雪需要,凑点儿钱,买辆日本产越野丰田吧。他就是不同意,农场经营形势这么不景气,工厂停产,职工发不出工资,我高大喜怎么有脸坐进口车呢?能坐上北京吉普就不错了!几名副场长加上办公室主任好说歹说,算是买了辆新型北京吉普。
吉普车一出场区,高大喜瞧着友谊路上这种状况,心里又烦躁起来:一户户家庭农场占着一段一段的道,在路中心铺上了没打场的大豆秧子,来往的汽车压过去,豆秧的主人就用木叉子挑一挑,等待下辆车再来。有的司机不愿意压着豆铺子走,主人们也有办法,把豆铺子一直铺到路边,就不信你司机能把车开到路沟里绕过去。他知道,这些家庭农场主不雇用收割机,主要是为了节省费用。
高大喜说不准是出于哪种原因,他闭上眼睛,身子往靠背上一靠,不愿意多看一眼站在路边拄木叉子的职工,也不愿意听车轮压得豆秆咔嚓咔嚓直响的声音,脑子里浮现出了大豆摇铃时节,那联合收割机就像巡洋舰一样行驶在豆田里,东风汽车和它平行走着,金黄的豆子就像一条飘带从输出管飘落进了车厢里……难道,难道这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国营农场发展的方向?
“高场长,”司机说,“刘副场长在前面摆手拦车,可能是找你。”
高大喜抬起身子,睁开眼一看,是刘茂森正在前边摆手,旁边站着生产科长徐磊,他俩身后还簇拥着十多人。
吉普车开始减速,靠右侧嘎的一声停到了刘茂森面前。
“高场长,”刘茂森迎上来,指指身后的十多个人说,“我和徐科长下来检查工作,一到这里就让这些家庭农场主给围住了,他们提的问题也确实该解决。”
高大喜有点儿不耐烦:“那你就帮他们研究解决嘛!”
“高场长,我俩哪能解决得了呀,”刘茂森对身后的人说,“正好,高场长来了,你们都说一说。”
一个穿着厚帆布作业服、戴着满是油污手套的人走上来,指指身后的胶轮拖拉机说:“高场长,我到县粮库刚交完定购粮回来,粮库这帮王八羔子也太不像话了,我交的麦子明明可以定一等粮,硬给我定三等不说,又扣杂质,又扣水分……”
高大喜火了:“扣杂质,你让他们找杂质呀!”
“是啊,”交粮的更来火了,“我们找他们,那几个王八羔子扒拉来扒拉去也找不到,就让我把麦子倒出袋挑,好不容易挑出几个麦壳,几根小草棍儿,他妈的,比土匪还霸道!”
高大喜冲着刘茂森来了:“你去找他们粮库主任没有?”
“我找过两次了,前年,咱俩不是也去了一次嘛!”刘茂森说,“他们当面说得好听,就是不办人事儿。”
徐磊在一旁说:“这还不算,还在秤上克扣我们呢!”
“等着,我去找他们的县长算账!”高大喜刚要上车,交粮的又说:“高场长,就算这些忍了,还给我们打白条子!”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白条子在高大喜面前晃了一下,“你们当领导的说说,还有我们老百姓活路没有!”
“刘场长,你再搜集些材料,”高大喜说,“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
高大喜刚要上车,一名拄叉子的凑上来火烧眉毛似的说:“高场长,我们家庭农场包地的利税费也太高了,算来算去,中等地块,一亩小麦才挣三五十块钱,大豆还没细算,估计也就是百八十块,要是明年上打租,这地就包不起了……”
高大喜说:“明年再说明年的。”拄叉子的还想说什么,高大喜已经拽开车门,催一声司机,车P股后吐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地面上压着豆秧子发着咔嚓嚓的声音开走了。
吉普车进了小江南农场场区。高大喜知道贾述生在场里,却并没有通知他自己来,像是要微服私访。光荣农场和小江南农场分开后不久就较上了劲儿,来几次都是为了和姜苗苗的事儿,工作上几乎是没有来往。偶尔听人说,小江南农场这么好,那么好,他多数不入耳。有一次听人说,小江南农场办成了花园式农场,他觉得这些人真能捧臭脚。然而车子一进小江南场区,果然耳目一新。他让司机在场内转了一圈儿,感到很惊讶:场区两条十字交叉的主干路,通往住宅区和办公区的街道全修上了白色水泥路面,安上了路灯,楼房不多,建场时的平房刷了涂料,显得很清新,看来,有人说是花园式农场也不无依据,办公楼门前依托一片天然林子,又栽了些松树、垂柳等,中间修了个“小江南湖”,湖边有路灯、坐椅,林中有单杠、双杠、秋千、石礅棋盘和老年人用的各种健身器,路边、湖边埋有地下音箱,放着悠美动听的乐曲,奇妙的是场区主干街和两旁同时栽有三行花,有春季开的达子香,有夏季开的帽子草,有秋天开的扫帚梅,一年三季鲜花盛开,花香飘荡,蜂飞蝶舞。
吉普车在场区转着,高大喜坐在后侧,有意不让熟人看见。高大喜也不说这趟来小江南做什么,司机只知道场长最近心情不好,不便多问,只是让怎么转就怎么转。场区转完了,不见高大喜发话,问去不去办公大楼,高大喜只说了句往商店那边转,司机依了,调回车头,往商店方向开去。这时,高大喜心里也没有定谱儿,到底要往哪里去,来时倒是想要见贾述生,现在一想,要是进了办公大楼,这个问好,那个打招呼,见了贾述生,别看过去心里和他生生冷冷,肯定走不出去,要留下吃午饭,酒桌一拉,哪是一个贾述生呀,少不了场级领导干部都得来作陪。这些年,让小江南落下这么多不说,抢水事件肯定会传开来,少不了有些尴尬不说,也达不到这次要来的目的。
吉普车到了商店道口,他主意定了:就在这商服小区找了个小饭馆,让司机悄悄把贾述生请来,要和他好好唠一唠。
高大喜选了一个外来户开的小餐馆,进屋要了个小单间,嘱咐一番,让司机去请贾述生。
司机在办公室找到了贾述生,按照高大喜的吩咐一说,贾述生还有点儿不大相信。司机再三说明,贾述生才跟着司机下楼上了吉普车。贾述生一见高大喜,急忙上前握手说:“大喜,怎么在这里?走,到机关食堂吃去。”高大喜忙说:“不用,就在这里。咱俩说话方便。”贾述生刚坐下,又说:“要不就走,到我家去,让春霞炒四个菜,咱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咱俩好好喝两盅。”高大喜执意坚持说:“就在这里,让司机到外边吃去,咱俩好好唠唠。”此时,他确实是谁也不想见。
高大喜让贾述生坐下,支走司机,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说:“贾书记,好久没这么坐在一起边吃边喝遵唠了,不管你有没有时间,就这么的吧。”
贾述生也总想找这么个机会和高大喜唠唠,不是自己找不到时间,而是约不到高大喜。
这些年来,心里常有他,也常叨咕他,但,他就是常躲着,其实今天还真安排了重要事情,难得有这个机会,他走出单间让司机去和办公室打个招呼,不要说在这儿,就说在外边有事儿,“好吧,”他应诺高大喜说,“有事情你来了也不办了。”
贾述生早就有心要和高大喜谈谈心,就像撂不下的一块心病。他觉得奇怪,那战争年代,包括艰苦奋斗开发北大荒的年代,进了一条战壕向敌人开炮,在一片荒原肩并肩开荒,都是亲密战友。今天红了脸,明天吵了嘴,不过夜,甚至还没离影儿,仍是肩并肩,心贴心,眼下是怎么了,有点儿事情就显得那么生,那么不好沟通……
“述生,”高大喜用左手撑着下巴,并不瞧贾述生,像是自言自语,“这些年,我一直没来看你,你别怪我……”
贾述生说:“我也没去看你嘛,去了两次,恰巧你都不在……”
高大喜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不是滋味儿。其实,贾述生打过几次电话要去,自己都推说有事儿辞了。他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办公室的干部来报告,他让办公室的干部说自己不在;还有一次,贾述生知道高大喜在场,赶来后,高大喜一听说,就偷偷溜了,那一躲,当时觉得是那么理直气壮,看在以往,不说难听的,不见就是给你贾述生面子。因为他深知,贾述生这人是有蔫主意的,搞反右时、文化大革命时你蔫行,现在轰轰烈烈地搞社会主义建设你蔫啥?放着陈书记领着走的光明大道你不走,偏走自己的独木桥,好,那就走你的吧!这且不说,外界这么有舆论,真有点儿怀疑和姜苗苗……不然,姜苗苗怎么这样呢?
“不,”高大喜说,“就咱哥俩儿的事儿来说,还是我有闪失……”他来,是让老部长那封信逼的,刚才围场子转了一圈儿,从心里开始服了。
贾述生见已经上了两个菜,拿起酒瓶子先给高大喜斟上一杯,又自己斟上:“大喜,先别说这个,要说毛病都在我当弟弟的身上,”他举起杯说,“大喜,别看今天是你点的菜,来到我这里了,我请客,来,咱哥俩儿见面先干一杯!”
高大喜一下子想起了哥俩儿在上甘岭战壕里对饮一瓶酒,面对明天和强大敌人的血战,不知是生是死,边喝边唠,喝完露宿在战壕里,那小半宿,身子挨得那么近,心贴得那么紧,当时的感受是,世界上再不会有这么好的兄弟,再不会有这么生死难别的友谊了。
高大喜举起杯响应:“来,干杯!”他先一饮而尽,拿过酒瓶子给贾述生倒着酒叹口气说:“我请就是我请。”他斟完酒放下酒瓶子说,“述生,我今天接到了老部长一封信,心情很压抑,不知是股什么风,吹着我到了你这里……”
“什么?老部长给你写信?”贾述生吃惊地问完说,“老部长可是很少给人写信呀,这可是高看你一眼,怎么还压抑呢?该高兴呀!”
老部长不光在他俩心中,在抗美援朝的官兵们心中,在开进北大荒的十万复转官兵心中,都是崇敬的偶像。
“哎,”高大喜叹口气敲一下桌子说,“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老部长找人谈心、写信,没有过表扬,都是批评!”
贾述生恍然大悟,这确实是有过传说的,问:“批评就批评嘛,老首长批评是关心,他要是见到谁有毛病不批评,那就要有大事儿了。”
“倒是,照老部长的老话说,他要是批评谁,就是看得上谁,他要是不批评的时候,就是觉得这个人不可救药了,干脆就一竿子拨拉到茅厕里去。”高大喜说,“述生,我这次挨批评,怎么不像过去挨批评那么觉得痛快,心里有点儿不服,也别着一股子劲儿。我纳闷:这飞机、大炮、拖拉机怎么就战胜不了小镰刀,这国营集体怎么就战胜不了小小的家庭农场?”
“来,喝酒,”贾述生心里完全明白了,也知道老部长给他写信的大致内容了,端起酒杯和高大喜碰完一饮而尽后,放下杯子,边倒酒边说,“大喜,我说句咱哥俩儿投机的话,这事儿,不服也得服呀。瞧你说的,乍一听是那么个道理,可是,时代发展到今天,有些观念得改变了!”他停停说,“大喜,中央领导同志视察北大荒以后,不知你注意了没有,面对咱北大荒说的那个一统天下,自负盈亏,实际上是对全国讲的,打那以后,文件里,报纸上没少阐释,报纸上没少发典型,也没少发文章,大概你都没看进去……”
“是,”高大喜说,“经过了文化大革命,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我一看那些文章、理论,就像过敏似的。”
“那不行,”贾述生说,“咱们当领导的首先要注意学习,学习时要结合我们的工作进行分析,尤其注意观察群众,特别是那些善于分析问题的群众的态度,就知道怎么利用上头文件、怎么领着大伙儿干了。”他总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一想,还是简捷一些:“大喜,从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跨进,关键的关键是深化改革、转换机制,你想啊,包括你光荣农场现在已经陷入困境的企业,我看主要是个机制问题,干部铁椅子、职工大锅饭、机关人浮于事、出工不出力、管理制度不健全……等等吧,已经不行了……”
“哎……”这几年来,这种话,高大喜没少听,只是入耳没人心,他叹口气说,“来,述生,干杯!”
俩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大喜,你不用愁,”贾述生说,“咱北大荒像光荣农场这样的情况不少,国家经济形势正在好转,我们作为这样一个特殊群体,我想,国家会扶植、会帮我们一把的。但是,主要还得靠我们自己的努力。”
“述生,我们确实是个特殊群体,”高大喜感慨地说,“现在想想看,我们这些复转官兵,在部队时不少都是个班长、排长、连长什么的,不来这里的话,转业到地方,怎么还不当个村长、乡长或科长。国家一声令下来到北大荒,多数都当成了劳动力,为了国家粮食自给,为了全国人民能吃饱肚子,可以说是做了无私的奉献,我们的劳动难道就值每月那四五十块钱吗……”
“有道理,”贾述生说,“北大荒陷入一时困境,应该说,有客观的,也有主观的原因,我想,只要我们把问题和症结搞清楚,老部长不会不管我们的,国家也不会不管我们的……”高大喜朝贾述生一探身子:“述生,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贾述生见高大喜全神贯注了,说,“市场经济这条路是必定要走的,我们必须请老部长支持一把。”
高大喜问:“能吗?”
“我看能,”贾述生说,“以咱俩的名义写封信……”
“好!”高大喜忽地站起来,紧紧握住了贾述生的手。
这时,小颖“砰”地推门闯了进来。她听办公室的人说爸爸来了,就在场区里转着找,一下子发现了小餐馆门口的吉普车,料定是在这里,一进门,正吃饭的司机用拿筷子的手指点了一下小单间,她就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她真担心爸爸这种来头,弄不好和贾场长干起来。没想到,映人眼帘的第一个镜头是俩人笑着紧握双手,情不自禁地拍了几下巴掌,不等他俩开口,拿起酒瓶子给他俩斟上酒,自己也斟上了一杯,说:“来,我什么也不说了,要说的全在酒里,干--杯--”
三副笑容相映,三个酒杯“咣”地一声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