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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深秋,这静谧而空灵的北大荒夜晚,凝神听远方,那样静幽幽,平心看近处,一片混沌沌。

  茫茫田野里,远处收割完的地,近处秋翻完的稻茬、麦茬地,都成了黑黝黝一片,昔日秋风掀动大草甸子那瑟瑟的细涛声,那虎啸熊嗷和狼群的尖叫声,已深深埋进了北大荒尘封的历史,也永远留在了第一代北大荒人的心头。

  小江南农场老场区和大米加工厂尽管毗邻相连,但还是泾渭分明。一个是以旧砖旧瓦的平房为主体,一个是富丽堂皇的新型材料建成的厂房与家属区融为一体的建筑群。犹如梦幻般的夜色,把它们缀连在了一起,但也有明显的区别,老场区灯光稀疏……灯光在一家家窗口上眨着小小的眼睛;新厂区成排成片的宽敞的亮窗户,像银河落地,汇成了灯海霞光,闪烁在北大荒的原野上。

  嘉嘉从旧场区家里出来,小跑一阵子喘气困难了,就停下来走走,走一会儿心窝里平稳点儿了,又小跑起来。

  嘉嘉心烦意乱,听姜苗苗那电话里的口气和急切劲儿,肯定是连喜和小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呢?无非是……她不敢想象了。那回,因送雨衣,无意间偷随连喜和小颖去稻田地头小屋里搬化肥,平心而论,对连喜来说,真的没什么歪门斜道,也没听出,也没抓住人家小颖什么把柄,白白地让爸爸、妈妈数落了一顿,想要闹走小颖也没闹成。她清楚,小颖确实给小江南农场做出了突出贡献,给当场长的爸爸争了不少光。之后,她常用警劝、提醒的方式说给连喜听,连喜泰然自若,在意不在意地下了不少保证,说了不少让自己放心的话。自己也常以多种形式盯梢儿跟踪,找人巧妙调查、询问,都没有一点儿破绽,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对小颖在这里不放心。她总觉得爸爸虽然是场长,但爸爸终究是爸爸,知道前些日子省里来考核他,传说要高升,但不管怎么高升,毕竟是快退休了。连喜的事业也做得越来越大,而且年轻,自己不过是场部中学里一个普通的音乐教师,社会上多少因婚后差距拉大,男的有外遇而离婚的例子,不能不引起警惕……

  嘉嘉又跑了一会儿,喘息着进了稻壳大院,刚迈开步要从厂后墙门进厂,突然发现厂房墙边有两个黑影像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迅速闪过墙角线,向另一面隐去。她脑子里忽地闪出一个信号,是不是连喜和小颖呢?本能地大声喊:“谁?谁?不准跑!”

  连喜一下子就听出是嘉嘉的声音,说:“小颖,嘉嘉来了,你快走吧,不然,可能要惹出麻烦。”

  “就在这里说会儿话能惹什么麻烦,”小颖说,“嘉嘉来了咱就在这里一起说嘛。”

  上次去稻田地里的事情,连喜没有和小颖说嘉嘉如何闹得厉害,当然,贾述生、马春霞也没有说,小颖有点儿小察觉,随便问起连喜时,连喜轻轻一笑不在意地说,嘉嘉有点儿小误会,已经好了,我们只要坦坦荡荡就不要介意,嘉嘉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就这样一说了之了。在小颖脑子里,早就像大风刮走了的风尘,不知飘落到哪里去了。

  “哟,嘉嘉来了。”小颖先打招呼,“我有点儿难心事儿,请连喜来聊聊,帮我出出主意,正好,你也来了……”

  嘉嘉怒不可遏地质问:“哪里聊不了,偏躲到这黑咕隆咚的地方?!”

  “嘉嘉,小颖说得不假,”连喜见嘉嘉直往小颖跟前凑合,往她俩中间跨上一步解释,“这不,刚一说,你就来了……”

  “啊?你们俩合起伙来骗我!”连喜这么一说,嘉嘉反倒急了,猛不防使劲推连喜一下,连喜趔趄着闪到了一旁。她又双手使劲拽住小颖的衣领子,怒斥道:“说得挺好听,走,咱们找人评评去,你俩躲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要干什么?走,不知道的,看你像个人似的,还什么研究生,农业科学家,狗屎都不如,知道‘人’字怎么写吗……”

  连喜听嘉嘉越说越难听,又撕拽小颖,急步跨上去扯住嘉嘉的手,口狠语重地说:“嘉嘉,不准无理,你听我说,听我说呀!”他使劲一拽嘉嘉的手,嘉嘉拗不过,借机松回听连喜解释,一倒手,紧紧薅住了小颖的头发:“走,我非和你到大家面前理论理论去不可……”

  “哎哟……”小颖疼得弯下了腰。

  连喜见嘉嘉一反常态撒野不止,大喝一声:“嘉嘉,不准你胡搅蛮缠!”说着上去使劲掐住嘉嘉的两个手腕,嘉嘉一疼,松开了。

  “呜呜呜……”嘉嘉冲连喜来了,披头散发地抓打连喜几下,头朝小颖撞去,“好啊……你俩合伙欺负我,我和你俩拼厂……”小颖一闪,嘉嘉扑了个空,随即躺在地上哭喊起来:“爸爸,妈妈,快来看看呀,他俩合伙欺负我,他俩……”

  悲凄的哭叫声在夜空里传送着,激荡着。

  姜苗苗和华彬走出厂门,朝厂院外走出很远,喊不见回声,看不见人影,又返回来,走到厂门口围墙跟前时,隐隐约约听见前方远处的吵闹声。华彬站住说,姜阿姨,你听那边像有人在吵闹。姜苗苗凝神细听了一会儿说,是,像是打架,走,看看去。

  两人顺着墙外的小道大步走去。

  两人走到跟前,姜苗苗一看是嘉嘉泣不成声地在冲着连喜和小颖又吵又骂又指责,心里像是猜出了什么,紧紧抱住委屈的嘉嘉说:“嘉嘉,你冷静点儿,有话慢慢和阿姨说。”

  “姜……阿姨……”嘉嘉哭泣着,挣脱着,指着连喜和小颖说,“我就说一句,你就明白了,他俩偷偷在这里幽会,让我……我给……抓现……形……了……”

  “姜阿姨……”连喜说,“我俩怎么是幽会呢,是公开的呀!我到华老师宿舍里去……去,小颖跟出来的……”他见嘉嘉哭吵得死去活来,心底有点儿心疼,然而对她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直吵直骂,心里又非常不满意。面对尴尬的小颖,他心里的感激、怜悯、同情、理解之情交织在一起,又浮上心底,压过了心疼嘉嘉的情绪,小颖倾吐了对自己的爱意,自己在理智上没接受是另一回事儿,应该看成是对自己的一份尊重,无论如何也不能透露这份情感,他只能站在小颖的立场上去责怪、埋怨嘉嘉,才惹得嘉嘉吵闹不休。在小颖和嘉嘉之间,他竟不知说什么话,也不知该怎么做是好了。

  “妈……”小颖说,“请你放心,我确是有件难心的事情,想请连喜帮着出出主意……”

  嘉嘉披头散发,满面泪痕,跺着脚指责说,“帮你出主意,在什么地方出不了,灯光底下不行吗?!为什么偏到这犄角旮旯里来出主意……”

  小颖说:“嘉嘉,你冷静点儿,你听我说呀……”此时,她更加理智起来,既然妈妈赶上了这件意外发生的事情,就想从头细说说,别让嘉嘉闹得更厉害起来。

  “我够冷静了……”嘉嘉毫不让步。

  姜苗苗说:“嘉嘉,走,在这里不好,咱们到你家,或者是到我住的房间,你们都说说我听听,有理走遍天下,要是像你说的,我决不会饶小颖和连喜,你应该相信你姜阿姨还是个公平人。”回头说,“华老师,你说呢?”华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人影儿了。

  一行人到了姜苗苗住的房间,姜苗苗把门关好锁上,进洗手间把三块毛巾用热水泡泡拧干,每人递一块,让他们擦擦脸。连喜给姜苗苗倒上一杯水,给嘉嘉倒时,嘉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装看不见,又给小颖倒上一杯;他本想先给小颖倒,后给嘉嘉倒,一犹豫,还是先给嘉嘉倒了。

  嘉嘉不时地抽搐几下,不时地擦着脸,不时地斜眼瞪瞪小颖,瞪瞪连喜,虽然不哭闹了,嫉恨加愤怒的火焰仍在呼呼地燃烧着。

  这个“官司”怎么判呢?让谁先说呢?自然是让小颖或连喜说。让小颖先说,在嘉嘉面前会犯嫌疑,那么就得让连喜先说。姜苗苗看着连喜长大,知道他是怎么处理工作和怎么为人的,可以说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但是,又如嘉嘉所说,正常谈问题,为何要到那里去呢?办公室不可以吗?是有点儿蹊跷。

  “连喜……”姜苗苗说,“那,你就先说说吧……”

  “不行!”嘉嘉还在掉眼泪,抽嗒一下,把毛巾往旁边一掷,站起来反对,“人嘴两层皮,咋说咋有理,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姜苗苗心里有点儿不痛快,有问题,有怀疑,就得坐下来谈嘛,从交谈中才能明辨是非,但是,她不能表现出一点点不满意,处理这种事,甚至比工作中解决矛盾还难,何况,小颖是自己的女儿,要是让嘉嘉觉出一点儿偏心眼儿来,事情就更难处理了,便笑笑说:“嘉嘉,咱们可以分析嘛!”她说完,见嘉嘉撅着嘴不吱声,问:“嘉嘉,那,你说怎么办?”

  “嘉嘉,”连喜说,“要不,就让小颖说。”他说着瞧了瞧小颖,小颖的目光恰好和连喜对成了一条线,嘉嘉一抬头,瞧在眼里,狠狠瞪了连喜一眼,站起来用手一指,怒斥连喜说,“连喜,你不用走眉飞眼,这些年,你装模作样,我也拿你当真了,没想到你背叛我,干这种损事儿。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当个什么经理,我不在乎,也不稀罕你这些……”

  姜苗苗站起来拦着说:“嘉嘉,坐下,有话慢慢说,等把事儿澄清了,不光有你说的,也有我说的!”

  嘉嘉还是不停嘴:“告诉你姓方的,我算看透了,兔子没尾巴--随根儿,你不仁,我就不义,看我怎么让你姓方的身败名裂!”

  “住嘴!”连喜怒不可遏,忽地站起来,“嘉嘉,不准你无理!”她那句“兔子没尾巴--随根儿”,一下子惹怒了他。从他懂事起,就听人说过爸爸和妈妈的事,最不愿意别人说这个。

  过去,人们不过是议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寒碜他,他实在有点儿受不了了,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嘉嘉往前凑合,眼珠子瞪得溜圆,鼻子在翕动着,要厮打的样子:“你干缺德事儿,还说我无理……”

  “都给我住嘴!”姜苗苗往嘉嘉和连喜中间一站,厉声说,“嘉嘉,要想解决问题,说又不让说,你说怎么办吧?就这么干焖着,干吵,就能知道是非曲直了?!”

  嘉嘉更硬气:“说也不能这么说!”

  “好吧,”姜苗苗把连喜推到床边,让他坐下,转身问嘉嘉,“嘉嘉,那你说怎么办吧?”

  嘉嘉说:“让他俩出去一个,留下一个,一个一个地说。他俩要是说的严丝合缝都一样,就没大说的……”嘉嘉进这房间以后,一直在动心眼儿,你连喜再聪明,你小颖脑袋再好使,发明这研究那的,你俩要是有一个撒谎就对不上。再说,如果不串通,你俩就是好成一个人似的,怎么编瞎话,也不会编一块儿去。现在让你俩出去一个,留下一个,让你俩没有凑到一起的机会,等讲露馅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俩,尤其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颖,该找对象不找,当第三者插足,原来就是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家庭……

  连喜一听,急忙站起来对姜苗苗说:“姜阿姨,我看可以,怎么回事儿就是怎么回事儿,我会实事求是说的!”他特意把实事求是四个字咬得特别重,他担心小颖怕面子,再顾及华彬一边,又顾及自己一边,怕她再弄巧成拙,也知道嘉嘉心细如针,巧于动心眼儿,一旦出点儿差头,简单的事情就弄得复杂化了,千万可别小聪明弄得复杂加复杂,这是暗示。当然,单从这句话里嘉嘉是挑不出毛病的,他心里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立场怎么就一下子站到了小颖的立场上了呢?这里不仅是怕嘉嘉闹腾自己,败坏名誉,好像还掺杂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似乎希望嘉嘉在这场争吵中一败涂地,让小颖光明磊落。其实平时嘉嘉对自己也蛮好,仅仅是为了她刚刚撒泼耍野吗?好像不是,在这种特定环境里,设身处地为她想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他才一直那么该沉默沉默,该低调就低调,该不说就不说,该怒斥就怒斥。但,就这种微妙的心情,却是不知哪里是源头,也不知是怎么滋生的。

  “好,”小颖说,“怎么说都行,不管怎么说,当然要实事求是了……”她的语气很重,尤其那个实事求是,格外清楚,也是在向连喜发信号:明白了,该怎么回事儿就是怎么回事儿。平时,小颖在为人方面和连喜差不多,为人坦率正直,也没有那种小心眼儿。不管嘉嘉怎么辱骂,她是不能吱声的,她扪心自问,在原谅自己,理解自己,自己表示对连喜的爱心,但并没有要拆散连喜和嘉嘉这个家庭的动机。因为自己不仅仅是现在喜欢他,爱他,而且是在嘉嘉和连喜没结婚时,几乎是和嘉嘉同时爱连喜的,甚至说比嘉嘉还早。自己只不过是保持着原有的爱,在用这种爱和他交往、接触,也嘱咐过自己,千万不要突破这条爱的防线……

  连喜的“实事求是”四个字,像一股热流传到了小颖的心里。迄今为止,她只是接受过连喜的热情,还没接受过这种含蓄的爱护,关心的保护……这种爱,像一股热流流进了她的心窝,冲走了不少烦恼。

  小颖说:“好,我出去,让连喜先说。”说完转身走了。

  连喜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颖进来一五一十地说了。

  连喜和小颖在各自的讲述中,除了带有各自的一点心理活动不同,又是一种工作上的互相敬爱外,讲的事实包括小颖和连喜的对话,陈述的是那么吻合和一致。

  嘉嘉听完小颖最后一句话,有点儿傻了、呆了。

  连喜起身走出去,“咣”地一声关了宿舍的门。

  小颖猛一起身带出一股冷风走了。

  嘉嘉一下子扑进了姜苗苗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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