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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寒春,红艳欲滴的朝阳一跃出山巅,北大荒的晨景便立刻变成了迥然不同的另一幅图画,淡青色的天边,冷雾蒙蒙的山峦和原野,都在明亮、纯朴的色彩里孕育着春的躁动,路旁,小草芽子在挣扎着出土,趴在江边的冰上静静地听去,厚厚的冰层底下已经有了江水哗哗的流淌声。

  四队,原八家子老村落里,王继善那幢草坯房子的房山墙楞顶,向下伸挂着一串长长的灵幡。王继善的遗体放在屋外间。王继善当上副场长后不久,就搬进了场级领导的住房,后来,又和贾述生等一起住进了楼房。这幢草房还留着,王继善在职时一早一晚也不少往这里跑,开春种上辣椒、茄子、豆角,还有两畦韭菜,足够用的。退休以后,这里就像他的小乐园似的,绣花一样侍候着这片小园子。王继善死得突然,要等着在南京、省城的两个儿子回来,准备停灵五天发丧。

  现在的四队,已经没有了八家子村的原始模样,像王继善家舍不得扒掉的这幢茅草房被紧紧地包围在了一片砖瓦房里,原来的二十多户人家,已经变成了拥有三百多人口的居民区,居住的人是些复转官兵、支边青年以及为数不多的知青,原八家子也繁衍到了六七十人。他们虽然早已成为农场职工,还像抱着团儿似的沿袭着一些八家子村的习俗和风情,像一个成帮的大家族。眼下,能出门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戴着重孝在这里轮流守灵。他们痛苦之余,议论最多的是一个话题,多亏了王老爷子把乡亲领进了国营农场的大门……

  场部和附近生产队前来吊唁的人稀稀拉拉,来的走的,总是不断流儿。

  按着八家子村的习俗,死者停灵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主丧人就要来到灵床前领头嚎啕大哭一阵,据说,哭得场数越多,哭得声音越大、越悲,死者去西天的路上就越顺利,到那边就越受阎王爷的看重。

  王继善老伴一来到灵床前,打瞌睡的、悄悄闲聊的人都静了下来。她干着嗓子一哭喊,先打雷后下雨一样,很快就声泪俱下,成了泪人:“我的……老头……子……啊,你走……得惨……啊……”

  “呜呜呜……”

  王继善老伴一带头,戴重孝的几十人一起朝着灵床跪好,有悲无悲的,有泪无泪的,统统双腿跪下头挨着地面,混杂的男女哭声杂织成了混乱的一片。

  有人悄悄走到王继善老伴跟前,轻轻拉她一下说:“大嫂,电话。”

  王继善当副场长以后,因为常来这里,怕有公务事找他,让办公室在他和老伴的原卧室里安了一台电话。王继善退休后,他不说拆这部电话,也没人起这个头儿,保留了下来。

  王继善老伴抹一把眼泪接起电话,只哼了一声,对面就说:“喂……我是陈大远呀……”

  “噢……”王继善老伴顿时一振,“陈书记,你有什么事?”

  陈大远说:“王大嫂,我打个电话主要是劝你要节哀呀。老王的走,局领导和局机关一些同志都很难过,他为小江南农场发展水稻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是连续多年局系统的劳动模范,他走了,北大荒永远不会忘记他……”

  “陈书记……”王继善老伴止不住哭出了声来,“陈书记呀,你可给我做主呀……”

  陈大远说:“大嫂,节哀吧,有时间我去看你,多保重。”

  “陈书记,我们全家要讨个说法,”王继善老伴说,“我家老王反对贾述生他们办家庭农场到底对不对啊?”

  “唉……”陈大远叹口气说:“自有公理呀!好,就这么样吧。你多保重。”

  王继善老伴声音急促地喊:“陈书记,陈书记,我们四队老八家子的老老少少,可是都反对办家庭农场呀……”

  “咣”的一声,陈大远已经把电话撂下了。这时,王继善的三个儿子王大海、王大江、王大河都先后走了进来,见老妈又喊又哭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妈……”他们一听说是陈大远来了安慰的电话,更来劲了,王大海说,“妈,你怎么不说一说,连喜那小子赖着不给钱怎么办?”他是南京一家汽车制造厂的技术员,七十年代初,王继善当副场长正红火的时候,恰逢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他借了知青的光,进了省工业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一家汽车制造厂,一直没有进步。接到老父去世的电报,昨晚才从南京赶回来,一回来就听说,局里裁定连喜要赔两万元钱,有点儿红眼,见老妈不回答,又说:“连喜还不上,他老丈人不是当场长嘛,公家给也行呀。”

  “不行,”王继善老伴说,“局里裁定的就是连喜个人给,咱又不是工伤。”

  老二王大江说:“妈,这就得靠你逼了,不逼他是不能给呀!我爸的事安置完了你就去,连喜那小子要是耍赖,我们哥仨收拾他!”

  “我还没等去要,连喜就来说没钱,等年末打了粮食卖了钱再给。”王继善老伴说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王大江也是借了老爸的光,城里从知青中招工,冒名顶替,进省城电机厂当了工人。他见妈妈直叹气,脸一撂说:“我爸的命都没了,你还有什么抹不开的,他没有就借!不都说连喜人缘好吗?借两万元钱算什么!”

  “我看,年末就年末吧。”王大河在队里当个副队长,平时和连喜关系不错,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一个月那么点儿工资,谁家也没多少积蓄,借两万块钱恐怕不容易……”

  王大江不高兴的样子:“那就多借几户嘛,到年末拖黄了怎么办?再说,我和大哥一个在省城,一个在南京,那么容易来一趟呀!”他停停,用教训似的口吻说,“老三,你是不是听大哥说,这两万块钱到手后,给妈留点儿咱哥仨分,我和大哥在城里花费大,每人八千,你两千,给妈两千,你有意见是不?”

  “有!”王大河一下子火了,气冲冲地对王大江说,“就是有意见,老爸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里整这事儿,还有点人味儿没有……”说着一转身走了。

  王大海指着王大河的背影怒斥:“你小子要是乱搅,一分也别想要!”

  王大河的媳妇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大嚷:“不给,不给看看,老三是熊包,我可不是好惹的,给两千?!我告诉你,三一三十一,少一分也不行……”

  “行了,行了……”王继善老伴哭咧着干哑的嗓子说,“祖宗,你们都是我的祖宗呀,都少说几句行不行!”

  外面听到吵声,进来几个人,有劝王大海的,有劝王继善老伴的,又有往外拉王大河媳妇的,好不容易才算止住了吵闹。

  太阳升高了。

  吊唁的人多了起来。一辆大卡车停在门前,车上摆放着一个大花圈,王大海和王大江出门迎接。驾驶室里出来一名干部,说是局办公室的,是陈书记派来的。王大海瞧着花圈上的一副挽联,只见写着:北大荒精神永放光芒,劳模事迹后人不忘。最后署名是陈大远。

  这副挽联,陈大远本是想以局党委名义献送的,局里有两名领导有不同意见,连办公室的干部也有人反对,他只好这样落款派人送了来。王大海拉着来送花圈的办公室干部的手,一个劲儿表示感激,心里觉得和连喜要钱有底劲儿了,心里正想着,要是贾述生那帮人来了就更好了,说来奇怪,大卡车刚一开走,贾述生带领周德富等果真到了。

  贾述生站在王继善遗体前鞠了三个躬,转身握着王继善老伴的手说:“大嫂,昨天我派办公室的几名同志来帮你忙乎忙乎,他们回去把情况都和我说了,我和周副场长等来看看,还有什么事儿没有?”

  “嗨……”王继善老伴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扑通坐在地上,冲着王继善的遗体嚎啕大哭起来:“老……头……子……啊……你这一走,我……可……怎么过呀……”

  “大嫂,起来……”贾述生伸手去拽王继善老伴儿,说,“以后有什么困难找我,有组织嘛……”

  王大海在一旁带气的样子问:“我现在就找组织,你是一场之长,你说吧,我爸是按工伤还是按私伤处理?”

  “工伤私伤都一样……”贾述生略一思考说,“老王是场级退休干部,局里有文件,待遇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王大海步步逼近,“就是待遇一样,我也要个明确说法!”

  这是个敏感问题,如果承认是工伤,那就是承认阻止办家庭农场是对的。贾述生说:“等研究研究再答复你们。”其实,贾述生现在就可以答复他,但在这种场合,在这种气氛下,他只好用了缓兵之计,往后推。

  “贾场长……”王大海放大了声音,“你来了,我们全家非常感谢,现在就需要你回答这两个问题:一个就是我爸算工伤还是算私伤,再就是连喜欠的两万元钱什么时候给?”

  没等贾述生回答,王大河的媳妇盛气凌人地说:“我老公公为办家庭农场的事儿,命都搭上了,场部别在我们四队搞试点了,要是不答复,我们就抬着我老公公到办公大楼去!”

  “你--敢!”贾述生指着她说,“你要是敢带头闹事,我就把你开除干部队伍!”王大河的媳妇是场医院药房的药剂员,一听,不吱声了。

  王大海见老三媳妇像撒气的气球,不示弱地逼问:“我提的那两个事儿应该答复吧?!”

  “应该之外的!”贾述生大吼一声,“要是非本场职工胆敢借机制造是非,别说我贾述生不客气!”他说着回头嘱咐周德富,“周副场长,回去让公安局贴张布告,严阵以待!”说完一转身扬长而去。

  这些年来,谁也没见过贾述生发这么大火,那声音,那气势,那动作,比高大喜暴怒时还令人可畏。

  ……

  贾述生来到办公室,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一份通报。他戴上花镜,认真看起来。

  关于王继善死亡事件有关情况的通报

  各农牧场、场直各单位:

  ×月×日,小江南农场原副场长、局劳动模范、退休干部王继善受局领导的委托,在调查了解办家庭农场的公务中,因与方春、方连喜等发生口角,不慎滑倒,头撞在石碑上,因流血过多不幸身亡。这是一起因无序办家庭农场引发的不幸事件,经场调查组深入调查了解,场长贾述生负有主要领导责任,给予全局通报批评;此事件是由小江南农场酒厂厂长方春引发吵架,负有直接责任,给予撤消酒厂厂长职务的处分;事故发生在方连喜承包的家庭农场承包地内,方连喜并参与争吵,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给予包赔王继善家庭两万元人民币的处罚。

  究其原因,这起命案虽不属故意伤害,却因办家庭农场无序而造成的,鉴于贾述生同志在开发建设北大荒的事业上做出了一定贡献,给予其宽大处理。望各场在办家庭农场过程中,要引以为戒,一定要有序地进行试点,决不允许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贾述生看到这里,看不下去了。他扫一眼结尾,见落款是局办公室。气得憋着一口气,好一会儿才呼了出来。他紧闭着眼睛,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想冷静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是怎么也坐不住。他拿起电话又放下,打开文件夹又合上,忽然又觉得P股底下像有万根针扎着一样,扎得心里直疼。

  他离开坐椅,来回踱起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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