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善担任小江南农场副场长已经快三年了,虽然已近退休年龄,但身体硬朗,精神头很足,走起路来挺胸昂首,熟悉的人都叫他“老小伙”,是典型的北大荒汉子。那一年,南方一家电影制片厂来拍一部叫《风雪大荒原》的电影,导演选来了当北大荒老猎手的群众演员,化妆师怎么化妆,导演也觉得不是理想中的老北大荒人的形象。在一次雪地拍摄中,见王继善和罗益友从远处打猎归来,尤其是走在前头的王继善的形象一下子引起了导演的兴趣:头戴卷耳的长毛狗皮帽,对襟小棉袄外套一个敞怀的羊皮坎肩,脚蹬牛皮乌拉鞋,那宽厚的红脸庞神采奕奕,胡子和眉毛上挂着一层白霜。导演拍手叫好,这就是他想像中的北大荒人的形象,比剧本里写的,比化妆师化妆的都理想,都富有神采。导演一说意图,王继善答应了导演的请求,在影片中扮演了一个北大荒猎人的群众演员形象,不料,影片在全国上演后,王继善这个惹人注目的群众演员,就成了北大荒人的代表形象,在以后的年画里、小人书里,作家的小说、散文中,竟成了标准的描摹对象。之后又拍的几部涉及北大荒人的片子时,几乎都来找他做演员。其中还有一家制片厂慕名而来,让他当主要演员。王继善哈哈一笑说,要说在电影里当个配角还行。干真事儿行,要真是装模作样儿演,我老王头可就差劲喽。
王继善接受了贾述生的安排,坐上车要代表场部领导逐分场去看望割稻工。他到了直属分场,一进那个十多人的宿舍,田妹子就又拍巴掌又呼喊,小宿舍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王继善招手示意,没等开腔,目光一下子注意到了一个又面熟又面生的老年妇女。他急忙走过去,那老年妇女要躲已经躲不了了,只好尴尬地瞧着他。王继善到了跟前,问:“你,你是不是……”
“王场长--”田妹子插话回答,“她是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方嫂,是从关里来这里找人办事的……”她瞧着王继善莫名其妙的神情问,“怎么?王场长,你认识?”
王继善没有理睬田妹子,眨眨眼,带着断定的口气说:“方……方嫂?你,你是我们六分场四队的魏书记?你是我们光荣农场的魏主任吧?”
“王……王继……王队长!”魏晓兰满脸的尴尬与难堪,她已经回避不了了。
“噢一一”田妹子一板脸,冲着魏晓兰放起了连珠炮,“原来你就是那个陷害贾场长、害死上海知青八姐妹的魏晓兰呀,怪不得在火车上和我们吞吞吐吐……”“住嘴!”王继善把眼珠子一瞪,“乱说什么!你们……”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生气地一跺脚,见魏晓兰难堪得只愁入地无缝的样子,说,“晓兰,走,咱们走……”
魏晓兰跟在王继善身后,一迈出门槛就问:“到哪儿去?”
王继善回答:“先到办公室吧,怎么样?”接着问,“你来,连喜和方春都知道不?”
“不知道,方春不知道,我给连喜写信时说要来,但没说什么时候来。”魏晓兰自知没有更多解释和好说的,问,“听田妹子刚才那么说,你是场长了。我来得太匆忙,求你给我安排个肃静一点儿的住处吧!”
王继善虽然那么热情,魏晓兰心里也没底儿,她仍记忆犹新,当年自己在这里时,特别是到了后阶段,和这个王继善也闹得不亦乐乎。
王继善看出了魏晓兰的尴尬,摇摇头乐呵呵地说:“不是场长,是副场长,贾述生才是这里的场长,还兼党委书记。你要找个肃静一点儿的地方……”他一闭眼睛说,“让我想想……这样吧,先到我家里坐坐,中午饭就在我家里吃。完了,找地方住下的事儿,看你有什么事情再说,怎么样?”
“好吧。”魏晓兰答应了,到办公室里去太难为情,恐怕不少人都会认出自己,那就到家里去吧。听田妹子那番话,是不能和她们在一起了。
通过一些支边青年,王继善对魏晓兰在山东的一些事情和处境,也听说了不少。她这一说没打招呼,又要找个肃静的地方先住下,心里就明白了她来这里的七八分意思。心里想,要找肃静地方?什么地方肃静?虽说农场发展很快,毕竟地方就这么大小,毕竟就这么多人!人和人之间,两天不见,三天早早的,说不定招待所服务员就认识你。别以为时间长了,人们对过去的事情就忘了,特别是那方春,不做做工作还真不行。再说,那曾坐车追到山东去找你魏晓兰算账的哈尔滨知青王大岭正在办返城,前天就见到他了,还没离开农场,要是让他碰上,真说不定会出点什么事儿呢!
魏晓兰来到王继善家,寒暄交谈之中,知道了农场的一些大概变化和人际关系。她惊叹北大荒的开发如此神速和辉煌,让人羡慕。她后悔,当年没有谨慎从事,没有稳住这个场长的宝座,落得了这个漂泊的下场,心里却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气恼,是嫉妒还是怨恨……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在她心里混成了一体。
“魏晓兰,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王继善察觉出她心里不平静,想到她此时一定很内疚,所以神态和说话都尽量和蔼一些,……文化大革命嘛,那毕竟是个特殊的年代,你也不要太介意了,大家见见面,话说开了就好了……
魏晓兰截住王继善的话,叹口气说:“哎,我不在意,就怕别人介意呀!”
“哎呀,晓兰呀晓兰,别看你在北大荒待了几个年头,还是不了解咱北大荒人呀!”王继善说,“咱北大荒人的脾气呀,就像大烟炮儿一样,刮起来呼呼呼一阵儿,别看一时刮得天昏地暗,说要过去呀,悄悄地就没了,风平浪静,天空不留一丝云彩,空中不留一粒风沙,晴朗朗的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魏晓兰瞧一眼王继善,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王继善的家已经不是当年在八家子时的土坯茅草房了,而是论级别分配的场级领导住房,宽度相当于民房的一倍,每栋长度和民房一样,民房一栋住六户,这个只住三户,是城里人称的三屋一厅加厨房。这些,都使魏晓兰垂涎三尺。
“晓兰,你能回来看看就很不错,说明你在这里干过,对咱北大荒还有感情。”王继善给魏晓兰倒满茶,寒暄几句问。“你这次来得这么匆忙,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说有什么事儿呢,像是没有;说没有呢,又像是有点儿。离开这里以后,我的心总像让北大荒这片土地提溜着。唉,”魏晓兰叹口气说,“我毕竟在这里于了差不多十个年头,再说,还有连喜,也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呀……”
“噢,”王继善点点头,说,“连喜这孩子可出息了,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咱小江南农场,现在是直属分场的场长了!”
魏晓兰听着,眼前浮现出了连喜站在胶轮拖拉机车厢上呼喊割稻工们的形象,眼圈湿了,心里像长了草,毛乱乱地难受。
王继善问:“你来,连喜也不知道吧?”
“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今天来不知道,”魏晓兰说,“通信时我说过,他会有思想准备。都上车了,我还在犹豫,告诉还是不告诉连喜呢,就这么犹豫着来了。”
王继善刚要说打电话告诉连喜,让他马上来,随着外边敲门和王继善的招呼声,门忽地开了。王继善一看,立即站起来迎上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王场长,”连喜没在意坐在沙发上的魏晓兰,冲着王继善说,“听说你到宿舍看割稻工去了,我紧赶慢赶到了宿舍,田嫂说你刚走,我找到办公室,有人说看见你坐车回家了。”
王继善指着魏晓兰说:“连喜,你看这是谁?”
连喜一瞧,愣了一下,急步跨了上去,使劲儿攥住魏晓兰的两个胳膊:“妈--”
“连喜--”魏晓兰挣开胳膊紧紧抱住连喜,再也说不出话来,先是轻轻地哽咽着,很快哭出了声来。
“妈--”连喜脱开身子,问,“你怎么事先也不来个电报呢?”
“哎--”魏晓兰往上拢一拢头发,擦擦眼泪,没有回答连喜的问话,“我写了几次信让你回关里看看,你都……”
连喜打断魏晓兰的解释:“妈,我确实忙呀,再说……”
“说什么,”魏晓兰叹口气说,“我以为你不认你这个妈了呢!”
“妈--我不希望你说这些了,”连喜扭转话题说,“我告诉我爸爸吧,就说你来了。”连喜知道爸爸妈妈之间隔阂很深,如果说让妈妈回家,恐怕她不接受。其实,如果去招呼爸爸,爸爸也未必就来。不过,自从妈妈来信说来,他就给爸爸做了许多许多的思想工作,爸爸开始是暴跳如雷,后来变成狂风暴雨,渐渐又变成轻风细雨了。他虽然不是很接受,但看在儿子的面子上,不那么一听就火冒三丈了,这是因为连喜一句话把爸爸的嘴堵住了:“妈妈来看我还不行嘛,那毕竟是我的亲生妈妈呀……”
魏晓兰连连摆手:“不不不……”接着问,“连喜,你爸爸现在做什么工作,身体好吗?”她的口气倒是很温和,样子还有些关心。
“我爸爸在糖厂当厂长,家里的事情我以后和你细说。”连喜说,“妈,过去的事情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他说着扶魏晓兰一下,起坐到了沙发上,“我爸爸也叨念起好几次呢……”
魏晓兰半信半疑:“啊?怎么叨念?”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呀。”王继善说,“说句实话,那年,你不辞而别以后,方春也没少挨折腾。王大岭那伙知青愣是逼着方春要人,方春说不知道,王大岭他们不信,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王大岭他们~直坐火车找到你老家,没见你的影儿算是罢了。可能你听说过,他们回来还是没完没了地和方春要人,正闹腾着,老部长来了。老部长听了你的一些情况,听说你是山东支边青年,就把事情压住了……”
魏晓兰问:“老部长怎么说?”其实,今天来这里,她还担心老部长有话,再算政治账呢。在农场时,叫他们一宣传,那老部长就像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暴躁专横似的,看来有不少可能是误解。是的,他要下令抓你,还有个抓不到嘛,魏晓兰的心里有点儿塌实了。
“老部长一听说你是支边青年,说,哎,毕竟是个孩子。”王继善回忆着说,“老部长还说,‘文化大革命’的事情说不清楚,大家各自反省自己吧!还是把精力都用在开发建设北大荒上吧!还说,这是个社会问题,不能把一切罪过都加到魏晓兰身上。他这么一说,又提了要求,王大岭那伙知青也就没再折腾。”
魏晓兰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烘烤着,令她坐不住。她到山东老家后就躲了起来。听说王大岭一伙人在村里吵吵闹闹好几天,还以为是老部长,或者是贾述生、高大喜他们怂恿去的呢!她突然感到老部长、高大喜、贾述生,不,是这茫茫的北大荒胸怀这么宽广,这么仁厚……她心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滋味在翻江倒海般涌腾着。
“这么说,贾述生是小江南农场的场长。”魏晓兰问,“高大喜呢?”
王继善说:“你走后不久,六分场就从光荣农场分出来,建成了小江南农场。后来,正好光荣农场的吴场长到年龄退休了,组织上派高大喜担任了光荣农场的场长。”
魏晓兰“噢”了一声……
连喜说:“妈,你来了,早晚得见这些人呀!主动去见他们,比碰上要好呀。没事儿的,我陪着你。”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魏晓兰又生出了一些错综复杂的念头,“让我想想再说吧……”
王继善说:“也好,你坐几天车了,休息休息,脑瓜子也再冷静冷静,就先住在我这里。我去安排看望割稻工的事情,顺便叫老伴儿回来做饭。”他嘱咐连喜,“连喜,你先和你妈唠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咱们一起陪你妈吃饭。对了,你妈喜欢喝酒,我家还有老白干,咱俩陪你妈喝两盅。”他说完,起身走了。
王继善这一提喝白酒,喝两盅,魏晓兰又想起了一件疑在心头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