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述生在周德富陪同下走了几个宿舍,心里很兴奋,这些知识青年的积极性调动好了,肯定是建设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的一支有生力量。这一走,更增加了他去一队的信心,惦记着刘茂森说的那批农业中专的学生,心想他们的情绪要是像袁喜娣她们这样就好了,马上就可以写报告要求把他们调上去,作为水稻基地建设的先遣部队和骨干力量。
他乘车来到一队,刚一下车,刘茂森听到车喇叭响,迎了出来,知道他的来意,寒暄几句陪他朝宿舍走去。这大田生产队的宿舍和后勤队的不一样,后勤队工种多,养牛的,喂猪的,赶大车的,加工厂的,还有托儿所、学校老师等等,上下班时间不一样,还有二十四小时三班倒的,把原来的大宿舍做了隔断处理。后来,随着事业的发展,后勤人员越来越多,工种也越来越复杂,又盖些十人八人一间的小宿舍。后勤队还有个特点,女职工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这大田生产队就不一样了,除机耕队有一个单独宿舍,还有两个杂工班是小宿舍外,其余都是大田生产第一线的,一个钟点儿出工,一个钟点儿收工。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来得又急又猛,生产队就把刚建点时复转官兵们第一冬住的那些大宿舍--改做仓库的,做养鸡场的--收拾收拾,盘上火墙,搭上地火龙,钉上板铺或搭起对面大炕,一个大宿舍就能装一百二十多人,好不热闹。
贾述生问,那些上海学农的知青住在哪栋宿舍?刘茂森指指前面的大宿舍介绍说,就是前面这栋,是男知青宿舍,还有些女知青在前面那栋。那里住着三个排,每个排四十名知识青年,除上海农业中专的外,还有北京和哈尔滨两个市的知青排。还介绍说,估计现在多数都在宿舍里,今天下午没有出工,队里组织知青们学习了一下午,并给他们出了个题目“怎样才是热爱北大荒?”现在,正在利用晚饭后这点时间讨论,还说,知青们思想很活跃,是当年复转官兵比不了的。
他俩一前一后刚拐过山墙,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宿舍里传出了呼嚎乱喊声、叫骂声、厮打声,像集市上打群架那样嘈杂哄乱。
刘茂森急跨几步,贾述生也在后紧跟着“砰”地推开门进了宿舍。见哈尔滨知青王大岭正左手薅着上海知青王天浩的一大把头发,右手在随时找机会扇他的耳光。王天浩则用右手使劲儿拧住王大岭的耳朵,左手不放松,又警惕地低着头躲着不让他扇,借王大岭低头使劲儿捶自己脑袋的时候,一伸手在王大岭脸上抓挠出了五道血印。王大岭急了,猛地使扫堂腿要把王天浩绊倒在地骑住就打,王天浩使足吃奶的劲儿拼搏着。站在炕上叫号看热闹的,过来拉架拉不开,连拉带嚷的,还有在旁边呐喊助威的,也有拉偏仗的,你喊我吵,哄乱成了一片,一浪高过一浪,一声高过一声。
“住--手--”刘茂森一个高儿蹿到炕上打雷似的呼喊,“给我住手--”
打架的和起哄看热闹的像是没听见一样,刘茂森顺手抄起行李架上一个洗脸盆,使劲儿朝天棚掷去,叮啷咣啦,像房子塌下了一大片一样。就在知青们一愣稍静的刹那,刘茂森趁机大喊:“住--手--”王大岭和王天浩这才听出是队长来了,各自停了手,喘着粗气,都掐着腰,虎视眈眈地对视着。
“刘队长--”王大岭叉着腰,一扬血洇洇的脸,怒指着王天浩说,“我们排按着队里布置的题目讨论得挺热乎。我发言说,热爱北大荒就是要在这里安家落户,那才是真正热爱北大荒。他妈的,这个上海小瘪三不好好参加他们排的讨论,抻着脖子说我想和蓝蔚蔚谈恋爱结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说,他是吃咱北大荒的馍撑的呢,还是在那里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儿呢……”
刘茂森听说,前几天一个星期日,王大岭和一帮哈尔滨知青去场部玩,碰上三队上海知青蓝蔚蔚和杨丹丹、袁喜娣三个人也去场部。中午在场部一家小饭馆吃饭,蓝蔚蔚让小偷掏了钱包,蓝蔚蔚猜准是戴鸭舌帽的一个小青年偷的,那两个女友也帮着上去跟小青年讨钱。那小青年不但不认账,还说脏话,耍戏蓝蔚蔚。一旁吃饭的王大岭看不下去了,薅住鸭舌帽小青年的头发就是一顿好揍。鸭舌帽见事不好,扔下钱就跑。后来,听说王大岭常去分场,看来是去三队找蓝蔚蔚,也听知青们传说,王大岭和蓝蔚蔚悄悄谈上了恋爱。
“刘队长--”王大岭喘口气,又一指王天浩说,“你说这个上海小瘪三欠不欠揍吧,这不是侮辱人是什么?!”
王天浩根本不服气,也手一指王大岭怒斥道:“我是这么说的吗?你添油加醋,我说你追求我们上海知青蓝蔚蔚是可以的,可是人家要是勉强的话,就不要总去黏黏糊糊了……”
王大岭两眼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我黏黏糊糊?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这不--”王天浩对刘茂森说,“他又出口不逊了!”他说完回头问身后的上海知青,“我是那么说的吗?”十几名上海知青一起回答:“不--是--”他又问:“王大岭是不是出口不逊?”那些知青又回答:“是--是--”
王大岭感到失色,问身后一些哈尔滨知青:“你们说,他是不是出口不逊了?”身后的一些哈尔滨知青齐声回答:“是,是……”声音不断地响着。
“行啦,行啦……”刘茂森大声制止,又加上手势,“谁也别说了,一会儿到我办公室去……”
王大岭不服,强行截话,他觉得还有一发理直气壮的炮弹没打出来,非要打出来让对方丢丢面子不可:“刘队长,还有一句话,大家可都听着了,他--王天浩,在他们排讨论时散布流言飞语,那里有记录,说知识青年谈恋爱是歪风邪气,热不热爱北大荒和结不结婚没关系。叫你当队长的说说,不恋爱,不结婚,怎么算扎根?不扎根怎么算热爱北大荒?”
“我说了,说了就承认。”王天浩说,“你不要断章取义好不好?我是说,热爱北大荒不能单单体现在结婚安家上,要是你安了家不安心,对北大荒建设做不出什么贡献,也不是热爱北大荒的表现。人家小兴安岭农场三队的北京知青张向红提出了一个‘二五’号召,就是知青两年不谈恋爱,五年不结婚。他们场革委会主任亲自批示,都在广播里宣传了,还用文件转到了各分场、各生产队,号召知青先立业后成家。现在,他们都一心一意把精力用在北大荒的抓革命促生产上……”
“行了,行了……”刘茂森知道小兴安岭农场这件事儿,而且也知道在全场传得沸沸扬扬。这一口号,他向场革委会主任魏晓兰反映过。魏晓兰气急败坏地痛斥说,纯粹是极左!纯粹是极左思潮!北大荒要的是在这里安家落户的铁杆儿扎根派。刘茂森想献宝没得着好脸儿,懊丧地直嘟嘟,这可真是一个地方一个样儿,小兴安岭当经验推广的,这里不认账。为此,在这里这么争议,也就觉得为难了。他瞧瞧王大岭,又瞧瞧王天浩说:“这样吧,这个问题,一句两句也争论不清楚,等找时间咱们坐下来好好讨论讨论,从现在开始,就谁也不准再给我乱戗戗了!”
“刘队长,”贾述生侧脸对刘茂森说,“我想说几句……”他听着知青们的吵闹辩理,心里浮想联翩,不管据什么理儿的,是提倡先成家后立业的,还是先立业后成家的,都是一腔热血,要把智慧和力量献给北大荒,他们的思想可真是活跃得很呢。
“好吧,”刘茂森应承一句后,对知青们说,“请大家都集中点儿坐好了,下面,贾述生主任想要说几句,大家欢迎。”
刚稀稀落落地响起几记掌声,北京知青郑亮亮抻头缩脑地走过来问:“刘队长,我们参加分场大会的时候,姜苗苗副主任刚宣布完农垦部一个文件,说这位贾主任不是右派,是什么革命派,还说是什么英雄派,什么叫英雄派?什么个意思呀?”一听这个北京知青那口气,一看他那神态就让人看出是在挑衅。有一次队里开会读报纸学习,刘茂森把“刚愎自用”的“愎”念成“复”音了。就是这个郑亮亮走过来一通俏皮话,引逗得全会场人哄堂大笑。
从总场到生产队,大大小小,所有做领导工作的人都体察出来了,如今来的这些知青,和当年的复转官兵们可就截然不同了。当时的复转官兵们“闹媳妇”,个别嫌艰苦要当逃兵,多数只要组织上解决了他们的要求,都像一颗颗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在哪里固定发挥作用。想想那人拉犁开荒、那小镰刀收割,简直都是老黄牛一样的性格。如今,这些知青不同了,摆大城市人的派,拿学生的腔调,咬文嚼字,还时时显露着造反派、红卫兵小将的那种派头,成了一个比复转官兵难管理、比学生难调理、比职工难指挥的新型群体。这个群体中时时都会有火山爆发,都会有大堤决口,都会有热锅里突然爆出几个冷豆来的情况……为此,场革委会专门举办了适应新形势、学会运用新的领导艺术的学习班。
“噢,是这么回事儿,”刘茂森说,“贾述生原是咱们六分场的党委书记,是一把手,老部长说他是革命派、是英雄派,可不是随便乱说的呀!叫我理解,这里含义深刻着哩,这两个词儿,每一个里都有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
知青们像听新鲜事儿一样静了下来,都竖起了耳朵,他们对贾述生本来就带有一种想探探究竟的好奇心。
刘茂森说:“你比如说这革命派吧,十年前,咱们北大荒来了十万复转官兵,光咱们六分场这个点上就三百多人,小马架、光棍汉,是当年这里两大特点。你们想,这些光棍汉到哪里去娶媳妇呀?后来一大批山东支边女青年来到咱们分场,算是解决了些问题。还是不足呀,有个同志回家后回来垂头丧气,说是看了几个人家都不干,有个干的家庭出身不好,是地主,没敢要。贾述生大发雷霆:‘给我回去!地主出身怕什么,我们共产党员,又是光荣的复转官兵,连个出身不好的女子都不敢娶来做老婆,都没有勇气教育好,还叫什么复转官兵呀!’他这一句话,使不少复转官兵开了窍,分场为这个单独还下了文件,允许复转官兵们娶出身不好的女子做媳妇,来北大荒,还给落户口,招收成国家正式职工。”
他的讲话没完,大宿舍就响起了掌声。那些上海知青中鼓掌的最多,这些话引起了他们内心一种微妙的好感。他们这些“地方粮票”的中专生,其中不少是高中毕业时学习特别好,因出身不好,或者是资本家,或者是小业主,没有被国家重点校录取,这里也还有几个右派子弟。他们的掌声,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欢呼。
“好吧,请大家静一静啦!”刘茂森听到掌声,心里非常高兴。平时,除非全队大会,主持人让大家欢迎领导讲话才有掌声,像这种自发的掌声,对他刘茂森来说,还是第一次。他情绪激昂起来,“知识青年们,你们可能不知道,贾述生和高大喜是抗美援朝战场上凯旋回国没几天,连老家都没回,就直接转业来到北大荒的。他和高大喜就是电影《上甘岭》里那个指导员和连长!他俩带领的那个连,除了英勇牺牲的外,全都集体转业到咱北大荒了!你们说,这还不是英雄派吗?!”掌声,一阵更热烈的掌声。这时,一个上海知青拉起手风琴,另一个起头,先是一人唱几人和,紧接着是大家合唱,大宿舍里响起了雄浑悲壮的歌声:
风烟滚滚唱英雄,
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晴天响雷敲金鼓,
大海扬波作合声。
……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
“谢谢知青们,谢谢知青们,”贾述生摆着手说,“请大家坐下,都坐在炕沿上,我有个问题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知青坐满了两个炕沿,有的嫌挤,干脆甩掉鞋上炕,坐到了卷起的行李上。
贾述生说:“方才,听刘队长说,你们正在讨论一个题目,叫做‘怎样才算热爱北大荒’。从五十年代开始,先后有我们复转官兵,又有支边青年,现又有你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一直在开发建设着北大荒。你们刚才讨论的题目非常好,我很感兴趣,希望你们能够各抒己见地谈谈,我不同意在这里争论。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只要上边有相同观点,下面就不要再重复了……”
“我说--”王大岭气势汹汹地抢先第一个发言,“这热爱北大荒最根本的标志,就是结婚安家,把终生都献给北大荒,活着叫北大荒人,死了是北大荒的鬼。连扎根都不想扎,怎么叫热爱北大荒!”
王天浩说:“热爱北大荒不能挂在嘴边上,不是一个形式主义的东西,要看实质的东西。就是你结婚了,安家了,死在北大荒,最后变成了一把土,对北大荒的开发建设没什么贡献,也不叫热爱北大荒。那只能是给北大荒找麻烦--”最后一句声音很重,算是对王大岭有力的回击和报复,也算是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据理不让。
“你他妈的说话别带刺儿好不好……”王大岭刚一开口,就被刘茂森制止住了。
贾述生听到这里,感慨这一代青年人思想活跃,更感慨他们虽然观点不一致,但都是在积极追求,便问:“听说我们一队的上海知青,都是农业中专的,你们都是学什么专业的?”
蒋英俊说:“我,还有十多名同学是学作物栽培技术的,王天浩他们七八个人是学农田水利的,还有,喂,方存辉在哪里?”他的问话一落,叫方存辉的知青用上海话应了一句后,蒋英俊接着说,“方存辉他们十多人是学农机的,其他还有学畜牧的,还有几个是气象专业的。”
贾述生说:“太好了,你们有用武之地了!大会上你们都听到了,农垦部提出要把咱们这里建成北大荒的水稻生产基地,今天,我就是来动员你们去为这基地建设献计出力的,为热爱北大荒做出一份实实在在的贡献的。”
“贾主任,有个问题我要问一下。”蒋英俊说,“据我所知,我们这里属寒地稻作区,春季升温缓慢,夏季高温时间短,秋季降温又快,产量并不算高,而且种起来费工费事,作业条件艰苦……这里种水稻行不行?为什么放着机械化作业种大豆、小麦不干,非要搞个什么水稻生产基地不可呢?种植水稻,大米的质量比其他谷物是好一些。目前,据我所知,我们国家对粮食的需求不是质量,而是数量,要解决八亿人民的不饿肚子问题。我想听听,为什么要建这个基地呢?”
“关于可行性论证,有详细的材料,”贾述生为之一怔,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位知青一下子就能提出这样真切实际,而一般人又难回答的问题,回答说,“到时候我让你们详细看,也详细给你们介绍介绍。寒作水稻在这里已有成功的试验,王继善他们年年都种,已经延续了许多年。只要水源充足,水稻是旱涝保收的稳产作物,具有经济效益高、营养价值高两大特点,素有‘谷中之王’的佳誉。别看现在产量低,我们实行科学种田,它的潜力产量肯定要远远超过麦、谷子、高粱等谷物。况且,我们这里土质好,只收一季稻,米质肯定要比南方一些米好吃。”
蒋英俊也没想到,这位复转干部竟不是白帽子,也看出贾述生是真想干一番事业的干部,自己作为在学校时的高才生的雄心壮志又勃发了起来,站起来说:“既然这里已经有了成功种植水稻的历史,寒作水稻的关键是要通过我们这里的地理位置、地形、地势、土壤类型、水资源及无霜期、积温、降雨量等气候条件,来研究与产量关系较密切的十个主要因素……才能不断采取措施,提高产量,做到不断稳产高产,才能真正建设成北大荒的水稻生产基地。”他说到这里掰着手指头说,“稳定通过10℃的活动积温;每年平均五至九月份气温和;每年平均降水量;历年水稻延迟型冷害减产率;水稻障碍型冷害出现机率和减产幅度;水稻稳产度;水稻与旱田作物单产比值;干燥指数;水源工程建设与水资源合理开发可能性;地貌与小气候特点等……”他说完了,把十个手指头都掰倒了一遍,“贾主任,在高寒地区大面积种植水稻,这可是个十分严峻的大题目呀……”
“专业,专业,真正的专业!”贾述生在赞叹的同时也把心倏地收紧了。是啊,既然提出来了,农垦部又批准了,要是一旦大面积不成功,北大荒的开发建设事业受损失,自己也就随着损失交代了。他佩服起这些知青来,期盼地说:“蒋英俊,我贾述生欢迎你们!你们先上去吧,我们和王继善一起研究讨论,咱们一定要打有把握之仗!”
“好--”蒋英俊回答很干脆,“如果组织上批准,我们明天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