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荒生产掀起了新高潮。
支边青年的集训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和成功。贾述生代表分场党委在作欢迎山东支边青年开发建设北大荒的动员报告中,讲了党中央关于开发北大荒、建设北大仓的伟大战略意义,国家对开发建设的投入和重视,以及开发建设的宏伟蓝图。高大喜结合他的上甘岭战斗英雄事迹报告,带着豪气大讲特讲了六分场的发展规划。他讲英雄事迹的时候,又端出了那个焦煳的松木桩,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到了讲发展规划的时候,忽而摩拳擦掌,忽而站起慷慨激昂,仿佛这里仍是朝鲜战场,开发北大荒的困难根本不在他的眼里。如果说姜苗苗的柔情蜜意融化了姑娘们心中的一时混乱,那么,高大喜的豪情又激荡起了女青年们的青春热血。从讨论中,从帐篷墙上的决心园地里,就已经看出支边青年们发自内心的豪情壮志--决心把青春献给北大荒开发建设的壮丽事业。
分场按着总场提出的边开荒、边生产、边建设、边积累、边扩大的开发建设方针,集训结束后,就将十个帐篷的支边青年进行了分编,一至三帐篷编进了一队,四至六帐篷编进了二队,七至十帐篷编进了驻分场部的后勤生产队,也就是三队。因为三队又增加了一个砖窑,要抓紧生产红砖,在入冬前抢盖集体宿舍,同时要有一部分人充实到种蔬菜和养鸡、养猪的工作中,以保证生产、生活兼顾,并步前进。总场又拨来了十辆解放牌大卡车、二十台链轨拖拉机和十台胶轮拖拉机。这就一下子给分场注入了生机和活力。分场做出决定,各队要注意培养一批女司机和拖拉机手,这就更激发了姑娘们的情绪。集训结束后的第一天,分场就动员掀起开荒和后勤生产新高潮。北大荒就像沸腾了:十台拖拉机集中到了分场北侧被划编为一号地的一片平平坦坦的大荒原里。成排的拖拉机错着位一齐开荒前进,就像春归雁一样成行地向前推进,身后犁起一片片黑油油的土地,另一边缘的荒地头上拖拉机犁起了一条横头堑,人拉犁开荒的队伍从破土的堑沟上插犁,也在拉成排向前推进着。
排在拖拉机队伍的第一个是席皮。这席皮虽然好起刺儿,有人还给他起绰号叫“媳妇迷”,可他干起活来确实是好样的,能吃苦,肯钻研--在部队里,他是全团拆装洗擦大炮比赛的第一名呢!如今这十名拖拉机手,他是惟一能大修拖拉机的,也是惟一的拖拉机随时有毛病随时能在地里修的。分场让他当了拖拉机手,还兼当机务队长,所以,他深更半夜驾拖拉机和李开夫出去才那么方便。分场提出要在北大荒培养我国第一批精明强干的女拖拉机手,选送给了他十名支边女青年,其中王俊俊也在内。他起早贪黑给这十名女拖拉机手讲驾驶技术,讲维修常识。姑娘们为能当上北大荒第一批女拖拉机手而自豪,刻苦学习。今天,姑娘们正式上车作为副驾驶员跟班作业了。王俊俊要求跟席皮的拖拉机,一来是觉得他技术高明,除了搞对象屁点儿,嘴滑一点儿,爱说俏皮话,人很正派,再说,他和冯二妮已经有了初步要好的恋爱关系,自己和冯二妮是好朋友,有这比别人进一层的小关系就感到近乎。二来席皮是队长,又是师傅,就不那么拘束。席皮呢,也很愿意接收,她长得漂亮,和她在一起工作,教她学技术,觉得很有情趣,但丝毫没有一点点搞对象的意思,因为他已经瞄上了冯二妮。他从心里感到,冯二妮也蛮不错,已经羞羞答答表现出了相爱的心迹,只不过是没有直言,就这一点儿也让他心里火烧火燎似的难受,以后,有了王俊俊这么个徒弟,可以通过她烧烧火,传传话,尽量达到能把冯二妮搂到怀里,达到能手挽手、能亲嘴的地步。他是队长,说了算,一锤定音,王俊俊就上了他的拖拉机。王俊俊自从有了这番事业,来北大荒第一天晚上与高大喜之间留下的懊悔与麻烦开始渐渐淡化,一心想做一名有作为的女拖拉机手。
“喂,小王,你瞧着,”席皮把着操纵杆说,“讲课的时候我都讲了,我这么只踏油门,拖拉机就慢慢往前走,大踩就快走,不踩就灭火,往左拐就往怀里掰左边这个操纵杆,要往右拐呢,就掰右边这个,拐弯大小就取决于掰得大小……”他侧脸瞧瞧听得很认真的王俊俊说,“现在不能给你开。你别着急,日子长着呢,这才第一天。以后没事了,我开着拖拉机到野地里教你,还教你修车,保证比她们九个都强!”
王俊俊坐在旁座,侧一下身子感激地点了点头:“席队长,好学吧?”
“好学,太好学了!”席皮踩大油门,犁过几个大塔头墩子说,“别把这玩意儿看得太神秘了,有人说挂上个大饼子狗都能开呢!”
“嘻嘻嘻,”王俊俊笑笑说,“你怎么骂自己呢!”
席皮说:“该骂就得骂呀,不光别人说,我自己也该骂骂自己。你说是不是贱皮子吧!我和李开夫嘀嘀咕咕还要去找你和冯二妮,高场长、方副场长都让你们给刷大马勺子了,我俩去,还不得甩个满头秃毛呀!要是真那样,别的姑娘也会瞧不起我们!嘿,说来也巧,就碰上冯二妮逃跑遇上熊瞎子……”
王俊俊说:“这就叫缘分。”
“嗨,缘不缘分还不知道呢!”席皮叹的气很长。
“怎么?”王俊俊问,“席队长,冯二妮没答应你?”
“说答应呢,又没答应,说没答应呢,又像答应,就这么神神乎乎,弄得我也五迷三道的……”席皮说。
王俊俊不解:“这是怎么说呀?”
“你和二妮是好朋友,你又是我的徒弟,我就直说了。”席皮平稳地踏着油门,平衡地把着操纵杆说,“那天没人,我偷偷跟她说:二妮,我太喜欢你了!她喝着我给她熬的鱼汤哧哧直笑,就是不撒口。我说给她自己搭个马架子,弄得结结实实的,在里头养伤,我俩也好说个悄悄话什么的,她说什么影响不好,非要回帐篷去不可。我要向她一伸手,她就借P股上有伤坐不起来,使劲儿趴在床铺上,瞧着我尴尬的样子还嘿嘿直笑……小王,你说,她是不是逗弄着我玩呢?外人哄哄地说我在和冯二妮搞对象,其实呢,我还在吃迷魂药。唉……”
“你们这些男人真有意思,”王俊俊笑笑说,“我去看二妮的时候,那里没人,她和我谈过,对你很感激,印象也很好。你别着急呀,人家大姑娘还能像你们这些毛小伙子似的?!”
“嗨,”席皮犹豫一下说,“跟我搞对象就说搞,不搞就拉倒呗!干什么那么黏黏糊糊呀?你看那些爱高场长的姑娘多痛快,还没见面,信里就我爱你我爱你的,多过瘾……”
一番话说得王俊俊红了脸,她本来想安抚一下席皮急躁的心,这一来,像是突然刮来一阵风,把话匣子灭了火了。
拖拉机开到头又转了回来,眼瞧到地头的时候,午饭的哨声响了。拉犁开荒的姑娘、小伙子们呼呼地往饭车跟前跑去。小伙子们跑得最欢,排在前头的几乎没有姑娘,都是男子汉,他们已经发了几个月工资了,需要用饭票和菜票买饭买菜,姑娘们还没发工资,只要报个名说出要多少饭多少菜就可以拿走。开始,队长曾经批评过小伙子们,不能这么野疯着抢先排号买饭,批评两次也不见效。现在,他这才发现,不少小伙子都买两份饭菜,有的姑娘根本不排号,在草甸上坐着等现成的;有的小伙子买好饭后,走到正排队的一个姑娘跟前,管你要不要,送到手里就走;有的买完后朝排队的姑娘一使眼色,那姑娘就悄悄离队跟了去。
啊,激情开荒的人群里,已悄悄流淌着一条恋河。
买到饭的,除个别是一男一女坐在一起外,多数还都是围坐在一起,香甜地喝着大米子粥,吃着馒头和茄子炖青椒。这茄子和青椒都是三队一开春就抓紧开荒种上,第一批从土地里收获的成果,大家都似乎觉得格外有味道。
席皮加大油门把拖拉机开到了地头。王俊俊一跳下拖拉机,外号小馋猫的黄瑛就从围坐在一起的人圈里站起来摆手喊:“俊俊姐,我把你的饭捎出来了!”
王俊俊坐下吃饭。黄瑛已经吃完了。她把碗筷送到车上,从地头搬起一块塔头墩连缀成的大黑土块,趔趔趄趄地边朝王俊俊跟前走边说:“俊俊姐,怪不得听人说北大荒的黑土肥得流油呢,这黑土多棒,要我看呀,运回咱山东关里家当肥料都行……”她往地上一扔,让草墩朝上,说:“给你--”
王俊俊这才发现,姑娘和小伙子们都坐在草地上,脸前都有这么个东西摆放菜碗,用来当小饭桌。
“敢情是了,”王俊俊把菜碗往上一放说,“这土,到我们县当肥料都行。”
队长张爱宝听见了,走过来往地上一坐说:“你们知道吗?咱六分场的土质,在整个北大荒是最棒的,是草甸黑钙土,耐旱、耐涝、耐水、耐气,又耐热性,含有机质高达百分之九左右。参加孟良崮战役时,我在那里待了好几个月,那里的土质我可知道,肯定是比这儿差远了!”
“差得远!”黄瑛顽皮地伸出手说,“连一个小拇指都赶不上。我爹常挂在嘴边上说,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有一年,我家有块地没上粪,那棒子苗一出土就黄皮拉瘦,像病秧子。”
张爱宝问:“那怎么办?”
“家家户户,一年四季就拼命攒粪!”王俊俊说,“要是谁家到种地的时候粪攒得不够,那简直是愁坏了……”
“喂,我说王俊俊--”张爱宝引起了兴趣,“这攒粪怎么个攒法呀?”
“张队长,我说说吧!我们那个村呀,攒粪才有意思呢,要是拿到北大荒,都是一个个故事。”黄瑛兴致勃勃地说,“家家都有个栏,来到北大荒才知道,这里叫茅楼,普通话里叫厕所,但跟这里的茅楼不一样。我们坐汽车来这里,路过老乡家看见了,这里是支个挡风遮雨的棚子,在蹲架上搭两块板儿,我们那里是一家有一个不带顶盖的房框子,框里是挖下一米多深的地槽,四周用石头砌上,一家人在那里上厕所,早晨倒尿盆儿,往里倒刷锅刷碗水和小灰……”
张爱宝是东北人,听来很有意思,词儿也新鲜,问:“小黄,什么是小灰呀?”
“这小灰呀--”王俊俊接话说,“就是摊完煎饼,铁烙子底下烧完柴禾的灰,还有灶坑里的灰。”
张爱宝说:“要是一家有个几亩地,靠攒这么点儿粪肥好干啥?”
“你说不好干啥吧?嘿,那还得从这粪里扒层油水呢!”徐磊是山东人,老家和王俊俊、黄瑛相隔不远,风俗民情差不多,在一旁接话说,“年年开春,家家还要买头猪放进栏里,除了扔点野菜外,就靠吃人的粪便,人便上到地里,种庄稼还是有劲儿的,到猪肚子里再过一遍就差劲了,这不叫还得扒一层油嘛……”
徐磊这一通讲,把在场的人都讲笑了。
“还有故事呢,”黄瑛津津有味地说,“家家粪肥不够,春夏中间的时候,就连根铲草挖个坑用土埋上,再浇上些水,叫做沤绿肥,第二年挖出来当粪肥用。”
“真有意思!”石大庆在一旁手一指眼前的大荒原说,“照你这么说,你们那里的草也不能肥了,不能多了。你看咱们这里,洋草、芦苇、三棱草、干苔草、小叶樟、乌拉草、星星草,一样一样的,海了!你们想办法吧,把北大荒的草都拉回你们山东老家去沤绿肥……”
黄瑛朝他一白眼,抢白道:“说话不嫌牙疼,你帮想办法吧!”
大伙儿哄的一声又笑了。笑声中,复转官兵和姑娘们打成一片了。
小伙子叫姑娘抢白一顿,倒觉得有点儿高兴,近两天来,姑娘、小伙子们浑合多了。
“你石大庆呀,该挨话呲儿,谁让你说话不贴边了!”张爱宝凑趣给了石大庆一句后说,“这么说吧,山东这个地方呀,人多地少不说,地又贫瘠,要不然,山东人闯关东的咋能占一半呢!”
“喂喂喂,我说队长,我们可不是闯关东,是来战关东、战北大荒的!”黄瑛带有挑衅的口气。
张爱宝笑笑:“哟,小黄瑛呀,这么厉害,怎么像小辣椒似的呢!”
“不厉害不都让你们这帮男子汉欺负住了!队长,你走着瞧吧,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她的话音没落,徐磊指着就要走到跟前来的高大喜说:“高场长来检查咱们队的工作来了。”
王俊俊立刻窘了,脸涨得通红,起身就朝前边一个小水泡走去。席皮正在那里边吃饭边用柳条当垂竿钓鱼。自从那天晚上后,王俊俊还没有和高大喜直面相见过。
高大喜摆摆手说:“王俊俊,听席皮说你心灵手巧,学开拖拉机特别认真,咋样?会开了吧?能不能开一个给我们看看呀?”
一句话给王俊俊解了窘:“开就开!”王俊俊的手早就怪痒痒的,只是席皮眼下不让,可也是,荒地里是集体行动,不熟强上也不行,一下子把握不稳,开沟里去呢。这茫茫的大草甸子,离水泡边还远着呢!她应了一声,反转回身来,一跃进了拖拉机驾驶楼,拖拉机没有熄火,闷哧闷哧在那里喘粗气呢。她一踩油门,使劲大了一点儿,拖拉机朝前一撅一撅地轰隆隆前进了,惊得黄瑛等人发疯似的向四处散去,嘴里直喊:“在山东老家听说过疯牛,这回见着疯铁牛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高大喜把双手举到头顶,大声鼓着掌,像说又像是喊:“同志们,王俊俊能自己开拖拉机了,大家鼓掌呀,鼓掌呀……”
荒原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和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