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光荣农场位于完达山西麓脚下的三江平原上,占地面积五十万亩。计划开发只有四十万亩,左侧是滔滔的黑龙江,右侧是绵绵延伸下来的完达山余脉漫岭。古人所说的北大荒,不单单是这片天荒荒、地茫茫、夏秋豺虎四处嗥、春冬霜雪遍山野的漠漠大地,也不是十万转业官兵刚布下的几十个开荒点,是指整个黑龙江谷地、嫩江流域和三江平原。十万复转官兵向这里进发的前夕,正值春暖花开,老部长布下勘探大军进行开荒测量时,带上二十名新任命的农场场长,还有上甘岭战斗英雄高大喜、贾述生,从哈尔滨出发,一起乘坐一架小飞机俯瞰视察。飞机首先向东飞行,飞到祖国最东部的三江平原时,低空缓缓飞行。老部长指着窗外乌苏里江西岸的一片原野让大家看,一望无际的草地、漫冈林丛、沼泽泥湾相映错落,随时都能看到成群的野猪窜出山林,凶恶的饿狼在追逐獐狍野鹿,还能看到呼啦啦飞起的野鸡、野鸭,是一幅原始的完整的凄凉蛮荒的图画。大家俯瞰了一阵儿,老部长从样本箱里取出一撮勘测队的选样土。那土黑油油,湿漉漉,老部长双手一攥,从指缝里渗流出了滴滴墨黑的汁液。老部长瞧着正落地的汁液说,这就是标准的肥得流油的北大荒黑土,我让农科院检验了,科学家说,这里的土壤含农作物需要的各种养料,开垦起来,只要风调雨顺,十年八年不用施肥,也年年丰收。说得大家激动不已,争抢着捏一小撮黑土在手里搓着,揉捏着。多么神圣的土地啊,沉睡得到年头了,新中国的十万复转官兵们要让你们醒醒了……
飞机向西北方向斜飞,到了小兴安岭西麓又缓缓低落下来,越过一片茫茫荒野后渐渐向西南飞去,沿着嫩江流域飞翔。这里的荒原虽然没有三江平原那样空旷一色,间或有些小村落和被开垦的土地,但在这个偌大的空间只不过像一个个小小的斑点,星罗棋布,广袤的田野仍然是那样成片成片地恢弘豪放。老部长叉取出这里的一撮样土,在手里拨拉着向大家说,黑褐色的是腐殖质变成的表层土,在十多公分黑褐土层下面是黄而显白的白浆土,这里的土地虽然不像三江平原那里肥得流油,与全国其他地方比较,仍属优质土壤……
飞机向东偏飞回哈尔滨的时候,太阳已经大大偏西。随行的勘测师向大家介绍说,这差不多一天的时间,飞机盘旋时在大家眼底过目的北大荒,大约有五万多平方公里的荒原面积,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的国土。可开垦的约有四千多万亩土地,相当于新加坡国土面积。假如开垦三千万亩的话,每亩平均产量三百斤左右,就可生产一百亿斤粮食,可以供给现在全国五亿人口每人二十斤粮食,这还不是共和国的大粮仓嘛!大家听着听着,顿时感到了北大荒开发事业的豪迈和雄伟。尤其是高大喜,他感到比在上甘岭守山头击退敌人那阵子更神圣,所以在戏台上,席皮一说出要开拔,他才激怒地向天鸣枪警告。
飞机缓缓升高,在一片片连成海洋似的跑道上翱翔着。老部长让大家集中在机身中间,展开了一张彩色的北大荒开发规划图。差不多飞翔了一天的茫茫荒原,一下子缩小到了眼前摊开的这张图纸上:在这连成片的三大片荒土上等距地设计了整整一百个国营农场,每个农场规划开荒面积三十万亩左右,各个农场场部东西南北各相距三十公里左右,每个场部都是砖房和楼房规范地毗邻着,还设计有办公楼、医院、学校、托儿所、百货商店等社会服务性场所。在这个图纸上,大片的荒原都规划成了一块一块千亩左右的土地,土地四周是防护林带,路成网,树成行,是那样的规矩。设计图纸上还惹人眼目地标识着哪片是小麦产区,哪片是大豆产区,哪片是甜菜产区,哪片是牧区……根据不同产区设计规划了乳品厂、糖厂、面粉加工厂、大豆炼油厂,在每片荒原的中心部位,还有三个航化小区机场……好气派、好壮观的北大荒开发蓝图呀!
老部长讲得激动不已,在场的人也被感染得热血沸腾。他讲到党中央和国家对开发北大荒的重视和投资计划,这些踩着连天炮火的脚步走来的指挥者们,真有一种扔下枪炮又端起新武器上新战场的神圣感觉。他们来时听说过,从公元十一世纪以来,从辽代开始的帝王将相们就琢磨开发这块土地,现在那长途鞍马、风雨饥寒、冰雪塞途、尸骨遍野的传闻,已在焕发出来的英雄豪气中灰飞烟灭了。如今插入荒原腹地的不是当年帝王将相押派进来的灾民,也不是囚犯,而是在战场上创了一流战绩的解放军官兵们,他们的豪言壮语是:向地球开战!
飞行视察结束后,老部长给这些开发北大荒的指挥者们讲了两个多小时。正是这次飞行视察和老部长慷慨激昂的讲话,才使贾述生、高大喜从头顶到脚心都充满着创建北大荒再展辉煌的勇气和信心。按正常说,昨天傍晚,接到吴场长今天就要来二百名支边女青年的电话后,今天上午就不该在原生产岗位上出工,然而他俩硬是和大家又在开荒实地拼搏了一上午,下午才都集中上来,开始在选好搭棉帐篷的地方,搭建睡床。床铺搭起来以后,等棉帐篷一到,往上一扣,再固定住就行了。砍树做铺柱的,做铺干的,运干草铺垫的,三百多人都集中在分场部,为即将到来的二百名女青年汗流浃背地忙碌着……
所谓分场部,还只不过是未来美好规划中的一个据点,惟一有永久保留价值、需要以后重新铺修的是一条开辟出的宽敞的南北大道,分别延伸向一队和二队,大道的两侧是三队宿舍,一个接一个的十多个马架子,还有不远处傍着一个小山丘挖成的地窨子,地窨子和马架子中间,就是四个分场领导的小马架子宿舍兼办公室。正搭的能装二百人的女宿舍,在四位分场领导住的马架子的后面,接着吴场长来电话的说法,每个棉帐篷能住二十人,搭十个床铺就行了。这将是这里最高级最漂亮的住宅了。
下午三点钟,贾述生带队去接支边女青年的六辆卡车。当车缓缓驶进场区时,路旁列队欢迎的三百多垦荒者长时间鼓掌,喊起了“热烈欢迎支边青年参加北大荒建设”的口号,接着又是鸣放鞭炮,使这荒蛮大地格外热闹起来。
汽车一停下,高大喜一挥手,欢迎的人群立刻分散开,卸行李的卸行李,支帐篷的支帐篷,在新立起的两根扯有“欢迎山东支边女青年开发建设北大荒”横幅条匾的木杆周围。男子汉们坐成了一个大圆圈儿,女青年则坐成了一个正方形,开起了欢迎大会。
高大喜穿上了那套褪了色的军装,头发也不像以前那么蓬乱,显然是梳理过了。多少天来,他和大家风里雨里开荒,这一打扮像换了一个人,格外年轻,格外精神抖擞了起来。他站在人圈里,让大家静下来后,说:“同志们,先和大家说明一下,支边青年们从济南出发,坐火车到早春车站,已经走了三天两宿,下车后没休息,简单吃了点儿饭,就又上了我们这六辆大卡车,实在是够辛苦的了,按理,应该休息休息再开这个联欢会……”他说着伸出手向四面一展示说,“支边青年们也都看到了,那面盖的砖瓦房刚打地基,入冬前才能起来,其他都是马架子、地窨子,每个里头只能坐三四个人,还得低着头,猫着腰,那边正在给大家支帐篷,这样安排,就委屈大家了!好,我现在宣布,光荣农场六分场迎接山东支边青年联欢会现在正式开会!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分场党委书记贾述生致欢迎词!”
高大喜这一介绍,贾述生便引起了支边女青年们的格外注意,他就是这里的最高领导者了。他中等个子,墩墩实实,怎么看都像三十多岁,其实他才二十七岁,大概是因为在农村长大又加上这几年抗美援朝战场的锤炼,齐刷刷的短式黑头发里,闪烁着几分豪壮和英俊,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给人以沉稳的感觉。
“支边青年同志们!”贾述生没有拿稿,一开口,那浓浓的山东口音一下子给了姑娘们一种亲切感,“首先,我代表光荣农场六分场党委,代表先遣的第一批垦荒者们,对你们的到来,对你们勇于自愿报名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的大无畏精神,以赞扬、敬佩的心情表示热烈的欢迎!”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贾述生一挥手对男子汉们说:“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不比报名参加抗美援朝逊色呀,你们说对不对?”
“对--”
“向支边青年学习!”
“向支边青年致敬!”
荒原上响起了一阵真诚的口号声。
“支边青年们,我们的事业是光荣的,也是豪迈的。前几天,我和二十多名农场党委书记、场长,受老部长的邀请,和老部长一起乘上飞机,视察了北大荒这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嗬--好大好大呀,飞机慢慢地飞了多半天,五万多平方公里,能开垦三千多万亩土地呀!老部长在飞机上给我们看勘测取的样土,咱这北大荒的黑土地,名不虚传,真是攥一下肥得流油。老部长幽默地说,我们开发的不是荒地,而是在挖掘地球上的一块最大的黑宝石,这块黑宝石,又像宝葫芦,开发好了,随着日转星移,每年都可以变出一百多亿斤粮食,我们要是会变的话,可能会变得一年比一年饭量大……”
他讲得幽默而又激动,姑娘们想笑又笑不出声音,一张张微笑的脸,甜蜜蜜的脸,随着他的动作、音调就像正在绽开着的一朵朵美丽的花。
贾述生最后激昂地提高声音,既面向先遣垦荒者们,又面向姑娘们说:“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是来开荒,我们是在向地球开战,是在向地球开战呀!”
微风向天边卷去了一阵激昂的掌声。
高大喜还没说话就先鼓掌:“同志们,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支边青年代表、共青团员王俊俊讲话!”
掌声过后,王俊俊走出坐在地上的方形人群,鞠了个躬,望着眼前陌生的人群像是有些紧张。她站稳,努力冷静一下说:“各位领导,老垦荒战士们……”下面的人正静静地听着她念下文,她却一下子抬起头抖抖手里的发言稿说,“这个发言稿,是接到带队领导给我的任务,火车还没开过山海关的时候写的。来到北大荒看到了这一切,刚才又昕了贾书记讲的,我才发现这发言稿太天真、太单纯了,写得也太理想化了,全念出来,肯定会惹得大家发笑,我就随便说说吧,能代表大家就代表大家,代表不了,就算是我自己的心情……”
她这个开场白,引起了老垦荒者们格外的注意,给人以潇洒大方的感觉。
王俊俊已经不太拘束了:“我们一进北大荒时和关里家比,异样感觉有是有……大家都知道,年轻人都善于幻想,火车越跑,特别是到早春车站下了火车,又坐上分场去接我们的大}车,看着,听着,和我们来时想像的差别太大了。我想,北大荒再大,有我们一个县、两个县大,就了不起了吧,真没想到没边没沿地大。贾书记刚才一说,才知道这北大荒五万平方公里,能开三千多万亩地。哎呀,这简直是太大太大了。还有这荒劲儿,我想就是一片荒草呗,没想到荒草地是乱泥塘子,草呢,不长在地上,长在一个鼓包一个鼓包的塔头墩子上。听说这里狼多野兽多,我想像怎么也得晚上才能听到狼叫熊嚎,没想到,我们在卡车上往这里来,路边不远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叫,反正是野兽,就在不远处的荒地里,吓死人了。我想像,让我们到这里来,最起码也得有房子住呀,上汽车时装帐篷,才知道是给我们搭住处的,来了一看,老垦荒战士们住的还不如我们,都是一色的窝棚、地窨子……这里可真是毛主席说的一穷二白,我们要和老垦荒战士一起贡献青春和智慧,在这里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从王俊俊一走出支边青年的队列,李开夫就瞪着眼珠子滴溜溜瞧着,挖空心思地回忆着,像是从来没见过也没接触过这么漂亮和落落大方的姑娘,灵秀的嘴唇讲话时那样妩媚动人,两条黑长的辫子在阳光映射下,闪耀着金黑褐交糅的光泽。他早在二队的队伍里坐不住了,从人圈后猫腰转到一队的队伍跟前,挤到席皮跟前一坐,拨拉一下席皮,悄悄地说:“哎,伙计,刚才你听到了没有,这个漂亮妞儿说要和咱们一起啦……”
席皮正听得认真,知道是李开夫来了,头不回,眼不斜,不耐烦地说:“好好听人家发言,你一起什么一起……”
“十有八九,准是你没听着,”李开夫捅捅席皮,“说了,要我们一起!”
席皮回头斜眼抢白了一句:“你就是能扯他妈王八犊子,人家是说在一起建设北大荒,你就瞎往那条道上想!”
“嗨--”李开夫说,“只要想在一起就好办了,怕就怕她受不了这苦和累跑啦……”
他俩都没听着王俊俊发言最后说的什么,在一片掌声里扭头看时,王俊俊正姗姗回队。
高大喜站出来说:同志们,支边青年们还准备了几个文艺节目,因为是联欢会,老垦荒战士们也可以自愿报名演节目……
李开夫忽地跑到人圈的中间,伸出胳膊举着手小跑着截住高大喜的话自告奋勇:“我先来一个!”
人圈里七嘴八舌地嚷起来,这个喊让他下来,那个让他回去,要看支边青年演出;也有的说,出什么风头,快下来;还有的轻哼漫讽,说不好听的:这个国民党痞子,见了姑娘就不知道他妈的该怎么显自己了。
李开夫冲着高大喜说:“高场长,我唱一个北大荒!”
“不行不行!”高大喜制止说,“你平时唱的那玩意儿总给我惹事儿,还要唱,不行,下去下去……”
人群里起哄一样地喊:“下来!下来!让支边青年先唱!”
“高场长--”李开夫执拗地要唱,“我不再唱那玩意儿了,我要唱新北大荒!”他不顾下边起哄,也不顾高大喜制止,先给支边青年鞠个躬,报起幕来,“我献给支边青年们一支歌,名字叫《新北大荒》,演唱者:二队垦荒战士李开夫!”
支边青年们的队伍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一响,起哄的停止了,高大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开夫润润嗓子,放声唱了起来:
十万官兵来北大荒,
北大荒呀不再荒凉,
吓跑了兔子,吓走了狼,
迎来了一批大姑娘。
大姑娘呀大姑娘呀,
大姑娘个个真豪爽,
我们共同立下垦荒戍边志
要共建美好的北大荒,
共建这美好的北大荒!
……
歌声未落,支边青年们中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男子汉那边也有人呼喊着叫好,有的还喊出了“再来一个”。李开夫刚要回身,被高大喜截住拽回说:“下面就请支边青年王俊俊和冯二妮演唱:山东柳琴小演唱《来北大荒之前》。”
这两名女青年一出场,就给了大家,尤其男子汉们,一种共同的微妙感觉,使他们不约而同地笑着,鼓着掌,经久不息,笑得鼓得连姑娘们都莫名其妙了。这个自编自演的山东柳琴小演唱,唱的是一对恋爱中的青年,女青年要报名去北大荒,男青年劝阻不让,女青年坚定不移,而导致两人分手的故事。王俊俊还是那发言时的着装不变,只是搭档冯二妮女扮男装,把辫子盘卷在一起,拢进了一个大号的鸭舌帽底下,脖子里围着一条白毛巾,手上戴着白手套,长得胖胖乎乎,脸蛋儿红润润的,眉很黑,对唱的神色中有种朴拙和稚气。男子汉长时间地笑,长时间地鼓掌,多数都是联想起了昨天晚上李开夫和席皮演唱的《十八相送》,那段戏里有一个男扮女装,这里又来了个女扮男装,这本身就是一个相应巧合的乐子。
高大喜也在笑,他觉得笑得差不多了,站起来大声说:“大家不要笑了,不要鼓掌了,好好看节目嘛!”
两个女青年被笑得莫名其妙,有点儿腼腆了,这一腼腆带进剧情,倒显得更有青年男女初恋时的气氛了。女青年引唱,与恋人商量要报名去北大荒,男青年跺脚皱眉相劝,好话说尽,女青年执拗不听。当男青年亮示自己的鸭舌帽,自夸在县城里有份好工作时说,你要不听,咱俩就黄,女青年毫不示弱,对应着男青年使劲一跺脚,以“天下何处无儿郎”的唱调结束时,会场又发出了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掌声震动着荒原,向遥远的天边滚滚而去。
亘古荒原上第一次荡起这火一样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