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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联欢会结束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贾述生让通讯员通知分场领导和各队队长,立即到他的办公室开紧急会议。

  所谓他的场办公室,不过是一个比其他马架子、地窨子宿舍大一些的大马架子,还兼做他的宿舍。贾述生刚进办公室,打开电灯坐在办公桌前,高大喜和副场长方春、姜苗苗,还有三个生产队的队长,都随后赶到了。他们有的坐在地铺上,有的坐在木墩子上。还没等贾述生开口说话,高大喜就说:“贾书记,吃完晚饭,我正要关门去参加联欢会,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一听,是总场吴场长打来的。一听那口气,吴场长就很高兴。吴场长说,老部长很关心来北大荒的十万复转官兵,国家已经从苏联进口一大批拖拉机、播种机和联合收割机,再配上一批国产的,很快就要运到北大荒。吴场长还说,老部长非常重视咱俩写的那封信,首批山东支边女青年明天上午到场部,下午就有两百名来咱们六分场,还提了些安置好这些支边女青年的要求。这不,没等我向你汇报,席皮就在演出台上闹了那么一桩,简直把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可不能怪我先冒炮呀!”

  “大喜,你这一炮冒得好哇!”贾述生一拍桌子说,“就是这一炮才挑起了大家的情绪。要是没有这一炮,说不定要闹一场小骚乱呢,也说不定要做多少思想政治工作才能稳定住一些人的情绪。”

  方春说:“这个席皮也太自由主义,还是共产党员呢!我看,就是反右没反到他身上!”

  “行了行了,这北大荒到处荒山野岭的,离开那反右的地方,就别提反右的事了。”高大喜瞧了方春一眼说,“席皮这小子就是虎拉巴叽,那张嘴臭得要命!要说,那人心眼儿挺好,他的档案里记着,孟良崮战役中,他一个人拼死了二十多敌人。我已经给他一巴掌了,以后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也就结了。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是不能饶他的!”

  方春小声嘟囔说:“哼,说是嘴臭,说是虎拉巴叽就能遮过去?那些右派不就都是因为几句话嘛……”

  “这可不对!”高大喜放开了嗓子,“那些右派的言论都和反党有关系,席皮只不过说要是在这里一辈子娶不上媳妇,他就开拔,和反党不贴边儿呀!”

  方春不服气,站了起来,冲着高大喜嚷道:“还不贴边儿?!这开发北大荒是党中央毛主席号召的,要当逃兵,要背叛党的事业,还不贴边儿?!我看,比贴边儿还贴边儿!比右派还右派!”

  “你--”高大喜霍地站起来,“你方春有能耐打他右派呀,打呀……”

  “坐下!坐下!都坐下……”贾述生本来也是对席皮一肚子火,也想在这会上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商量商量,是批评教育还是给处分,高大喜和方春这一势不两立,倒使自己没主意了。他决定取消这项内容,站起来说:“先不提席皮这桩子事儿,该教育教育,反右斗争已经过去了,以后有什么运动够什么再说……”

  贾述生这几句话给了两个人面子,高大喜和方春你瞪我一眼、我斜你一眼地坐了下来。

  “好,咱们正式开会吧。”贾述生说,“要是没有吴场长来电话,没有接收这二百名山东支边女青年的任务,本来也要开个会。今晚有联欢会,原打算明天晚上开个紧急会议,主要想请各队队长先汇报一下近一段时间以来各队的思想情况和生产情况,再研究布置下一段工作。现在看来,接收和安置支边青年的任务相当紧急,我们就简单地沟通一下各队情况,主要看看有些什么问题。如果像席皮那样,冷不丁一下子冒出来,怎么去安置和接收那些支边青年呀?好,现在各队长谈一谈吧,包括生产情况。”他说着又瞧瞧高大喜,“高场长,怎么样?”

  高大喜点了点头。

  “我先汇报一下吧!”一队队长张爱宝说,“我汇报的第一个问题是队里的思想状况。我们队的这些复转官兵,近些日子来思想情绪的倾向是暴躁,我看,像是受了席皮的传染。一到晚上吃完饭,这席皮就挨个马架子、地窨子地串。我了解了,要说大家关心的问题,先是回忆当年战场,他说他那一仗打得艰难,他说他那一仗打得残酷,他说他那一仗打得开心,那些故事真生动,可以编成一本书。后来呢,最多的话题就是瞧着眼前这北大荒议论。有的说,这样干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建成粮仓,议论让国家快给支持、多给支持;眼前的话就有点儿牢牢骚骚了,有的说,哼,几百里内连个大姑娘都没有,到哪里讨老婆去呀?什么时候能成家?到关里去找,人家一看这地方能不能待住……我知道,席皮在台上唱的那支《北大荒真荒凉》,是从八家子学来的,在这个马架子里哼,在那个地窨子里唱,唱得大家都会了,很影响情绪。高场长报告了那些消息,大家的情绪可能会好一些了。我汇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开荒生产。情绪是情绪,大家的干劲儿还是很足的,队里的两台拖拉机、三台五铧犁、两台重耙、五辆马车、一百多把刨镐,仅仅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开出五千多亩地,而且还在两千多亩新荒地上播上了大豆,长势还不错,同志们已经尽到力了。就是眼前生活上的困难太多,井打成以后,喝水不困难了,现在蔬菜太少,总吃成菜恐怕受不了。再就是马架子、地窨子都潮,有的已经吵吵腰疼了。还有,就是这蚊子、小咬、刨锛儿太多太厉害,每天晚上睡觉前,每个马架子里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往外轰蚊子,打蚊子。也怪,就拿我住的马架子来说吧,睡前觉得轰光打净了,可你刚躺下闭上眼睛,就听见嗡嗡嗡、哼哼哼地从马架子的苫草里又飞出来了,我们几个就起来再打,直到累得没耐心了,也确实累了,反正也不卖给它吃,咬就咬吧,吃就吃吧。等睡上一宿,第二天早晨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有几个大红包……”

  “我汇报一下,”二队队长孙振鹏说,“我们二队的思想情况有些和一队差不多,又有特殊的一面,因为除了有些右派,二队主要由解放团的人组成。这些人转业前多是国民党投诚部队的人员,听说原先计划让他们参加援藏去搞一个修路工程,觉得抱屈,后来安排到这里来了,和去西藏一比,又觉得好了一些。我这个队人员思想比较复杂,不像一队就是单纯觉得娶媳妇难;因为我队一部分是地方的三教九流,有的还是地痞赖子,干活时不强迫压任务是不行,偷懒耍滑的大有人在。比如说演祝英台的那个李开夫,曾是国民党部队中说拉弹唱的一个戏班子里的,干活俩不顶一个。你看在台上像个人样儿似的,要是扯起王八犊子来,那可一个顶仨,平常唱的那些玩意儿真恶心人,什么《张老三卖大烟》、《小寡妇开店》那些荒唐小调大概他没有不会的。为了这个,我没少剋他,可他嘻皮笑脸也不在乎,真是他妈的脸皮厚,机枪打不透。姜苗苗为啥不和他搭伴儿唱段子呀……”

  “孙队长,别说了,别说了,”姜苗苗截话说,“其实,李开夫没怎么的,主要是我不愿意唱。我看,像他们那些人,能来北大荒不跑不颠儿,能好好参加开发建设就不错。我看,他还是比较守谱的。”

  孙振鹏笑笑说:“你这一说,好像我贬低了他们似的,你是不清楚……好了,队里还有一种活思想,听说有的人暗地里嘀咕要逃跑。谁要跑,怎么跑,我还没抓住把柄。不过,我倒觉得,高场长台上那一枪,像是镇住了。我看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现在,我有种感觉,分场的人都怕高场长。贾书记,我给你提点意见,你也得像高场长那样横点儿,思想政治工作是讲究方法,光婆婆妈妈的不行,你俩要是都横起来,治理咱们六分场恐怕就没问题了。依我看哪,当这个分场的党委书记和场长,比在战场上当那个指导员和营长、团长还要费心思。那时候,一切行动听命令。现在要是不有点儿强硬办法,这北大荒要开发建设成想像的那样可就不好说了。历史上记载,从辽金年代开始,到明清年间,一代一代的皇帝不管抱什么目的,有的是为流放犯人,有的是戍边守疆,都没少安插人来,终归还不是像屁嘣的似的,这里开一小片荒,那里抠出一疙瘩地,都没形成大开发的气势和规模。这回,新中国成立了,党中央下决心要发展农垦事业,要把北大荒建成共和国的第一大粮仓,这重担就算落到了我们肩上。现在看,规划起来容易,具体实践起来并不容易呀!毛主席说了,我们国家还是‘一穷二白’,说要给一批机械,但和实际需要差得太多了,国家没有更多的物资力量投放,我们就要像高场长鸣枪时说的,用那种精神来开发建设北大荒,一代不行两代,两代不行三代嘛……我的意思是说,从我们领导来说必须首先有信心。所以,我建议,要进行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教育。”

  贾述生点点头。

  “该我汇报了,”三队队长周德富说,“我们队的思想情况和一队、二队正好相反,这可能和我们队的成员都是北京等城市的右派有关系,给我的感觉就是整个队里空气特别沉闷,沉闷得像是天空阴得厚厚的云,像要打雷又打不起来,要下雨又下不起来。不管是集体劳动还是开会,他们中憋闷的空气,让你有种喘不出气儿的感觉。我问一个被打成‘极右’的,脸上咬那么多大包,痒不痒?疼不疼?他摇摇头说,不疼,不痒。晚上,我挨个马架子走走,问他们潮不潮,明明潮也都说不潮。有人和我汇报说,有天晚上,席皮跑了十多里路到那里唱坏歌,硬让他们给轰出去了。一队和二队说的那种觉得在这儿娶媳妇难的思想动态也没有,这可能因为他们不都是光棍的缘故。其实呢,光棍儿也不少,能占三分之一,听说打成右派后,有好几个家里来信说,老婆要离婚,有的老婆来看了看,说什么也不随迁……”

  姜苗苗鄙夷地插话:“嘿,觉悟太低,真给中国的妇女丢脸!”

  周德富接着说:“不过,我们队的劳动气势和劲头很好,不管是基建班、蔬菜班、畜牧班、修路班,干起活来都很卖力气,没发现耍滑的、偷懒的。我们承建的三个队越冬的集体宿舍地基都完工了,新建的窑地已经出了第一窑砖,眼前就十多辆解放车,显得运力不足。蔬菜班开出的五十亩蔬菜地,都已经平整好,眼下种别的蔬菜不赶趟了,可以种秋白菜、白露葱和秋菠菜。今年入秋后,天公作美的话,吃上我们自己种的菜恐怕没问题了。畜牧班也盖起了鸡舍、猪舍,从老百姓那里买来了老母鸡、后备母猪,明年就能吃上咱们自己的鸡蛋和猪肉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人手少,砖窑小,要是不来这两百名女青年,我们将将巴巴能把三个队的集体大宿舍盖好,保证人冬前都住进去,又加二百人,可就没把握了。要说问题就这一点儿。我建议入冬前少开点儿荒,集中力量再建两个砖窑,突击把宿舍都抢出来,把食堂都抢出来,不然,冬天一到可就要为难了,我就说这些。”

  贾述生说:“大家谈得很好,几位场长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我说几句吧,”高大喜说,“队长们谈的这些情况我也都了解,提的建议都同意。关于接收二百名山东支边女青年的事情,我在戏台上已经说了一些,在这里我还得传达一下吴场长的几点指示,我们好认真落实。吴场长指示我们:一、要从战略高度认识接收这批支边青年来北大荒的重要意义,是保证十万转业官兵安心开发北大荒的一项重要措施。吴场长讲到这个问题开玩笑似的强调说,可别让官兵们认为,这些支边女青年就是来当媳妇来了,也别造这种舆论和气势,只是组织上创造这么一个条件,至于谁和谁能不能配婚还要靠自由恋爱,但是,光棍的转业官兵们要主动点儿才行。二、国家对这批支边女青年十分关心和爱护,随她们同时要运到约够两百人居住用的棉帐篷,要专项专用,全部用给女支边青年,不准挪做他用。三、要关心女支边青年的衣食住行,要切实保证她们的人身安全,尤其是晚上人厕问题,要妥善安排,最好在帐篷内,千万防止夜里野兽伤人。四、要将安置情况及时向场部汇报。”高大喜传达完吴场长的指示,又说,“贾书记,我看哪,咱们分场这帮小生牛忙子一个个虎头虎脑的,别见了人家姑娘莽莽撞撞惹出乱子来。明天早饭后,你还真得把大家集合起来强调强调。”

  贾述生点点头,问方春和姜苗苗有什么说的没有,两人都摇了摇头。贾述生说:“大家谈得都非常好。根据大家的发言汇报和吴场长的指示精神,我讲几点意见吧:一、落实好吴场长的指示,我们要做好这么几项工作:明天早饭后出工前各队要向全体职工传达吴场长的指示,把高场长在台上和刚才讲的作为严肃课题提出具体要求,明天上午各队照常出工,午饭后都集中到分场来,列队欢迎支边青年的到来,由高场长负责安排,一部分人参加欢迎会,一部分人等到货车一到就开始支帐篷,搭床铺,确保晚上顺利就寝。帐篷都搭在分场,集中一个地方,先搞一周集训,然后再分到各队。二、支边青年的集训工作,由姜苗苗副场长负责。请姜苗苗同志负责安排一下集训的日程和内容,总的要求是通过一周的集训,能为这二百多名支边女青年扎根北大荒、安家落户打下一个良好的思想基础。三、当前,在垦荒队员中出现了一些不良思想倾向,各队要发挥我党思想政治工作的优势,一个小组一个小组、一个人一个人地做思想工作。做思想工作的同时,要帮助他们解决一些能解决的困难,要向大家介绍党和国家重视关心北大荒开发事业的大好形势,以鼓励大家的斗志。四、对于各队反映出来的一些困难,希望方春副场长认真整理一下,可以再征求一下各队的意见,生产上的、生活上的,集体的、个人的,都要征集,分门别类地列好,我们认真研究一次,看看哪些我们能解决,解决不了的及时向场部汇报。有一点,只要我们自己能克服、能解决的,我们就不向上级反映。开发北大荒的事业,就是和困难做斗争的过程,也是艰苦奋斗的过程,我们要创造一种比上甘岭战斗更顽强的精神,让这种精神变物质,让北大荒变成祖国的大粮仓……”

  贾述生滔滔不绝地讲着,其他人都把笔记本垫在膝盖上刷刷地记着,特别是要来一批年轻的生力军,每个人都受到了鼓舞,心里都像有一团火焰在跳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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