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卧蚕山游击大队完全变了一个样。
发动群众的工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游击队和山下方圆数十里的广大群众真正建立起了血肉相连、生死与共的紧密联系。很多群众对游击队不仅非常理解,热情支持,而且还主动把自己的子女送上门来,积极要求参加游击队。群众的要求很热烈,老余、老田、何志文都觉得不好拒绝,于是便安排了三天时间专门进行招募新兵的工作。那三天里,盘山上人来人往,异常热闹。要求报名当兵的,一共来了七百多人,把盘山寺内内外外挤得水泄不通。来了这么多人,游击队当然不可能都吸收。他们左挑右选,优中拔优,最后只留下了三百名。其余的绝大部分,四百名左右的热血青年,老余、老田、何志文没办法,只好一个一个地耐心做工作,好不容易才把他们送回去了。新吸收的三百名新兵,个个思想好,品质好,身强体壮,能力出众。他们中,有不少人,如来自石板塘村的姜鹤坤、姜鹤季、姜鹤扬、姜鹤仲,来自骆家坳村的骆根宝、骆根春、骆德贵、骆德才、骆德飞,来自陈家村的陈迎旭、陈灿林,来自坡塘湾村的尹费、尹明信,来自枫树湾村的朱新建、朱子建等,都是堪当重任,能够率领士兵冲锋陷阵的将才。
来了三百名新兵,游击队的规模就扩大了,达到了六百五十人。老余见条件成熟了,便和老田、何志文商量,把全部人马进行整编,并重新安排和任命干部。他们重新组建了三个中队,任命李复、张福寿为第一中队的正副队长,牛满江、张福宝为第二中队的正副队长,朱桂才、张晓林为第三中队的正副队长。此外,他们又另行组建了侦察队、特工队、机枪队和后勤队,并任命刘心璞、姜济木为侦察队正副队长,张大经、姜鹤卿为特工队正副队长,刘芒种、李树森为机枪队正副队长,王志新、李克宽为后勤队正副队长。老余深知训练的重要性,因此特意设立了一个军官教导队,并亲自兼任队长。同时,他还为教导队安排了两个非常优秀的教官,那就是万康海和杨金根。万康海原本是长沙武备学堂的教官,既有军事理论知识,又有实战经验。张颂臣用重金将他请来,让他担任米行卫队的教官。后来,米行卫队到了游击队,万康海便也跟着进了游击队。杨金根不仅深谙武学,武功精湛,而且为人稳重,有胆识,有谋略,遇事不急不躁,关键时刻能不慌不乱,沉着应对。此外,刚进队的新兵中,也有不少人因为各自的特殊经历或格外出众的能力,而被破格任命为干部。如姜鹤坤、姜鹤季、骆根宝、骆根春、陈迎旭等,就都当上了小队长。
练兵工作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成果。练兵是老余亲自抓的。他抓得严,抓得紧,而且事事以身作则。练晨跑,他常常跑在队伍最前面。练爬山,他常常是第一个爬上山顶。练急行军,他常常负重最多,并且还经常帮体弱有病的战士扛枪、背行李。练刺杀,他也和战士们一起练,无论单打独斗,还是集体合练,一点也不含糊。练射击,他更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他是游击队里出了名的神枪手,射击的本领十分高强,无论是打固定靶,还是打流动靶,都能弹无虚发,枪枪都中红心。除了日常操练外,老余还经常亲自出马,给战士们讲战略战术方面的课。他的课以丰富的实战经验为基础,讲得活,讲得生动,战士们最爱听。由于抓得严,抓得紧,游击队的技战术素养和作战能力很快就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人多了,规模大了,建制健全了,干部配齐了,战士们的思想水平、技战术素养和作战能力大大提高了,游击队的面貌也就焕然一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游击队就差实战中的检验和锻炼了。到这时候,战士们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和鬼子一决高低的想法。他们情绪激昂,斗志旺盛,纷纷到队部请战,要求尽快组织一次战役,杀杀鬼子的威风。很多战士甚至发起了牢骚,悄悄地议论说:“游击队,游击队,三个字的中间是个‘击’字。‘击’是什么?‘击’不就是打仗嘛!打仗,消灭鬼子,这可是游击队建队的宗旨呀!老不打仗,那还能叫做游击队吗?”
其实,老余也早就想打仗了。只是在具体怎么打的问题上,他和大家的想法不大一致。战士们的想法是先打界石镇,为两个多月前的那次大败仗报仇雪恨。而老余的想法,却是先打潘家塘。他想把界石镇暂时放一放,打完潘家塘后再考虑。当然,他并不是不想打界石镇,更不是害怕界石镇的鬼子兵多火力强,不容易攻打。他之所以有这个想法,完全是因为一件非常特殊的事情。
这件特殊的事情是什么呢?那就是耀大娭毑和潘家塘伪军连长李长亭的特殊关系。耀大娭毑认识李长亭,和他有过一面之交,晓得他为人正派,并且有投降反正、参加抗日的想法。因为有这个情况,所以老余就想通过耀大娭毑出面,做一做李长亭的工作,动员他带领伪军反正,参加抗日统一战线。三个月前,盘山上还只有东山游击队一支队伍的时候,他曾经和耀大娭毑正式谈过这件事,要派她去潘家塘动员李长亭反正。但没想到,这事正要开始做时,刘春云来了。刘春云把东山、西山、南山三支原来分散在各地的游击队捏合到一起,组成了卧蚕山抗日游击大队,并且剥夺了老余指挥作战的权力。一时间,老余成了刘春云的眼中钉,肉中刺。老余无论说什么话,刘春云都听不进去,动员李长亭带伪军反正的事就更是提都不能提了。结果,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
时间虽然过去三个多月了,老余心中却时刻都在想着这件事。他觉得这事有一定成功的可能性,值得一试。因此,他把老田、何志文和所有的中层干部喊到一起,毫不隐晦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结果,他的想法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大家的想法高度一致,事情就好办了。当下,老余就亲自跑到耀大娭毑和景满贞家里,请她们两个人出山,到潘家塘去做李长亭的工作。
耀大娭毑和景满贞倒是都很热心,愿意为游击队做工作,但就是担心自己人微言轻,完不成任务。景满贞认认真真地说:“当说客,我可没经验,就怕说不动人家。老余,我们要是没把人家说动了,你可别埋怨啊!”
老余笑了:“哪能一次就成功呢,这又不是去街上的铺子里买油盐酱醋!这事呀,得慢慢来。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就得四次、五次。这一次去呀,主要就是探探路,问问情况,听听他们的想法,摸摸他们的态度,并争取和他们建立联系。只要他们不一口拒绝,答应下次还见面,那就是很大的胜利了!”
为着去潘家塘,耀大娭毑和景满贞特地起了个早床。天刚蒙蒙亮,两人就出门了。临出门时,耀大娭毑突然伸手进灶洞里抓了一把黑灰,回身就往景满贞脸上抹。景满贞吓了一跳,急忙闪身躲开,愣愣地问:“干什么呀?犯神经是吧?要出远门了,你不帮我涂脂抹粉,反倒还要往我脸上抹黑,什么意思嘛?”
耀大娭毑搓搓手,拍掉手上的灰,笑了笑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晓得吗?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是为你好!谁叫你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貌、沉鱼落雁的容呢,走到哪里都招男人们流口水呀!”
“哎哟哟,别说了吧,怪不好意思的,”景满贞撇撇嘴,“还‘倾国倾城的貌、沉鱼落雁的容’呀,我都是个黄脸老太婆了!”
耀大娭毑伸手在景满贞的脸上摸了一下,大眼一瞪:“老太婆?老太婆怎么啦?你呀,如今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时候,魅力还蛮大呢,哪个男人见了不多看两眼呀?更何况咱们今天去的还不是一般的地方呢!那可是军营啊,到处都是鬼子和伪军呐,晓不晓得呀?你要是被哪个鬼子或者伪军看上了,掳了去当花姑娘玩,我可怎么对得住耀宗啊?”
“还说是为我好啦?嘿嘿,你这话用词就不妥!”景满贞用手使劲地搓着脸,想把脸上的黑灰弄干净。但她这一搓,黑灰不仅没搓掉,反倒弄得满脸都是了。
这回轮到耀大娭毑发愣了。她忙问:“哟,用词不妥!怎么个不妥呀?”
“什么‘徐娘半老,疯韵犹存’!我既不姓徐,又不是爱犯疯的疯女人,干嘛用这话来说我呀?”景满贞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耀大娭毑捂住嘴大笑起来,“那好,那好,给你改,给你改,改作‘景娘未老,漂亮犹存’,这总行了吧?”
盘山离潘家塘不到三十里。两个人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没走多久就到了。耀大娭毑怕鬼子发现,便不走大路,领着景满贞下到了大路边高坡下的田间小路上。那条田间小路,是她去年从长沙回来时走过的。她正是在那条小路上认识了李长亭,还见到了一个半大不大的小伪军士兵。旧地重游,耀大娭毑记忆犹新。忽然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小伪军士兵的模样: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子,充满稚气的脸膛,鼻子眼里流着鼻涕,脸紧贴在枪托上,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半睁半闭地瞄着枪上的准星。“那个小伪军士兵多说着也就十六七岁吧,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呐,怪可怜的!一年不见,他该长高一点了吧?这次来,还能再见到他吗?要是还能见到他,那就行行好,多说说他吧,让他赶紧回家算了,免得在伪军队伍里受罪!”她这样想。
耀大娭毑边想边走,一转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小矮个,满脸稚气,正就是去年见过的那个小伪军士兵。耀大娭毑眼前一亮,满心高兴,连忙上前打招呼:“哟,小伙子,又碰上你了,咱们有缘分啊!”
小伪军士兵一愣,凝神细看了一眼,随即就把手中端着的枪放了下来。他神情不大自然,眯起眼,咧着嘴说:“你、你怎么又来了呀?”
耀大娭毑伸手摸摸小伪军士兵的脸,笑着说:“哟,看你这话说的!我是你们李连长的姨妈,来看看他不行吗?”
“哦,你是李连长的姨妈呀!怪不得喽,他对你老人家那么好,”小伪军士兵愣了愣,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张得老大,“那、那老人家,你看我是领你直接去我们连部找他好呢,还是喊他到这里来接你老人家好呀?”
耀大娭毑似有所思,停顿了一下,微微笑着说:“直接去你们连部找他,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们那里头到处都是背着枪的士兵,瘆得慌,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害怕。这样吧,麻烦你跑一趟,帮我喊他来吧!”
“哦,那好,那好,我这就去喊他来!你老人家就在这里等着吧,别走开,千万别走开啊!”小伪军士兵抬起手,拿衣袖蹭蹭鼻子,一溜烟地跑了。
李长亭很快就过来了,高坡上传来了他的说话声:“我姨妈来了?奇怪,这大热的三伏天,她老人家来兵营里干什么呀?莫非家里出事?”
没等李长亭走到跟前,耀大娭毑就一把拽起景满贞,急忙迎上前去打起了招呼:“嘿嘿,李连长,别着急,你家里没出事,是我们来看你了!”
李长亭一愣,压低声音说:“哟,李大妈,是你老人家呀!我还真以为是我姨妈来了咧!你老人家这是路过吧,要去什么地方呀?”
耀大娭毑用手一指景满贞,说:“这是我老妹妹,姓景,你就叫她景大妈吧!我们两个今天哪里都不去,就是特意到这里来救你命的!”
李长亭一愣,眼睛珠子瞪得老大,急急地问:“救我的命?怎么回事?我不是好好的嘛,什么事也没有呀!”
“‘什么事也没有’!哼,这话亏你说得出口,”耀大娭毑眼一横,嘴一撇,“日本鬼子快完蛋了,这事难道你还不晓得吗?鬼子要是完蛋了,滚回他们日本去了,你说说吧,你们这些跟着鬼子P股后头跑的人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哦,你老人家说的是这事呀,那我倒是知道一点,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呀?哼哼,”景满贞满脸不屑一顾的神色,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两声,回头朝李长亭扫了一眼,“既然晓得形势不妙,鬼子快完蛋了,那你就得赶紧采取动作,撇下鬼子回来喽,对不?怎么你到现在还跟没事人似的,仍旧抱着人家鬼子的大腿不放呢,难道你真的不要命啦?”
“嚯嚯,景大妈,你老人家小点声,千万千万小点声,”李长亭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左边望了望,又朝右边望了望,“你老人家是不晓得哟,我心里实际上也着急得很呐,天天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生。可这事急也没用,对不?有什么法子呢,没路可走呀!”
“没路可走?这就奇怪了!天下的路不多的是嘛,怎么会是没路可走呢?李连长,你这话可太没道理了!”说到这里,景满贞突然回头看着耀大娭毑问:“对了,姐,有个词叫做反——反什么击来着?”
“反戈一击!”耀大娭毑回答。
“对、对、对,反戈一击,反戈一击!你可以反戈一击嘛!”景满贞说。
李长亭满脸沮丧,连连摇头说:“反戈一击?怎么个反戈一击呀?就我们这点人,这点武器弹药,离开了人家鬼子,饭都没地方吃,还能反戈一击?”
“嗨,看你这死脑子!我要你反戈一击,不是要你现在就去打鬼子,而是要你反正,回到抗日队伍一边来,明白吗?”景满贞嘟囔道。
“反正?这事我也不是没想过,可附近哪有国军呀?他们全都跑远地方去了,我们找谁反正去?”李长亭搓着双手,满脸懊丧。
“国军,国军,你就晓得国军!你怎么就想不起游击队来呢?看来呀,你这人脑子太死,一根筋!”景满贞嘴撅得老高。
李长亭愣了一下,说:“游击队?你要我投游击队?那怕不行吧?”
“怎么不行?”景满贞犀利的目光直视着李长亭。
李长亭急忙头一低,躲开景满贞的目光,小声说:“头一层,游击队力量太小,不足以庇护我们。我们要是反正的话,总得给自己找一个比较强比较可靠的后台、靠山吧,对不?可游击队有那能力吗?他们呀,纯粹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就那么几个没经过正规训练的农民,就那么几条破得打不出子弹的破枪,哪里能保护得了我们呀!说句不好听的话,只怕鬼子的机枪、大炮一响,他们就得作鸟兽散了!”
耀大娭毑突然瞪大眼,紧紧地盯着李长亭:“不对呀,李连长!去年我在这里见到你时,就提过要你投奔游击队的事,你当时只是说搞不清楚游击队在哪里,找他们不容易,就好比大海捞针,又担心没熟人带路,帮忙引荐一下,游击队不会轻易相信、收留等等,可没说过一句贬低游击队的话,怎么今天突然又说游击队不行了呢?”
“噢,是这样,”李长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去年那时候吧,我还真是比较相信游击队的,觉得他们能打仗,会打仗,可现在我的看法变了。”
“看法变了?那可就奇怪了!这一年来,你又没跟游击队直接接触过,怎么会突然改变看法呢?”耀大娭毑依旧瞪着大眼,声色严厉。
见耀大娭毑声色严厉,李长亭急忙解释:“大妈,我改变看法,不是没有根据的。两位老人家大概还不晓得吧,两个多月前,盘山那帮子游击队攻打界石镇,结果被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据说他们如今都散伙了。”
景满贞突然板起面孔,义正词严地说:“胡说八道,游击队不还在盘山好好的嘛,谁说散伙了呀?你又没见过游击队,哪知道他们不行呢?两个多月前的游击队是什么情况,现在的游击队是什么情况,这中间有什么不同,发生了什么事,你哪晓得呀!实话告诉你吧,两个月前那拨游击队之所以打败仗,是因为队伍内部有特务。当时游击队的队长叫做魏理海,本身就是个内奸、特务。他和鬼子是穿一条裤子的,指挥游击队打界石镇的鬼子,游击队能不吃败仗吗?如今盘山的游击队可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一把手换了,大内奸魏理海揪出来了。新上来的头头叫余长水,会打仗,特别精明,特别厉害。他们的人也多了,而且个个年轻力壮。他们的队伍要求很严格,斗志昂扬,纪律严明。他们跟老百姓的关系特别好,老百姓都拥护他们,支持他们。他们的武器弹药也很充足。嘿嘿,不是我老婆子吹牛,如今盘山上的游击队要是打界石镇的话,根本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一举攻下,打得鬼子满地爬。喂,李长亭,你信不信呀?不信的话,你可以跟我们去看看呀!”
“是嘛,莫非、莫非……”李长亭犹疑不决,欲言不言,眼神也怯怯的,“莫非你两位老人家是从盘山来的?”
耀大娭毑笑笑:“没错,我们两个还就是从盘山来的!”
“哦,失敬!失敬!”李长亭边说便往后退了两步。
景满贞乐了,笑嘻嘻地说:“喂、喂,你别往后退,我们没带枪!再说喽,我们即便带了枪,也不会朝你开的。我们的枪只朝鬼子开,从来不打中国自己人。当然喽,一心一意当汉奸卖国贼,死不改悔的除外,明白吗?”
“明白,明白,”李长亭连声答应,转身看了看耀大娭毑,“李大妈,我这人怎么样,是不是一心一意、死不悔改的汉奸卖国贼,你老人家应该是清楚的。我现在就可以跟两位老人家表个态,从今往后,我李长亭绝不会给鬼子卖命,绝不会朝抗日游击队开一枪,绝不会祸害一个咱们中国的老百姓!”
景满贞满脸严肃,目光直视着李长亭,一字一顿地说:“你这表态呀,根本就没用,还不如放屁呢!放屁嘛,多少还有点臭味。你这表态呀,什么意思都没有,连臭味都没有,就像是刮一阵风,刮过去也就完了!”
“哟,你老人家不信?”李长亭板起面孔,神情异常严肃。
“不是我不肯信,而是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叫人相信!那还不是明摆着的,”景满贞似笑不笑,“你不反正,身在敌营,谁晓得你在干些什么呀?谁能证明你没给鬼子卖命呀?谁能担保你没当汉奸卖国贼呀?嘿嘿,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种投机取巧、讨便宜卖乖的事能让人相信吗?”
“哦,那就麻烦了!唉!”李长亭长叹一声,神情沮丧。
“我姐去年见过你一面,跟你扯谈过,觉得你心肠还不错,又是同乡同姓,所以今天特地来找你,想做件好事,救你一命。我劝你把这事想清楚了哟!脚踩两只船是不行的,蒙混过关更是混不过去的,明白吗?不反正,不想投奔抗日队伍,还想继续在敌营里待着,说什么洁身自好,那是会有大麻烦的。将来鬼子战败了,撤出中国了,你能跟他们一起到日本去吗?你不去日本,留在国内还能活命吗?你说你没给鬼子卖命,没当汉奸卖国贼,没祸害中国的老百姓,谁能信呀?谁能给你做证明呀?”
景满贞这番话说得透彻,李长亭听得头上直冒汗。他犹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唉哟,那、那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这事有什么难办的,好办得很呀,带队伍反正,到盘山上去投游击队不就行了嘛!”景满贞说。
“不、不、不,景大妈,你老人家不明白,这种事太大了,我一个人是做不了主的!”李长亭皱皱眉头。
“怎么,还得问问父母家人?”景满贞问。
“那倒不必!”李长亭摇摇头。
“那为什么自己做不了主呢?”景满贞又问。
“实话跟两位老人家说吧,”李长亭一副很无奈的样子,眉毛、眼睛都皱到了一起,“我们这里是一个营,有三个连。一连连长由营长阚式模亲自兼着,二连的连长叫高行渐,三连的连长就是我。我们三个人是结义兄弟,阚营长是老大,高连长是老二,我最小,是小老弟。我们三个关系非同一般,早就相约同生死共患难。如今碰上了这样的大事,我哪能撇下他们,一个人独自做主呢,好歹也得跟他们商量一下呀,对不对?”
“哦,原来是这样,”耀大娭毑沉吟,“跟他们商量一下,倒是应该的。那这么办吧,你回去以后,好好地认真地想一想,再和你那两位义兄商量一下,然后拿个准主意出来,我们俩五天以后再来,行吗?”
“唉哟,五天!那可太紧了,来不及,”李长亭搓搓手,小声嚷嚷,“要不半个月以后吧,行吗?这事太大,得要稍长一点的时间好好琢磨一下的!”
“不行,不行,半个月时间可太长了!夜长梦多!最多十天,行就行,不行拉倒!你以为人家游击队要巴结你们呀,哼!”景满贞大声嚷了起来。
“唉哟,我的景大妈呃,你小点声吧,”李长亭脸都吓白了,双手直发抖,“行、行、行,十天就十天!”
“那好,说准了哦,今天是初三,”耀大娭毑跪着手指头说,“十天以后就是十三喽。十三那天上午,我们来找你听准信,地点还在这个老地方!”
进盘山寺时,已经是晚饭时候了。老余正在寺门前的小路上等着。一见耀大娭毑和景满贞远远地走过来了,他便急着问:“怎么样?有收获吗?”
耀大娭毑正要答话,景满贞却抢着说了:“你不是说只要他们答应下次还见面就是胜利嘛,那告诉你吧,我们胜利了!”
老余乐了:“呵呵,是嘛,他们答应下次还见面啦?”
“是呀,是呀,答应了!”景满贞说。
“定哪天?”老余问。
“十三!”景满贞说。
老余点点头:“哦,十三,那时间不长,也就十天嘛!好吧,我们就耐心等他十天!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还是老将行啊!”
十天时间很短,但在耀大娭毑和景满贞心里却显得特别长。好不容易盼到十三这一天了,她们又特地起了个早床,凑凑合合地吃了点早饭,就急急忙忙地出发了。老余放心不下,一直送出十多里,快到骆家坳村口了才打回转。
耀大娭毑和景满贞都是急脾气,路走得快极了。太阳升起来还只有两三丈高,她们就到了。她们觉得李长亭不会来那么早,就找了个背阴处,一P股坐下了,准备好好歇一歇。但她们刚坐下,旁边陡坡下的田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一身农民打扮,头上戴着一个大斗笠,脚上穿着草鞋,身上穿的也是普通农民平时最常穿的那种布扣子夏布衣服。那人离景满贞特别近,脑袋几乎就在她的P股旁边。这一来,景满贞不觉吓了一跳,一声惊呼道:“我的娘呃!这、这人脑袋是谁的呀?”
“别怕!别怕!景大妈,是我,李长亭!”大斗笠下面的人脑袋忽然说话了,声音压得特别低。原来,他就是李长亭。
“唉哟,李连长,是你呀?你怎么不哼不哈地待在这地方呀?吓了我一大跳!”景满贞一边说,一边伸手摸摸胸口。
“嚯嚯,是嘛,吓着你老人家了呀!对不起哟,我也是不得已呀,”李长亭轻声说,“两位大妈,你们快下来吧,我们从下边走!”
耀大娭毑和景满贞连忙站了起来,纵身往陡坡下的田里跳。跳到底下的田里一看,原来那田里还有一个人。那人三十出头年纪,虽然也是农民打扮,却身板挺拔,举止有度,神情严肃,精明强干,一看便知是个标准的军人。
“李大妈、景大妈,来、来、来,我给你们两位介绍一下,”李长亭看了一眼耀大娭毑,又看了一眼景满贞一眼,招呼一声,顺手一指站在田边的那个年轻军人,“那位是我的同事,我的最要好的好朋友阚副官!”
阚副官面容严肃,身板挺直,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脑袋微微一低,轻声说:“鄙人姓阚,门字里头一个敢字的那个阚,有幸认识两位大妈!”
耀大娭毑和景满贞正要搭拉话,李长亭却挥手打断了。他把脑袋凑了过来,故意压低声音说:“两位大妈,此地不可久留,有话咱们路上再说!”
陡坡下的那块田地连着一条小溪。李长亭回头看看耀大娭毑和景满贞,又朝阚副官招招手,便领先朝着小溪走过去了。到了小溪边,他脱掉草鞋,便提着草鞋迅速地跳进了小溪里。那小溪里的水不深,大部分地方的水只能没过脚板,最深处的水也没不过膝盖。四个人就在小溪里淌着水往前走,一前一后地跟着,谁也不说话。约摸走了三四里路,前方出现了一座石板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座山。那山不高,但特别陡峭,临小溪的一面几乎全都是悬崖绝壁。李长亭回过头来,有意识地看了后面的人一眼,直接从那小桥的底下钻过去了。过了小桥,又走了约两三里路,小溪的堤岸就和那座小山直接连在一起了。这时,李长亭忽然停住了。他站在水里,猫腰躲在一个灌木丛背后,等着后面的人。
阚副官、耀大娭毑、景满贞相继过来了。大家全都躲进了那个灌木丛的后头,和李长亭站到了一起。李长亭神情异常严肃,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默默地注视着远处的小桥和近旁的小山。注视了一阵,他又掉转头来,朝左右两侧和后面看了看。忽然间,他头一低,悄声说了起来:“旁边这座山就是叫鸡山,别看不高,却是远近闻名的陡峭险峻之地。那山里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照壁山。那小路虽然荆棘丛生,崎岖难行,但勉强能走得通。这附近所有好走的路全都被日军严格控制住了,我们过不去,因此没办法了,也就只能是选择这条难走的路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走山里的这条小路,就必须从这条小溪里爬到对面的叫鸡山里去。这地方虽然没有岗哨,但也常有部队的人从桥上走过,容易被人发现。因此,我们从小溪里往山上爬时,速度一定要快,手脚一定要麻利,千万不能拖泥带水,动作还不能弄得太大了,最好别出声,明白吗?待会儿这样做,我走头,两位大妈走中间,阚副官断后。两位大妈,你们两个千万别着急,前头有我拉,后头有阚副官推,无论多难过的悬崖峭壁,我们也会把你们拉过去的!”
说完话,李长亭又猫着腰,瞪大眼睛,朝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观察了一阵,他忽然一挥手说:“可以了,走吧,快,快跟我来!”
李长亭毕竟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别看他很瘦,身体好像不怎么结实,动作却非常干练、利落。他轻轻一跃,便上了溪岸,再抓住山边的一根树干,猛一使劲,身子突然往上一提,人就到了树上了。紧接着,他用两条腿紧紧地缠住树干,把下半身趴伏在树干上,上半身却从上往下临空探出,两只手从空中伸了下来。
“来,快来,抓住我的手!”李长亭朝耀大娭毑小声喊道。
让一个大男人帮自己爬山,耀大娭毑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回头看了一眼景满贞,抿嘴笑了笑,这才扭扭捏捏地走了过去,把手使劲地往上伸。见耀大娭毑的手伸过来了,李长亭连忙一把抓住,使劲往上一提。这时,阚副官也急忙走过来了。他伸出双手抱住耀大娭毑的两条腿,使劲往上一送。李长亭和阚副官就这么通力合作,一个往上提,一个往上送,很快就把耀大娭毑送到山上了。
景满贞毕竟比耀大娭毑年轻得多,身体也比她好得多,而且还有比较扎实的武功底子。因此,她上山没让李长亭和阚副官费多大力气。李长亭轻轻地一提,阚副官轻轻地一送,景满贞的身子就到了半山腰了。半山腰正好有山上一棵大树伸过来的一根树枝。她一伸手,抓住了那根树枝,然后身子使劲一荡,整个人就到了山上了。
到了山里头,李长亭就换了一个人,脸上有笑容了,话也多了。“我们这身打扮,两位老人家觉得奇怪吧?嗨,没办法,我们都是军官,认得的人太多,跟两位大妈走在一起,不乔装打扮一下,会引起别人怀疑的!”李长亭说。
“这能理解!”耀大娭毑点点头。
“这山里隐蔽,说话方便!”李长亭说。
景满贞天生爱开玩笑。她瞪着大眼,看看李长亭,笑笑说:“喂,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呀?该不会把我们卖了吧?”
李长亭一愣,正想说话,耀大娭毑却抢先开口了:“就是要把你卖了!”
“把我卖了?只卖我,不卖你吗?”景满贞瞪着大眼说。
“卖我干什么?我又值不了几个钱!哪像你呀,年纪虽然大了点,可长得漂亮,正是‘景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时候,能卖个好价钱啊,对不?”耀大娭毑似笑非笑。
“‘景娘半老,风韵犹存’?你老人家说错了吧,不是‘景娘半老’,是‘徐娘半老’!”李长亭笑着说。
“嗨,李连长,这你就不知道喽,”耀大娭毑笑笑,“有一次聊天的时候,我夸她漂亮,说她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结果,你猜怎么着,她死活不同意,说她不姓徐,姓景。我见她根本不懂,解释不通,就索性懒得解释了,灵机一动,把‘徐娘半老’这一句改作了‘景娘半老’。”
“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李长亭乐了,“两位大娘挺爱开玩笑啊!”
“是呀,我们俩不能到一起,到一起就穷欢乐。”
“那跟别人呢,也常开玩笑吗?”
“跟别人?那就得看是谁喽!”
“比如说,山上那些当兵的,你们也敢开玩笑吗?”
“哦,你是说游击队的战士们呀,那有什么不敢开玩笑的?我们跟他们熟着呢,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开玩笑那是常事。说起来你们也许不相信,游击队里的那些战士们呀,跟老百姓那可真是亲呀,对我们两个就跟对亲娘老子一个样!”
“是嘛!那那些当官的呢,也对你们好吗?”
“那就更好了。游击队的官,根本就不像官。他们没有架子,和蔼可亲,说话、办事讲规矩,懂道理,跟老百姓心贴心,事事都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打个比方说吧,要是遇上大饥荒(没饭吃)了,他们宁可饿着自己,也要把粮食送给我们老百姓吃。平时遇到什么困难了,他们也是自己想方设法解决。即使有困难解决不了,他们宁可自己忍着,也不肯给我们老百姓添麻烦。哪怕是走路时在一条路上相遇了,他们也要站在路边恭恭敬敬地等一等,等我们老百姓走过去了,他们才肯走。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们这次来找你们做工作,可不是他们逼我们来的,而是我们自己主动要来的。我们为什么心甘情愿地为游击队做事呢,还不就是因为他们对我们好呀!”
“游击队军民关系好,这我们也早就有所耳闻了,”李长亭点点头,“那游击队的官兵关系呢,究竟怎么样啊?老听说他们官兵平等,是真的吗?”
耀大娭毑扫一眼李长亭,说:“当然是真的喽!”
“那他们的官兵究竟怎么平等呀?能说点具体事实吗?”李长亭问。
景满贞头一抬,抢着说:“具体事实?那可就太多了!比方说吧:打仗的时候,当官的不只是要士兵们卖力气,他们自己也要奋勇向前,甚至是冲在最前头。训练的时候,他们不只是命令士兵们苦练,他们自己也要苦练,甚至是带头苦练,扛的枪最重,背的行李最多。吃饭的时候,士兵们吃什么,当官的也吃什么;士兵们是一块红薯、一勺汤,当官的也是一块红薯、一勺汤。”
“游击队的官兵都在一个食堂里吃饭。打饭的时候,当官的和当兵的一起排队,一起打饭。由于当官的事情多,经常要开会,很多时候都是最后一个来吃饭。所以,他们吃的常常是残汤剩饭,剩下什么就吃什么。”耀大娭毑补充说。
四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倒也走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出了山,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了。景满贞走在最前头。忽然,她站住了,扬着头,瞪着大眼,看着三岔路口问:“咱们走哪边呀?李连长!”
李长亭手一扬,指了指左边的一条小路,说:“走这边!走这边!”
“走这边?是嘛,”景满贞回头盯着李长亭,“这边是去哪里呀?”
“去盘山呀!”李长亭说。
李长亭这话一出口,耀大娭毑和景满贞都惊呆了。景满贞当即就瞪着大眼问:“去盘山,是嘛?是去找游击队吗?”
“当然是去找游击队喽!这种时候上盘山,还能是游山逛水看风景呀,”李长亭笑了笑,“上次和两位老人家聊过后,我就把情况向我们阚营长做了汇报。他对这事很关注,所以就要我和阚副官去盘山看一看,直接找游击队的领导人通通气!”
“呵呵,那好,那好,那太好了,”耀大娭毑满心高兴,脸上笑嘻嘻的,“你们直接和游击队领导谈,就省得我们两个老婆子来回跑,在中间传话了。说真的,这传话的事请也不好做呀!要是把你们的意思理会错了,把话传错了,该说的没说到,不该说的倒多说了,那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嗨,没那么严重,两位老人家的好心善意,我们都能理解!”李长亭说。
四个人闷头赶路,但到进盘山寺时,还是错过中午饭时候了。老余没想到耀大娭毑和景满贞会那么快回来,更没想到她们会把李长亭和阚副官带到山上来,心里格外高兴,连忙一个劲地对着炊事队的队员们大喊:“快备饭!快备饭!要多炒几个菜啊!辣椒、茄子、冬瓜都有吧?都有的话,就都炒上。对了,还有新打的野鸡、野兔、斑鸠没有啊?要有的话,赶紧炖几只!”
张颂臣自从带着米行卫队来盘山后,就没再回长沙。他把米行的全部事务都交给了两个儿子。这天,两个儿子来山里向他汇报,他便带着他们来看老余。老余第一次见张颂臣的儿子,心里很高兴,便请他们吃饭,并邀姜耀成和姜耀宗作陪。张颂臣正在和姜耀成兄弟聊天,听到老余吩咐炊事队备饭,便从屋里踱了出来,问是怎么回事。老余正要回答,张颂臣却忽然对着一个人大喊大叫起来:“哟,这不是小阚嘛?你怎么来了呀?”
张颂臣对着喊的那个人是阚副官。他听见张颂臣的喊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到张颂臣面前了,他忽然扑倒在地,对着张颂臣大声哭喊起来:“恩人,救命恩人,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呀?我莫非是在梦里见到你老人家了?”
“不、不、不,不是梦里,不是梦里,”张颂臣连忙扶起阚副官,随手一指老余他们几个,“这些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特意从长沙来看他们的!喂,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呀?阚团长呢,他怎么样啊?”
“我们团长还好。他也常惦记你老人家呢,”阚副官破涕为笑,“我们团里有几个人跟游击队打过交道,情况不是很清楚。我们团长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特意要我来调查一下。所以,我就……”
“呵呵,那好,那好,来了就是朋友嘛!来、来、来,坐、坐、坐,站着干什么呀?”张颂臣对着阚副官又是喊,又是招手,又是拖椅子,让座位。
来了新客人,老余忙张罗着要重新炒菜,重新摆酒席,张颂臣却摆摆手说:“别再做饭菜了,让他们几个和我们一起吃吧!反正饭菜多得很,足够吃的。这些人也都是熟人,边吃边聊,心里倒痛快!”
张颂臣这意见,李长亭和阚副官也都同意。老余见他们意见一致,便不再说什么了。于是,他和张颂臣一起,陪着阚副官、李长亭、耀大娭毑、景满贞进门入座,和姜耀成、姜耀宗兄弟等边吃边聊。席上,姜耀成和姜耀宗话不多,耀大娭毑和景满贞话更少,只有张颂臣特别活跃,话老是说不完。他一会儿把头偏向左边,和李长亭说几句,一会儿头又把头转向右边,对着阚副官讲一通。
老余话也不多。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想细心听听张颂臣和阚副官、李长亭的对话。听了一阵,他终于搞清楚张颂臣和阚副官的关系了。原来,阚副官所在的这支部队是一个团,属于赣军,团长就是阚式模。由于团长姓阚,所以人们都把这个团叫做阚团。阚团本来是一支坚持抗日的部队,在湘赣边界和日军打过几场硬仗。六年前,由于孤军奋战,力不能支,阚团打了败仗,被日军赶到湖南来了,后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离开了江西,阚团也就没有地盘了。在那个年代,对于军队来说,地盘就是饭碗,丢了地盘也就等于砸了饭碗。这个问题当然十分严重。阚式模当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便想就地找个靠山。当时湖南的部队不少,有湖南本地的湘军,有广西来的桂军,还有从江浙等地来的中央军。这些部队都想收编阚团,却又都舍不得出钱来养这支部队。他们根本不管阚团的生死,不仅不给地盘,不给粮饷,不给补充兵员,反倒还经常欺压他们。阚式模受不了窝囊气,就带着部队东游西荡,成了谁也不管的部队。但直到这时候,他们虽然很困难,经常没粮没子弹,却依旧坚持抗日。长沙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会战,他们也自动参加了,而且仗还打得很猛,全团一千四百多人打得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仗打完后,他们没地方去了,饭也吃不上了,全团陷入了绝境。正是在这时候,阚式模带着阚副官找到了张颂臣。张颂臣了解了他们的困难,很同情他们,便从支持抗日的角度,给他们捐了三百多石粮食和二百多支步枪。凭着这些粮食和武器,阚团又和日军打了几仗,但毕竟寡不敌众,结果屡战屡败,最后只剩下了二百多人。在第四次长沙会战中,阚团被日军重重包围了,面临生死存亡。阚式模不忍心战士们都跟着他死,就带着他们投降日军了。投降日军后,阚团被缩编为一个营,阚式模降为营长使用。对这事,阚式模很有些意见。所以,他对日军经常采取阳奉阴违的态度。
从李长亭和阚副官的谈话里,老余也大体上弄明白了阚式模对反正的态度。李长亭和阚副官两个人到盘山来,其实是来打探游击队虚实的。阚式模的心里有两个很大的结难解开,一个结是不清楚游击队究竟是一支怎样的军队,有没有足够的实力对阚团提供有效的保护,另一个结就是不明白游击队的领导人能不能对阚团真心相待。他最担心的,就是游击队会像湘军、桂军、中央军的那些部队一样,口头上说欢迎阚团,实际上却是只吞并阚团的人马,然后一脚踹开他阚式模本人。
清楚了阚式模的态度,老余的心里就有数了。他没有召开会议和李长亭、阚副官面对面地正式商谈,而是采取了一种更灵活的方式,那就是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谈,就跟朋友见面随意闲谈似的,碰到什么说什么。这种方式非常好,不拘束,显得亲切,一下子就把李长亭和阚副官的心拉近了很多。
时值下午两三点钟,天气极其炎热,站在树荫下都热得直冒汗,而战士们却都在大太阳底下操练。他们有的在练队列,有的在练刺杀,有的在练射击,有的在练武术,个个热汗直流,却都认认真真,精神抖擞,劲头十足,没有一个松懈懒惰的。看了这情况,李长亭感慨不已。他赞叹说:“这精神,这士气,真了不起呀!说真的,我很佩服!要是中国人都像你们游击队这样,鬼子还能在我们中国横行霸道吗?”
李长亭的嘴里吐出了“鬼子”两个字,这无异于是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老余很高兴,立即接着李长亭的话头说:“是呀,只可惜现在还有些人没清醒过来。不过不要紧,形势已经非常明朗了,鬼子旳败象已经显露无遗了,他们没有几天奔头了。随着形势的发展,我相信那些还没有清醒的中国人也会很快清醒过来的。道理是非常清楚的嘛,谁愿意放着活路不走,非要跟着日本人一起进鬼门关呢!”
“我有个问题……”阚副官话刚出口,却又停了下来。
“哦,有问题,是嘛,”老余朝阚副官看一眼,眼睛里闪着柔和的目光,“那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什么事都好商量!”
阚副官眼神怯怯的,小声说:“你们游击队是共产党的部队,当然要听共产党的喽!要是有人以前跟共产党有过过节,抓过共产党,或者是跟共产党打过仗等,那你们游击队还能接收他吗?能不计前嫌吗?”
“当然不计前嫌喽,这是我们共产党的一贯态度嘛,”老余点点头,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管是谁,不管他以前对我们共产党的态度怎么样,不管他过去对我们共产党做过什么事,只要他现在能回过头来,和我们站到一起,共同抗日救国,我们游击队就欢迎!古人说得好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历史上有错,做过一些错事,那不要紧,因为那终归是过去的事,只要真正地认识错误了,彻底地改了,也就行了!”
走到半路,阚副官要上厕所,老田便领着他去了。老余扫了一眼阚副官远去的背影,回头悄声问李长亭:“李连长,阚副官这人还不错吧?”
李长亭点点头:“嗯,是个好人,是个非常好的好人,性情耿直,忠于职守,心地也善良。但他只听我大哥一个人的,其他任何人都指挥不了他。而且,他对我大哥也很有影响力。无论什么事,我大哥总喜欢听他的。”
老余又问:“那你大哥这个人一定人品不错,很有能力喽?不然的话,阚副官怎么会对他那么忠诚呢!”
“是呀,我大哥这个人确实有些人格魅力,主要是讲义气,性格豪爽耿直,是梁山好汉那种类型的人物!”
“你二哥姓高,是吧?”
“对,叫高行渐,‘行’是行动的‘行’,‘渐’是渐渐的‘渐’。”
“他人怎么样?”
“嗯,这个人城府比较深,难打交道,你们要当心!”
“他跟你大哥的关系好吗?”
“还说得过去吧!”
“哦,阚副官刚才说到有人在历史上跟共产党有过过节的事,好奇怪啊,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种事呢?这事好像不是说他自己吧?”
“那是说我大哥。我大哥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跟共产党并没有特别深的仇恨。但他正好赶上了十多年前江西围剿红军的事,跟着老蒋走了几年,和共产党打过几次仗,所以现在就有点担心。”
“噢,原来是这样,”老余拖着长音说,“我们鞭长莫及,许多事难以当面跟跟阚团长说清,那就只好麻烦李连长多做做工作了!”
“不要紧的,凡事都有我。我说话,他还肯听,”李长亭诚恳地说,“不过,有件事我解释一下,他现在只是个营长了,不是团长!”
“哪里!在我眼里,他可不是营长,而是团长啊!别说他呐,就是你,要是过来的话,那我们也会予以重用的,岂止是一个连长呢!”老余没有笑,但态度异常诚恳。
李长亭很激动,眼睛里光芒闪烁。稍停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把握住老余的手,颤抖着声音说:“谢谢你!”
老余一本正经地说:“谢什么呀,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嘛,对不对?我们那两位大妈早就把你的情况给我详细说过了,他们都一个劲地夸你呢,说你为人忠诚厚道,心地善良,能力也很强,堪当重任。”
“谢谢你们的夸奖和信任,”李长亭眼眶里转着泪水,“我现在就可以表个态,不管我大哥什么态度,我都会带着三连来投奔你们游击队的。”
“好极了,我代表游击队热烈欢迎你随时过来。不过,话虽这样说,我还是要再说一句,你一个人带三连过来,我欢迎,但这还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你和整个阚团,包括阚团长本人,一起上盘山!”
四个人边走边聊,走了一下午,聊了一下午,渐渐地有些朋友交情了,李长亭甚至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见天色不早了,老余便留他们吃晚饭,李长亭和阚副官也不推辞。于是,直到吃完晚饭后很久了,月亮早升上东山了,老余才亲自将他们送到山下。
到了山下,要分别时,阚副官突然走上前,紧紧握住老余的手,满脸含笑,十分诚恳地说:“余先生,今天来的路上,我们和姜大娘、景大娘聊了不少,已经了解了贵军的一些情况。下午,你又和田先生陪着我们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说,又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情况。通过这些情况,我们对贵军的印象彻底改变了。实不相瞒,我们原来对贵军的印象可不大好啊,总觉得贵军是由一些玩泥巴的农民凑起来的,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而且又新败不久,不会有多大的战斗力。到现在,我们才知道自己原来的看法是大错特错了。贵军不简单啊,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官兵一致,斗志旺盛。这样的军队是真正能打胜仗的,我和李连长都服了!而且,贵军对我们阚团不抱成见,以礼相待,心诚意切,也非常令人感动。”
“那好,”老余笑笑,“希望你和李连长回去以后,能把我们游击队的真实情况好好地向阚团长汇报一下,我们静候佳音!”
“汇报那是必然的,佳音就不用静候了。”阚副官满脸严肃。
“哟,怎么啦?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嘛,”老余一愣,怀疑的神色立刻布满脸上,“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态度了,连佳音都不用静候了呢?”
“嚯嚯,不好意思,是我没说清楚,”阚副官笑了,“我说佳音不用静候了,不是态度变了,而是我已经把佳音带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老余心头一松,不觉长出了一口气。
阚副官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和李连长临来时,我们营长特意交代过,他说想请你们游击队领导去潘家塘军营做客!”
“那好啊,盛情难却,我们一定去,”老余显得很高兴,“那阚团长定好时间了吗?我们哪天去比较合适呀?”
“夜长梦多!最好就在这几天之内吧!”阚副官说。
老余略一思忖,便说:“选日子不如撞日子,那就定后天吧!后天十五,我们一大早就去,大约太阳升上照壁山两三丈高时就到!”
“好,我们静候大驾光临!”阚副官紧紧地握住了老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