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第一次大规模进攻长沙,终以失败结束,这是中国军队第九战区全体官兵的功劳,也是长沙人民、湘北人民、全体湖南人民的功劳。他们为了打胜这场战争,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做出了自己最大的贡献。这些贡献中,自然少不了张颂臣的一份。他带头捐款捐粮捐物,支持第九战区官兵抗击日寇,几乎是竭尽全力,罄其所有,以至于战争结束后,福湘米行总行连周转的资金都没有了。
经商的没有周转资金,那可是头等大问题。这问题,张颂臣不能不尽快解决。怎么解决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到下属各分行去催缴款项。这是急事、大事、火烧眉毛的事,片刻也耽误不得的。催缴款项的事是很不容易做的,常要跟各分行的头头们反复商谈。张颂臣担心派别人去难免会扯皮,因此断然决定亲自出马。
福湘米行的分行很多,几乎遍布湖南全省各地,催缴款项又是一个颇为费神费力并具有一定危险性的事,当时还是战争年代,路上兵匪横行,很不安全,张颂臣别说岁数大了,就是再年轻三四十岁,也绝对不能一个人独自去。从安全角度考虑,他至少也得带两三个能文能武、精明强干的人在身边。那么,带谁呢?张颂臣左思右想,确定了两个人选,那就是杨金根和姜鹤卿。这两个人倒确实是非常合适的人选,不仅绝对忠诚可靠,而且武功高超,性格沉稳,办事能力很强。但这两个人都是米行卫队的头,两个人都走了,卫队就没人管了。考虑到这一层,张颂臣不觉又犹豫起来。最后,经过一番反反复复的衡量比较,张颂臣终于改主意了。他把姜鹤卿换成了姜济木。
张颂臣用姜济木取代姜鹤卿,主要是考虑到姜济木水性好、识水路,而姜鹤卿则基本上是个旱鸭子,路上功夫虽然了得,但一到水里就不灵了。当时湖南的米谷盛产之地主要是洞庭湖区及其周边各县,而福湘米行的分行也大多是在这些地方。这些地方的往来交通主要靠水路,而湖区的水路又十分复杂,极难辩认。有些地方的水路简直就是迷魂阵,纷繁莫辩,就连本地人都难免时常被迷住,进去了就出不来。因此,倘若没有水性好、识水路的人跟着,到这些地方去真是寸步难行的。
对姜济木,张颂臣很喜欢。他认为,自己去岳阳一趟是有惊有险,有忧有喜。这“喜”的一面,就是发现了两个人才。这两个人才,一个是徐泽行,另一个就是姜济木。张颂臣觉得姜济木为人忠诚可靠,性格沉稳,嘴巴严,话不多,而且颇有心计,办事的能力非常强,特别是水性好,会驾船,熟悉湘江和洞庭湖区的水道,很适合做机密联络工作。当时通讯事业不发达,银行的网络系统也不健全,而且许多地方因为正在打仗,交通、通讯都已经被切断。这样一来,米行总行与各地分行之间的信息沟通,甚至包括数额巨大的资金往来,就不得不主要靠米行自己的人力来做。张颂臣的福湘米行规模庞大,分行众多,非常需要能做这种机密联络工作的特殊人才。因此,从岳阳一回来,他就把姜济木收留在自己身边了,并安排他专门从事总行与各地分行之间的机密往来工作。
张颂臣很善于用人,也很善于拉拢人。从岳阳回长沙的一路上,他看出了姜济木和小颖的特殊关系。他觉得要让姜济木对自己忠诚无二,尽心尽力,就得拉拢好、安排好小颖。因此,他把小颖留在自己家里了,名义上是要她当伴读,伺候自己的孙女小莉上学,实际上是要她和小莉一起读书。
几天后,张颂臣就带着杨金根和姜济木上路了。但他们出师不利,坐着船顺江而下时,还没出湘江,便遇到了劫匪。那伙劫匪有八个人,分坐两条小划子(没有风帆的小木船)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把张颂臣他们的坐船夹在了中间,处在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危险境地。见张颂臣他们的坐船被卡住了,劫匪们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劫匪像是当头的,他抬手一指张颂臣,大叫道:“老子没钱打酒喝了,拿钱来吧,二十块大洋分文不能少!”
张颂臣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丝毫没有怯意。他手拿拐杖,坐在船头,对着那个当头的劫匪哈哈大笑道:“你们要钱?行啊!过来拿吧!”
劫匪们当然不会相信张颂臣的话。他们不仅不派人过来拿钱,反倒纷纷亮出了手中武器。一个劫匪手一甩,一个带着长铁链的小铜锤便立马朝杨金根的脑袋飞过来了。紧接着,另一个劫匪双手一伸,一支带着铁钩的长枪便直刺姜济木的腰部。
面对土匪们的突然进攻,杨金根和姜济木却不慌不忙,显得非常从容。杨金根只略略一偏脑袋,手往上一抬,便把劫匪的小铜锤牢牢地抓在手中了。姜济木也只微微一侧身子,手再往前一伸,便把劫匪的长枪轻而易举地夺过来了。
与此同时,张颂臣也开始行动了。他突然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拐杖对着一个劫匪打了下去。那劫匪急忙举起手中的大刀来挡,但他那把刀哪能挡得住张颂臣的拐杖。别看张颂臣年纪已经六十好几了,身体却依然强壮有力,而他手中的那根拐杖则更是非同一般。那拐杖表面上看似乎是普通木棍,实际上却是硬木里头嵌着一根很粗的钢芯,分量很重。张颂臣的拐杖打在劫匪的钢刀背上了,只听“咣当”一声,那刀掉进了江水里。没有刀了,那个劫匪的力量就大大削弱了。然而,他却自不量力,居然欺负张颂臣年老,忽地跳过船来,伸手要夺张颂臣的拐杖。张颂臣其实早就料到劫匪会有这步棋了。他身体下沉,站稳脚步,右手紧握拐杖稍稍往后一缩,左手叉开五指猛地向前伸出,直刺劫匪咽喉。那劫匪没提防张颂臣会有锁喉这一着厉害功夫,急忙抽身后退。但已经晚了,只听“噗通”一声,他掉进了水里。
刹那间,损失了一个人,丢了三件武器,土匪们晓得自己遇上强劲对手了。他们也不救那个掉进水里的同伴了,慌忙调转船头逃命。
出了湘江,便进入洞庭湖区了。湖区才是真正最危险的地方,劫匪多如牛毛,而且诡计多端,凶残无比,因此张颂臣他们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劫匪们一般都是躲在港汊里伺机而动。他们通常是昼伏夜出,专挑那些携金带银跑买卖的商人下手。针对劫匪们的这些习性和特点,张颂臣他们便采取白天走、夜里歇的策略,并乔装打扮了一番,穿着破衣烂衫,戴着尖顶斗笠,拿着渔叉渔网,表面看起来就好像是平常渔民。但他们尽管如此小心谨慎,却还是逃不脱劫匪们的跟踪和袭击。
一天夜里,三个人正在船里休息,一伙劫匪悄悄地逼近了。这伙劫匪有五个人,驾着一条湖区常见的小划子。他们在白天时就已经悄悄地跟上张颂臣他们的坐船了。傍晚时分,见张颂臣他们的坐船驶进了一条小河汊,他们便把船停靠在临近的小河汊里。到了半夜,他们悄悄地从船里溜下来,故意绕道穿过芦苇丛,然后偷偷地下水潜游,一步一步地从水下向张颂臣他们的坐船靠近。他们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要用这种水下潜游的方法,人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张颂臣他们的坐船,突然爬进船舱里杀人越货。
张颂臣他们很谨慎,夜里睡觉时,通常都要安排一个人站岗放哨。这时站岗放哨的是姜济木。姜济木别看年纪小,经验却很丰富。他站岗放哨,既不站着,也不坐着,而是趴着,肚皮贴船板地伏在船舱里,只把头微微向上扬起,时不时地望一望四周。突然间,他发现异常了:不远处有五个黑点正向他们的坐船游来。“那五个黑点是什么呢?野鸭子?不像,野鸭子早躲起来了,它们夜里一般是不会在水面上游的。不是野鸭子,那是什么呢?莫非是劫匪?他们怕引起我们注意,便不坐船,而是从水里潜游,想突然从水底下钻出来对我们偷袭?”姜济木这样想着,一回身把船桨抄在手中。
黑点离船越来越近了。看得出来,那是五个露出水面的人脑袋。姜济木轻轻地翻转身子,侧卧在船板上,右手紧握船桨,左手撑住左侧腰部,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忽然,船身微微一晃,左侧的船帮上多了一只人的手掌。姜济木晓得,这是劫匪要上船杀人了。他丝毫没有犹豫,抄起船桨,照准了那船帮上的手掌,就猛地砸了过去。这一砸,目标很准,力道也很大,正好砸中了那手掌。那手掌缩回去了,船左侧的水下传来了一阵“哎哟”、“哎哟”的尖叫声。
战斗已经打响,人也就没有必要再藏头露尾了。姜济木一跃而起,双手紧握船桨,双目紧盯四周。这时,船身一晃,右侧的水下忽然钻出了一个劫匪。那劫匪左手攀住船帮,右手挥刀朝姜济木砍来。眼看那刀马上就要砍到姜济木的腿了,忽然旁边伸过一根长棍来。那长棍只轻轻一拨,劫匪的刀就“咣当”一声掉进船舱里了。长棍的这一拨,是杨金根的高招。原来,他早就醒了。那劫匪没了刀,急忙往水里跳。但他晚了,刚刚跳进水里,杨金根的长棍就跟了过来,砸到了他的头上。
姜济木横握船桨看住船头。杨金根手拿长棍守住船舱。张颂臣也醒了。他抄起拐棍,紧盯着船尾。三个人威风凛凛地站在船上,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劫匪们晓得大势已去,没办法,只得仓惶逃走了。
水路到处都很危险,陆路也同样有很不安全的地方。一天傍晚,他们在一个名叫鸡鸣谷的地方,就遇到了危险,差一点身首异处,做了无头之鬼。
鸡鸣谷是一个两面夹山的小山谷,山谷的中间部位凸起一个低矮险峻、形状奇特的小山岗,小山岗长着几棵十分茂盛的大樟树,大樟树掩映下的小路旁有一座青砖黑瓦的小饭店。那情景颇有点像《水浒传》上张青孙二娘卖人肉包子的孟州道十字坡。一看那情景,张颂臣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站在大樟树底下,背着手,低着头,缩着脖子,这边瞧瞧,那边看看,看了好一阵,才满腹狐疑地悄声对杨金根和姜济木说:“两位当心点,这地方好像有点名堂。到时酒菜端上来了,别忙着吃啊,得让老板自己先尝尝,明白不?”
“明白!明白!”杨金根和姜济木小声答应。
走了一天路,身上还都背着沉重的金银,三个人都又累又饿了。一进小饭店,他们便在靠窗户的地方占了一张桌子,忙着要起酒和饭菜来。店里的人很少,只有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老板。他三十出头年纪,个头不高,却身材匀称,体型矫健,一看便知孔武有力,而且极其灵活、敏捷。那女的显然就是老板娘了。她比老板更年轻,而且颇有几分姿色,五官秀丽,衣着光鲜,步履轻盈,手脚麻利,处处透着精明干练。也没见她怎么动作,一桌酒菜就都端上来,摆得整整齐齐了。
“客官,酒菜已齐了,请慢用!”老板娘脸上堆着笑,眼睛里春光四溢,一边轻声说,一边俯首弯腰,双手轻握,摆了个请的姿势。
张颂臣、杨金根、姜济木眼睛盯着面前的酒菜,却都没有动筷子、端酒杯的意思。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又一齐望向老板娘。
“哟,各位客官,怎么不喝酒吃菜呀?莫非嫌本店不干净?”老板娘笑语莺声,眼神斜瞟,显出一副娇嗔模样。
“嚯嚯,老板娘,我们可没有这意思哟,你这店子很干净嘛!”张颂臣笑笑。
“噢,我晓得你们的意思了!”老板娘收起笑,轻移莲步,靠近桌子,伸手端过桌上的酒杯来,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她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在每个菜碗里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慢慢地细细地嚼碎吃了。
“这下放心了吧?”老板娘轻轻地放下筷子,敛衽退到一旁。
老板娘亲自喝了酒吃了菜,就说明酒和饭菜里没有下毒,可以放心吃喝了。张颂臣、杨金根、姜济木立刻拿起筷子,端起酒杯,开始大口吃喝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闲聊了一阵,张颂臣和姜济木就躺在床上睡觉了,杨金根则守在门后站岗放哨。他是个内行,晓得在这种小饭店里歇宿,最要紧的是当心迷魂香中毒。因此,他把所有窗户纸都捅破了,还把门槛下部的泥土掏开,做了一个进风口。那进风口做成了喇叭状,门里大,门外小,屋外的人察觉不到,屋里的人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
杨金根猜得没错,店家果然在打迷魂香的主意。半夜十分,他们就开始行动了。杨金根正蜷着双腿,团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传来。他抬眼一看,只见门上糊的纸被捅开了,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窟窿。紧跟着,一根点燃了的香火棍就从那小小的窟窿里伸了进来。杨金根眼看着那香火棍在燃烧,却毫不着急。他悄悄地伸开腿,趴倒在地上,把脸部凑近门槛下那个喇叭状的进风口,一边轻轻地呼吸从门外流进来的新鲜空气,一边睁眼静静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阵,只听“吱呀”一声,门忽然开了,一个黑影蹿了进来。那黑影身形矫健,一进门就直扑床边。杨金根当然不会容他靠近床边的。他就地一滚,人就到了床边。但他到了床边,却不站起来,依旧躺在地上,只抬起一条腿,狠狠地踢向黑影的腰腹部。黑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压根也想不到地上还会躺着一个人。他丝毫没有防备,被杨金根踢了个正着,不觉身子一歪,仰面便倒。
黑影“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了,脑袋磕到了矮凳上。这一下摔得不轻,黑影“哎哟”、“哎哟”地连声哼叫起来。杨金根大喜,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右脚一伸,踩住了黑影的身子。他这一踩,力道也很猛,黑影不觉又“哎哟”了一声。
从哼叫声,杨金根就听出黑影是谁了。他“嘿嘿”一声冷笑,对着黑影说:“老板,没想到是你啊?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地摸到我们客房来,要干什么呀?”
“好汉,好汉,饶了我吧!我来这里,不过是想偷点钱,并没有谋财害命的意思!”饭馆老板哀声求饶。
“是嘛,”杨金根厉声喝问,“不想谋财害命,那为什么要用迷魂……”
杨金根一个“药”字还没说出口,脖子就被绳子勒住了。原来,另一个黑影也进来了。她趁着杨金根正在说话,没有防备,便用绳子套住了他。
绳子死死地勒住了脖子,杨金根出不来气,感到头晕眼花,不觉松动了脚下的力道。这一来,便给了倒在地上那个黑影以可乘之机。他也开始行动了,双手抱住杨金根的右腿猛地往上一抬,一下子便把杨金根掀翻在地。
杨金根倒在地上了。两个黑影一头一尾地摁住了他,一个用绳子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不放,另一个则把整个身子压在他的两条腿上,用左手按住他的腹部,不停地挥起右拳猛力击打他的头部和胸部。这情况异常危险,但杨金根却丝毫没有慌张。他在默默地寻找机会,思考对策。没过多久,机会终于来了。压住腿部的那个黑影在挥拳击打时,拳头碰到了勒脖子那个黑影的鼻子。勒脖子的黑影大概是感到鼻子疼了,连忙把脑袋往后仰。这一来,她手下的力道就不知不觉地放松了。杨金根抓住这机会了。他长嘘一口气,双手突然往上一伸,一把抱住那黑影的头部使劲一拽,然后再猛力一甩,那黑影的整个身子就在空中翻了一个个,直接砸向了压住腿部的那个黑影。压住腿部的那个黑影猝不及防,头部挨了重重的一砸,不觉仰面就倒。他这一倒,杨金根的两条腿就可以活动自如了。压腿的黑影倒了,而且就倒在杨金根的脚后头。这是又一个机会来了。杨金根不觉大喜。他急忙将两条腿收缩到腹部,凝聚起全身力道,再猛力蹬出,使出了一着狠招——兔子蹬鹰。这一招兔子蹬鹰力道极大,把压腿的黑影蹬出老远,脑袋碰到了一个立柜上。那立柜瘦高瘦高的,突然受力,哪里还能支撑得住,“哗啦”一声便倒了,整个砸到了那个压腿黑影——饭馆老板的身上。
张颂臣和姜济木早就醒了。得亏杨金根把窗户纸捅破了,他们才没有中多少迷魂香毒,只略略运功调养了一阵,便都恢复如常了。
姜济木毕竟年轻眼神好,一起床便发现了一件大事:放在窗口桌子上的两个行李包不见了。那两个行李包放着这次催缴账款的全部成果——一百多根金条。那是褔湘米行的周转资金,关系到福湘米行未来的发展,倘若丢了,非同小可。所以,一听说两个行李包不见了,张颂臣便立马大声吼叫起来:“是老板娘那个臭女人偷走的,快去追!快去追!”
两个行李包很重,老板娘拿不动,没跑远。杨金根和姜济木一出门,便看见了她。但他们也没过分为难她,只说了她几句,便提着行李包回来了。
三个人差不多把湖南全省都跑遍了,这才回到长沙。而这时候已经是年底了。湖南人很重视年节,过年时都得回家。福湘米行的员工大多来自农村。因此,每到年底时,张颂臣便放几天假,让员工们回乡下老家过年。
姜济木早就想回家了。听说行里有放假的规定,他心里很高兴,便喜滋滋地去找小颖,想和她商量一下给两位老人买礼物的事。但他刚起身,还没出门,就碰上了小颖。
离开田营镇三四个月了,小颖心灵的创伤还未平复,依旧一脸慽容。一见面,她就倒在姜济木的怀里哭了,哭得很伤心。哭了好一阵,她才停住哭,掏出手绢轻轻地擦擦脸,睁着依旧泪水汪汪的眼瞄了瞄姜济木,细声细气地说:“快过年了,人人都在准备回家过年。我没家了,去哪里过年呀?”
“当然是跟我走,一起回石板塘过年喽,”姜济木面对小颖站着,双手扶住她的肩头,眼睛盯着她的脸,“你哪是没有家呀,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吗?这个家,人多着呢,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好几个大人,过年时可热闹哪!”
“头一次去你家,我心里怪没底的,”小颖抬头看看姜济木,眼神怯怯的,“也不晓得你爹爹、娭毑喜不喜欢我!”
“嗨,这你就用不着瞎琢磨了。我爹爹、娭毑人特好,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准保会喜欢你的。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那给老人家买点什么东西好呢?听说长沙的云片糕挺好吃的,九如斋的糖果、酱菜也不错。要不就买点云片糕、糖果和酱菜吧,行吗?对了,长沙城里的臭豆腐干也挺有名的,就不晓得你爹爹、娭毑爱不爱吃?”
“买东西的事,我来办,你就别操心了!”
“不,东西还是我来买吧!头一次见面,我一点礼物都不送,那也就太说不过去了!你放心,我有钱,老板刚给我开薪水呢,”小颖的说话声忽然提高了许多,脸上也略略露出了一丝笑容,“喂,你猜猜看,这几个月,我拿了多少薪水呀?”
“薪水?你还有薪水呀?你白吃白喝,还蹭着读书,老板不要你出钱,还给你发薪水,嘿嘿,你真是交上好运了,”姜济木笑笑,“喂,究竟拿了多少薪水呀?我猜不出来,你就实话告诉我吧!”
“五块银元!嘿嘿,都在这里了,你拿去吧!”小颖说完,忽地从衣兜里掏出五块银元来,手一伸,递给姜济木。
姜济木摇摇头,又摆摆手,急急忙忙地说:“不、不、不,别给我,别给我!这是你自己挣的钱,干什么给我呀?”
“不,不是给你的,是给爹爹、娭毑的。你一总拿着,到时一总交给老人,不是更好看些吗?”
“这钱就别交老人了,你先留着,将来咱们自己用。买东西的钱,给老人的钱,我这里都准备好了,就算是咱们两个人的,你就不用另外再拿了。我钱挣得比你可多了,就这点小钱,哪还用得着你拿呀?”
小颖愣了一下,随即把银元往姜济木手里一塞,嘟囔道:“那这钱就交给你来保管吧,我这人马虎,怕弄丢了。对了,咱们什么时候走呀?”
姜济木看了看手里的银元,一边掂量,一边说:“我先去跟老板打声招呼。你在这里别走开,等我消息!”
姜济木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耷拉着脸,紧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地说:“嗨,真倒霉,又碰上事情了!”
“怎么啦?”小颖忙问。
“老板不让我回去,说是有个急事要交给我办,一会儿就得走!”
“什么事那么急呀?”
“给岳阳分行送钱去,让他们造船的。”
“年前回不来了吧?”
“还年前呢,年后能急着回来就算不错!”
“那咱们今年回家过年的事不是泡汤了吗?”
“可不是泡汤了嘛!”
“唉,我的命真苦呀!爷娘死了,家没了。好不容易有个爹爹、娭毑家,可又不让去!”小颖又哭了,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流。
见小颖哭了,姜济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把抱过小颖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说:“别难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后,我就带你回家去!”
小颖忽地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盯着姜济木,语带哭音地说:“说好了啊,你回来后,咱们就回家!到时你可别忘了带我一起走!这世上,我可是再没别的亲人了,就有你一个!我好想有亲人,好想有个家呀!”
姜济木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要饭的叫花子,身穿破衣烂衫,手拿饭碗长棍,一路沿街乞讨,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才赶到了岳阳。这时已经是正月初七了。
一见徐泽行,姜济木就急急忙忙地脱下破衣烂衫,露出贴肉绑在身上的二十根金条,长叹一口气说:“哎哟,徐大老板呃,我这任务总算完成了!二十根金条,张大老板给你造船用的。你快拿走吧,我还要急着回去复命呢!”
“你不用急着回去了,”徐泽行笑笑,“老老实实在我这里住下来,吃几个月安生饭吧!”
姜济木一愣,急问:“怎么回事?”
徐泽行伸手拍拍姜济木的肩膀,眯起眼似笑不笑地说:“老板不放心我,要你这个全福湘米行第一号信得过的大红人留下来当监工!”
“没这回事吧?你逗我的?”姜济木将信将疑,一个劲地盯着徐泽行的脸看。
“哟,我逗你干什么?这是我刚收到的信,”徐泽行忽地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来,手一扬,递给姜济木,“不信,你自己看!”
信是张颂臣写来的。他要姜济木别急着回去,留下来帮徐泽行建码头、仓库和造船。他还明确说,什么时候码头、仓库建好了,船也都造好了,姜济木再回去。
张颂臣这信写得很直白,语气很硬,那意思是明显责备徐泽行,嫌他的工作进度太慢了。老板的指示,姜济木不得不听。他只好留下来了,天天跟着徐泽行跑上跑下。跑了几天,他发现徐泽行的精力并没有放在建码头和造船上,便连忙提醒他注意。徐泽行却没有正面解释,只笑笑说:“你多看几天,就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又跟着徐泽行跑了十多天,姜济木终于明白他的用意了。原来,那年岳阳以及周边各县粮食大获丰收,以致谷贱如泥,家家愁售。而由于城陵矶和洞庭湖口被日军控制,许多外地大粮商进不了湖南内地,便只好把船停在洞庭湖口外的长江边上。徐泽行看准了这是一个大获其利的机会,便把张颂臣给他造船的钱暂时改作购粮用的周转资金,乘时压价收购粮食,再一倒手,高抬价格,转卖给停在洞庭湖口外的外地大粮商。他就这么乘时而作,低价收购,高价卖出,几个月间便发了一笔大财。
发了大财,徐泽行就不愁没钱用了。他大兴土木,很快就修好了码头,建好了仓库,而且还新盖了办公场所和员工宿舍。没多久,整个岳阳分行就面目一新了。
到这时候,唯一还没做的,就只剩下造船这一件事了。姜济木想催催他,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正在犹豫不决时,徐泽行主动找他了。他把姜济木请到房里坐下,关紧屋门,忽然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百多根金条放在桌上,踌躇满志地说:“我徐泽行这回总算对得起老板的信任了,为他老人家挣了一大把钱。这些钱,你都给他带走吧!”
满桌子都是黄灿灿的金条,姜济木看着,不觉目瞪口呆。他惊讶地问:“我的娘,这么多金条都要带走呀?我一个人哪拿得动啊!”
“别着急,我派人送!”徐泽行说。
“那也用不着一次送这么多呀!老板有的是钱,根本用不着你送这么多的。我看呀,你还不如留下一大半,以后分作几次送为好!”
“不,我这些钱不光是送礼的,其中一大半别有用途。”
“什么用途呀?”
“造船啊!”
“造船?你想要老板帮你造船?”
“没错,我就是想要老板帮我造船。这种大事,不求他,能求谁呀?这一百多根金条中,就有六十根是造船的经费,麻烦你带给他。其余的那几十根金条嘛,就算是分行上缴的红利以及给老板的送礼。张老板他老人家交代过我几件大事:建码头,盖仓库,造船。这几件大事,我唯一还没办的,就只有造船这一件事了。这件事嘛,真不是我不办,而是里头有个缘故。什么缘故呢?你在岳阳待过几年,想必也晓得岳阳造船业的情况。岳阳本地是不出产船用木材的。往常造船用的木材,多半都是购自平江。但去平江,新墙河是必经之地。而如今日本鬼子把新墙河一带封锁了,所以造船用的木材也就没法从平江买了。没有木材,我们哪能造得出船来呀!因此呀,想来想去,这件事还得请老板出面了。你回去后,请务必代我禀告老板,无论如何要请他老人家出面,到别的分行帮我造二十条船!”
姜济木从岳阳出发时,已经是农历五月初了。眼看着端午节就要来了,他不觉灵机一动,想赶在端午节前回老家一趟。但他想得虽好,却兑现不了。他赶到长沙,见到了张颂臣,把事情交代清楚后,还没来得及说请假回家的事,张颂臣就又布置新的任务了。
新的任务是跟张颂臣去衡阳、益阳、常德等地,找这些地方的分行帮忙,为岳阳分行买木材造船。张颂臣办事,向来喜欢亲自出马,而且是说走就走,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他满脸严肃,一本正经地对姜济木说:“对不起,济木,你没法休息了。这事实在太急,得赶紧办。这么着吧,你先去小厨房吃饭。吃完饭,咱们就走,先去衡阳。衡阳要是不成的话,那就还得去益阳、常德等地!”
姜济木无心吃饭,随便扒了几口,就撂下筷子,拔腿往内院走。张颂臣看见了,便问他找谁。姜济木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要找小颖。张颂臣笑了,手一摊,说:“嗨,这事多不巧啊,牛郎有意,织女无暇!小颖和小莉都跟着老夫人到南岳进香去了,你进门前个把小时才走的,这时候多半刚上船。这一次,你肯定是见不着她了。她们得十天半个月以后才能回来呢。不过不要紧啊,这次见不着,就下次呗。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对不?男子汉嘛,总归是要以事业为重,儿女私情太缠绵了,也不是好事喽!”
张颂臣这样一说,姜济木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勉强装出一副笑脸,提起行李,跟着张颂臣走了。这一走,又是好几个月。
张颂臣带着姜济木先到了衡阳。但他们这次扑了一个空。衡阳分行的头头说,衡阳木材倒是多得很,但都不是造船的料。没办法,他们只得走陆路,抄近道去邵阳。到了邵阳,他们又扑了一个空。邵阳倒是有适合造船的木料,却又很难找到会造船的木匠。“没有好木匠,好木料有屁用!那还不都得给老子糟蹋了?”张颂臣这样一想,便二话不说,立马带着姜济木往常德赶。好不容易赶到常德,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还好,路总算没白走,常德既有适合造船的好木料,又能找得到会造船的好木匠。事情有着落了,张颂臣很高兴,当下便即交付银两,谈妥价钱,讲定交货的日期和质量要求等,并委托姜济木“负总责”。
听到“负总责”三个字,姜济木不禁纳闷。“负总责?你老人家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嘛,我还有什么‘总责’可负呀?”他问。
“笑话,怎么没责可负呀?造船麻烦着呢,没人盯着哪行呀!”张颂臣一脸严肃。
“哦,我明白了,你老人家是要我留下来监工!”
“你不仅要监工,而且还得盯仔细了,质量要绝对有保证,一点瑕疵都不能出!”
“那当然,我会认真监管的。那、那船造好了,又该怎么办呢?要不要运到长沙让你老人家过过目呀?”
“那不用了,你直接送到岳阳去吧!一路上要用的船工,我也都对常德分行交代好了,到时他们会安排的!”
“噢,那好吧,”姜济木点点头,忽而又低头沉吟起来,“对了,那要是到了岳阳,日本鬼子不让船拢岸,或者干脆把船扣下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徐泽行牛皮大得很,他会有办法的!”
张颂臣把一切都安排好后就回长沙了,姜济木则留下来“负总责”。他办事认真,事无巨细,一切都死盯不放。砍树,他跟着进山拉锯。运木,他跟在车后赶牛。动工造船的时候,他又动斧头,又使刨子,几乎什么活都跟着干。船造好了,要上油时,他又跟着到处去买桐油。桐油买来了,往船上涂时,他就更加重视了,不仅时时刻刻都跟在旁边盯着,而且还非得多涂几遍不可。
造船的活很麻烦,特别费时间。紧紧张张地干了四个多月,二十条船才造好,而这时已经快到年底了。姜济木担心误了年节,连忙找常德分行要了几十个船工,领着他们一起横穿洞庭湖,送船去岳阳。
姜济木最担心的就是日本鬼子扣船。因此,一到岳阳城对面的湖上,他就不走了,想把船藏到芦苇里去,自己一个人先泅水进城找徐泽行。但那时正是寒冬腊月,湖面上阴风怒号,湖底下冰水刺骨。这么冷的天气,怎么泅水呢?看着洞庭湖那一湖冰水,姜济木发愁了。
姜济木正愁得不行,偶一抬头,忽然瞥见对面驶来了一条船,船头上站着一个人。那人正扬着头,挥着手,向自己打招呼呢。姜济木凝神一看,这才发现那人原来就是徐泽行。
徐泽行来了,事情就好办了。他当先开路,领着二十条船长驱直入,很快就来到了分行的码头上。沿途经过了好几个日本鬼子的岗哨,却没有一个出面阻拦的。
一路如此顺利,姜济木不觉目瞪口呆。他笑着说:“徐老板,你跟鬼子结亲家啦?”
徐泽行一愣,回头问:“结亲家?什么意思呀?”
姜济木收起笑,扬手指指鬼子的岗哨,说:“不结亲家,他们能对你那么好吗?你看这一路上,碰到了那么多鬼子,个个都对你点头哈腰的。咱们这些船,他们看都没看,就放行了。关系不好,他们能那么大方吗?”
“嗨,这你还不懂啊?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呀!”徐泽行笑笑。
船送到岳阳,姜济木掉头就往长沙赶。那天正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家家户户一大早就都忙起了扫房屋,磨年糕,蒸腊鱼腊肉,准备送灶公菩萨(灶王爷)上天,而孩子们也都老早地就涌到街上,开始争着抢着地买灯笼、放鞭炮了。这特殊的年节气氛感染了姜济木,他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了,真想片刻也不停留,立马就往家里跑。
张颂臣显然是看出姜济木的心思了,简单问了问造船、送船的事,然后劈头就问:“想家了吧?要不要回去看看?”
“是呀,是想家了,”姜济木连连点头,“不瞒你老人家说,我都四年多没回过家了,做梦都想回去看看!”
“哦,那么想家呀?那就回去看看吧!”
“是嘛,你老人家准假了?”
“准假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呢?”
“现在就可以走!”
“是嘛,现在就可以走呀,太好了!那让我什么时候回来呢?”
“后天就得回来!而且还得是中午饭前就到!”
“哟,那么急,后天就得回来,是不是有急事要我去做呀?”
“你真聪明,”张颂臣笑笑,“正是有个天大的急事要你去做!”
姜济木一愣,忙说:“天大的急事?那是什么急事呀?”
“到时候再告诉你吧,”张颂臣收住笑,忽然变得异常严肃起来,“你后天回来后,就赶紧找我。我带你一起走!”
从张颂臣屋里出来,姜济木就赶紧去找小颖。他想带小颖一起回去看看爹爹、娭毑。小颖的活动区域通常就只有内院。她从不到处乱跑。内院不大,姜济木把里头转遍了,也没看见小颖。“小颖莫非去小厨房了?”姜济木这样想着,便往小厨房走。小厨房里也没有小颖。姜济木有些急了,拔腿又往院子后头跑,想到厕所附近去找找。但他刚走到去院子后头的过道里,便迎面碰上了张德庆。
张德庆是张颂臣的小孙子,约摸十六七岁年纪,平时和姜济木常说话的。姜济木正想和张德庆打招呼,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德庆却抢先说话了。“哟,济木,什么事那么急呀?莫非是找不着小颖啦?”
“没错,我是要找小颖,”姜济木喘喘气,“对了,小少爷,你看见小颖了吗?”
张德庆眯起眼,瞄了瞄姜济木,问:“找小颖干什么呀?”
“你爷爷开恩放我假了,要我回去看看,我想带小颖一起走!”姜济木低头回答。
“嚯嚯,要带她一起回老家呀?事倒是好事,不过你带不走她了!”
“带不走她了?那为什么?”
“她呀,跟我奶奶去衡山了!”
“哟,又去衡山啦,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的!”
“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嘿嘿,那谁能说得准呀,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以后吧!”
“糟!这回不光带不回去小颖,只怕从家里回来那天也见不着她了!真他娘的倒霉!”姜济木心里琢磨,一跺脚,转身就走。
孙子济木回来了,耀大娭毑的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她把姜济木拉到窗户跟前,从上到下地细细打量,一会儿说他高了,一会儿说他壮了,一会儿说他黑了,一会儿又说他长得比以前更好看了。打量了好一阵,她突然严肃起来,盯着姜济木的眼睛问:“济木,小颖呢,你怎么没把她带回来呀?”
姜济木一愣,忙说:“哟,娭毑,你也晓得小颖呀?”
“我怎么不晓得呢,嘿嘿,”耀大娭毑眯起眼,神神秘秘地看了看姜济木,“实话跟你说吧,我不仅晓得小颖,而且还晓得她到了长沙米行,住在你老板家里了呐!”
“是嘛,你老人家全都晓得了呀?那一定是宗爹(姜耀宗,爹念dia,爷爷的意思,——下同)说的喽?”
“也不全是你宗爹说的。早在三年前,陈七老倌就告诉过我好多事了,”耀大娭毑满脸都是笑,“他说你师傅姓田,师傅娘子叫靳嫂,长得特漂亮,一朵花儿似的。他还说,你师傅师娘有意招你作女婿。”
听到耀大娭毑提起了师傅和师娘,姜济木不觉一阵心痛,脸色立马阴沉起来了。他小声地向老人讲起了师傅一家的的遭遇。但当讲到小颖时,他突然停下来了。“小颖被鬼子奸污的事要不要告诉老人呢?老人心肠好,可思想也很古板。要是晓得小颖的身子不干净了,不同意我和她好,那该怎么办呢?”姜济木的心里七上八下,反反复复,脸色也跟着起变化,一会儿晴,一会儿阴。
耀大娭毑觉察到姜济木情绪有异,忙问:“怎么不讲了呀?该不是你师傅和师娘在危难之时紧急做主,让你和小颖私底下结成夫妻了吧?”
“没、没、没有,”姜济木使劲摇手,“师傅师娘倒是有意让我们相好,但没、没有让我们当时就、就结夫妻……”
“那就好,那就好,”耀大娭毑眼睛紧盯着姜济木,神色十分严肃,“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方为主。你父母虽不在了,还有我在,这事我就有权做主。姑娘我还一眼没看过呢,哪能就把事情私下里办了呢!我姜家好歹也是一方大族,名声在外的呀!女方大权独揽,说成就成,说办就办,我姜家的脸不就成了P股吗?济木,我给你说好了啊,你和小颖相好,我不反对。但这事将来能成不能成,还得我点头。你好歹先得把小颖带回来让我看看再说!”
“那当然!那当然!”姜济木连忙点头。
耀大娭毑一番话把姜济木吓住了。他终究没能把小颖被鬼子奸污的事说出来。
姜济勋也长到十五六岁了。他的性格比姜鹤卿、姜济木还开朗活泼,早就萌生了去长沙闯天下的念头。他特别喜欢读书。听说小颖做了张家的陪读,他便也想做张家的陪读,老缠着姜济木,要他把他带到长沙去。姜济木被缠不过,便说:“济勋弟,你这想法倒不错,但找错人了。我一个小罗卜头,人微言轻,哪能让你当得上陪读呀!这么着吧,我给你出个主意。过两天,宗爹就回来过年了。到时你求求他,事情不就有把握了?他可是张老板面前最红的红人呃,张老板对他是言听计从的,说话管用!”姜济勋一听,觉得姜济木的话确有道理,便不再缠他了。
姜济木从老家回长沙后,立马就跟着张颂臣走了。他们到了常德。原来,常德分行出了大事:有人密报,说分行总管和账房先生合谋,私下里侵吞了售粮款十多万银元。这事太大,张颂臣不得不亲自出马。他一到常德,便当机立断,亲自带人查账。账查清后,他又雷厉风行,立马撤了分行总管和账房先生的职,并亲自考察、任命了新的分行总管和账房先生。
新的分行总管名叫厉成,是姜济木推荐的。当时,张颂臣心里有两个人选,一个是穆云,另一个就是厉成。但这两个人,究竟用谁不用谁,他拿不准。于是,饭后散步时,他便向姜济木征求意见。穆云和姜济木关系极好,两个人很谈得来,而厉成和姜济木关系不好,互相之间常因为一些小事闹意见。张颂臣根据他们平时相处的情况,断定姜济木会推荐穆云。但没想到,姜济木没推荐穆云,却推荐了厉成。张颂臣大惑不解,便问他为什么推荐厉成而不推荐穆云。姜济木一本正经地说:“你老人家问的是谁更胜任分行总管这个职务,而不是谁跟我姜济木关系更好呀!”
事后,厉成去见张颂臣,感谢他的提拔之恩。张颂臣便说:“你别谢我!要谢,你就去谢姜济木吧,是他推荐的你!”从此以后,厉成和姜济木成了莫逆之交。
张颂臣把所有大事料理完后,就回长沙了。他把姜济木留下来,要他处理善后。
张颂臣有个规定:他不在长沙时,姜耀成和姜耀宗就必须在总行坐镇,哪儿都不能去。由于有这个规定,所以姜耀宗没有回家过年。姜耀宗和景满贞伉俪情深。他每年都要回家几次,和景满贞团聚。因此,张颂臣一回长沙,他也就立马回家了。
姜耀宗一到家,姜济勋就缠上他了,非要他带自己到长沙进张府做陪读不可。姜耀宗向来喜欢爱读书、肯用功的聪明孩子,有心帮他的忙。所以,回长沙时,他便把姜济勋带上了。不过,临走时,他就对姜济勋明言:“孩子呀,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可以带你去长沙,进米行,但能不能进张府当陪读,那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喽。要是做不成陪读,你可别埋怨我哟!嗨,你也真是的,干什么非得一根筋当陪读呢,在米行里做别的事不也一样挣钱嘛!”
姜济勋淘气、顽皮是出了名的,但却很懂事明理。当时,他就眨眨眼,一本正经地回答说:“那当然,这道理我懂。只要你老人家带我到长沙,进了米行的门,见到了张大老板,就行了。以后的路,我自己走,你老人家不必操心!”
就这样,姜耀宗把姜济勋带到长沙了。带姜济勋到米行那天早上,姜耀宗算计准了,正好赶上张颂臣来上班的时间。结果,三个人在大门口不期而遇。当时,姜耀宗推了推姜济勋,要他下跪向张颂臣行见面礼,自己也见机行事,顺便把姜济勋想进米行工作的事情说了出来,并简单介绍了他的情况,说他聪明懂事,知书达理,读过书,还学过一点武术等等。姜济勋的模样、心性很随他娘姜月娥,体形匀称,五官标致,皮肤白净,举止潇洒。张颂臣平生最喜欢的,就是长得好、有才干、能文能武的年轻人。他见姜济勋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又读过书,学过武术,言谈举止都规矩有度,心下便十分喜欢。当时,他就对姜耀宗说:“米行里的事太杂,又脏又乱,就别委屈孩子了。我那小孙子德庆正好缺个陪读的,干脆让他去做个伴吧!让他读几年书,将来学问有长进了,我再给他安排个正经事做!”
没想到异想天开的事还就真的变成现实了,姜济勋大喜过望,连忙趴在地上磕头。从此以后,姜济勋就做起了张家小少爷张德庆的“陪读”。但名义上是“陪读”,实际上也就跟正经的“读”差不离,照样是坐在课堂里听老师讲课,“陪”的事情,即侍候人的事情,并没有做多少。
张德庆和姜济勋年纪差不多,脾气秉性也差不多,两个人倒是很投缘。张德庆不把姜济勋当“书童”使唤,更不动辄耍小少爷脾气,照样是书包自己背,文具自己拿,一切事情都自己动手做。而姜济勋呢,他也大大咧咧,并不刻意拿张德庆当主子对待,有话就直说,该狠就狠,该骂就骂,毫无顾忌。两个人上学一起来,放学一起走,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跟亲密无间的兄弟、朋友似的,倒不像地位完全不同的主仆了。
张颂臣离开常德两个月后,姜济木才把所有善后的事料理完毕。一回长沙,他就感到不对劲:小颖不理他了,见了他就躲。有时,他明明看见小颖就在屋里,但等他一进去,小颖就不见了。有时,他在路上碰见小颖了,但正要打招呼时,小颖却一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还有一次更奇怪,他发现小颖躲在树丛后哭,便连忙悄悄地走了过去。但没想到,小颖看见他来了,便一转身气冲冲地走了,临走时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颖为什么不理自己呢?姜济木百思不得其解。从此,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