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到民国十三年了。开春后不久,姜耀荣出乎意料地好了。他能下床了,能走路了,也能田里地里山里四处跑一跑,看一看了。有时,他甚至还能帮着李英莲做点轻微农活了。如看牛、浇菜、管稻田水等活,他就都能做。
姜耀荣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六年。这六年,他只晓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屎尿都要人伺候,根本不知道家里的一切事情。他记得自己刚得病的时候,家里是特别穷的,穷得吃不上饭,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孩子饿得直哭。他还记得那时家里欠了一P股债,那债好像有七八百块银元。而且,那债还都是他自己组织玩龙唱戏搞砸了欠下的。如今,睁开眼睛一看,家里竟然神奇般地发生巨变了,有饭吃了,有衣穿了,有钱用了,田地也多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穷得叮当响的破样子了,甚至说得上是一个比得过人家的小富翁了。面对着家里的这一切变化,姜耀荣恍如隔世,似乎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心里不由得感慨万端:“身边围着三个残废孩子要带,床上躺着一个屎尿不禁、人事不知的病人要管,田里、山里、地里、菜园子里有那么多脏活重活累人的力气活要做,家里还要洗衣、做饭、养猪、养鸡、养牛、缝缝补补、做衣做鞋。我的娘呀,那么多事情,三四个精明强干的好劳力只怕都做不完呢,全压在英莲一个人身上,她这六年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呢?说句良心话,这些事要是压在自己身上,只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来做,能把家里勉强维持住,不饿死人,也就算相当不错了。可英莲不仅把家维持住了,而且还把家发展起来了,变富了,有田有地了,也有钱了,这是多么不容易呀!李英莲啊,不简单,不简单啦!”
兴许是五六年前那次组织玩龙唱戏遭到的巨大挫败使他受到了教训,兴许是五六年来李英莲对他耐心周到、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使他受到了感动,也兴许是李英莲以一个小脚女人的身份和力量独立持家,艰苦劳动,百折不挠,终于使家里克服了巨大困难,渡过了不可想象的难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事实让他心服口服,还兴许是这三方面的因素都有,是它们的共同作用,姜耀荣对自己和对李英莲的态度都彻底翻个了。他不再盲目自信,把家里的大小权利都把在自己手中,凡事都自己做主,根本不听李英莲的意见了。他也不再认为女人家是“头发长,见识短”,动辄就对李英莲大耍男人威风,说粗话、动拳头了。他更不再偷懒耍滑,事事都不做,全指着李英莲一个人当牛做马了。他对李英莲信服了,真正地信服了。不仅这样,他还渐渐地依赖起李英莲来了。家里的事,大至种田、养猪、买牛、建房盖屋、教育孩子、管钱管物、置家买东西,小至穿衣、做饭、过年过节、走人家送礼物,他都一概听李英莲的。李英莲说东,他绝不往西。李英莲指南,他绝不往北。
五六年来,小哑巴和小驼背也在渐渐地变了。他们个头高了,说话的声气粗了,嘴巴边上长出细细的胡须了,开始有一些大人模样了。艰难生活的磨炼,生产劳动的实践,让他们长了见识,学了本事,增强了能耐,同时也品味到了人世间的辛酸苦辣。天天和李英莲在一起摸爬滚打,他们不仅从中感受到了母爱的伟大,同时也渐渐熟悉和学会了母亲思考问题、为人处事的方式方法。他们觉得李英莲看事待人格外深刻、全面、长远,与普通人就是不一样。他们成了李英莲的帮手,不仅帮助李英莲做事,也帮助李英莲出主意,想办法,苦苦地撑持着这个家。小月娥也变了,有大姑娘样子了。那微微隆起的胸脯,那渐渐丰满的臀部,那舒展秀丽的眉眼,那红润鲜艳的脸颊,渐渐地开始显露出少女青春的魅力了。小月娥对李英莲一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在她眼里,娘就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所以,家里的事,她从来是对李英莲奉命唯谨。只要是李英莲决定的事,她就从不说二话。用菜地换茅坡的事,她就是最坚定有力的支持者。她知道茅坡那地方是块好地,她也知道娘想在那里盖房子。五六年前的那天下午,李英莲陪陈愈那个老倌子去茅坡相地时,她就在场。她记得,当时陈愈老倌和娘都对茅坡那块地说了好几箩筐话。陈愈说那地好,像极了大鹏金翅鸟振翅腾飞的样子,很适合建房盖屋。娘说,家里房子不够住,老屋也不好,将来要搬出去,另外建房子住,地址就选在茅坡茶园这个地方。娘还说,茅坡的房子将来要她帮娘盖,问她愿不愿意。她记得当时自己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的,并且还和娘当面锣对面鼓地拉过钩。如今,时间虽然过去很久了,娘和陈愈说的这些话,她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昨天刚刚说过的一样。
不过,小月娥对拿菜地换茅坡茶园的那件事虽没一点意见,但对盖房子的事却还是有点想不通。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小瞎子嫁人了,家里只剩下五口人了,住房却有五间,平均每人一间,怎么着也够住的了,为什么还要到茅坡里去盖屋呢?那地方经常闹鬼,还有老虫、豹子出没,多危险呀!再说,茅坡那地方又特别的僻静,周围没有人家,不热闹,找个人家串门都不容易,盖的房子也不好住呀!没事的时候,小月娥经常这样瞎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好像与她和小哑巴有关,似乎那房子是专为她和小哑巴两个人盖的,将来要他们搬到那里去住。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娘和爷老子说起过这件事。
那是一天夜里,她一觉醒来,迷迷瞪瞪的,正想下地上厕所,突然听娘对爷老子说:“这两年得赶紧攒钱,钱攒够了就把茅坡里的房子盖起来,等到鹤年和月娥圆房的时候,就搬到那里去住。”当时,爷老子接茬说:“是呀,再过两年,月娥就十五了,鹤年都二十出头了,怎么着也得给他们圆房了。”她本想再接着听的,却不料困得厉害,后来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打这以后,小月娥就经常琢磨她和小哑巴“圆房”的事。她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但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圆房”肯定是男女之间独有的事,就好像娶亲闹洞房一般。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小月娥就不禁脸红耳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滋味中有甜,却也有酸,有苦,有辣。
小月娥的酸甜苦辣,来自于他与小哑巴、小驼背的特殊关系。她和小哑巴很亲,和小驼背也很亲。但这两种亲是明显不一样的。她和小哑巴的亲,更多的像是兄妹;而她和小驼背的亲,则更多的像是情人。她和小哑巴亲,只不过是关心他,照顾他、同情他。而她和小驼背亲,那就不仅仅是关心、照顾、同情的问题了。她对小驼背几乎无秘密可言,可以交心,可以无话不谈。在小驼背面前,她可以撒娇、使性子,可以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可以倒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还可以用两只手使劲捶打他的胸脯大发脾气。从小哑巴的嘴里,她听到的只是糊里糊涂甚至莫名其妙的吆喝、怒吼和傻笑,永远也听不到清楚的叙说、甜蜜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而从小驼背的嘴里,她不仅可以听得到这一切,体味到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而且还能深刻感受到那种只有在特殊亲密异性身上才能感受到的,特别令人心动的亲切、温柔、体贴、理解和支持。她渐渐长大了,开始需要这种来自异性身上的亲切、温柔、体贴、理解和支持了。
小哑巴当然也是爱小月娥的,甚至爱得发狂,但小哑巴不会用温柔体贴的语言来表达这种爱,而只会使劲地抱起她一通猛亲。小月娥也知道自己打从一入姜家门起,便是属于小哑巴一个人所有的了。这一点,她从娘的话里听得出来,从爷老子的话里听得出来,从小哑巴对自己的那种极其严格的看着护着,不让任何男人亲近的态度上也看得出来。但对小哑巴的这种爱,特别是对自己和小哑巴的这种附属关系,小月娥却感觉不到多少温暖。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月的流逝,她还对这种爱和附属关系渐渐地开始有些担心,甚至是害怕了。
小月娥也知道自己和小驼背的感情超过了小哑巴似乎不大好。她也想改一改自己和他们兄弟俩之间的关系,多亲近一些小哑巴,少接触一些小驼背。她甚至还多次做过疏远小驼背的尝试,有意一连好多天不理他。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她心里对小驼背的感情总是有增无减,而对小哑巴的感情却是有减无增。渐渐地,她的脑海中甚至都有这样的想法了:“为什么娘和爷老子不要我和小驼背圆房呢?要是能和小驼背圆房,那该多好啊!”
这一段时期来,小月娥和小驼背的关系越来越好。有事没事,她都爱去杜尚老头的草药铺里找小驼背。两个人有时坐在屋后头的竹山里,有时坐在屋前头水塘的堤坡上,亲亲密密地说呀说的,一聊便是大半天。
看着小月娥和小驼背的亲密劲,杜尚老头都有点嫉妒了。他暗地里琢磨道:“他们俩在说些什么呢?莫非好上了?真要是那样,我们家丽梅可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杜尚老头着急了。他担心小月娥抢了孙女丽梅的行。于是,当小月娥和小驼背聊得热火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挪过去,悄悄地躲在一旁偷听。但偷听了好几次,他也还是没听出什么名堂来,因为小月娥和小驼背说的话,绝大多数都是关于猫眼村的事,并没有多少男女情爱的内容。
“奇怪!小月娥和小驼背怎么忽然关心起猫眼村来了?莫非——莫非小月娥知道自己身世了?”杜尚老头暗地里猜测。
杜尚老头猜得没错,小月娥确实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这事缘于小驼背,是他打听到并告诉小月娥的。
娶童养媳纯属买卖行为,为稳妥起见,双方家长都是讳莫如深的,一般都不会对被买卖的女孩说明真实情况,也不会要求她将来回门探亲。因此,小月娥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家庭和来历。但她聪明过人,尽管来的时候年龄很小,而且是灌醉了酒用麻袋背过来的,却依然对自己原来的那个家有些印象,知道自己是刘公山上的人,家在猫眼村,父母亲姓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原来那个家的屋旁有一大片竹林子。小时候,她和哥哥、姐姐们经常到那竹林子里拔竹笋。有一次拔竹笋时,她不小心一跤跌倒了,左手臂碰到了一根尖尖的竹桩子,至今留下了一处非常显眼的伤疤。她虽然离家久了,却还是想念原来的那个家。每当闲暇无事的时候,她就会站在地坪里,双眼直直地望着对面的刘公山和猫眼村发呆。
“娘身体还好吗?哥哥、姐姐都长大了吗?那片竹林子还在吗?”小月娥时常这样想,这样问自己。她做梦都想回家看看。
一次闲聊时,小月娥突然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己的身世,要小驼背进山采药时,帮忙打听一下娘家的情况。当时,她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很当真。但她没想到,小驼背却把她的话当成了圣旨,第二天就急急忙忙地去了刘公山猫眼村,并假装过路人找水喝,走进了刘柏林的家,看到了一个瘦瘦的老妇人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子。当他回来后把这一消息告诉小月娥时,小月娥先是激动得一蹦老高,后来又倒在他的怀里啜泣不已。再后来,她又抱着她的脖子撒起娇来了,非要他带她去娘家看看不可。
“你看到的那个瘦瘦的老妇人准保是我娘!我离开家那时候,她正病着呐,病得好重好重啊,天天咳嗽,还吐血,差一点没死了!没想到,我娘还活着!琴哥,我的好琴哥,你好事做到底,带我回家看看娘吧!就去一次,好吗?”小月娥搂着小驼背的脑袋使劲地亲,眼睛里泪水横流,灌了小驼背一脸一脖子。
小驼背原本不打算带小月娥回娘家的,他知道这事不小,害怕会被父母亲知道。但当他回头看到小月娥那热切盼望的眼神时,他的心还是软下来了。
“不行,我还是要找个机会带她回娘家看看。她太可怜了,那么小就离开了家,离开了亲娘!只要她高兴,我就是挨娘一顿臭揍也值!”小驼背暗地里下定了决心。
机会倒是不难找。过了两天,李英莲、姜耀荣带着小哑巴去县城卖野菜去了。他们走得早,天还没亮便动身了。小驼背见机会难得,做好了的早饭也顾不上吃,急忙拽着小月娥的手,出门直奔刘公山猫眼村。
刘公山并不远,他们心急如火,一溜小跑,很快就到了。走到半山腰的一棵大樟树下,小驼背就不走了。他喘着粗气,一只手揉着胸口,一只手指着前面竹林旁边的一排房屋说:“喽,你看,你看,那就是你们猫眼村。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中午饭,你就在你们家吃吧,你娘肯定要留你吃饭的。但你记住了,吃完饭,别久待,顶多再吃碗茶,你就得赶紧出来,咱们还得快点回去呢,被娘发现了可不是好耍的!”
“好、好、好,我快去快回!”小月娥边说边往山上跑。
猫眼村很小,只有十多间茅草屋,四五户人家。刚进村口,小月娥就看见一个年老的妇人佝偻着腰,正站在门前的地坪里往竹竿上晾衣服。小月娥一见那老妇人,就感到面熟、亲切,依稀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母亲。于是,她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对着那老妇人张口便喊:“娘!娘!你是我娘不?”
老妇人愣住了,睁着昏暗无光的眼盯着小月娥使劲看,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谁?你、你喊谁做娘?”
“我喊你老人家做娘呀,”小月娥两只手扶着老妇人的肩头,不住地摇晃,“你老人家一定是我娘吧?我记得的,我娘的嘴巴边上有个小痦子。你看你看,你老人家的嘴巴边上也有一个小痦子呀……”
说着说着,小月娥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抱住老妇人的腿就嚎啕大哭起来。老妇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小月娥发愣。小月娥忽然停住哭,一把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伤疤让老妇人看,哭着喊道:“娘,你老人家不认得我了?我是六娥呀!”
“是嘛,你是六娥?是真的吗?没、没骗我吧?”老妇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把抱住小月娥,颤声喊了起来。
“娘,是真的,我就是六娥呀!我就是你的六娥呀!你看你看,这不就是那年我在竹林子里扯笋子时,被竹桩子划破皮肉留下的伤疤嘛!你老人家忘记了吗?”小月娥指着胳膊上的伤疤边哭边说。
“是六娥!是我的六娥!真的是我的六娥回来了!儿呀,我的苦命儿呀……”老妇人捏住小月娥的手臂一边看,一边说,一边哭。
母女两个嚎啕大哭,惊动了屋里人。小月娥的父亲、哥哥、嫂子、姐姐们都从屋里奔了出来,全家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哭了一会儿,姐姐们把母亲和小月娥一起搀进了家里,全家人团团地围着小月娥,时哭时笑地絮絮叨叨起来。哥哥、嫂子们,有的忙着杀鸡,有的忙着摘菜,有的忙着翻箱倒柜,找腊肉,找干鱼,找笋干,找小月娥小时候最爱吃的长腌菜。父亲还爬到阁楼上翻了半天,最后拿出来一小坛子糯米,忙不迭地要到别人家借磨子磨一磨,说是要做糯米粑粑给小月娥吃。
全家人忙了好一阵,才把一桌饭准备好。菜很丰盛,有笋干炒腊肉,有长腌菜蒸扣肉,有油炸小干鱼,有油焖米豆腐,全都是小月娥小时候最爱吃的。
娘把饭锅翻了个底朝天,把一锅焦黄的锅巴全都盛到一个大碗里。她双手捧着那碗堆得满满的锅巴递到小月娥手中,颤抖着声音说:“六娥呀,你是最爱吃锅巴的。打你走后,娘每天都单给你准备一个碗,盛一碗锅巴等你回来吃,一餐都没落过。娘原以为,娘给你留的锅巴,你这辈子只怕再也吃不上了。娘这身子呀,一天不如一天,阎王爷催得紧,谁知道还有几天活头呀?但没想到,你今天就回来了,今天就吃上娘给你准备的锅巴了。这下好了,娘再没惦记了,埋进土里去也心甘了。这碗锅巴呀,你就趁热吃!”
娘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哥哥、姐姐、嫂子们又纷纷忙活起来了。他们一边忙不迭地往小月娥的碗里夹菜,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着和小月娥打招呼:“吃呀,吃呀,你倒是快吃呀!六娥,这菜可都是为你炒的,你可得多吃点!”
小月娥好不容易才把一餐饭吃完,全家人又一窝蜂似地拥着她到堂屋里坐下了。娘和姐姐们把她围在中间,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一会儿说她长高多了,一会儿说她长胖了,一会儿说她白净了,一会儿又说她越来越漂亮,像个天上下凡的小仙女了。娘细细地盯着小月娥看,脸上堆着笑,眼眶里闪着泪花。小月娥品得出,娘那笑容里有高兴,有怜爱,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她特别喜欢看娘脸上的这种笑,总觉得细细地品味娘脸上的这种笑,是人生的最大幸福。
娘把小月娥揽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她,一边眯着眼静静地看着她。看了一阵,娘忽然身子一转,对着小月娥的姐姐、嫂子们喊起来了:“去,把我刚刚新做的那床被窝拿出来放到我床上!今天晚上,六娥和我睡一床!”
娘说完,又抓起小月娥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揉搓起来。她一边揉搓一边说:“儿呀,回来了就不要忙着走了,无论如何要多住几天,就算娘求你,好不?”
娘这一说,提起了小月娥的心思。她猛地想起了小驼背,心里不由得一紧,暗地里琢磨道:“坏了,琴哥早饭就没吃,中午饭自然更吃不成了,这会儿准饿坏了!娘还要留我在家里住呐,那怎么能行!不,我得走,我得赶紧走!”
小月娥忽然一使劲,挣脱娘的怀抱,猛地站了起来,愣愣地对娘说:“娘,我得走了,家里还有事等着我呢!”
“这就要走?那哪行啊!好不容易来一次,话还没说完,就要走!不、不行,娘不让你走,娘不让你走……”娘又哭了。忽然,她胳膊一伸,紧紧地抱住了小月娥。
父亲、哥哥、姐姐、嫂子们都过来了。他们喊的喊,哭的哭,抹的抹泪,扯的扯手,抱的抱脑袋,把小月娥团团围住,就是不肯放她走。小月娥急了,跺着脚大喊:“唉哟,我真是有事呃,再不走可就晚了!我过几天再来还不行吗?”
父亲毕竟是个男子汉,思想开通。见小月娥急了,他一边伸手把老婆子拉开,一边对着儿女们喊了起来:“都走开,都走开,让月娥走!她有事嘛,不走哪行!”
父亲这一喊起了作用,人群散开了。小月娥眼泪哗哗地朝着亲人们望一下,拔腿就走。但她刚走了两步,还没走到门口,就又停住了。
“琴哥还没吃饭呢,想个什么法子给他带点吃的呢?”小月娥暗地里琢磨道。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眼光还时不时地扫向四周。突然,她心里一喜,眼神停在饭桌上不动了。原来,她看到了自己刚才没吃完的那碗锅巴。
小月娥走近桌边,把那碗锅巴拿在手里,对着娘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着说:“娘,对不起,我不能在家睡。我出来的时候,走得急,没给那边的娘打招呼。她还不晓得女儿回娘家了呢。女儿要是回去太晚了,不好意思跟她解释,明白不?你老人家就体谅体谅女儿的难处吧,好吗?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老人家。我是最爱吃锅巴的。这碗锅巴,是你老人家给我盛的,我就带走吧,路上吃!”
小驼背正坐在下山路边上的大树背后等着,时不时地伸出脑袋来,朝山路上望望。见太阳渐渐地往西边走了,他急得抓耳挠腮。突然,看见小月娥的身影从山上下来了,他便身子一纵,急急忙忙地从树丛中钻了出来。“哎哟,我的姑娭毑,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呀?我都急死了!”
见到小驼背,小月娥也特别高兴。还没到跟前,隔着好几步路,她就伸长着胳膊,把那碗锅巴递过去了:“给,锅巴!快吃吧!饿坏了吧?”
“好极了,”小驼背迅疾地接过碗,拿起一块锅巴往嘴里一塞,立马就嚼了起来,嚼得“嘎嘣”直响,“真香啊,就可惜凉了点,不大脆!”
“还嫌不脆呀?嘿嘿,你要求还蛮高!这碗锅巴还是我娘亲自给我做的呢,”小月娥深情地看一眼小驼背,“我没舍得吃,就全给你端来了!”
“是嘛,那可多谢了,”小驼背忙不迭地拿起一块锅巴,一伸手递给小月娥,“来、来、来,你也吃,你也吃!这么多呢,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呀!”
小月娥略略弯腰,身子往前探,头一伸,嘴一张,小驼背递过来的那块锅巴就直接衔在了嘴里。但她没有立即嚼那块锅巴,而是一伸手,把它从嘴里拿出来了。她拿着锅巴,翻来覆去地看着,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似乎不是在看一块普通的锅巴,而是在欣赏一件价值不菲、弥足珍贵的艺术品。“终于又吃到我娘做的锅巴了!这锅巴多好吃呀!嗯,比你娘做的更好吃,也更好看!”小月娥说。
“我娘做的锅巴不好吃吗?”小驼背问。
“我没说不好吃呀!我只是说我娘做的锅巴更好吃,加了个‘更’字,明白吗?”
“不明白。这‘更’字不能加,”小驼背笑笑,“我觉得还是我娘做的锅巴更好吃!”
“都好吃,行了吧?”小月娥嘴一撇,乐了。
饶是小驼背和小月娥做得严丝合缝,一点风都不透,他们的秘密也还是被李英莲知道了。这秘密是杜尚老头告诉李英莲的。原来,杜尚老头的腿脚病好了以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天天起早床,遛早弯。小驼背和小月娥那天清早去刘公山猫眼村时,刚好在半路被正在遛早弯的杜尚老头碰上了。杜尚老头问他们上哪儿去,他们支支吾吾,死活不肯说实话。杜尚老头看他们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再联想起几天前偷听到他们说悄悄话的内容,心下十分疑惑,于是便偷偷地跟在后头,结果一直跟到了刘公山猫眼村,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李英莲得知秘密后,心里很着急,当即便告诉了姜耀荣。姜耀荣一听,二话没说,立刻把小驼背喊了来。夫妻俩把小驼背带进了最里头的那间小屋里。
小驼背聪明绝顶,最会察言观色。一见父母亲阴沉着脸,神神秘秘,与往常大不相同,便明白是什么事情了。但他一点也不慌张,进屋后就找了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不言不语地坐下,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
姜耀荣手里捏着一根赶牛鞭,P股一沉,在床边上坐下了。他斜着眼,朝小驼背狠狠地扫了一下,突然一声断喝:“过来!跪下!”
小驼背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父亲跟前,双膝一弯,跪下了。
“晓得自己做错什么了吗?”姜耀荣的脸阴沉得十分可怕。
小驼背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异常平静地说:“不晓得!儿子要是做错什么了,请你老人家指出来就是了!”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哼,恬不知耻,”姜耀荣鼻子里哼了一声,“还要老子给你指出来吗?我看你还是自己说吧,免得讨打!”
“自己说?你老人家要我说什么呀?我没做什么错事呀!”小驼背摸摸后脑勺。
“还没做错事?说吧,带月娥上哪儿去啦?”
“哦,你老人家说的是这个事呀!这算错吗?”
“怎么?这不算错,那要怎么做才算错啊?难道你还想杀人放火不成?”姜耀荣手一扬,赶牛鞭劈头盖脸地甩了下来,抽到了小驼背的脑袋上。
赶牛鞭是用麻搓成的,比大拇指还粗,分量很重。姜耀荣的这一鞭抽得太重了,小驼背的脑袋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血印。那血印很长,从头顶斜穿额头,擦着眼眶边过去,直达左侧鬓角。
血印显露得越来越厉害了,开始不断地往外渗血。看着那血印,李英莲心疼了,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嘴巴边也不停地抽动起来。她转过脸来,朝姜耀荣狠狠地瞪了一眼,埋怨道:“手下轻一点不行吗?打死了怎么办呀?”
“打死活该!”姜耀荣狠狠地说。说完,他又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鞭子。
“先别打了!我有话要问他!”李英莲手一伸,一把夺过姜耀荣手中的鞭子。旋即,她把鞭子放在自己的P股底下坐着,转过身来,盯着小驼背:“说吧,老老实实告诉我,去月娥家,是你主动带她去的呢,还是她自己要去的?”
“她没要去,是我要带她去的!”小驼背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鲜血。
“她没要去?哼,我不信!都这时候了,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要袒护她?”李英莲撇撇嘴。
“我没袒护她,真是我要带她去的,”小驼背忽地抬起头,瞪大眼睛,“有一天,我在山上采药,口渴了,便去一家人家讨水喝。那家人挺热情,给我沏茶喝,还陪我聊天。这一聊天,我才晓得那就是小月娥的家刘公山猫眼村。”
“那家人当时对你说了月娥的事?”
“不、不、不,他们没说,他们没说……”
“那你怎么晓得那就是月娥的家呢?”
“哦,那是回来后,月娥告诉我的。”
“月娥告诉你的,是嘛?她怎么说的?”
“回来后,她问我采药去哪里了,我就跟她说到了刘公山猫眼村。她一听刘公山猫眼村,当时就哭起来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说刘公山猫眼村是她的家。”
“哦,这么说,月娥还记得自己的家喽!”
“记得,记得,她记得可清楚呢,”小驼背指手画脚地说,“她还告诉我说,她们家门口有个小地坪,屋旁边还有个竹山,山里的竹林子特别茂密……”
“那她跟你说过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说过呀!她说她有个娘,有个爷,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她还说,她离开家时,她娘有病,而且是病得很重很重,经常躺在床上起不来,而且还经常吐血,一吐血,就吐得满地都是。一说起她娘,她就哭,哭得伤心极了。她说她不晓得她娘是不是还活着,心里特别想见娘一面。她还说,只要能见娘一面,就是立刻死都心甘了。我见她想娘想得可怜,心疼她,于是便一狠心,带她去了她家。娘,你老人家不是经常教导我嘛,人要心善,人要做好事,对猫对狗都要好,对不?她娘有病,死活不知,她想去看看,那也是人之常情嘛,对不?我实在是可怜她,不忍心看她哭,于是就带她去了,这有错吗?当然喽,我不该瞒着你老人家去的,要是事先跟你老人家打声招呼就好了。娘,你老人家放心吧,你老人家要是不愿意我带她去,那我就听你老人家的话,从今往后,再也不带她去她娘家了,行不?”
李英莲一挥手,打断小驼背的话,大声说:“行了,行了,别兜圈子了!我问你,除了带月娥去她娘家外,你还带她做了些别的什么呀?”
“别的?没、没有啊!”
“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要有,天打五雷轰!”
“别诅咒发誓了,没人相信,”李英莲手一挥,旋即又斜眼扫了小驼背一下,“有人说,经常看见你带着月娥在塘堤下、树丛中、河沟边上聊天,聊得兴高采烈,有时还互相搂着抱着的,显得特别亲热,有这事吗?”
“哪有这事呀?哪、哪个王八蛋说的?你老人家说吧,是哪个王八蛋这么说的,我立刻把他找来对质!哼,我饶不了他!”
“对质?哼,用不着吧,”李英莲鼻子眼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别人不说,我也晓得你们干了些什么?今天说这些,并不是要追究过去那些事,而只是要给你个警告,明白不?从今往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要和月娥在一起了!我早跟你说过,月娥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哑巴哥的妹妹。她将来是要和你哑巴哥拜堂成亲的。从名分上说,她是你的嫂子。你要尊重她,顾忌她的身份,给她面子。你更要尊重你自己,顾忌你自己的身份,给你自己留面子。你根本就不顾忌身份,天天和她黏在一起,这叫什么事呀?当然,你和她在一起,可能没做出格的事,但外人不那么看你呀!他们要怀疑的,要嚼舌头的!说得轻的话,他们会说你不懂事,不晓得尊卑长幼,为人轻薄。说得重的话,他们可就要指责你不安好心,想破坏兄嫂的婚姻大事,以便自己浑水摸鱼。”
李英莲这话说得比较重,小驼背听不下去了,一躬身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说:“浑水摸鱼?娘,你老人家这话太重了,我、我可没那么做噢!”
姜耀荣火了,腾地站了起来,右手一伸,指着小驼背,大声吼道:“跪下!给老子跪下!谁让你王八蛋起来的?”
小驼背腿一弯,跪下了。
姜耀荣也坐下了,但他那只手依旧指着小驼背。他咽了口吐沫,气势汹汹地说:“你王八蛋就是想浑水摸鱼嘛,哪说错了?要以我说,浑水摸鱼这话还说轻了呢!你呀,就是个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为人心术不正,居心险恶,想欺兄盗嫂!欺兄盗嫂是什么罪,晓得吗?是十恶不赦的罪,该鱼鳞寸剐、天打雷劈!你别以为老子是在故意吓唬你啊!老子说得出,做得到!你要是不听劝的话,老子就要召集族人开会公布你王八蛋的罪行,打你王八蛋的P股,抽你王八蛋的嘴巴,除你王八蛋的族籍,把你王八蛋永远逐出家门!”
“欺兄盗嫂?我不服!”小驼背对着父亲大喊大叫。
“你不服是吗?老子有办法让你服!”姜耀荣突然抬腿踢向小驼背。
小驼背歪倒在地上了,脑袋磕在床脚上,磕出了一个大包,还流了不少血。他一翻身爬起来,摸摸脑袋上那个包,仍复跪下了。但他没有把正面朝向姜耀荣,而是掉了一个个,把后背上的那个大肉包对着姜耀荣了。他回转身子,扫一眼姜耀荣,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你老人家干脆再踢几脚吧!就朝着我背上的这个大肉包踢,最好是一脚把它踢掉。那样的话,我也就能直起腰,做回正经人了,是不?我背上没这个大肉包了,你老人家也顺眼一些了,省得老看我不来,嫌我不早点死呀!”
小驼背这几句话很噎人,姜耀荣气得鼻子都歪了。他站起身来,腿一抬,又要踢,李英莲将他抱住了。李英莲将他摁在床上坐下,一回身对小驼背说:“你不会少说几句?非要激人火,是吗?找死呀?”
“我这话说错了吗?没说错呀,他就是看我不来嘛,”小驼背白眼珠子往上一翻,撇撇嘴,“哼,其实不只是他看我不来,你老人家也一样,也看我不来。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老早就给哑巴买了童养媳,可就是不给我买。”
“嚯,你口气还不小,嫌老子没给你买童养媳,”姜耀荣阴沉着脸,死死地盯着小驼背,“就凭你?就凭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还想要童养媳?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哼!你呀,这一辈子就是打单身公的命。弯腰驼背,像个大虾似的,要身体没身体,要能耐没能耐,一个人能混碗饭吃,凑凑合合把一世的阳寿混过去就不错了,还做他娘的讨堂客的美梦?你呀,算了吧!不服气是不是?行啊,有能耐的话,到外头找个堂客回来给老子瞧瞧!你能凭自己的本事,到外头找个堂客回来,老子就服你,老子就认你是个站着屙尿的。否则,你就老老实实认命吧!就你这样,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天躲在家里勾引嫂子,那叫什么人呀?那还有脸面活在这阳世上吗?嗨,要依我说,你真不该到这阳世上来的。你娘把你生下来,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早知你是个祸害,当初还不如直接把你生到茅坑里淹死算了!我看呀,现如今你也没脸面见哥哥嫂子了,活着也是没用的废物,左右都是受罪,还不如跳石板塘喂团鱼算了。那倒干脆,一了百了,免得被人看不起,免得被人戳脊梁骨!”
姜耀荣这番话,连骂带挖苦讽刺,太刺激人了。小驼背受不了了,趴倒在地,放声大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你干脆把我打死算了!”
小驼背这么一哭一闹,姜耀荣越发起急上火。他忽地抬起脚来,朝着小驼背的身上就乱踢,李英莲怎么拦也拦不住。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着小驼背就是一声大吼:“真想死呀?还不快出去!”
小驼背出去后,李英莲又是劝,又是骂,絮絮叨叨,费了好大劲,才把姜耀荣的情绪稳定下来。夫妻俩又接着商量起了怎么处理小月娥的事。依姜耀荣的意思,是要把小月娥喊到黑屋来,狠狠地骂一顿。李英莲似笑不笑地说:“骂?骂管用吗?她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晓得想事了,而且还找到娘家了,能服你骂吗?倘若她不服你骂,一冲气,离家出走,或者干脆去娘家住,再不回来,你说吧,那该怎么办?”
“那就干脆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出屋!”姜耀荣说。
“你天真得可笑,”李英莲笑了,“关起来?关多久?半个月,一个月,还是一年?再说喽,你关得住她吗?你关得住她的人,也关不住她的心呀,对不?更何况,把她关在屋里不让出门,对左邻右舍也不好交代呀!左邻右舍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
“那、那、那依你的意思,这、这事该怎么办呢?”姜耀荣结结巴巴地说。他没主意了,两眼瞪着李英莲干着急。
李英莲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原本打算再等两年,等把茅坡里的房子盖好以后再让他们圆房的,看来等不及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前让她和小哑巴圆房算了!生米做成熟饭了,她也就跑不成啦,对不?”
“提前圆房?提前到哪天?”
“就明天呗!”
“明天,明天是好日子吗?”
“嗨,什么好日子不好日子,俗话说得好,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嘛!”
“行、行、行,就依你,明天给他们圆房,把生米做成熟饭!”
“你呀,”李英莲沉吟,“赶紧去通知几家主要的亲戚,让他们明天中午来家吃圆房饭,我去把月娥找来说这事,也让她有点心理准备。”
姜耀荣前脚走,李英莲后脚就把小月娥喊来了。她没骂小月娥,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她只把圆房的事对小月娥说了。小月娥问圆房是干什么,她笑着回答说:“圆房呀,就是办喜事,做新娘呀!”
小月娥满脸茫然,愣愣地问:“谁做新娘呀?”
“傻孩子,当然是你做新娘喽!”李英莲满脸是笑,一把搂过小月娥来,紧紧地抱住她,使劲地亲着她的脑门、脖子。
“我做新娘?是嘛,我明天就做新娘?”小月娥睁着大眼,望着李英莲,眼珠子忽闪忽闪地转动着。
“怎么?不相信呀?娘没骗你,明天就给你和你哑巴哥办喜事。从今以后呀,你就是你哑巴哥的堂客了,明白不?”
小月娥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很晚,姜耀荣才回来。他一回来,李英莲就把小驼背喊了过来。夫妻俩又对着小驼背训了一通话。这次训话,明显是为着给小月娥和哑巴圆房做准备的。李英莲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但话还是说得很严厉。她把小月娥和小哑巴即将圆房的事正式告知了小驼背,要他从今以后尊重兄嫂,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做人,不再做有悖人伦和仁义道德的事。姜耀荣的态度却依然如故。他不仅话说得特别尖刻、难听,而且还对小驼背强行规定了“七不准”,即:不准单独和小月娥说话;不准私自和小月娥外出;不准单独进小月娥的住房;不准和小月娥坐在一起或站在一起,行止要保持距离;不准叫小月娥的名字,而必须尊称大嫂;不准再提小月娥娘家的事;不准再去小月娥的娘家走动和探听消息。
临末了,姜耀荣还横眉怒目、疾言厉色地威胁小驼背道:“你给老子听好了,这‘七不准’条条都是必须绝对严格遵守的,哪一条也不能违背!否则,老子就要给你好看,轻则打折你的狗腿,重则要了你的狗命,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训完话,姜耀荣和李英莲就都上床睡觉了,小驼背则一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倒在床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天已经不早了,家家户户、人人个个都关灯睡觉了。但是,小驼背却没有睡。他趴在床上哭着,边哭边想。
姜耀荣和李英莲的两次严厉训斥,犹如两记轰天巨响的闷雷,把小驼背彻底打懵了。他觉得自己头脑昏昏,毫无知觉,似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没了生的希望,没了活的乐趣,没了骨肉亲情,甚至人世间的一切都成了虚幻。他的心里特别难受,就连自杀的心思都有了。但他心里难受,倒不是因为父母亲骂他的那些特别难听的话,也不是因为父亲那狠狠的一记鞭子和那几脚使足了劲的猛踢,而是因为父亲强行规定的“七不准”以及小月娥即将与哥哥圆房的消息。
小驼背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确实是特别喜欢小月娥的。他也承认,小月娥是哥哥的,从一进姜家门就属于哥哥了,自己喜欢她,从人伦、道德、情义上说,确实不合适。但他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自己就是打心眼里喜欢小月娥,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小月娥。他觉得,小月娥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希望,就是他的幸福和欢乐。没有小月娥,他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生活也就没有兴趣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多余的,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有个小月娥。
“如今,小月娥虽然还在,却要躺在别人的被窝里被别人搂着睡觉了。自己虽然能够看见她,却不能和她在一起了,甚至就连单独和她说几句话都不行了。不能和小月娥在一起了,这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世界还有什么趣味呢?真还不如死了好!”他这样想。
想到了死,自然就会想到死的方法。“怎么个死法呢?投水,用刀割,还是悬梁上吊?投水倒也方便,”小驼背琢磨道,“只是还得走一段路,走到石板塘去,而且还不能马上就能死掉,得在水里折腾一阵子,那滋味只怕不好受。嗯,不行,这办法不行。用刀割?哎哟,刀割只怕也不行。一下子就割死了倒也干脆,但要是一下子割不死,要割很多次,那可就麻烦了。不行,不行,刀割这办法也不行。那、那就上吊吧——”
小驼背这样想着,眼睛开始往屋梁上看了,想找个好拴绳子的地方。看了一阵子,他突然又琢磨开了:“上吊这办法好吗?似乎也不大好啊!上吊倒是死得干脆、痛快,不用死很长时间,而且还不用流血,但得死在家里呀,那得给娘添多大麻烦哟!不行,这办法也不行。算了吧,我还是走吧,死到外头去吧,让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尸体。”
这样想着,小驼背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什么东西也没拿,开开门就走了。
圆房倒容易,不像结婚办喜事那么复杂,接新娘、抬花轿、闹洞房、甚至拜天地等程序一概都可以不搞,只要订个日子,办一两桌饭,把家里的几位最主要的客人和左邻右舍的长者请来吃一顿,事情就算齐了。
姜家的圆房办得还算热闹,客人来了不少。李英莲把娘家几个弟弟请来了。当地原有讲究——“舅舅为大”,无论办什么事,舅舅都是必请的;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决断,舅舅也都是最终拿主意的。姜耀荣也把姜云溪、姜云谷、姜云涛请来了。姜云岳、姜云岱、姜云海过世以后,姜家就数这三兄弟辈份最大、年龄最长了。
李英莲叫上樊桂枝和景满贞,妯娌三个忙了一上午,齐齐整整地弄了三大桌菜,鸡鸭鱼肉、时新蔬菜一概都有,宾主们边吃边喝,边喝边聊,从太阳当顶一直吃到太阳西斜才散。送走客人,李英莲开始收拾碗筷,忽然想起饭桌上没看见小驼背。她连忙叫住了背着锄头正要出门的姜耀荣。
“耀荣,怎么没见鹤琴啊?好像一天都没见他的人影了,”李英莲边说边系围裙,两只手打着围裙的结扣,眼睛却盯在姜耀荣的脸上,“你先别去田里吧,赶紧到杜尚老头家看看,没准在他们家。见到鹤琴了,就让他回来打转身,好歹尝两口圆房饭!他是亲弟弟,哥嫂的圆房饭,他怎能不吃呢!算了吧,你别再打他骂他了啊!”
姜耀荣忙不迭地走了。但没过多一会儿,他又忙不迭地回来了。
“英莲,英莲,”姜耀荣人还没进门,就隔着窗户对着屋里喊起来了,“鹤琴没找到,他没在杜尚老头家。老杜尚说,鹤琴已经好多天没去过他们家了,他也觉得奇怪,正想到我们家来找他呐!”
“哟,这死鬼死哪儿去啦?”李英莲心里一沉,脸上立马显出了惶惑不安的神色。但没过多一会儿,这神色就消失了,她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自如的神态。
“哼,看你能躲多少天?你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吗?晚上你总得回来睡觉吧!”李英莲自言自语道。
李英莲这次的预言失准了。当天晚上,小驼背没回来。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回来。十多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回来。他不仅没回来,也没有去杜尚老头家。亲戚、朋友家都问过了,该找的地方也都找过了,却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小驼背失踪了。人们怀疑,他不是被老虎、豹子吃掉了,就是掉进哪个山洼里头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