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卿进长沙了,成了福湘米行的员工。他有了稳定的事情可做了,耀大娭毑了却了一桩心事。但她没想到,这桩心事刚刚了却,另外一桩心事又很快来了。这另外一桩心事是她的孙子姜济木引起来的,而且也与去西乡“扮禾”有关。
原来,姜鹤卿回家后,姜济木经常向他询问西乡的情况,姜鹤卿自己也经常谈起两年来在西乡的见闻。姜鹤卿谈得最多的,除了武术、杨金根、杨林寨之外,就得数水了。他说,西乡水多,几乎到处都是水,有很多河流,有很多湖泊,还有一条名闻天下的湘江。他说,西乡的河流、湖泊都很大,与东乡的水塘大不相同,而湘江则就更是大得无法和水塘相提并论了。他说,湘江又长又宽又深,水流特别急,波涛滚滚,白浪滔天,无边无涯,一眼望不到头,气势极其雄伟壮阔。姜济木最喜欢的就是游泳。一听说西乡水多,他便连忙问:“西乡那么多水,那会玩水的人一定多喽?”“那当然!俗话不是说嘛:‘东乡旱鸭子,西乡水鸭子’。西乡人没有不会水的,连老头老太太都会打泡湫(游泳)。”姜鹤卿回答。“是嘛,老头老太太都会打泡湫呀!那他们玩水的能耐怎么样?比得上吴淳生他们哥几个吗?”姜济木又问。姜鹤卿乐了,撇撇嘴说:“哎呀,你也太高看吴淳生他们了,那算什么高水平呀,哪能跟西乡人比呢!有句俗话你没听说过吗,‘洞庭湖的麻雀都见过几个风浪的’。我也不是吓唬你哟,西乡人随便扒拉几个,玩水的能耐都比吴淳生他们高十倍。就连不起眼的看牛伢崽,十一二岁的毛头孩子,随随便便地就能在湘江里打几个来回!”
姜鹤卿这一说,就把姜济木的瘾头勾起来了。姜济木天生就喜欢水,这时又已十六七岁了,正处在好奇心、幻想力、冒险性最盛的青春期,早就琢磨着要去有大江大湖的地方闯世界呢!他着迷了,产生冲动了,天天都想着要借“扮禾”的机会尽快去一趟西乡。因此,立秋刚过,去西乡“扮禾”的季节一到,他就坐不住了,天天串东家,跑西家,打听人家动身去西乡的行程,央求人家带他同行。
但是,姜济木压根也想不到,这年秋天出现了重大反常:想去西乡“扮禾”的人数突然锐减,常年那种村里人人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的现象看不到了,大路上人们成群结队、风风火火往西乡赶路的盛况更是绝了踪迹。他天天跑东家,串西家,跑了好几个村,找了很多人,却连一个想去西乡“扮禾”的都没找到。他着急了,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东乡人秋天赴西乡“扮禾”,是湘北的一个重大经济现象。自明末清初洞庭湖区开始大规模围垦以来,这一现象就年年再现,从没有间断过,为什么这时会突然急剧衰落呢?原来,这事与当时国际国内的形势密切相关。这时正是中国历史上最最令人痛心疾首、气愤填膺的公历1937年。这年的七月七日和八月十三日,日本帝国主义故意借机挑衅,相继发动了震惊世界的“卢沟桥事变”和“八一三上海事变”,开始了大规模全面进攻中国的侵略战争。从此以后,中国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战火越烧越旺,形势日趋紧张。人们都说,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是凭借飞机和轮船从空中、海上打过来的。他们的飞机多,轮船跑得快。因此,中国的哪个地方水多,靠近大海、大河,哪个地方就会最先遭受日本军队的进攻。东乡人考虑到西乡挨近湘江和长江,担心打仗,所以就只得放弃了祖祖辈辈相沿已久的老传统,不去西乡“扮禾”了。
找不到同行的伙伴,姜济木虽然着急,却没有泄气。他不是一个遇到阻力就轻言放弃的人。他依旧毫不气馁地继续找同伴。附近的村子跑遍了,他就往远处跑。相识的熟人找遍了,他就去找那些不熟悉的生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十多天后,他从一个看牛伙伴的嘴里打听到了一个切实的消息:陈塘垅的陈七老倌由于急着挣钱为老婆治病,要带着三个儿子去西乡“扮禾”,行期已经定好了,农历七月二十三一早动身。
打听到这个消息,姜济木高兴万分。七月二十二晚上,他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包在一起,偷偷地跑到了陈塘垅,央求陈七老倌带他一起走。但陈七老倌家虽离石板塘比较远,却和姜耀荣很熟,而且也深知耀大娭毑治家严格,是不会轻易答应未成年的儿孙离家远出的。他为人慎重,胆子小,怕担责任。因此,任凭姜济木怎么央求,他都不答应,而且还出言吓唬说:“嘿嘿,你以为我不晓得呀,你是私自跑出来的,你爹爹、娭毑准保不晓得!快回家睡觉去吧!再不走,我就要拿绳子捆你送回去了!”
事情到这个地步,姜济木就不好意思再待在陈家了。他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怏怏不乐地走了出来。但他出了陈家门,却没回自己家。他在陈家门口站了一阵,就一转身钻进了旁边的树林子,悄悄地躲在里面了。
姜济木一出门,陈七老倌就把三个儿子叫醒了。“姜家那小子是个鬼难缠,明早准会再来的。算了吧,咱们干脆不睡了,提前走吧!走得早,天还凉快呢!”他对儿子们说。陈七老倌担心姜济木还会来,便觉也不睡,连夜带着三个儿子走了。他这个主意很鬼,但却还是甩不掉姜济木。结果,他们父子四个前脚动身,姜济木后脚就悄悄地跟上来了。
陈塘垅离湘北县城水门不远,只有四十里路。陈家父子走得快,天蒙蒙亮时就走到了。渡船静静地停在水门外江边,船上没有顾客,只有一个小姑娘在一边小声哼歌,一边忙忙碌碌地干活。她一会儿直起身子,一会儿弯下腰来,一会儿拿起小木桶从江里提水,一会儿倒提小木桶把水往船板上冲刷,一会儿又趴在船上,手拿搌布,使劲地擦起船帮、船板来,那动作显得十分轻盈、麻利、潇洒。陈七老倌是常坐渡船的,认得小姑娘是船主田屹的独生女儿小颖,便上前打招呼。小颖一见,连忙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脸上堆起了笑容,招呼他上船坐着歇息。但陈七老倌却没有上船,他一转身,带着儿子们走了。他觉得时间还太早,想进街里买根油条吃,顺便再找人借个火,抽袋烟。他是个烟鬼,那根长长的旱烟袋是长年不离身的。
吃完油条,抽完烟,陈七老倌就带着儿子们慢慢悠悠地往江边走了。但他们回到河边时,船上却已坐满了人,找不到空位子了。这一下,陈七老倌着急了,手提着行李,站在河边,望着水中漂浮起伏的渡船干瞪眼。
陈七老倌正在着急,船上忽然飘过来一阵银铃般的喊声:“陈七伯,你老人家到船头来吧,这里留着座位呢!”
喊陈七老倌的是小颖。她正站在船头,挥着白白嫩嫩的小手招呼陈七老倌。陈七老倌大喜过望,急忙提着行李,招呼儿子们往船头走。船头放着一根船桨和一根撑船用的长竹竿。小颖弯下腰,把船桨放到一边,把长竹竿拿在手里,几个座位立马就腾出来了,陈七老倌连忙一P股坐下。
江面很宽,来回一趟要费好一阵工夫。所以,要过江的人对能不能及时赶上渡船很在意。终于坐上了第一班渡船,没有白白耽误时间,陈七老倌心里很是感激小颖。他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小颖,喜滋滋地说:“姑娘,你心眼真好,还晓得帮我留座位,劳为(谢谢)了啊!过些日子回来时,我一定给你买糖吃!”
小颖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弯着腰,低下头,把嘴巴贴近陈七老倌的耳朵根子说:“座位可不是我给你老人家留的,别谢我!”
“是嘛,”陈七老倌一愣,“不是你给我留的,那是谁给我留的呀?——哦,我明白了,是你爷、你娘给我留的,对不?”
“不对!我爷(同上)、我娘还没来呢,根本就不晓得你老人家要坐船,怎么会给你老人家留座位呀!”小颖抿着小嘴不停地乐。
“那就奇怪了!谁会好心眼给我留座位呢?”陈七老倌低着头,用手摸摸下巴颏。
“嘿嘿,那人不仅给你老人家留座位了,还给你老人家把船钱也交了呢,”小颖依旧抿着嘴笑,“瞧,这就是他交的船钱,连他带你老人家一家,总共五个人的!”
“是嘛,他连船钱都交了啊!那这么说,他肯定也在船上喽!那他是谁呢?”陈七老倌越来越好奇了,忽地站起身来,满船人一个一个地盯着看。
陈七老倌正满船找人,忽然船身一晃,船主田屹和他的堂客靳嫂踏上船板了。陈七老倌连忙一P股坐下,朝田屹夫妻两个挥手打起招呼来。
田屹夫妻来了,船就开了。初秋清晨,江水清澈,无风无浪,船走得既平稳又快,没多久就到了中流。陈七老倌眼睛东看看,西看看,正想再好好找找,看看顾客中有没有熟人时,忽听见船上有人大喊起来:“快看!快看!江猪!水里有江猪!”
离船边不远的江水忽然浪花飞起,浪花中出现了三只动物遨游、嬉戏的身影。那三只动物约四、五尺长,身体略呈长圆型,遍体灰黑色且十分光滑,样子有点像鱼但又没有背鳍,明显不是鱼。那就是江猪。江猪又名江豚,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哺乳类动物,体型似鱼,头短,额部微凸,眼小,尾扁平。江猪多栖息于温带和热带的近海淡水中,以小鱼或其他水生小动物为食,多独游或少数同栖,不集大群。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江猪在长江里常见,湘江和洞庭湖里也能见到。
喊声一起,满船的人立马骚动起来了,纷纷伸头探脑往水里看。陈七老倌虽跑过西乡多次,却没有碰上过江猪。他也对江猪很感兴趣,便一抬P股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朝水里望。但他刚站起来,原来坐的那块船板却忽然拱起来了,船舱里猛地钻出来一个人。那人动作很急很猛,差一点把陈七老倌拱下船去。小颖忙伸出手来,一把将陈七老倌拽住了。
陈七老倌吓一跳,低头一看,才发现船舱里钻出来的是姜济木。他吃惊地盯着姜济木,结结巴巴地说:“哟,你、你小子到底还是跟来了,怎么钻在这、这里头啊?”
姜济木伸手挠挠后脑勺,似笑非笑地说:“昨晚上我没回家。你们一动身,我就在后头跟着了。刚才你们进街去了,我就提前上了船,在这里头躲着。”
“嘿嘿,你小子行,你小子有名堂!那、那就这样吧,跟我们走,别再乱跑啊!”陈七老倌交代了一句,便径自扭转头看江猪去了。
姜济木钻进船舱,本来是想在那里头睡一觉的。他一夜没睡,实在睏极了。但他人躺在船舱里头,心却在船舱外头,怎么也睡不着。这时,听见有人大声喊叫“看江猪”,他便再也没法在里头待着了。江猪这种奇异的动物,他早就听叔叔姜鹤卿说起过,早就想好好地看一看了。他毛手毛脚地钻出船舱,挤挤挨挨地站在陈七老倌身边,使劲地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朝水里望。
三只江猪正在尽情嬉闹。忽而,它们往上一窜,把小脑袋露出水面,睁开小小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船上的人,那样子真是憨态可掬,滑稽可笑。忽而,它们脑袋一低,扁扁的尾巴轻轻一摆,只见黑影一闪,整个身子便快速、敏捷地游动起来了,那动作异常轻巧、灵活。忽而,它们又打闹起来了,你拿嘴巴拱拱我,我用尾巴搧搧你,或是用庞大的身体互相蹭一蹭、挤一挤,搅得白浪翻飞,水花四溅,甚至溅得站在船边上的人满头满脸都是水。
江猪那怪异的模样、可爱的动作,吸引了满船人的目光。大家好奇心大作,不由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忽然,有人大喊起来:“我看见它的牙齿了,是扁的,又短又粗!”有人立即接下茬:“又短又粗的牙齿咬力大。嘿嘿,它这么厉害的牙齿,吃得了鱼,只怕也能咬得动人!”这人话刚说完,站在船边上的好几个人就纷纷往后退了。他们一边退,还一边颤抖着声音乱喊乱叫:“唉哟,我的娘呃,这几只江猪老跟着船走,该不是要吃我们吧?”
站在船边上的人忙不迭地往后退,船就失去平衡了,立马左摇右晃起来。正拿着长竹竿撑船的船老大田屹连忙挥手大喊:“大家快坐下!坐稳了,别乱动!”
兴许是刚才那几个人的议论引起了陈七老倌的注意,他忽然转过头来,盯着站在旁边的小颖问道:“江猪吃人不?”
“不吃人!”小颖边说边摇头,两根小辫子左摇右晃。
“那它咬人不?”陈七老倌又问。
“这我就不晓得了,”小颖回答,“大概不咬吧?没听说过江猪咬人呀!”
“是嘛,人掉进水里,它也不咬?”陈七老倌似乎有点不大相信。
小颖正要回答,姜济木却抢先说话了:“不咬,江猪不仅不咬人,还跟人亲呢!人对它好,它就跟人玩!”
陈七老倌回头扫一眼姜济木,愣愣地说:“江猪不咬人,还跟人亲?你小子又没到过西乡,怎么会晓得这种事?”
姜济木一挺胸,振振有词地说:“我怎么不会晓得这种事呀?我鹤卿叔到过西乡嘛,还在西乡待过两年呢,见过好几次江猪的!”
“哦,对了,对了,你叔姜鹤卿是到过西乡,见过江猪有可能,”陈七老倌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不过,江猪不咬人,还能跟人玩,嘿嘿,这话没准头,我还是不信!”
“你不信?那好吧,我这就去试给你看,你看清楚啊!”姜济木说完话,两手并拢往上一伸,身子往前一挺,再一窜,人就到了水里。
姜济木下了水,便即往江猪身边游。江猪们兴许是由于跟人不大熟,有点胆怯,见姜济木靠近,便摆摆尾,四散游开。但它们并没有走远,只停在近处静静地观察,而且还时不时地相互碰碰头,咬咬嘴,蹭蹭身子。那样子就像是在相互交流情况,研究对策似的。
见江猪们躲开了,姜济木也没有去追赶。他飘浮在水上,一边静静地观察着江猪们的动作,一边时不时地用手划拉一下水面。其实,他胆大不假,心里头却也拿不定主意,搞不清该怎么去接触那几只江猪。
双方相持了一阵,江猪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一个个摇头摆尾,缓缓地游了过来。一头江猪显然是在试探。它慢慢地靠近姜济木,到了他身边,就忽地加快速度一冲而过。另一头江猪也游过来了,渐渐地向姜济木的胸腹挨近。眼看就要和姜济木皮贴皮、肉挨肉了,它却又突然一个急转弯游开了。那肉呼呼、光溜溜的的身子直接从姜济木的肚皮上擦过,擦得他好一阵生疼。头两只江猪游过去后,第三只江猪也很快游过来了。它的胆子很大,不仅挨姜济木很近,而且还久久地待在他身边不走开。它一会儿游到姜济木的背后,用尾巴轻轻地拍拍他的P股;一会儿游到他的前面,用身子稍稍碰一碰他的胸部、肚子和大腿。到了后来,它的胆子更大了,居然抬起脑袋,伸出嘴巴,拱起了姜济木的下巴颏。
江猪们游近后,姜济木就开始有意识地和它们逗乐了。但刚开始,他还只是抱着试探的心理做一些轻微的动作,一会儿伸手摸摸它们的后背,一会儿蹬脚触触它们的尾巴,一会儿又把手轻轻地放到到它们的头顶上慢慢地抓一抓,挠一挠。做了几个动作后,见江猪们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胆子就大起来了。忽然间,他腿一跨,骑到了一只江猪的背上,两只胳膊还搂住了它的脖颈处。这一下糟了,那江猪猛地一摆尾巴,身子激烈抖动起来,一下子就把姜济木甩下来了。姜济木猝不及防,嘴巴一张,“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江水。这一下摔得不轻,但姜济木没有受伤,脑子还清醒。他担心江猪会发起进攻,便使劲往水面上窜,想赶紧往渡船旁边游。但这时已经晚了,那江猪就在不远处蓄势待发,已经做好进攻的准备了。只见它尾巴一摆,忽地急速冲了过来,一刹那间便到了姜济木的身子下面。紧接着,它头一抬,身子往上一拱,姜济木就不由自主地在水面上打起滚来了。这一打滚,姜济木就惨了,“咕嘟”、“咕嘟”地连喝了几大口水。水性再好的人也经不起水呛。姜济木没有水呛的经验和体会,更没有在大江大河里游过泳,哪受得了连着好几大口江水的猛灌呀!他狂咳不已,喷嚏不断,手脚乱抖,浑身哆嗦,鼻涕、眼泪和着江水满脸横流,以至于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那只发了脾气的江猪仍在没完没了地发动进攻,一会儿从水面上扑了过来,朝他的胸口顶一顶、撞一撞,一会儿又沉入水底,钻到他的身体下面,对着他的P股或裆部使劲地拱几下。另外两只江猪似乎也开始有意识地当帮凶了,老在姜济木的身前身后游来游去,时不时地用它们那粗短有力的尾巴向他抽打几下。三只江猪轮番进攻,姜济木防不胜防,不由得手忙脚乱,惊慌不已。终于,没过多久,他就支撑不住了,身子渐渐地往下沉,水也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而此时,那三只江猪却还没有走开,依旧在近处游来游去,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姜济木身处险境,情况极其不妙,船上的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小颖则更是急得一边哭一边叫:“爷,有人掉水里了,你快去救他吧!”
田屹正站在船舷另一侧聚精会神地撑船。听见小颖的哭喊声,他连忙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顺着她的手势朝水里的姜济木望了望。他把手里的长竹竿往靳嫂一递,挥手指了指姜济木所在的方向,轻声说:“你撑住船,把船头往那边靠一靠,我去救他!”
靳嫂三十出头年纪,中等个,身材匀称,五官清秀,脸色略显黑,但红润有光泽,浑身透着精明劲和青春气息。她接过长竹竿,插入水中,只轻轻一点,那船就原地打了一个转,船头很快就挨近姜济木所在的地方了。
田屹已经下水了,那黝黑发亮、肌肉鼓突的身体不时地在浪花中涌现。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游泳,只轻轻松松地划了三五下水,人便到了姜济木的身后。姜济木的意识已经不很清醒了,但他显然也觉察到了身边有人。出于要活命的本能,他突然身子一窜,一只手就向田屹的胳膊抓来。姜济木的这一举动非常危险,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导致救人者和被救者双双同归于尽。田屹是成年累月在湘江里工作的,下水救人是常有的事,经验十分丰富。见姜济木的手伸过来了,他便一闪身躲开了。随即,他右手一伸,迅速插入姜济木的左腋下,再用力一举,姜济木的上半身便被举出了水面。紧接着,他就一只手拖着姜济木,一只手不断地划水,两条腿也灵活地配合着踩水,一步一步地向船边靠近。
没多久,田屹就游到船边了。他左手一伸,抓住船边,右手奋力一举,姜济木的上半截身子就倒在船舷上了。船里的客人们也纷纷过来帮忙了。大家七手八脚,有的抱脑袋,有的拽胳膊,一下子就把姜济木拖进了船舱里。
姜济木被救上船了,那三只江猪却还没有游开。他们聚在一起,静静地朝渡船这边望着,一会儿互相挨挨身子,一会儿互相碰碰脑袋,那样子好像是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靳嫂将竹竿插入水中轻轻一点,船就缓缓地转过头来了。但田屹还没有上船。他一只手抓着船边,一只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水,身体随着水势的涨落而忽上忽下地浮动,眼睛却时不时地朝远处的江猪们望一望。忽然,他头一仰,对着船上的人喊起来:“大家注意了,江猪可能要过来拱船了,都坐稳,不要乱动!”
田屹这一喊,船上立马骚动起来了。不少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面露怯色,小声议论起来。坐在船边的一些客人就更紧张了,纷纷抬起P股往中间挤。田屹见状,又连忙大喊起来:“大家别害怕,三只江猪是拱不翻咱们这条船的!它们哪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呀!大家只要坐稳,用手抓住船帮,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田屹猜得不错,江猪果然要过来拱船了。他话音刚落,江猪们就尾巴一摆,猛地朝渡船冲了过来,样子异常凶狠。但眼看着就要撞上渡船了,它们忽又头一低,尾巴一摆,身子变了方向,钻到船底下去了。紧跟着,渡船就开始激烈摇晃起来,忽而向左边倾,忽而又往右边倒。显然,这是江猪们在用自己庞大而有力的身体猛烈撞击船底。得亏田屹事先作了警示,船上的客人们有了防备,身子坐稳了,手又抓紧了船帮,这才没惹出什么事来。
折腾了一阵,江猪们大概也累了。它们从船底下钻了出来,摇头摆尾地聚到渡船左侧,静静地盯着渡船看。
江猪们在水底下拱渡船的时候,田屹始终没离开渡船。他就在船边待着,两只手伸出水面,牢牢地抓住船帮,而身子却全都泡在水里。他的这动作,无疑对稳定渡船起了重大作用。这时候,江猪们游开了,渡船渐渐地稳定下来了,田屹便又开始采取新的行动了。他用两只手互相交替地抓住船帮,身子也跟着一步一步地往后挪动,不一会儿,人就到了船尾。紧接着,他将身体浮在水上,用两只手紧紧地顶住船尾的木板,用两只脚上下交替地拍打起了水面。与此同时,靳嫂的动作也突然加快了。只见她一会儿走到船头,一会儿走到船尾,一会儿把竹竿拔出水面,一会儿又把竹竿插入水底,那俏丽的面容、矫健的身形、麻利的手势、敏捷的脚步不停地来回晃动,真令人目不暇接。夫妻两个的配合十分默契,以致渡船的速度异乎寻常地块,不一会儿便到了对岸。
船一拢岸,陈七老倌就招呼姜济木一声,带着儿子们急急忙忙地下船了。很快,客人们也一个一个地鱼贯而出,纷纷下船了。但姜济木却没有下船。他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船板上。坐了一阵,他一抬P股站了起来,拽拽衣摆,抹抹袖子,又整理了一下衣领,随后便直朝船尾走去。田屹正在船尾收拾船板。姜济木走到他面前,忽然双膝一弯跪下了。田屹还以为姜济木是来感谢自己刚才的救命之恩呢,连忙摆摆手说:“别谢我!别谢我!你这命不是我救的,而是你太年轻,命不该绝,阎家五爹不肯收。不过,小伙子,我得说说你,你这胆子可也太大了哟!江猪不吃人,不咬人,这不假,可它们也是野性十足的动物啊!咱们哪能随随便便地去接近它们呢!它们的力气特别大,稍稍拱一下,碰一下,特别是拿尾巴扫一下,人就会有危险的,轻则呛水、受伤,重则送命,晓得不?我可告诉你啊,下次碰到江猪,千万不可靠近,要赶紧躲开!”
“是、是、是,我长记性了,今后再不这样做了,”姜济木趴在船板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不过,大叔,我向你磕头,并不只是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田屹一愣,瞪大眼盯着姜济木问:“哟嚯,不只是为了感恩,那还为了什么呀?”
姜济木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想请大叔帮忙!”
“是嘛,有大事要我帮忙?行啊,能帮得了的,我就帮!万一帮不了的,那也没办法!说吧,要我帮什么忙啊?”田屹微微笑着。
“我天性喜欢玩水,可就是没有遇到过好师傅。今天遇到了田大叔你,真是三生有幸啊!请大叔别推辞,收我为徒吧!”姜济木说完,又趴在船板上磕起头来。
田屹一步跨上前,双手一伸,扶起姜济木,呵呵笑着说:“就我这两下子,哪是当师傅教徒弟的料呢!你要拜师,可也找错人了呀!”
“不、不、不,我没找错人!我没找错人!大叔你水里的本事高,别说给我当师傅了,就是和浑江龙、浪里白条比,只怕也差不到哪里去!请大叔发发慈悲,做个好事,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我真心诚意地求你了!”姜济木说完,双膝一跪,又要磕头。
“哟、哟、哟,还浑江龙、浪里白条啦?这你可就太抬举我了,”田屹边说边笑,上前扶起姜济木来,又回头看着靳嫂,“当家的,这回不好办了哟,救人救出个徒弟来了!这事怎么办呢?要不,你替我拿个主意吧!”
靳嫂正脸朝外坐在船帮上使劲拧搌布上的水,一条腿放在船里,一条腿耷拉在船帮外。见丈夫发问,她便把搌布轻轻地晾在船帮上,身子一扭,转过脸来,一边轻轻地搓着手,一边眯起眼,甜甜地微微笑着,静静地看着田屹。“这事呀,你自己拿主意吧,”靳嫂说,声音特别柔和,“他又没要拜我为师,你干嘛要我拿主意呀?”
小颖正在船头解缆绳。她头一扬,小辫子一摆,开口说:“爷,我给你拿主意吧,收下他当徒弟!收下他,家里多个帮手,我多个玩伴,这不是挺好的事情嘛!船上一年到头就我一个小孩,玩都找不到一个伴,烦死人了!”
小颖话刚完,靳嫂忙朝田屹挤挤眼,小声说:“公主下命令了,你敢不听?”
田屹点点头,笑着说:“那当然要听啰!”
船头离船尾有点距离,江上又有风,田屹和靳嫂的对话,小颖没听见。她急了,对着父亲喊了起来:“喂,爷老子,你究竟收不收他当徒弟呀?不收的话,就让他走人算了!”
“好吧,这回可就听你的,留下他了啊!”田屹对小颖喊道。旋即,他又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姜济木说:
“小伙计,我们家公主要你陪他玩,那你就留下来吧!不过,话可说在头里啊,船上不比岸上,有客就得走,起早赶晚,没日没夜,又累又熬时间,你可别抱怨啊!”
“哪会抱怨呢,留下我就是天大的恩情了,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姜济木满脸堆着笑,“师傅,你放心吧,我姜济木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能吃苦!今后呀,只要有事,你就喊我做,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去做的!”
“好、好、好,”田屹一边答应,一边抬手指着岸边,“那几个是不是你的老乡啊?他们可还在等着你呢!”
姜济木转眼一望,这才看见陈七老倌还在岸边等着。他忙走到船头,对着陈七老倌拱手作揖说道:“陈七伯,事情是这样:刚才我已拜田大叔为师了。因此,从今以后,我就留在船上干活了,不能跟你老人家去‘扮禾’了。你老人家赶紧走吧!让你老人家久等了,实在对不起!另外,麻烦你老人家一个事:你老人家回东乡的时候,务必帮我带个口信给我娭毑,就说我一切都好,不用惦记!”
姜济木离开家时是深夜。临走前,他找了根小木棍子,在屋门口的地上划拉了一首打油诗:“爹爹娭毑莫心慌,孙子济木去西乡。中秋节时回家转,买个月饼两老尝。”清早起来,开门看见了这首诗,耀大娭毑这才晓得孙子济木已经悄悄地离开家去西乡了。她又气又急,不由得跺脚骂了起来:“要人操心的混小子,怎么跟鹤卿一个模样呀,人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哎哟,真是急死人了,这混小子也不晓得带衣服没有,路上该不会出事吧?”
姜耀荣这时也出门了。他一边系衣服上的布扣子,一边低头看地上的诗,一边接下茬:“哟,济木走了!这、这怎么办呢?要不我去追追他?”
耀大娭毑正在气头上,听了姜耀荣这不着边际的话,不觉气上加气,气不打一处来。她回头瞪了姜耀荣一眼,气呼呼地说:“追追他?说话也不走走脑子!你怎么追呀?去哪里追呀?你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吗?你晓得他是从那条路上走的吗?”
“那、那、那可怎么办呀?”姜耀荣结结巴巴地说,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温和。自从大病痊愈以后,他的性情就变了,从不对耀大娭毑发脾气。
“怎么办?那还能怎么办呀?先等等看呗,”耀大娭毑边说边转身往家走,“他不是说中秋节就回家嘛,嘿嘿,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他!”
小颖的大名叫田颖。姜济木留下来了,她最高兴。只要有机会,她就和姜济木待在一起,尽情尽兴地玩,海阔天空地聊。她问姜济木:“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呀?”
姜济木掰着手指头,一边数,一边说:“我们家人可不少,有娭毑,有爹爹,有一个又聋又哑还瞎了眼睛的大伯,有一个瞎子姑姑,有一个叔叔,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加我一起,总共八个人呢!”
“嚯嚯,你们家的人真不少,”小颖瞪着大眼,愣愣地盯着姜济木,“对了,怎么没说你娘啊?你娘呢?她对你好吗?”
姜济木的头低下来了,小声说:“我娘早死了!”
“是嘛,你娘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都快十年了。”
“哦,那你爷呢?他还好吧?”
“我有两个爷。”
“有两个爷?哟,好奇怪啊,人人都是一个爷嘛,你怎么会有两个爷呢?”
“前头那个爷是我亲爷。我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就得病死了。现在,我对他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我娘又给我找了个后爷。这个后爷身体不好,是个驼背,但为人非常好,很善良,特别喜欢我。但没想到,后来他也得病死了。”
“哦,你真可怜,命没我好!”
“我哪能跟你比呀?你有爷有娘,命太好了!”
“嗯,我的命确实好,有爷有娘,而且还都特疼我。”
“那当然得疼你喽!你是独生女儿,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嘛!”
“是呀,是呀!”小颖甜蜜地笑了。随即,她又收起笑,转过脸来看着姜济木,一本正经地说:“你命不好,也不要难受。那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嘛,对不?现在你到我们家来了,命也就转好了。放心吧,我爷我娘都会疼你的!”
小颖说的没错,田屹、靳嫂还真是疼姜济木。他们都把姜济木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姜济木来的时候没带什么衣服,靳嫂便一连上了好几次街,买了好多布回来,忙着赶着地给他做了好几身新衣。姜济木只有一双鞋。有一次过河时,他一不小心,把一只鞋掉进河里去了。靳嫂看见了,一句话都没说他,当天夜里就开始给他做鞋了。她一连个把多月没怎么睡觉,天天紧赶慢赶地纳鞋底,做鞋帮,忙这忙那,一口气给姜济木做了三双新鞋。在靳嫂眼里,姜济木和小颖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吃饭时,她给小颖夹了多少菜,也就一定要给姜济木夹多少菜。进城时,她给小颖买了小零食,也就一定要给姜济木买点小零食。
田屹是个男子汉,疼姜济木的方式自然与靳嫂不同。做事的时候,他都带着姜济木做。遇到什么技术性比较强的活时,他都耐心地一五一十地教给姜济木,一点也不保留。船上的活比较特殊,有一定危险性。特别是在月黑风高的时候,或者是突然遭遇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等特殊情况,危险性也就更大了。每当这时候,田屹总是冲在头里,而把姜济木挡在自己身后。那些最困难、最危险、最不好做的事,他是绝不会让姜济木去做的。他总是把这样的活揽在自己手里,而让姜济木去做那些好做、容易做、没有危险的活。没事可做的时候,只要天气不是特别冷,他就带姜济木下水游泳。田屹的游泳技术特别好,能在湘江里打几十个来回,就连狂风大浪也奈何不了他。他尽心尽力地教,把自己所有的游泳技术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姜济木。姜济木本身就特别喜欢游泳,自然是诚心诚意地学,认认真真地练。很快,他的游泳技术就大有长进,差不多赶得上田屹了。
田屹、靳嫂、小颖都对姜济木好,姜济木也就感到亲切了,不生分了。结果没多久,他就和他们真正地融为一家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就到中秋了。从节前的头四五天起,耀大娭毑就经常到石板路上去望。过节那天晚上,她早早地做好了饭,然后就搬把椅子坐到石板路上去等。但她望了一次又一次,等了好久好久,一直等到明晃晃的月亮升到当头顶空了,却还是没能把心爱的孙子姜济木等回来。
“济木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莫非出事了,莫非……”耀大娭毑这样想。遇事总喜欢往坏地方想,一往坏地方想就心神不宁,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这是耀大娭毑的毛病,多年来想改却老也改不掉的毛病。这时候,她这毛病又开始犯了。
夜已经很深了,人们早已安睡,村子里一片静寂。轻雾朦胧,月光如水,秋虫吟唱,偶尔还有一两声清脆的蛙鸣传来。中秋节的夜晚真的十分美妙。但此时此刻,耀大娭毑却丝毫也感受不到那美妙。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唉,这混小子看来是不回来过节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搬起椅子,转身慢慢地踏着石板路往家走。
石板塘村的石板路很有名,也很好看,但并不长。耀大娭毑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着,眼看着路上的长条石板一块一块地往后移,很快就要没了,她心里突然泛起了一股莫名的难受。就在这时,突然背后传来了喊声:“是耀大娭毑吧?天都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不回家睡觉呀?是想孙子济木了吧?”
那声音似乎很熟悉,却又听不出是谁来。耀大娭毑连忙站住了,转身回头搭讪:“是呀,是呀,我孙子济木说好了中秋节回来的,可天都到这时候了,却还不见回,老身着急,睡不着哟!你是哪一位老哥哟?”
“你老人家听不出我的声音是吧?我呀,老熟人,对门陈塘垅的,”来人一边笑,一边走,“我去西乡‘扮禾’了,刚回的家。路上呀,我见到你老人家的孙子济木了,他要我给你老人家带个口信。对了,他还给你老人家买月饼了呢!”
“呵呵,是嘛,还给我捎月饼了呀!”耀大娭毑边说边笑,但随即,她心里一酸,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流出来了。
轻雾中,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耀大娭毑定睛一看,这才认出是陈七老倌。陈七老倌刚到的家,饭还没吃,就先赶过来看耀大娭毑了。他从兜里拿出一包月饼来,双手托着递给耀大娭毑,然后就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见到姜济木的经过。原来,他过河时,正好坐上了田屹的渡船。当时,姜济木就在船上。姜济木说,他本来打算中秋节回家过的,但因为活太忙,实在抽不开身,所以就只好暂时不回家了。他要陈七老倌告诉耀大娭毑,田屹一家人对他特别好,自己在船上过得很开心,吃得饱饭,睡得好觉,一切都不用操心。他还要陈七老倌告诉耀大娭毑,自己已拿定主意了,年底就回家,在家里过年,大年初一给老人家拜年。
听到了孙子的准确消息,耀大娭毑很高兴,但听说孙子要到过年才回,她不觉又皱起了眉头。“唉哟,要到过年的时候才回呀,那还得等四个多月呢!眼见得就要入冬了,他可是棉衣棉裤什么都没带,这可怎么办呢?”耀大娭毑自言自语道。
“嗨,这事还用得着你老人家操心?我给你老人家递个准保特别爱听的消息吧,”陈七老倌忽然神神秘秘地眨巴一下眼,低着头,嘴巴凑近耀大娭毑的耳朵根子,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这回呀,你孙子可是遇上大好人了,不仅事有的做,饭有的吃,衣有的穿,而且呀,嘿嘿,只怕堂客也不用犯愁了!”
耀大娭毑突然精神一振,眼睛睁得老大,话立马张口而出:“是嘛,堂客都不用犯愁了,怎么回事呀?快给我说说!”
耀大娭毑急着要听,陈七老倌却不急着说了。他伸出右手,张开巴掌,摸了摸后脑勺,摸了摸下巴磕,又捏了捏鼻子,这才又不慌不忙地说了起来:“那船主田屹家境不错,却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小名叫做小颖。那孩子长得漂亮、精致,还特别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有礼貌,招人喜欢。两夫妻对这独生女儿看得极重,天天带在身边。我琢磨,他们将来肯定不会把这宝贝女儿随意嫁出去的,多半会招郎上门。而且,他们只怕早就已经开始物色上门女婿了。我悄悄留意了一下,田屹和他堂客都对你们家济木特别好,似乎已经有了招郎的意思。那眼神,那脸色,那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得出来。你老人家想想,济木和他们有了这层关系,还发愁没有棉衣棉裤穿吗?”
“哦,真有这事?那、那女孩本人呢?她对我孙子好不好呀?”耀大娭毑急急地问。
“呵呵,”陈七老倌笑笑,“那女孩对你们家济木的态度呀,比他爷娘还要亲得多。他们两个的关系那亲热哟,真令人眼馋,老在一起说呀笑的,简直到了那个、那个,——对了,戏文里那词怎么说的?”
“如胶似漆!”
“对、对、对,如胶似漆,如胶似漆!”
“是嘛,这才几个月呀,就能有那么亲?那姑娘多大啦?”
“大约十一二岁吧!嗯,看脸上那样子,最多也就十二,”陈七老倌沉吟,“不过,那女孩子的年纪不大,个头可不矮,只怕比你老人家还得高两三块豆腐呐!”
“唉哟,我说陈七呃,你说话可真爱大喘气(没谱),”耀大娭毑一拍巴掌,乐了,“女孩才十一二岁,那还且得有一觉睡呢!他们这时候好上了,那能管什么用呀?”
“怎么不管用呀,老人家?有苗还愁长吗?就说那女孩这时候十一岁吧,转过年来不就十二岁了吗?再转过一年呢,不就十三岁了吗?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你老人家就可以把孙媳妇收进门了,对不对呀?”
“噢,你说得倒也是,”耀大娭毑边笑边点头,“但愿你的吉言有准头。真要是有这一天,喝喜酒的时候,我请你陈七坐首席!”
“那是当然的,这首席我肯定坐得成!”陈七拱拱手。
陈七老倌的一番话搅动了耀大娭毑的心。她恨不得身上长出一对翅膀来,立马就飞到田屹的船上去看看。
但耀大娭毑的心动了,姜耀荣的心却还没怎么动。他见耀大娭毑满腔热情,张罗着要去田屹的船上看看,便连忙打阻:“信古(开玩笑)哟,你这时候去田屹家,算怎么回事?明摆着,这事的主动权在人家田屹手里呢。他说成就成,他说不成就不成。如今人家还没发话呢,你贸然去了,见了人家田屹、田屹他堂客、田屹他女儿,你怎么称呼呀?怎么开口说话呀?话说深了吧,显得没面子,人家以为你上赶着巴结,心里头会产生厌恶,看不起你;话说浅了吧,又显得不热情,人家会产生误会,以为你对结亲家的事不同意。你瞧瞧,你怎么说都不行,左右为难,这多别扭呀,何苦呢!”
姜耀荣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耀大娭毑心里不痛快了,当即嚷嚷起来:“那你说吧,这事怎么办?”
“怎么办?这事好办得很呀,”姜耀荣撇撇嘴,“济木不是说了嘛,他要回来过年的。这如今八月都快过去了,离年关也就四个多月了,济木很快就要回来了。等济木回来了,咱们问一问,把情况搞清楚了,那时再定行止,事情也就顺畅多了,对不?反正也就四个多月了,咱们再耐心等一等不行吗?”
“行、行、行,这回就听你的,等,等到过年!”耀大娭毑没好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