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莲新生的孩子头一个月长得慢,第八天才睁开眼睛,但满月以后就长得飞快了。到了十个月时,孩子不仅摸爬滚打连走路样样会了,而且还学会了简单的话语,爷爷(父亲,念yaya,下同)、嗯婆(母亲,下同)、娭毑(祖母,下同)都会认会喊,爹爹(祖父,念diadia,下同)尤其认得清楚,喊得真切。
有天中午,李英莲正坐在下头屋门口给孩子喂饭,忽然姜云岳从回来了。他背着手,沿着高高的石台阶,一步一步地朝上走,每上一个台阶便放一个屁。那屁又多又响,连成一串,就跟放鞭炮似的。李英莲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憋了好一阵,才没笑出声来。但她没笑出声,孩子却笑出声来了。孩子站在椅子上,小手抓着椅子的靠背,小脑袋瓜向上仰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突然不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姜云岳的背影,两只脚使劲地在椅子上跳着,高声大喊起“爹爹”来。听见孩子那稚嫩、热烈的叫喊声,姜云岳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都走到最上头的那一级台阶了,再跨一步就可以进门廊了,这时却忽然停下脚,回过身来,急急地走下台阶,一把抱起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兴奋地大喊起来:
“哟,乖孙子啊,我的乖孙子啊,我的心肝宝贝乖孙子啊!爹爹放的大炮把你逗乐了是吧?你爱听是吗?那好吧,爹爹以后呀,天天都放大炮给你听!爹爹肚子里的大炮呀,多的是!”
李英莲新生的孩子终于一天天地长大了,长胖了,长好了。孩子不仅非常健康、正常、结实,根本没有一点瞎子、聋子、哑巴等残废的模样,而且还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像姜云岳。孩子不像父亲,而像祖父,这种隔代传现象,乡村里虽也常见,但如此典型的却还是少有。孩子的头型、耳朵、眉眼、鼻子、嘴巴,处处都不像父亲姜耀荣,而像祖父姜云岳。尤其是那张四方形国字脸,简直和姜云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姜云岳生平引以为骄傲的,就是自己那张四方形国字脸。姜家门里老出残废后代的噩梦终于结束了,一家人多年来心惊肉跳的担忧和疑虑终于烟消云散了,老大耀荣终于有了一个健全、正常的儿子可以传宗接代了,自己也终于又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孙子了,而且这孙子居然还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也有一张四方形国字脸。这么好的喜事光临姜家门,姜云岳的心情真是太好了。他走路都轻飘飘的,脸上老带着笑,还时不时地哼几句花鼓。
心情好,就想做事。眼下姜云岳最想做的是两件事,一件是给新孙子起个好名字,另一件就是给新孙子办一个盛大、隆重、热闹的周岁庆典。这两件事中,头一件本来是最容易最简单的,找个有文化的读书人帮忙起一个名字,事情不就妥了?但姜云岳不想这样做,他觉得这样做太草率,难以完全表达自己疼爱新孙子的心情。他虽然已经有好几个孙子了,那是二儿子耀典给他生的,但那几个孙子好归好,却没有一个是四方形国字脸的。新孙子是他所有的孙子中唯一长着四方形国字脸的,所以他格外疼爱。
孩子周岁庆典的事,姜云岳早就开始筹备了。所有该请的亲朋戚友,他都派人去请了一遍。宴会上该用的菜蔬,凡是家里有的,他都准备出来了。酒、肉、鱼、鞭炮等东西,家里没有现成的,要用钱去买。而买这些东西的钱,他也都准备好了。
孩子周岁庆典举办前两天,姜耀宗突然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是回来过中秋节的。他给景满贞带回了一大堆银元和许多时新的货物,还带回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李英莲老生残废孩子都是那块地闹的;他们家住的那几间后盖的下坡房是块绝户地,只能做杂屋用,不能住人。
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分别一年,突然见面,姜耀宗和景满贞就像分别了十年八载似的,感情更加深了好几层。当两个人搂着抱着满床乱滚,须臾也舍不得离开的时候,姜耀宗咬着景满贞的耳朵根子,把这个惊天的大秘密告诉了她。
“喔,是嘛,英莲嫂子生残废孩子是那块地闹的?这事你怎么知道的?”景满贞问。
“嗨,要说这事也真巧!你猜我在长沙碰见谁了?”姜耀宗边说边翻身,伸出一只胳膊支住脑袋,斜躺着身子。
“你碰见谁了,我哪知道,该不是吴家冲的小寡妇吧?在哪儿碰到的?她们家的茅厕房里,鸡窝里,还是猪楼里?只怕还是在她们家的床上被窝里吧?”景满贞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姜耀宗的脸上刮了一下。她噘着小嘴,似笑非笑,眼睛里满是捉摸不定的俏皮神色。
“哟,存心恶心我是吧?我的小美人,”姜耀宗翻身坐了起来,突然伸出双手抱住景满贞的双肩,把她的脑袋塞进自己怀里,用热乎乎的嘴巴贴住她的脸蛋使劲亲了起来,“宝贝,我不跟你打哑谜了,直说了吧,我碰见陈愈了!”
“陈愈?陈愈是谁呀?”景满贞挣开姜耀宗的双手,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
“陈愈就是对面田家岭陈家湾的那个看地先生呀!头五六年前,他经常到我们家来的,跟两位老人家都挺熟。你不记得了吗?那时候,他跟咱们家的关系好着啦,特别喜欢上咱们家来,还老一个劲夸你的茶煎得好呢!”姜耀宗边说边比划。
“噢,那个陈愈呀,记得,记得,”景满贞恍然大悟,“那老倌子看地有两下子,远近闻名的。他可是个茶篓子。他家不是搬走好多年了嘛,搬哪里去啦?”
“谭家园!”
“哟,搬到譚家园去了呀!那可是挺远的,不在咱们湘北县呐!嗯,奇怪呀,他家搬谭家园去了,你怎么会碰见他的?莫非谭家园那里也有个漂亮的小寡妇?”
“嗨,这事说来就巧了。他儿子陈焕春也在福湘米行做事,是我手下的兵,而且还跟我很说得来。他也回家探亲,和我结伴同行。所以,我就跟着去他们家看了看,还在他们家吃了餐饭。他们家招待得还蛮客气的,把我当至亲的亲人看待。陈愈也快一个花甲子了,不过身体很不错,记忆力更是好得出奇。这老倌对我们石板塘很熟,对耀荣哥他们家盖房的事也一清二楚。据他讲,耀荣哥他们家盖那几间房的头一天早晨准备施工时,他正好从门前经过,一看那地,就知道不是个好兆头,于是当即就出言阻止,明确地指出那地‘孤悬祖屋大门之外,偏处石头台阶之旁,夹在一高一低两个地坪之间,且深陷低洼,无兴旺发达之征,却有空门绝户之兆’,此地地势低凹,阴风壅积,潮湿,不利凡人居住,盖个厨房、厕所、猪栏屋还勉强可以,但绝对不能盖住房住人。”
“噢,原来他早就说过那地不能盖住房了,那我耀荣哥当时应该听他的,赶紧停工不盖了呀,怎么后来没听他的,还是把这房盖起来了呢?”
“不,这事不能怪耀荣哥,他当时根本就不在场。陈愈说,他这话是对我云岳大伯说的,当时只有云岳大伯一个人在场。”
“你这话可就奇怪啦!他跟我云岳大伯说,和跟我耀荣大哥说有什么两样?他们是一家子,嫡亲父子俩!反正都是一家子的事情,告诉谁了,或谁知道了,那还不是一回事?我云岳大伯知道了,还能不告诉耀荣哥吗?”
“咳,你别说,事情就是怪。按理说,家里人互相之间是不会有秘密可言的,谁对谁都不应该防着,对不?我云岳大伯是一家之主,听了陈愈说的那些话后,当时就应该告诉耀荣哥和耀典哥的,对不?然而奇怪的是,云岳大伯当时却悄悄地央求陈愈说:‘你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出你口,进我耳,也就行了,从今往后万勿再对其他任何人说起,包括我姜家族里的人和我的儿孙后代,免得人家说三道四,看我的笑话。’当时,我云岳大伯还信誓旦旦地对陈愈说,他将来肯定不会安排在那几间房里长住人。陈愈和我云岳大伯关系向来不错,见我云岳大伯亲口许诺不安排在那几间房里长住人,也就答应了我云岳大伯的要求,帮他瞒住这事。但陈愈万万没有想到,房子盖起以后没多久,我云岳大伯就分家了,并把那几间不能住人的新建房分给了耀荣哥。后来呢,事情还真让陈愈说对了,那几间新建的下坡房确实不能住人。耀荣哥和英莲嫂子住进去以后,果然就接二连三地生残废孩子。眼看着耀荣哥一家深陷困境而不能自知自拔,陈愈心里十分惭愧。他天天看见耀荣哥家的房子,知道他们被这块凶地所困,很想伸手帮一把,却又受到和我云岳大伯有约在先的束缚,不敢私自把云岳大伯嘱托他保密的事情说出去。你想想,这事老在他心里搁着,让他左右为难,那滋味能好受得了吗?终于,他一气之下把家搬走了。而且,他这一搬家就搬得很远,整整搬出去二十多里地,还是搬到了另外一个县。”
姜耀宗一番话说出了姜家盖房的来龙去脉,景满贞听了似有所悟。她盘腿坐在床上,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忽又说道:“陈愈这人还真是个有情有义讲信誉的,比我云岳大伯强多了。我就搞不明白,我云岳大伯分家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给耀典哥分了好几间正经的房子,为什么不给耀荣哥分一间像样的房子呢?既然知道那几间新盖的下坡房不好,不能当住房,那就当厨房、厕所、杂物房好了,为什么还非要我耀荣哥和英莲嫂子他们搬进去住呢?真正匪夷所思!”
“这事还不明白?偏心眼呗!”姜耀宗直直地盯着景满贞那张粉红嫩白的脸。
“没错,我云岳大伯确实偏心眼很重,”景满贞朝姜耀宗扫了一眼,“他从来就不喜欢耀荣大哥。但他这个人,根子上还是自私自利。无论办什么事,他那心眼儿都没摆正过。这事也一样。他完全可以自己去住那几间新盖的下坡房嘛!老夫妻俩又不生孩子了,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非要自己占着那间正房不放,而要我耀荣哥他们年轻夫妻去住下坡房呢?结果倒好,闹得残废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生。我英莲嫂子命苦啊,真正是被他害惨了。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稀里马虎地过去,得说道说道!”
“说道说道?你想怎么说道呀?”
“他们家不是要办周岁庆典吗?在宴会上,我找个茬把这事捅出去不就得了!”
“哎哟,我的姑娭毑,你、你还是免了吧!英莲嫂子已经生了健全孩子了,这事也就算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何必还要陈谷子烂芝麻地翻旧账呢?”
“翻旧账?这哪叫做翻旧账呢?你在外头待了一年,哪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年来英莲嫂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受了多大的冤屈,你知道吗?”一提起李英莲受的冤屈,景满贞就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她一面擦眼泪,一面絮絮叨叨,把一年来李英莲生孩子前前后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耀宗。
姜耀宗一听,心里也气不打一处来,连连说道:“云岳大伯确实太不公道了,太不像话了!他怎么能这样做呢?不过”“‘不过’?‘不过’什么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的!”景满贞身子一挺,眼珠子一瞪。
“好、好、好,我听你的,这事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给云岳大伯那个不通情理的老不死一点颜色瞧瞧,”姜耀宗点点头说,“不过,怎么说道呢?满贞,这事你想过没有,光是你一个人去捅,亲朋戚友未必信啊!”
“哪能光靠我去捅呢?明摆着,我是外家,不是云岳大伯家里人,而且还是女人,分量不够啊!不行,得请个大菩萨来!”景满贞杏眼圆睁,一脸杀气。
“请个大菩萨来?请谁呀?”
“陈愈那老倌子呀!”
“陈愈?哟,为这种事请他,那请得动吗?”
“请得动请不动,那就是你的事喽!左宗棠说诸葛亮是‘古亮’,他自称‘今亮’。你平常也老在我面前自吹自擂的,大概也算得上是个‘今亮’了吧?要不就叫做‘新亮’!‘新亮’大人,你那么聪明,难道这点子芝麻大的事还办不了?”
“哎哟,我的姑娭姐,嘴巴积点德吧!我想个办法去把他请来不就行了,何苦用那么刻薄的话挖苦人呀!对了,这事要不要跟英莲嫂子打声招呼啊?”
“跟她打招呼?那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算了吧,不跟她说,也不跟别人说!”
民国六年中秋节前夕,李英莲的孩子迎来了周岁生日。那天,老天爷帮忙,出了个大太阳,客人们也捧场,格外来得早。太阳刚刚爬上神母岭山头两丈来高的时候,客人们便来了很多了,堂屋、正房和好几间偏房全都坐满了。姜云岳抱着新孙子各个屋子乱串,见人就夸小孙子那张四方形国字脸是富贵之相,将来必定会有大出息。客人们当然知趣,“天庭饱满”、“鼻直口方”、“天日之表”、“龙凤之姿”之类的奉承话一个劲地说个没完。还有几个念过几句“子曰诗云”的老先生更是趋之若鹜,摇摇摆摆地紧跟在姜云岳身边,一个个打起精神,搜肠刮肚,说是要给他的宝贝孙子送个又好听又有讲头的名字。
见那几个老先生说要给自己的孙子起名字,姜云岳连忙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这事不麻烦各位了,这孩子的名字,我得自己起!”
“哟,姜大叔!这回你要卖弄学问了?你给孙子起个什么好名字呀?‘鹤龙’,还是‘鹤虎’?”客人中有人喊道。
“‘鹤龙’?‘鹤虎’?不!这两个名字虽然气势不凡,但同名同姓的太多,显得俗气!不能用!不能用!”姜云岳连连摇头。
“那就叫‘鹤彪’吧?‘鹤彪’这名字叫的人少,也上口!”有个老先生建议。
“‘鹤彪’?这名字虽也说得过去,但略嫌霸气太重,武味太浓,不够文雅!‘礼义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我姜家乃世代书香门第,向以诗书礼义立族,不重武事军功,孩子的名字还是文雅一些的为好!”姜云岳又摇了摇头。
“‘鹤文’、‘鹤武’这两个名字不都是现成的好名字嘛,何必东挑西拣呢?”客人中有人悄声议论。
那位客人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的议论让姜云岳听见,所以声音压得极低。然而尽管如此,姜云岳却还是听见了。他猛地一回头,朝那位客人望了望,笑了笑说:“‘鹤文’、‘鹤武’这两个名字倒也说得过去,可惜失之偏颇,不够全面!”
“‘鹤文’、‘鹤武’这两个名字不全面?怎么讲?”刚才小声议论的那位客人忽然抬起头来,大声问道。
“这事很显然。叫了‘鹤文’,就不能叫‘鹤武’;而叫了‘鹤武’,也就不能叫‘鹤文’了。‘文’、‘武’两个字不能一起用啊!这不意味着能文就不能武,能武就不能文吗?”姜云岳笑着说。
“哦,原来如此!有道理!有道理!你是想让你孙子既能文,又能武,做个文武兼资的全才,对不?老兄目光远大,其志不小呀!那你老兄想好了没有,打算给孙子起个什么名字呀?说出来听听!”
姜云岳忽地收起一脸笑容,严肃起来了。他摸了摸那没长几根毛的下巴颏,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众人,然后又轻轻地咳了一声,这才淡淡地说:“名字嘛,我倒是想了一个,叫做‘鹤卿’。不过呢,这名字想是想了,却还没定。在座之中不乏大才,就麻烦各位帮老夫拿拿主意吧!”
“喔,叫做‘鹤卿’?是‘卿相’的‘卿’吧?鹤者,‘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之意也;卿者,异于凡品、为官做宰之意也。既‘鹤’而‘卿’,那就是立志宏远,将来要青云直上,居庙堂之高,谋天下之大事了!好!好!好!‘鹤卿’这名字,寓意深远,真正是个响当当的好名字!你孙子用了这名字,将来必是做官的材料!”客人中有人高声喊了起来。紧跟着,一片叫好之声随之兴起。
乡村里有爱凑热闹的习俗,一家有事,远亲近邻都来相聚。所以,尽管住家分散,人烟稀少,办起红白喜事来,却比城里还要热闹。姜家是望族,名声在地方上比较响亮,因而吴家冲、双塘街、莫公塘等附近村子都很捧场。今天,这几个村子的人就来得格外多。两个堂屋和内地坪都摆满了桌子,客人们还坐不下,以致吃饭不得不分两拨。先吃的一拨都已就坐了,正拿碗的拿碗,倒酒的倒酒,动筷子的动筷子,一个个吆五喝六,闹得热火朝天。后吃的一拨则三五成群地聚在廊檐下、住屋里,聊天的聊天,逗乐的逗乐,搓麻将的搓麻将,肚子里虽难免饥肠辘辘,脸面上却绝无不快之色,一个个也都喜笑颜开。
主桌摆在正堂屋,那里是全族最尊贵的地方,自然只有最尊贵的客人和年龄最长、辈份最高的族里老人才有资格就坐进餐。主桌靠近佛龛那一面的正中间是主位。此刻,姜云岳就坐在那主位上,正指手画脚地张罗人们倒酒上菜,颇显威风八面,不可一世。而他的叔叔,姜家全族中年龄最长的长辈,辉字辈硕果仅存的唯一老人,学问在当地极富盛名的姜辉宇,却不得不屈居次席,坐在紧挨着他的右边侧位上。这样的座位安排,是姜云岳自己定的。事前,姜耀典曾经劝过姜云岳,要他把主位让给姜辉宇。但姜云岳不仅不听,反倒吹胡子瞪眼睛地对儿子嚷嚷起来:
“怎么?看不起你爷老子(父亲,爷念ya,下同)?天下至大,莫过于亲!他能迈得过我吗?孙子是我的,不是他的;是我这个亲爹爹(祖父,念diadia,下同)给孙子办宴席,不是他那个堂老祖爹(堂老祖父,爹念dia,下同)给堂重孙子办宴席;在这家里,我是主人,他虽然亲,却也得算是外人;怎么我这一家之主坐不得主位,反倒要他那个外人来坐主位?天下哪有这道理呀!再说啦,他虽然年纪大,辈份高,可不是族长啊!而我呢,我可是名正言顺的族长!一个族里头,谁最尊贵?不是年龄最大、辈份最高的老人,而是族长!不然的话,那还要族长干什么?族长是一族之尊,我是族长,怎么坐不得主位?你去打听打听,皇帝老子家里办宴席是怎么就座的?皇帝再年轻,哪怕只有几岁、十几岁,那也得坐主位!他的那些伯伯、叔叔们年纪再大,辈分再高,那也没办法,只能坐下头!这就是规矩!这就是从古到今千年万代永远都不变的规矩!没有规矩就不能成方圆!这事你懂吗?哼,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这点道理都不懂!”
姜云岳把座位问题看得如此之重,而姜辉宇却不像他。他歪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两只昏暗无神的眼睛不停地睃睨着左右两旁的客人,脸上微微地笑着,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姜辉宇的儿子们却不像老父。他们对座位的安排显然是很有意见的。他们坐在桌子旁,一个个眼里冒火,鼻子里冒烟。姜云溪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姜云岳,神情十分冷漠。姜云涛、姜云谷向来和姜云岳面和心不和,这时候的火气自然比兄长姜云溪还要更大得多。他们两个竟然头碰头,嘴对嘴,眼睛斜睨着姜云岳,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了姜云岳的闲话,摆出了一副要开骂、打架的架势。
姜云岳可能没有注意到堂弟们异样的神情。他那双眼睛只在饭桌上扫个不停。见客人都坐好了,酒都倒好了,菜也快上完了,他便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想说几句开场白。但他正要开口,姜耀典却一阵风似地闪了进来。
“爷老子,陈愈来了!”姜耀典拽着姜云岳的衣袖,拖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嘴巴紧贴着姜云岳的耳朵,悄声说道。
“陈愈?是看地先生陈愈吗?他怎么来了?”姜云岳一愣,眼睛紧盯着儿子。
“对呀,就是那个陈愈。他到陈家湾祭祖,听说咱们家办周岁饭,就特意过来道贺,还送了重礼,整整十块光洋。”姜耀典说,声音压得很低。
“唉哟,十块光洋啦?这礼送得可真够重的!非亲非故,他为什么送如此之重的大礼呀?快请!快请!快把他请到这里来坐!”姜云岳一叠连声地说。
陈愈和酒桌上的人都很熟悉。他一进门,人们便都纷纷站了起来,握手的握手,问候的问候,让座的让座,正堂屋里顿时乱糟糟的。姜云岳见状,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分开人群,拽起陈愈的衣袖,把他拉了过来,安排在自己身边坐下。紧接着,姜云岳又边喊边打手势,招呼人们一一就座。忙乱了好一阵,秩序恢复正常,酒筵也才正式开始。
然而,酒筵刚刚开始,酒还没喝两杯,人们又纷纷站起来了,刚刚恢复的秩序又复乱了起来。原来,姜老婆子抱着新孙子为客人敬酒来了。
当地并没有周岁宴上孩子必须为客人敬酒的讲究。这事完全是景满贞鼓动的。景满贞对姜老婆子说,孩子的三朝、满月都没有办,因此引起了人们的很多误会和猜疑,所以现在就有必要让客人们亲眼看一看孩子,以便消除人们的误会和猜疑,破解谣言,恢复名誉。姜老婆子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就欣然采纳了她的建议,决定亲自抱着新孙子去敬酒。
景满贞还对姜老婆子说:“其实吧,敬酒这事,由我英莲嫂子一个人做也就行了。但你老人家面子大呀,亲自抱着孩子出面敬酒,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敬酒这事挺烦人,每个桌子都要串到,每个客人都要招呼到,你老人家岁数那么大了,腿脚又不大利落,未必受得了这份累。要不干脆这样吧,我和英莲嫂子都跟着你老人家走一趟。你老人家抱着孩子走头里,我和英莲嫂子左右跟着,既搀扶你老人家,又保护孩子,行不?”
姜老婆子对景满贞一向印象很好,见她说得既亲切又在理,哪有不赞成的呢?于是乎,景满贞就和李英莲一起,一边一个地跟着姜老婆子走进了正堂屋。
姜老婆子两手托着孩子的P股,把孩子的两条腿分开,就像是办展览似的,有意露出孩子的那个小酒壶,从客人们身边缓缓走过。每经过一个客人,她就点点头,把孩子的小P股往上抬一抬,说一声“敬酒了”。正堂屋里的客人,都是姜家最亲近的亲戚和族里的长辈。他们都是经常见到孩子的。所以,姜老婆子抱着孩子进屋敬酒,在他们中间并没有引起轰动。他们只不过是站起来哈哈腰,顺便夸赞孩子一两句,事情也就很快过去了。
满屋里只有陈愈一个人是没有见过孩子的,也只有他一个人的神色格外奇怪。打从姜老婆子抱着孩子出现在门口时起,他那双眼睛就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孩子身上。当姜老婆子抱着孩子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时,他的眸子更加精光发亮了。他轻轻地俯下身子,眯起眼睛,细细地审视着孩子,从头顶到脑门,从五官到四肢,从胸前到后背,从肚脐眼到大腿间的那个小酒壶,每一处都看到,几乎无一遗漏。看着看着,陈愈的神态忽然变了,满脸都是疑惑之色,嘴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奇怪呀,奇怪,这事可真是奇怪了!”
见陈愈神情怪兮兮的,姜云岳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脸上立马愁云密布。他伸手拽了拽陈愈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悄悄地问道:“陈老弟,咱们俩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别瞒我,有话就实说!你是不是看出我这孙儿有什么毛病了?”
“不、不、不!你老哥误会了,误会了,”陈愈双手使劲摇着,“这孩子可真是没一点毛病,长得好,出奇地好,真正是大富大贵之相啊!不过呀,我确实有点奇怪,你们家耀典的头几位公子,我是都见过的,虽说也都长得不错,都是富贵之相,将来衣食不用愁的,但若跟这个孩子比起来,可就都差得太远了。这孩子的模样儿与你头几个孙子大不相同,甚至是有天壤之别,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娘生的。这么说吧,你那几个孙子呢,相貌好虽好,但还只能说是富相,称不上一个贵字;而你这个新孙子,那可真正是贵相啊,一生不仅衣食不用发愁,而且地位崇高,富贵双全!好生奇怪啊,都是一个父母养的,怎么这孩子如此格外奇特、与众不同呢?云岳兄,莫非你那个二儿媳樊桂枝遇上了什么灵异?”
“哦,你老弟大惊小怪原来是因为这个?实话告诉你吧,你搞错了!这孩子不是耀典生的,是耀荣生的!”姜云岳如释重负,摆摆手,轻松自如地回到了桌子旁边。
“是嘛,这孩子是耀荣生的?”陈愈眼睛睁得老大,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没错啊,是耀荣生的!这事我还能骗你?笑话!”姜云岳边说边点头。
“那、那耀荣搬家了?”陈愈依旧满脸疑惑之色。
“搬家?搬什么家?我们家耀荣没搬家呀!”姜云岳说。这回,姜云岳的脸上也有些疑惑的神色了。显然,他对陈愈的提问感到不解。“无缘无故说耀荣搬家了,陈愈这家伙怎么搞的?莫名其妙!”姜云岳暗地里琢磨。
“耀荣没搬家?他还住大门口外头那几间新盖的下坡房?”陈愈往前紧走一步,靠近姜云岳的身子,低头问。
“对呀,那几间房子盖好后,一直就是耀荣住的嘛!如今,他一家子还在那儿住着呐!你老弟听谁说他搬家了?”姜云岳不解地问。
“没、没,我没听谁说过他搬家了。只是,只是……”陈愈结结巴巴,只说了两个“只是”便停住不说了。
姜云岳端起酒杯,撇撇嘴说:“哎哟,陈老兄,不说了,喝酒吧!你今天这是怎么啦?说话老不痛快,吞吞吐吐的,尽半截子!”
陈愈没有立刻直截了当地回答姜云岳的问话。他直愣愣地扫了一眼桌上的人,用手扶了扶椅子靠背,歪着身子慢慢地坐下,神经兮兮地喃喃自语起来:“这怎么可能呢,我当时看得很清楚的呀,那几间新盖的下坡房明明是绝地嘛,养猪养鸡都发不起来的,绝对不能住人!那屋里要是住人的话,别说是发家致富、门庭兴旺了,能生下个把眼不瞎、背不驼、手脚不缺的女孩子,保住几十年门不封、户不绝,有人在祖宗牌位前添点香磕几个头就算不错了,哪会生得出像模像样的健全男孩子呢!可如今还真是出了天大的奇事,耀荣住在那下坡房里头居然生出这么有富贵像的儿子来了!这怎么回事呢?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陈愈的样子怪,话也说得怪,满屋的人全都愣住了。大家酒不喝了,菜不吃了,捏着筷子的手也悬在空中不动了,好奇的眼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朝着陈愈射来。堂屋里热热闹闹的气氛突然之间变了,变得异常宁静起来,宁静得似乎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景满贞原本是站在姜老婆子身后的。这时,她忽然身子一闪,转到姜老婆子身前了,正好面对着陈愈。她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紧盯着老陈愈那张皱皱巴巴的脸,突然说道:“老人家,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我耀荣哥住的那几间下坡房地势很不好,他们家前些年老生残废孩子就是因为这事喽?”
“是呀,那几间房的地相是不好呀,这事我早就看出来了,而且我早就明确说过,那地是不能盖房住人的!”陈愈抬抬P股,欠欠身子。
“早就看出来了?我不信!你老人家不是吹牛吧?没听说你老人家读过书、学过看地呀!”景满贞嘻嘻笑着,既像是认真,又像是开玩笑。
“吹牛?侄儿媳妇,老朽一辈子没吹过牛!这事,老朽可真的不是吹牛啊!你们姜家盖那几间房子的头一天,一大清早,天刚刚亮,施工还没开始的时候,我正好从这门前经过。当时,我就站在东南角那路边上,只稍稍相了相,没怎么太费精神,就一眼看出那地是块绝地了。果不其然,你耀荣哥搬进去住以后,就接二连三地出问题,生的孩子老有残疾。你看看,老朽没说错吧?”陈愈连说带比划,唾沫星子乱飞,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态。他与姜云岳、姜云涛、姜云谷几个人的关系非常好,常以兄弟相称,所以喊景满贞做侄儿媳妇。
“真的吗?你老人家没吹牛,真有那能耐吗?”景满贞依旧顽皮地嬉笑着。
“当然是真的喽!这事还能假?老朽若吹牛,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陈愈神情严肃。他是个农民,书读得不多,最怕别人说他没能耐。
“哦,既然是这样,那你老人家可就莫怪晚辈有看法了。在这事上头,你老人家可做得不漂亮啊!”景满贞一脸笑容顿时收起,神情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侄儿媳妇,这话从何说起?老朽怎地做得不漂亮啊?”陈愈瞪大眼,紧盯着景满贞。
景满贞往前跨一步,两眼逼视着陈愈,一字一顿地说:“解人疑难,为人消灾,那是功德无量的好事。这种事,即便是互不相识、素昧平生的人也应当帮忙做的,更何况你老人家和我们姜家还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呢!你老人家既然已经看出那是块绝地了,当时就应该说出来,阻止我云岳大伯他们盖房呀!怎么能有话不说,瞒在心里,只顾自己走路,不管别人生死,看着老朋友一家人往陷阱里跳呢?”
景满贞这几句话很厉害,陈愈一下子就被激得火冒三丈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愣愣地盯着景满贞,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谁说我当时没说出来,看着老朋友一家人往陷阱里跳啊?这事我、我、我当时就说出来了的!”
“喔,你老人家当时就说出来了的?我不信!你老人家既然说出来了,那为什么没引起我云岳大伯他们家注意呢?明摆着,后来这房子还是盖起来了嘛,而且还住人了呐!我耀荣哥一家子现今还住在里头呢!这事你怎么解释?地基选址不当,不能盖房,不能住人,这可不是小事,而是天大的大事呀!搞不好的话,要出大麻烦、捅大漏子的!这道理,是人就知道,我云岳大伯、耀荣哥他们又不是傻子,难道不明白?你既然跟他们说了,他们还会继续盖房、住人?陈老伯,这事说不清呀,对不?”
景满贞的话像连珠炮,陈愈似乎完全懵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着陈愈那张口结舌的样子,景满贞暗笑不止。她扫了一眼陈愈,不紧不慢地说:“噢,陈老伯,我明白了,事情准保是这样:这地究竟好不好,能不能盖住房,实际上你老人家当时也拿不准,但心里头却又想逞能做好人,多半只怕还有借机讨好,想赚碗茶喝、赚顿饭吃的念头。我琢磨,你老人家的心思当时就是这样子的,又想当回好人做件好事表功,又怕说错了话丢名誉,又想说又不想说,又要说又不想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压根就没有真正引起人家注意、重视、阻止盖房的想法。结果呢,话倒是说了,却跟蚊子叫似的,含糊其辞,对不?”
“不,满贞,不是这样的,真不是这样的,我不骗你!当时,我没含糊其辞,而是说得非常明确、具体,声音也不小!”陈愈斩钉截铁地说。
“是嘛,你老人家当时真说出来了?那究竟怎么说的呢?现在还记得吗?记不起来了吧?人老了,脑子糊涂了吧!”景满贞毫不放松,一句接一句地追问。
陈愈心性高,不肯服老,争强好胜。你骂他几句,打他几拳,倒没关系,他照样跟你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点也不记仇。但如果你说他老了,糊涂了,脑子不中用了,做不了什么事情了,特别是看不准地,那可就麻烦了。他会记恨你,不理你,甚至跟你急。景满贞熟知陈愈的脾性,晓得他有这个毛病,所以就用了激将法。果然,陈愈被激怒了。他满脸通红,眼睛瞪得溜圆,冲着景满贞气呼呼地说道:“谁说我记不起来了?我年岁大,脑子却没毛病!那天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呢!嗯,对了,我当时是这样说的:那地孤悬祖屋大门之外,偏处石头台阶之旁,夹在一高一低两个地坪之间,且深陷低洼,无兴旺发达之征,却有空门绝户之兆,盖个厨房、厕所、猪栏屋还勉强可以,但绝对不能盖住房住人。你说,当时我是不是这样说的,云……”
说到这里,陈愈突然打住了。这是为何呢?原来,他想说的下半句是“云岳兄,我没记错吧?”但他正要往下说,一转脸看到了姜云岳的眼神。姜云岳那眼神冷冰冰的,寒光四射,分明是在阻止他往下说。所以,他愣了愣神,把已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姜云岳和陈愈对眼神的那一幕,景满贞看得清清楚楚。她当然知道其中的奥秘。她本想就着陈愈已经说出半截的话题顺势往下引的。那样的话,陈愈很快就会把一切和盘托出,真相也就能很快大白于天下了。但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她觉得,这样做很容易形成陈愈与姜云岳的正面冲突。这对陈愈明显有些不公,他毕竟是自己暗地里请来的客人,不好意思让他唱主角。而且,这样做的话,也阻碍了别人插话的机会,不容易让别人掺合进来,因而限制了场面的规模。唱戏的人太少了,那戏肯定不热闹。
想到这里,景满贞不说话了,愣愣地盯着陈愈,眼睛珠子不停地转动。
看着景满贞那怪怪的样子,姜老婆子觉得莫名其妙。她转头悄声问李英莲:“满贞这是怎么啦?她和陈愈老倌好像在斗法,为的什么事呀?”
“斗法?没有吧?她那人就那样,最喜欢跟人开玩笑,没准她是在和陈愈老伯开玩笑呢!”李英莲小声对姜老婆子说。请陈愈来参加周年庆典的事,景满贞事先没跟李英莲说。所以,李英莲也蒙在鼓里,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开玩笑?不像开玩笑吧?哟、哟、哟,孩子屙尿了!糟,我新换的衣服全湿透了!”姜老婆子边说边笑,似乎孩子尿湿了她的衣服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来、来、来,把孩子给我,”李英莲忙伸手从姜老婆子怀中接过孩子,“哎呀,衣服、裤子还真是全湿透了,你老人家快回去吧!”
“干嘛我一个人回去呀?走吧!咱们都回去吧!这里人太多,乱糟糟的,吓着孩子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姜老婆子用手推了推李英莲的肩头。
“好吧,那咱们就走吧,我厨房里还有好多事要做呐!”李英莲说。
李英莲和姜老婆子抱着孩子走了,这正合景满贞的意。她正担心有她们两个人在场,自己不方便说话呢。
景满贞暗暗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心多绕几个弯子,把几个厉害的角色牵扯进来,以壮大自己一方的实力,把戏唱得更热闹些。她定定神,看着陈愈说:“陈老伯,你老人家毕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说的话我信。不过呢,你老人家当时话虽说了,也说明白了,但兴许没人听见,兴许你老人家压根就是在自言自语,当着西北风说的,却没当着人的面说。不然的话,为什么如此重要的事情没能引起注意呢,对不?”
陈愈一愣,火越发大了,扯着嗓门喊道:“满贞,你、你、你这黄毛丫头说话越来越离谱了!谁说我当时是在自言自语、当着西北风说话啊?我又没犯神经病!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就是当着人的面说的!不信你问——”
陈愈原本是想说“不信你问问你云岳大伯”,但他一回头,又碰上了姜云岳那冷若冰霜的眼神。他心里一紧,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又往回缩了。
“哦,这么说,你老人家当时确实是当着人的面说的喽?那么,好,你老人家说说看,”景满贞又恢复了调皮的神态,似笑非笑,嘻嘻哈哈,“当时究竟有谁在场,你老人家究竟是当着谁的面说的?是我们家的人吗?没准你老人家是当着吴家冲、大柏树屋场或哪个不想干的过路人说的吧?要真是那样的话,你老人家的话虽然说了,可也纯粹是对着丈母娘喊大舅子——瞎扯,说了还不如没说好呐!”
景满贞的这几句话不阴不阳,挖苦讽刺、旁敲侧击的意味相当足。陈愈被激得火冒三丈。他说话的声音更高了,几乎是大喊着说:“满贞,实话对你说,我当时就是当着你们家的人说的而且是当着你云岳大伯说的!不信,你问问你云岳大伯!”
陈愈终于把秘密和盘托出了。堂屋内外数十号人听到他的话,无不大惊失色,一个个瞪大眼睛盯向姜云岳。姜云岳呆了,不由得红着脸,怯怯地低下了头。景满贞见时机已到,连忙向前大跨一步,伸手指着姜云岳大骂起来:“云岳大伯你的心肝太坏了,明知道那地不好,还要盖房,而且还要把我耀荣哥和英莲嫂子赶到那房里住……”
“你们都认为生残废孩子是那块地闹的,我可不那么看!”姜云岳忽地抬头打断景满贞,抢着插话说。
“喔,不是那块地闹的,那是我英莲嫂子闹的吗?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真是个死脑子、狗脑子、瘟猪脑子!”景满贞气愤地说。
“没错,满贞说得对,云岳老倌就是死脑子、狗脑子、瘟独脑子。到现在他还不承认其连生残废孩子是那块地闹的,真是太不像话了!我看呀,他就是个祸害精,存心祸害英莲!”门外有人议论说。
“对,对,对,你这话我赞同,云岳这人心肝坏,存心不憋好屁,是个祸害精!”门外又传来了议论声。
门里门外人头攒动,议论声不断,矛头都对着姜云岳,一时之间,气氛极其热烈、紧张。
这时,就连一向和姜云岳关系不错的姜云溪也改变态度了。他盯着姜云岳,冷冷地说:“这事情很明显,绝对不是英莲的原因!你看,英莲不是生出好孩子来了嘛!这孩子长得多好呀,又聪明又结实又好看,一副大富大贵的模样!说句公道话,这大屋里的孩子,数他算头一号!云岳,你怎么那么固执呢,到现在还说英莲生残废孩子不是那块地闹的!不是那块地闹的,是什么闹的呀?你说!”
姜云谷朝姜云溪点点头,神情严肃地说:“生那些残废孩子当然不是英莲的原因喽!你知道双塘街、吴家冲那些村的人是怎么说这事的吗?”
“喔,他们是怎么说的?”姜云涛转过头来问姜云谷。
“唉,他们说的那些话可不大好听,我还是不说了吧!”姜云谷双手摇晃着,脸上显出十分为难的神色。
“嗨,二哥,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嘛!过去的事了,说说有什么要紧的!”姜云涛说。
“是呀,说说不要紧的。云谷,你就快说吧!”姜云溪也一个劲地催促姜云谷。
“既然大家都要我说,那我就只好说了!云岳哥,小弟若有得罪之处,你多原谅,”姜云谷双手抱拳,朝姜云岳拱拱手,“双塘街、吴家冲、大柏树屋场,还有田心塅,确实都有很多人在议论,我听过一些,但不全。明摆着,他们有话哪会当我的面说呢?不会呀!对不对?所以呀,我只是听了一星半点。不过,就这一星半点,可也够狠的。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说,生残废儿子的事,不是英莲的错,而是老天爷报应我云岳哥。他们说我云山哥是个杀人魔鬼,在西北杀人太多了。说我侄子耀柏是个贪得无厌的财迷,在外面胡作非为,赚的昧心钱太多了。他们说我们姜家这两个人坏透了,是该遭报应的。然而,我云岳哥作为族长,作为他们的长兄和长辈,不仅不对他们加以约束,反倒处处包庇纵容,致使他们鱼肉乡民,贪赃枉法,霸占族中公产盖建私宅,所以该遭报应。这事动了天怒,因此老天爷就对我云岳大哥予以惩罚,给了他几个残废后代。云岳哥,这话可不是小弟我说的啊!这是刘家坪、石阶塅那些人说的。我只是学学舌,把他们的原话说了说,你可千万莫怪小弟啊!”
姜云谷说完,金鱼眼骨碌碌地转动着,满屋里扫视。屋里突然变得异常寂静,大家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着头,瞪着眼睛,相互对望一眼又突然离开。姜云岳的情绪坠入低谷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吭。他压根也没想到吴家冲、双塘街的那些人会这样议论他。
屋里没人说话了,屋外却有人在悄悄议论。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妇女把嘴巴紧贴在一个中年妇女的耳朵根子上,悄声说:“报应姜云岳,那是应该的。他坏事做绝,该当报应。让他遭五雷轰顶,被五马分尸,我都赞成。但报应他一个人也就得了,干嘛连带着李英莲呢。李英莲是多好的人呀,她又没做坏事。不公平,老天爷没长眼!”
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也接着说起来了:“没错,我也觉得老天爷没长眼,做事不公平,报应云岳老倌一个人就行了,不应该连带李英莲的。云岳老倌坏透了,该遭报应!”
她们声音虽然很小,但由于屋里安静,所以听起来显得异常真切。这声音,姜云岳当然听到了。他微微抬起一点脑袋,半睁半闭眼睛,悄悄地扫了一眼门口那两女人,然后又迅即低下头来,依旧深深地埋在臂弯里。眼下正堂屋里气氛异常宁静,很少有说话的声音。但他觉得,这异常宁静的气氛却似乎比刚才那吵吵闹闹的场面还要令人难以忍受。他能地觉察到,此刻人们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那眼神比刀子还锋利,直透他的心。他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景满贞说:“刘三嫂说的没错,老天爷确实不公平。云山叔杀多了人,耀柏哥赚多了昧心钱,他们该遭报应,但报应他们两个人就行了,干嘛要让英莲嫂子受罪啊?英莲嫂子又没做错事!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又孝顺,又仁义,又算细,又肯干活,一年到头没日没夜、拼死拼活地做事,一点好处没得到,却平白无故地受了那么多的罪,多冤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不过,老天爷不公平还情有可原,他管的人和事太多了,管不过来,出点错原本难免,我大伯不公平就真是太不应该了!”
“没错,满贞,老天爷不公平还情有可原,人不公平就太不应该!云岳老倌就是头一个最不公平的!他的心不正,歪到腋窝里去了!云岳老倌,我说错了吗?”刘三嫂义愤填膺地说。她转过身子朝着堂屋里,盯着低头不语的姜云岳。
景满贞看了一眼刘三嫂,又回过头来盯着姜云岳说:“大伯,刘三嫂说得没错,你为人确实太不公平了,一颗心歪到腋窝里去了。那年分家,你昧着良心做事,把好房分给了耀典哥和你自己,却把耀荣哥和英莲嫂子赶到了那几间下坡房。你明知道那地不好,不能住人,却还要他们生儿育女的年轻夫妻在那里长住,一住就是十多年。打那以后,我英莲嫂子就交上厄运了,残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好不容易生了个健全一点的女儿,却又掉进石板塘里淹死了。残废孩子生了也就罢了,责任是谁都扯不清的,可你却蛮不讲理,硬说残废孩子是她带来的。有些不明是非的人也跟着起哄,专干落井下石的事,背地里造谣生事。耀荣哥和杨杏花通奸,你不仅不责怪,反倒要成全他们做夫妻。我英莲嫂子没做错事,一心一意为家里操心劳累,你却要把她赶出家门。这叫什么事嘛?真正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呀!大伯,你这样做真是逼得我英莲嫂子无路可走了。她想死,做好了死的准备。这一切,你都知道吗?说真的,要不是我和桂枝两个盯得紧,她早就跳石板塘里自杀了。我可不是吓唬你啊,大伯,我英莲嫂子差一点就变成落水鬼了。要不是老天爷长眼,让观世音菩萨送了个好孩子来,那今天没准就不是周岁庆典,而是我英莲嫂子的周年忌日了。”
地坪里吃饭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了,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堂屋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景满贞所说的事,有些是大家知道的,有些却是大家不知道的。听了她的话,大家都惊呆了。他们压根也没想到,李英莲这几年的处境如此艰难,艰难得都想投石板塘自杀了。
景满贞的目光,依次从众人的脸上扫过,然后又扫向姜云岳。她缓缓地说:“大伯,我英莲嫂子是在茅房里生这孩子的,她自己为自己接的生,没有任何人看见,更没有任何人帮她。这情况也许你知道,但你知道这里面的原由吗?我英莲嫂子为什么要去茅房里生孩子呀?为什么不喊人帮忙接生呀?说穿了,她就是存心瞒着大家,准备自杀的。如果生的不是健全、正常的男孩子,她就打算抱着孩子直接去石板塘投水自杀了。还好,老天爷保佑她,不让她死,终于给她送来了一个健全、结实的男孩子,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了却了耀荣哥的心愿,也了却了你的心愿。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孩子生出来了,你却又疑心生暗鬼,担心他是个瞎子、聋子、哑巴什么的,愣是不肯办三朝和满月。结果,这孩子的三朝和满月都没办成。你应该知道,孩子出生后不办三朝和满月是绝对不行的,左右邻居会起疑心。但是,你全然不顾后果,就是要一意孤行,不肯听我们的劝。结果呢?结果怎么样啊?”
景满贞义正词严,说得姜云岳深深地低着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谣言就满天飞了。那谣言简直骇人听闻哪,”景满贞看了看堂屋里,又看了看堂屋门口,冷峻的目光依次从人们的脸上扫过,“有人说,英莲嫂子又生了个残废。有人说,英莲嫂子生的不是残废,而是妖精、怪物。有的人还说得活灵活现,说是英莲嫂子生的孩子没鼻子没嘴,没胳膊没腿,浑身长满了毛,头顶上的毛是绿色的,叫声像‘毛眼哼哼’。有的人甚至说,不仅孩子是妖怪,就连英莲嫂子本身也是妖怪。还有的人说得更离奇,说英莲嫂子不是‘毛眼哼哼’,而是石板塘里的绿毛团鱼精,存心转世到阳间来害姜家的。一时之间,这些谣言成了乡村里的头号新闻,传遍了十村八里。谣言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英莲嫂子都出不得门了,好多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大伯,你说说,我英莲嫂子受了这么大的冤屈,与你没关系吗?要我说,你就是个罪魁祸首!”
景满贞的话就像一棵重磅炸弹在堂屋里爆炸了,头一个受到巨大震动的就是姜云岳。姜云岳年纪大了,平常日子不大出门,加之又是个族长,自己觉得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更不屑与一般百姓交谈,哪里知道外头的人们在如此议论他们家的事呢。所以,陡然听到景满贞的这些话,知道了外头人们的瞎议论,他就像受到了千千万万炮弹的轰击,心里又气又急,脑袋都快爆炸了。他挪挪身子,偏着脸,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景满贞,嗫嚅着问道:“满、满贞,你、你刚才说的这些不是假话?外头人真、真是这么议论的?”
景满贞正想回答,突然大门外头有个外村的小伙子抢着说:“满贞姐说的当然是真的喽,那些话我们都听见过。”
“没错,我也听见过。有些话比这还厉害得多呐!我在蜈蚣山做木匠活的时候,听见那边的人都在议论你们姜家出了绿毛团鱼精的事。不过,他们说绿毛团鱼精不是英莲嫂,而是你云岳大叔。”另一个小伙子沙哑着嗓门说道。
“是、是呀,我、我、我也听、听见过好多人说、说这事。不、不过,他们说的可、可与你、你们说的不、不大一样。嘿嘿!”说话的人是莫公塘的光棍汉,名叫莫三顺,外号莫结巴。他三十多岁年纪,为人老实,说话口吃,平时最不愿意当众说话的,但一旦说出话来,却又常常风趣可笑。
莫结巴只说了两句话,“嘿嘿”了两声,然后就干瞪着眼看着大家不言声了。这一下惹恼了门口的几个小伙子。他们有的捶他的背,有的搡他的头,有的伸出手指头点他的脑门,一迭连声地催促道:“莫结巴,你怎么这样啊?屎到P股门又缩回去了!快说!快说!”
莫结巴转动着眼珠子左右瞧了瞧,又伸头看了看屋里的姜云岳,一副胆小怕事的神态,悄声细语地说:“这、这话不、不大好听,还、还是不、不说了吧?”
莫结巴这一忸怩作态,门口的那些小伙子更不干了,一个个瞪着大眼,攥着拳头,对他嚷嚷起来:“不行,放屁哪有放半截的!”
莫结巴又伸头探脑地朝屋里的姜云岳扫了一眼,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我、我听人说,云、云岳大叔不、不是绿、绿毛团鱼精,而、而是天、天上玉皇大帝脚下的响、响屁虫精下凡。要、要不,他、他放的屁怎、怎么那、那、那么多,那、那、那么响、响呢!”
莫结巴话还没完,屋里屋外的人们就都已笑得前仰后合了。门口的那几个小伙子还一边笑,一边高声喊道:“这话有道理,云岳大叔就是天上的响屁虫精下凡!”
人们的议论、笑声就像一根根锋利的投枪纷纷向姜云岳掷来,逼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说不出话,出不来气,心里憋得极其难受。起始,他还勉强憋着,恍恍惚惚地听得见人们的笑声。憋了一会儿,他就听不见人们的笑声了,脑子开始朦胧虚幻了。他似乎觉得人们不再笑了,也不再说话了,却纷纷站在门外向他招手。于是乎,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他走着走着,突然又发现人们都不见了,眼前不是堂屋的大门,而是一座山。那山不很高,却很险峻,悬崖陡峭,怪石嶙峋。他觉得很奇怪,似乎眼前的这座山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于是就继续往前走,想进山里看看。他走呀走的,走了很长一段路,突然间眼前一黑,那山不见了,脚下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洞。洞很深,深不见底,里面一片漆黑,而且还一股一股地直往外冒黑水,样子挺吓人的。他很害怕,想喊人,但是嘴巴张了几次,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步一步地小心挪动着,想躲开那个大洞,从旁边绕过去。但他心里想躲开那个洞,自己的一双脚却似乎不听使唤,偏要朝着洞边走。终于,他一步踏空,掉进洞里了。这以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