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章

  我们上了马车,公爵对我说:“您是否愿意同我去吃些消夜?”

  “这还真不好说,公爵。因为我没有吃消夜的习惯……”我颇为踌躇。

  “啊,是这样,我们可以利用吃消夜的时候交流一下思想。”他接着说道,眼睛始终盯在我的身上,闪过一丝狡诈的神情。

  “显而易见他想说点什么,”我猜,“但这正合我意。”于是我点头示意。

  “太好了,那就去餐厅,大莫尔斯卡亚街的那一家。”

  “什么,餐厅?”我略显紧张地问道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我一般不在家中吃消夜的,您不会不赏脸吧?”

  “但我没有吃消夜的习惯,这您是知道的。”

  “偶尔为之也没关系的嘛。再说这算什么,是我请您……”

  我很清楚,他这么说,明摆着表示由他来为我买单。最终我同意去,但是我打算自己掏钱。公爵包了一个雅间,像是非常在行地要了两三样菜和一瓶不错的葡萄酒,但这价钱实在是太高了,所以我只点了半只松鸡和一杯拉斐特酒。而这引起了公爵的不满。

  “哦,难道您不愿和我一起吃饭,这可真令人发笑!朋友,请原谅!原文为法文。这真是……让人反感的缩手缩脚的拘于小节,是一种如针鼻儿般大小的自我保护心理。而且我敢肯定,这不仅仅是那可怜的自尊心在作怪,还戴着阶级的有色眼镜。您伤害了我的骄傲。”

  可我并没有让步。

  “哦,那就随你吧,”他说道,“我不勉强您……但我想问,伊凡·彼得诺维奇,我们能否像友人般地聊会儿天?”

  “随你。”

  “太好了,所以我以为您刚才那样为小节所拘是很不好的。就像其他作家那样。您这样一位文学家本应视野开阔,多与外界接触,可恰恰相反,您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当然我现在说的已不仅是简单的一只松鸡了,而是您的固执,于是自我封闭,把我们这些人拒之于千里之外,这是不对的。这样会使许多美好的东西与您擦肩而过……而更重要的是,您将失去高升的可能,——退而言之,您出去多走走、多看看、多交往,也会为您创作小说提供许多素材,包括人物和类似这里的客厅布置,何乐而不为……哦,我把话题扯到哪儿了?当然,我知道你们对颓败的情景、逝去的外套小说《外套》,俄国作家果戈理著。皇帝派出的亲信、尚武的军官、政府的官员、悠久的历史和分裂派教徒的生活等等更感兴趣。”

  “可是,公爵,您说得不对。我之所以有时与你们那个‘尊贵的群体’保持距离,是有原因的。一是那样的应酬太无聊;二是我实在不太适应那里的气氛,总觉得无事可做。但是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会常去的……”

  “当然,我就是在您一年才去一次的P公爵那儿认识您的。可其余时间,您去了哪里?不过就是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怀揣民主主义的自尊心而消沉下去,当然作家们并非全是这样。其中一部分人更具探险精神,甚而是猎奇心理,我都有些受不了……”

  “我恳求您,公爵,难道再没有更好的话题了吗?难道非得谈及我的那个小房间吗?”

  “啧……您怎么生起气来了。您说过我们可以像友人般地聊天。当然,我是没有做出什么可以让您像对待友人那样对待我的事情。他来,先尝尝这葡萄酒,味道挺好的。”

  说着他就从那装满高级葡萄酒的酒瓶中,给我倒了半杯酒。

  “亲爱的伊凡·彼得诺维奇,您听我说,我当然知道赖着与别人交友是何等的无趣与丢脸。但我们并非您以为的那样粗俗、鲁莽、高傲、让人生厌。同样您应予以肯定的是今晚你我共进消夜,并非是您与其他作家不同,愿与我们交往,对我们这个圈子感兴趣,而是因为我俩今晚达成共识,要像友人般地聊天。您不否认吧?”

  他笑了。

  “因为目前您正扮演着一位女士的利益保护者这么一个角色,所以今晚您肯屈尊来此,是想探探我的口风,对吗?”他面露不太善意的笑容接着说道。

  “您说得很对,”我赶紧截住了他的话,(我看透了他,他是那种对别人稍有控制力,就会显露出来以震撼别人的人。而他确实震慑住了我,使我不能马上就走,以至于我非得硬着头皮听完他的话,这一点他太明了了。这时他说话的口气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恭敬,甚而已不平等,讽刺的意味溢于言表。)“您说得很对。我之所以坐在这儿,确实就像您所说的。”

  我原想说:“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根本不会与您待在一块儿的。”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口,而是用了另外一种语气缓和的词句,可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害怕,只因那讨厌的懦弱和绅士风度。

  可话又说回来了,对方再怎么无理,再理所应当地受到羞辱,这样做也总觉有些不妥,虽然我打心眼儿里想回击他。公爵像是看透了我的心理,当我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讽刺、不屑的神情,像是在观看我的胆怯,那种表情就仿佛是在宣战:“谅你也没这个胆,你只不过是在瞎说,啊,伊凡老弟!”绝对是这样,要不为什么我刚说完他就大笑起来,并像怜悯战败者那样假惺惺却故作关怀地拍了下我的膝盖。

  “你可真逗,亲爱的伊凡老弟,”——从他的眼中我看出了“弦外音”。——“走着瞧吧!”我思忖着。

  “今天我可真开心!”他大声说道,“可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哦,对了,对了,老弟,是这样的!我很想与你说说那位女士的事情。我也想最好能把这事说明白,好与您达成一个共识,望您能理解。至于我刚才提到的那笔款子和那个头脑迟钝、口无遮拦,但已年过花甲的老人……算啦!算啦!我们先不去说他,这些都是随口说说而已!哈哈哈!大作家,您会想到的……”

  我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我想他并没有喝多。

  “说句实话,对于那位少女我确有敬爱之情,请相信我。而她的脾气、个性正印证了半个世纪前常挂在人们嘴边的那句,‘没有不带刺的玫瑰!’还有一句经典的话:这刺因与玫瑰在一起,自己也沾了光,别具韵味。说实在的,阿列克谢虽智商不高,但单就其眼光来说,我想我在某些方面原谅他是不成问题的。这样的女孩除了让我喜欢以外,我还想在她的身上——(他的双唇随之抿紧,颇显深意)实施一些别的计划……算了,现在不提这些事情……”

  “哦,公爵,您瞧瞧看!”我大声说道,“我实在无法适应您这种忽左忽右的方式,可是……还是说些别的吧,我恳求您!”

  “您怎么又不高兴了!那行……我说些别的吧。但是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我的伊凡老弟,您敬仰她吗?”

  “那还用说。”我冷冷地而又不耐烦地回答了这个令人反感的人。

  “嗯……那、那您是否也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上帝呀,这丑恶的嘴脸始终不放过我。

  “我不记得了!”我大声道。

  “哦,对不起,我不再问了!请不要这样激动,别破坏了今晚我们如此好的情绪。我很久都没这样开心了。来,我们喝香槟吧!您以为呢,我的大作家?”

  “哦,不,我并无此意!”

  “别这样!您今儿得陪我喝几杯。我今天十分高兴,我的这番盛情让我都觉得感伤,以至于我无法独享这份快乐。谁预料得到呢,在将来为你干杯也不无可能。哈哈哈!伊凡老弟你对我知之甚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接触的增多,我会让您产生好感的,但今天、眼下,我真希望您能与我悲喜与共,尽管我企盼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心流泪。嗯?伊凡·彼得诺维奇。请您想一下,要是我的热情随着失望的到来而退去,如云烟飘散,那么我保证今晚您来此想听点什么的愿望不会实现。您来这儿,不就是想探探口风吗?难道不是吗?”令人厌恶的他不知羞耻地又目夹了目夹小眼睛说道,“那就随您的便吧。”

  这分明是最后通牒。而我也只好答应。难道他有意把我灌倒?我猜测着。在这儿我倒可以顺便说一则我先前听到的有关他的传言。听说在上层社会的沙龙中颇具绅士风度的公爵都喜好在夜里尽情疯狂、酩酊大醉,并拈花惹草、狂蜂浪蝶,堕落于令人厌恶而又神秘莫测的灯红酒绿的世界中……我还听过更耸人听闻的传闻……知道父亲酗酒的阿辽沙极力隐瞒这些事实,更不想让娜塔莎知道。这些本来他曾想跟我透点口风的,但终未说出,用别的话给岔开了,对我的提问也予以回避。而这些事都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说真的,我在开始时对此传闻还心存疑惑,眼下我不得不通过他下一步的行动来进行判断。

  香槟酒端上来了。公爵给我和他各斟了一些。

  “这个女孩可真招人喜爱,尽管她曾经羞辱过我!”他有滋有味地品尝着香槟,继续说道,“可是那个时候这些美丽的姑娘就会变得更加动人……您瞧,她一定以为这样做会让我蒙羞。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我被她彻底摧毁了!哈哈哈!她泛起红晕的脸更添妩媚。您了解女人吗?嗯?老弟。这苍白的脸颊有时会因红晕的突然出现而更加美丽动人,您是否留意过?哦,上帝呀,您怎么又生气了?”

  “没错,我是不高兴!”我失控得喊了起来,“我现在根本就不想听您谈及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因为您用了这种不恭敬的口吻。”

  “我……我绝不允许您再这样说下去!”

  “哎哟!那就听您的,我们说点儿别的行了吧。我这人的脾气很好,容易相处。不如我们来谈谈您吧,我的伊凡老弟。说句实话,您挺招人喜欢的。我像朋友一样地待您,还满怀着发自内心的关心与怜悯……”

  “可是公爵,我想谈些正经事会更好些。”我接过话头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想说说我们的事了。您看,您刚开口我马上就领会了,monami,可是如果刚才您不打断我的话,我就会向您证明我们谈论您的事与主题多么接近了。那么我将继续:我想说的是亲爱的伊凡老弟,您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根本就是在折磨自己。请相信我,这样敏感的话题我是出于友谊才说出口的。您并不富裕。每次您都把刚从老板那里预支的稿费的一半用来还债,另一半用来维持接下来长达半年的生活,喝的茶水淡而无味;您不得不在小阁楼里急急忙忙又心存不安地写您的老板办刊物所需要的小说。您的情况是这样的吧……”

  “即便是这种状况,也要比……”

  “比一些小偷小摸、厚颜无耻、腐化堕落、奸诈龌龊要强得多。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这些书上都有。”

  “那么我们就没有继续谈我生活的必要了。总不至于您要我教您——公爵大人如何做人吧。”

  “哦,不必劳烦大驾。可是古语说得好,‘是脓包,总是要挤的’,难道我们还能避而不谈不成。可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暂且不提那无味的小阁楼,除非那儿发生了令我感兴趣的事情。”让人烦到极点的笑声再次响起,“您这种毫无怨言扮演二流人物的做法真是让我感到惊讶。不过,我好像确曾在某处听到一位文学家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心甘情愿地充当一个不重要的角色,那么他有可能将在平凡中建立不平凡的功业……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这种论调好像别处都有,但是您要清楚,您的未婚妻被阿辽沙给拐走了,这却是事实。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您就像被蒙住了眼睛、冲昏了头脑,席勒式地做起了他们两个的月下老人,忙乎这,忙乎那,就像侍应生那样听从他俩的差遣,替他们做事……哦,对不起,伊凡老弟,我太激动了。请您谅解我,我只是想让您清楚这是他们玩的一种伤害您那正直、纯洁的情感并很让人生厌的把戏……我说的这些话可能会引起你的反感,但这都基于事实。如果此种情况换了是我,我想我早就烦恼得命丧黄泉。这真是太现眼了!”

  “公爵!”我高声断喝,气愤之情溢于言表,“您想怎样,难道说把我约出来吃消夜,就是为了捉弄我、羞辱我!”

  “我绝无此意,我的伊凡老弟,我绝无此意,今晚我只是毫不拐弯抹角地说出了事实,而且我盼望您能得到快乐。总之一句话,我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即让事情能够很恰当地得到处理。当然,我们现在可以先不提这段不愉快的事,但我还有几句话想讲给您听,请不要不高兴,即使两三分钟也行。是这样,如果让您和一位佳人走进教堂,举行婚礼,尊意如何?我现在所说和刚才说的完全是两码事,难道非得用如此诧异的眼光盯着我?”

  “我正在静听您的后文。”回答时我确知自己的表情如他所言——惊诧。

  “简而言之。我作为您的朋友,只想看到您幸福,拥有那种天长地久、真真正正、可以依赖的情感。为此,我斗胆介绍一位貌美如花、青春焕发的女子与您认识,只不过……这并非是其第一次罢了,您意下如何?我举个例子,我想您会理解我的,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就是那样的姑娘,而且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笔足以令人心动的酬劳……(请您留意,眼下我所说的是另外一码事,与你我之间的事毫无联系)嗯,伊凡老弟,您是怎么想的?”

  “要我说,您……已精神失常了。”

  “哎哟哟!您是不是想对我饱以老拳来泄愤啊?”

  我确有此意。真是令人忍无可忍。此时我觉得他就好比一只令人恶心的毛毛虫,一只让人见了就想把它踩得粉碎的蜘蛛。看他那自鸣得意的德行,全建立在对我的羞辱之上,他以为我就像一颗棋盘上的棋子任其支使,要我朝东,我不敢朝西。我可以想象得到,他正处于一种满足的畅快感觉之中,那种抛掉了、准确点说是揭下了虚伪、自以为彬彬有礼、高尚正直的外皮,尽显卑鄙、龌龊本质的轻松和满足,没准还使肉体也得到了一种欢愉。此时的他在一边观看我所表露的惊诧,观看我所表露出来的害怕与胆怯。可以看得出来,他从心里面就鄙视我、嘲弄我。

  最初我就觉得事情好像是被提前计划过的,他必然会借此机会完成什么企图;但是对此我却无能为力,处于一种虽不愿意也要听完他最后一句话的境地。但我要忍下去、承担下去,为了娜塔莎我会这样做的,因为现在很可能就是整个问题被解决的关键时刻。然而这样的羞辱、蔑视的语言又叫人怎能忍受得下去,叫人如何心静如水地去宽容他!何况他非常明确地知道,我正处在非听不可的尴尬境地,这太让人无地自容了。“但是我对他也有用。”我这样想着,并不留情面,言辞犀利地回击了他。我想他清楚这一点。

  “哦,我的朋友,”他又换了一种庄重的语气对我说道,“你我这样确实无法把话题深入下去,不如我们就此达成一个共识。这些全是我的肺腑之言,那您就应非常友好地对此表示应允,而我的每一句话您都不理不睬。说实在的,本来也应该这样。行啦,朋友,您能坚持得下去吧?”

  虽然他用尖酸刻薄的嘲弄眼神盯着我,好像要激怒我来回击他,但我强忍着按下了心中的怒火,缄口不言。而他就把我的这种沉默当做是不会离去的肯定回答而继续说道:

  “别不高兴伊凡老弟,您干吗要冲我发火呢?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呢?是不是我说话太直率了,才让您如此?但是说老实话,您也压根就没有希望我还会说些其他的,这确实与态度是恭敬的还是如今这样毫无干系。因为不管怎样,我想表达的意思就和这会儿我所说的,没什么区别。您看不起我,对吗?老弟,难道您不觉得我身上有许多优秀品质吗?例如善良、纯真、直爽,还有善心肠,热心肠。原文为法文。我现在有一种想把什么都告诉您的欲望,包括在我孩童时期所有的那些调皮捣蛋的事。当然,我亲爱的原文为法文。其实事情并不难解决,如果您的热情、好心再多一些的话,我们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并可借此在互谅的基础上以期深入了解,达成共识。您不必对我的言行有所不解,以至诧异:那些纯真无邪,那些阿辽沙如诗如梦的田园牧歌的生活,那些席勒的气质,还有那些同娜塔莎(我确实应该承认她是一个非常天真美丽的女孩)所做的种种不可告人的事情中所有的高贵正直的品质,都使我厌烦到了极点,所以厌恶之情促使我一有机会就要把这一切的一切拿来嘲弄一下,而我也会因此而乐不可支,这是发自内心的欢愉。这不,幸运天使已经降临,带来了机会。再说我也真想跟您说说我的心里话。哈!”

  “我确实已惊诧于您的言行。我也确实琢磨不透您。跳梁小丑说话的神态,语气竟同您这么一致。这直爽让人始料不及……”

  “哈!您所说的确实有些颇有道理!多么让人心动的比方!我尽情饮酒疯狂放纵,我的老弟,我酩酊大醉,但是我却从中得到了快乐。可您,我的大作家,应给予我最宽容的胸怀。哦,算了,我们还是再干一杯吧,”他自鸣得意地边说边倒酒,“老弟,您对那个在娜塔莎家度过的可笑的晚上应该还未忘却吧,而我就在那个夜晚被完全摧毁了。没错,娜塔莎本人非常招人喜爱,但是我却始终不能忘记我从她那儿回来时的感觉:气得快要发疯,对此我刻骨铭心,也绝不回避。放心,也会有我们发表意见的一天,而且这个机会马上就会来的。不过现在我们先不去理会它。我顺便跟您说一声,我有一种不为您所知的不同别人之处——对那所有无聊的、根本无价值可言的纯真和田园牧歌,我均表憎恨、厌恶。而我所钟爱的享乐之一就是和他们一样,并和他们混在一起,配以同样的说话口气,友好地善待并支持一个青春永远焕发的席勒,之后突然吓住他;我会当着他的面揭下虚伪的外衣,露出一副早已扭曲、不成人样的脸孔,与早先洋溢着热情的脸成天壤之别,像小鬼般对他吐出舌头,吓他个猝不及防。怎么?您对我的做法还并不理解,可能您以为这些做法无耻、卑鄙、龌龊,对吗?”

  “没错。”

  “哦,您很直率。但是如果我要被他们欺负了,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我也坦白得有点过头了,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还想再告诉您一些我人生中的其他一些特别的事。通过这些事您可以更深、更全面地认识我,再说这些特别的事还挺有趣。是的,我今晚好像是有点像跳梁小丑;但小丑恰恰是坦诚的,对吗?”

  “您瞧,公爵,现在时候不早了,我想我还是……”

  “什么?上帝呀,你怎么这么倔!这么晚了您慌慌张张地想去哪儿?不如我们再坐一会儿,就像友人一般说说心里话,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是喝喝酒、聊聊天的那种。您以为我醉了。哈哈!我不在乎,倒有点歪打正着的劲儿。真的,这种洋溢着友情的约会总会让人勾起美好、愉快的回忆,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哦,伊凡·彼得诺维奇您并非那种易感伤的人,而且冷血无情。对于我这样的友人,您怎么忍心连一两个小时也不愿花在我的身上?再说这也涉及了你我之间的事……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您还应该感谢我给了您这样一个好机会,我的大作家。要知道,我可以成为您新小说的主人公原型,哈!上帝呀,我今儿可真是坦白得惹人爱。”

  很明显,他醉了。凶狠、憎恶的神情映于他那扭曲的脸上。他表现得要讽刺人、攻击人。“不过这样也挺好,最起码醉了的他会清静点儿,”我想,“酒后吐真言。”此时他的头脑是清晰的。

  “我的老弟,”他开始自鸣得意地说道,“我刚才曾说过,有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对着某些人吐舌头。不过我这样说好像有些不准确。我的坦白直率、孩子般的纯真,您却把这些全看做是跳梁小丑所为,真是让人觉得好笑。可是您如果因为我的礼貌不周,甚而觉得我的行为像无知的粗俗乡下人,简而言之,因为我与您谈话语气、方式的改变,您就对我抱怨、生气,并对我的行为显出不解、诧异,那么您可真是大错特错了。首先,我行我素让我心中畅快;其次,我并非在家中,而是与您在一块儿……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我和您能像友人一般饮酒取乐;最后就是我有一种喜欢把那些异想付诸实施的嗜好。您知道吗,某一时期,我自己由于一意孤行,都快使自己成为空想家和慈善家了。哦,我想我的这些想法与您也许不谋而合了吧!不过这些异想与做法都是在我年轻气盛时才有的,离现在已经很久了。我还想得起来,那时我曾到乡下我的庄园去,只因怀揣着人道主义的想法。不过现在想来觉得真是没劲到了极点;您是不会料到那时我都做了些什么。百无聊赖的我就去接近那些年轻貌美的少女……哎,您还没有生气吧?我的老弟,别紧张,我们这是轻松的朋友聚会。这时应该揭掉面具,纵情享乐。我是俄罗斯人,有着真正的俄罗斯人的性格,我热爱我的国家,享受着狂歌纵饮的快感,更何况人生如浮云,应尽情享乐才对。否则等灵魂升天之时,一切都已晚矣,所以我开始接近那些美丽的女人。我还记得有一位有夫之妇,她是个牧羊女,丈夫是个年轻、英俊的农民。为了得到这个女人,那个农民被我折磨了一番,甚而差点儿被我支出去当兵(我的大作家,这些全是以前所办的蠢事)。最后他死在了我在乡下开的一所医院里……那是一个配有十二个床位的医院——它的医疗装备先进,卫生情况良好,还配有地板。只是它早已被我拆了;而更可怜的是,那个拥有美丽少妇的农民差点儿一命呜呼于我的皮鞭下……嘿,怎么您又生气啦?您是否因听到我刚才说的而感到浑身不舒服,您是否觉得自己正直崇高的情感被侮辱了?算啦,算啦,我的伊凡老弟您还是安静下来吧,心平气和些,因为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心怀浪漫主义的我做这些事时还在想着是在造福于人类,对他们施以我的善良……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当然现在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拿着鞭子打人。哦,您此时可以做鬼脸了,因为现在正适合我们这样做……那个阿赫米涅夫倒是如今最令我发笑的人,他会知道那个农民的事,我敢担保……可您知道吗?那个阿赫米涅夫心肠太好了,以至我觉得他的心软得就像棉花。不仅如此,那时他还对我倾慕已久,可想而知,他以为我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对的。于是他坚定地支持我,别人说的他一概都不听信,确实是言行一致;而这种一致也就意味着他拒绝了事情的真相,前后长达十二年之久,这其间他对我的信任坚如磐石,直至有一天他发现我这个披着慈善外衣的家伙是个祸害,并且已在侵害他的家庭,哈哈哈!只是这都是些题外话,我们还是再喝一杯吧,我的小老弟。不过我想问您一句:您对女人感兴趣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他也开始了继续演讲,并打开了第二瓶酒。

  “那些美丽的姑娘总是我在吃消夜时谈话的主题。不如一会儿我们用完餐之后,我把一位菲莉贝特小姐原文为法文。介绍给您,——行吗?您的意思怎样呢?哦,您瞧,您这又是怎么啦?难道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吗?哼!”

  他默然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可是蓦地,他抬起头看了看我,颇有深意,然后又开始说道:

  “大文学家,我想告诉您一个自然法则,而且您对这些好像完全不了解。我知道,我在您的眼中是个有罪的人,说得更严重些就是流氓、无耻之徒。但是您听我说,如果我们可以做到(但就每个人的自然属性而言,这恐怕是怎么努力也难以达到的),如果我们能做到揭下面具、敞开心扉、把自己心灵最深处那些一直封闭、隐藏的东西拿出来同别人讲讲,这些东西中有他一直不敢说和那些以前从来都不会对别人说的,以及连对自己的好朋友都难以启齿的和自己都不敢去面对,没有胆量讲出来的事情,——那么当我们做到的时候,我相信这个世界已被我们心中那些本不敢告人的东西给弄得污浊不堪,我们大家也都未能幸免于这场灾难而归西。顺便说一下,其他人之所以赞扬、羡慕我们上流社会的习惯、规矩,其实原因就在于此。而这些被赞扬的风气、习惯并非只是些表面化的东西,而它本身还包含着更深一层的含意,——这绝不是指道德品质,而是指自我保护以及生活上的舒服安适。不过,更准确一点地说,还是指舒服安逸吧,因为我觉得道德和安逸好像是一码事。换句话说吧,安逸就是道德的延伸,我们竭力使所做的符合道德标准,其实无非是想过得更好。而对于规矩、礼节等问题,我想还是等到以后有时间的话再聊,因为现在有点偏离了我谈话的中心,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在将来就这个问题跟我谈一谈。不过通过今晚你我的谈话,我有这样一个感觉,就是:您说我无耻下流、毫无道德、无可救药,因而来怪罪我,但是我想说的是之所以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其实只因为别人隐瞒了自己,而我揭下了自己的外衣罢了;也就是说我讲出了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而这我在前面已提到过……我知道这样做会给我带来不好的影响,但是我现在就想讲出来。哦,您可千万不要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他笑着并带着嘲弄般的口吻说道,“我知道因为我这样做了,才使您怪罪于我,但我并不后悔,也不想让您原谅我。并且我还想强调一点:我并没有要把您置于尴尬不安境地的意图,我也并没有逼您讲出您自己是否内心也有类似的事情,好拿着您内心的秘密来安慰与支持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而我为人处世一向光明磊落……”

  “哦,公爵,您这根本就是信口雌黄。”我用鄙视的口气对他说道。

  “什么,信口雌黄?哈哈哈!您是不是想让我说出您现在的想法?那么好吧。您现在的疑问就是您被我带到这儿来,并且毫无理由地听我说出了那么多的心里话,您是想问,我是出于何种目的?对吗?”

  “没错。”

  “好吧,这一答案您将来会知道的。”

  “我想最显而易见的答案就是您喝了大约两瓶酒……神智已不太清楚了。”

  “什么,您是说我已经醉了?可能吧。不过说我神智已不太清楚了!总比说我‘醉得不省人事’要客气一些。嗯,你可真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不过……我们之间好像又动了肝火,但是我们谈论的话题是多么吸引人啊!大文学家,如果你问我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有魅力,最吸引人,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您——女性。”

  “可是,公爵。我不理解的是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至于我被当成了您的朋友,并且您还毫不遮掩地把您心灵深处的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或是说隐情告诉了我?”

  “哦,这个嘛……我刚才不是说过嘛,您将来会明白的。您没有必要因此而心神不宁;但是这本身好像就没有道理可讲;您是个作家,您应该能明白我,再说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对您说了。一个人蓦地揭下自己虚伪的外衣,并且近乎疯狂,不顾体面地无所畏惧地把自己展露于人前,我告诉您,他是为了从中体味一种不同寻常的心满意足之感。我可以给您举个例子:巴黎,有一位官员精神不很正常,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他的言行确实只能是一个疯子所为,所以这位官员被人们送到了精神病院。您知道当这位官员病发之时,他是如何表现的吗?还是我来说吧,他是这样自娱自乐的:在家里这位官员把衣服一件一件脱掉,甚至于遮羞布都毫不犹豫地脱下,一丝不挂的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不过比婴儿还多几件,穿着袜子和鞋,披着一件完全可以裹住全身的斗篷。不过这一身装束绝非是在家里用的,因为他就这样面不改色,无所顾忌地上街了。不过,全身裹着大斗篷的他从外表看起来与旁人并无不同,在街上慢慢悠悠地踱着步,以此消闲。但是如果在一个清静无人打扰的场所他遇到了一个独自行走的人,那么他就像发现目标一样径直朝那个人走过去,脸上没有任何不轨的神情,且恰恰相反,他满面肃穆,但他会在那人面前猛地停住,并敞开了自己的斗篷,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的……身体。这种局面僵持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又重新裹起斗篷,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从那个早已被吓傻的行人身边走过去,此时这位官员的神情是那般的庄严肃穆,安然无事,就好像戏剧《哈姆雷特》里的那个幽灵。他把这样的做法当做消遣,并以此为乐,对象也不仅仅局限于成年人,甚至还有小孩,此幕常常上演。人们也并没有放弃反击的权利,而是在那个席勒式的不正常的官员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突然伸出舌头,做个鬼脸,而在他们因为如此做法也从中获得异常的欢乐的同时,那位官员已成了‘木鸡’,真是瞠目结舌,您觉得这个词用的如何?它曾出现在与你们同一时期的一位文学家的大作里。”

  “但是那位官员精神错乱,可是您……”

  “我精神正常?”

  “没错。”

  公爵放声狂笑。

  “是的,伊凡老弟,很对。”他说道,卑鄙、不知廉耻的神情溢于言表。

  “公爵,”见到他那种不知羞耻的样子而感到浑身不自在的我说道,“您怨恨我们,当然我也在其中。于是您就把一切都归咎于我,并开始单冲我一人复仇。这些全是您那不值一提的虚荣心在作怪。而且您的憎恨,那些对于我们的憎恨也是不值一提的。我们冒犯了您,就在那个您一直耿耿于怀的夜晚。不过,您也只能如此了,除了彻底摧毁我的人格、自尊心,加以鄙视以外,您还能怎样?您还能有什么杀手锏?我们人与人之间的那些本应遵守的礼节都遭到了您的侵犯、践踏。您不过就是想让我明白,您可以非常直接坦白地、出人意料地在我面前揭掉您那虚伪、令人厌恶的外衣,并无任何愧色,其实这无非是想显示您的不知羞耻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紧盯着我,野蛮而恶狠狠地说,“嗯?难道是为了表明您能看透人心?”

  “只是为了告诉您:对您,我并非捉摸不透。”

  “这是什么意思,我亲爱的,”原文为法文他又重新回到了那种轻松自然,热情高涨的谈话氛围之中,变换了口气说道,“没事,您只是扰乱了我想说的中心意思而已。咱们喝酒吧,我的朋友,原文为法文。来,让我给您倒一杯酒。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刚才只是想给您讲一件十分有趣十分美好的事情。那我现在就简要地说一下吧。以前我结识了一位女人,之所以称她为‘女人’是因为她已有二十七八岁了,早已过了青春少女的时代,但是她貌美无双!酥胸坚挺、身材苗条、婀娜多姿!她的眼光似闪电,有神而又不可侵犯;她的行为透出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大家都说她是冰山,是那般的高不可攀,给人以震撼,让大家都可望而不可即。在她的那个活动集团里,再也没有人能比她更不讲情面。她对那些放肆的Y荡行为严惩不贷,而且对其他女人所表现出来的,一点点软弱也不放过。而且在她的那个活动集团里,她拥有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并配以相当的权力。所以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就连在那些自命不凡、德行兼备、最让人发憷的老妇人眼里,她也是被崇敬与被恭维的对象。她对其他人的铁面无私就好像中世纪时的女修道院院长。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一看到她像鹰一般锐利的目光,一听到她对自己不满意的评价,她们就会非常害怕。因为她哪怕只是一句话的评价或是一个含蓄的暗示就能使人名誉扫地的威力——在社会上她给自己创立了这么一个权威的位置;——而这一切连男人都会让她三分。后来,她参加了一个信奉消极无为的秘密组织,当然这个组织标榜着庄重威严、心如止水、别无所求……可是结果如何呢?您想也想不到,那个惩治别人放荡行为,铁面无私的女人自己却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我幸运地成为了她的搭档。也就是说——我是她的只在屋内不在街上的情人,我们把秘密约会安排得天衣无缝,无人察觉,包括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发觉出蛛丝马迹,甚而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而这不可告人的一切让她的一个美丽如花的法国女佣知道了,但是这个女佣并没有说出去,恰恰相反,她还严守秘密;因为她也参与了进来,我们三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而这位女佣是如何与我们混在一起的,我现在暂且不提。而那个女人的放荡行为我想就连德—萨特侯爵法国色情作家。也未必能想象得到。而与这个女人寻欢作乐时最吸引你的、最让你神魂颠倒的就是那种神秘感以及不知羞耻的道貌岸然,我和伯爵夫人所做的一切正是对她在社会上所推崇的、所树立的、所一直在竭力维护的一种讽刺与挖苦,其间还夹杂着我们魔鬼般、放肆的淫笑和肆无忌惮地捣毁、摧残社会上极力维护的行为准则的快感——而关键的是我们做这些事时的那种肆无忌惮,那种无所顾忌,那种癫狂至极点的感觉。而这一切绝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甚而那些情场老手也从未体验过——而这些就是我和伯爵夫人作乐时感触最深的东西,而这一切与她平日的冷峻、庄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真的,相信我,伊凡老弟,她是幽灵的再现,但是这个幽灵却让你心荡神驰,乐不可支,你根本是不能,也不愿拒绝的。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她,都会热血沸腾,抑制不住的喜悦。当那飘飘欲仙,死去活来的性爱高潮到来之时,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叫并放声大笑,我太了解她是因何而癫狂大笑,所以我也就跟着同样癫狂大笑起来……至今我想起那个令人激动的场面仍旧心动不已,血往上涌,虽然这一幕幕发生在多年以前,但仍让人记忆犹新。不过好景不长,一年以后,我就被她给甩了。虽然此举让我气愤不已,并想回击她,对她的所作所为加以惩治,但我静下来想想也是无计可施,只怕还会引火上身。您想那,谁会相信那个高贵的她会做出这种事?谁会相信我的话?啊?我的伊凡老弟,您会怎么想呢?”

  “真下流!呸!”我就像受刑一样听完了他那番令人作呕的话,无法控制地喝道。

  “您这样的回答倒是真符合您的身份,要不我也就不会认您为朋友了。因为我早就猜到了您要这么说。哈哈哈!不过这一切您现在还无法理解,我的朋友,等到您再成熟些,经历得多些的时候,您就会明白我所说的意思了。不过目前——您可能更需要的是一些肤浅的事件。但是从您刚才所说的话来看,还不能称您为文学家:您还不如那个贵妇会生活,会懂得从生活中找到并体味那些快乐。”

  “可是您干吗要做这种不能见人、遭人唾弃的兽行?”

  “您所说的不能见人的兽行指的是什么?”

  “就是您刚才讲的和那个女人一齐做的那些事。”

  “哦,上帝呀,您怎么可以把这叫做‘兽行’呢?——从这就可以看出您还不成熟,没有自己的主见,要不别人说什么,您怎么就会信什么。没错,我坦白地说,有时这个‘有主见’也会得出背道而驰的结果,不过……算了,算了,我们还是说些浅显易懂,不太复杂的,怎么样?我的朋友……您不得不肯定地说,这些全部是瞎编乱造。”

  “那您说什么是真实可信的呢?”

  “我本人,就是我——绝非瞎编乱造。这所有的一切,包括这个世界都是因我而生,是为了我。而且我还坚信,我的伊凡老弟,我们本来可以过得更舒心。我所说的这些话在我看来是一种信仰,是一种支持我们活下去的信仰,哪怕是清贫、痛苦的生活,我们也可咬牙挺过,否则等待我们的只有服毒自杀。听说,还真有一个愚蠢的人照此做了。他高谈阔论,谈那些深奥的哲理,而后他发现这世上的一切,包括早已被人们认可的、理所应当的、合乎常规的人类应尽的义务,都该被摧毁,于是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有的只是一片空白,最终他忍无可忍,意识到氢氰酸一种化学物质:毒药,药性很强。才是这世界上唯一美好的东西。不过我猜您会说,这些都并非实际生活,而是像戏剧中的哈姆雷特那样被赋予了异常气愤以致使人心灰意冷的想法,总而言之是一种我们始终都无法理解、让人恐惧的事物。但是您是个文学家,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并不起眼的人,所以在我看来,看待事物的时候越简单、越实际越好。这就好比,我现在已经甩掉了身上的一切包袱,踢开了阻挡我的一切绊脚石,这其中还包括我本应承担的责任。不过如果这些责任之类的东西能给我带来一些利益的话,我还是可以把它接受下来的。哦,不过我想您是不会像我这样看待事物的;因为您的双脚已经被锁链牢牢地拴住了,而您的喜好也是不同一般、有些不正常的。只有梦想、崇高的品德才是您所关注、欣赏的。可是,我的伊凡老弟,虽然我很愿意相信您对我说的那些话,但是我也不得不坦白地说,那些极端的,近乎疯狂的个人主义才是您所推崇的崇高品德和正直无私的根源。那么您要我相信谁呢?可是我知道如果一件事情的外衣越华丽,那么其中肮脏的黑暗也就越多,个人主义也就更加充斥于其中。而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只坚信并执行一条原则——关爱自己。其实人生就如同一场买卖;您没有必要浪费金钱,但也可以拿出些钱来花在其他人身上,只当是履行自己对亲戚朋友等人的照顾义务,——而这就是我的道德标准。不过既然您特别想知道我到底是如何以为的,那么我也就不向您隐瞒了。其实在我个人看来,为照顾亲戚、朋友而花的那笔钱也完全可以省下来,并且尽一切可能让他们无偿为您劳作。我承认,我确实没有什么梦想,更确切点说,我也并不愿意有什么梦想,因为我觉得它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虽然没有梦想,但我自以为过得舒舒服服,生活得自由自在……并且就一般情况来说原文为法文。我不用氢氰酸,也过得去,对于这一切我感到很满足,很快乐。因为您要明白,如果我还有些道德品质的话,没准我还真有可能会用到它,就好似那个傻瓜哲学家(他绝对是个具有日耳曼血统的人)。哦,我绝不可能采取那一愚蠢的举动。这世界、这生活被多少美丽、诱人的事物所点缀!我热衷于荣誉、地位和房产;我喜欢打牌时孤注一掷的感觉(我十分热衷于打牌)。然而比这一切更吸引我的,更让我为之倾倒的还是女人……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甚至于我更欣赏那种躲躲藏藏、神神秘秘的感觉,寻欢作乐时越是出人意料、手法多样、新鲜,我越是觉得过瘾,以至于因我与太多的女人发生了关系而染上了一些疾病……哈哈哈!怎么您又生气了。哦,不是,这次从您脸上、眼中看到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鄙视!”

  “算是让您说对了。”我回答说。

  “哦,那就听您的吧。可是我想说,无论如何服氢氰酸都要比染上这种疾病要痛苦得多,对吗?”

  “错了,服氢氰酸总算还可以清清白白地一了百了。”

  “我刚才特意在话的最后加了一句‘对吗?’就是为了想听到您的答复;而这一答复我也早已预料到了。可是,我的伊凡老弟:如果您是打心眼儿里热爱我们这个世界,尊重我们的人类,那么您就该祈求大家——那些智商高的人拥有和我同样的喜好,甚而不妨也可和我一样染上这种疾病。因为这样做就不至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那些愚蠢的人,而智商高的人却因孤单一人而绝望无助了。那样的话他们可就快乐无比啰!您知道,时下还流行着这么一句话:弱智儿童欢乐多。您要知道,其实最大的快乐就是和那些愚蠢的人在一起,并且对着他们说道:‘这蛮不错的呀!’您还别说,您认为我不愿抛掉那些个人的主观意见,保守死板、热衷于追逐名利,其实不然,全因我发现我存在于一个虚伪、无聊的世界里。可是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倒也感觉不赖,舒心安逸,所以我就开始随波逐流,并且坚定地宣布我要支持它,可是我一旦觉得时机成熟,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去反对它、批判它。你们的那些新理念,我全了然于心,只是不说而已,但这些理论从来就没有吸引过我,它也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把我吸引住。我也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有所愧疚。原则就是您如果能让我感到舒心,心满意足,那么我就会支持你,而像我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而我们也确实过得如意开心。这个世界中的一切一切都有灭亡、被摧毁的一天,可是只有我们这类人可以长驻于世,得到永生。而我们的存在是自打世界存在的那天开始算起的。整个世界就像一座城市那样被海水淹没,而我们就像一座座冰山那样坚不可摧,漂浮于海洋之上,直到永远。随口问一句,您以为我们这类人有多强的生存能力?我想我们这类人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生存能力。您是否对此表示出了怀疑?可是您也看到了,我们这不全都活到了八九十岁。换句话说,幸运天使始终在我们的头顶上转。哈哈哈!我一定能活到九十岁。我讨厌死,我对死也心怀恐惧。只有鬼才会知道你会是个什么死的方式?嘿,我们干吗要说这些丧气、倒霉的话题。准是那个服用氢氰酸求死的愚蠢哲学家让我引发了这么一大串的感慨。去你的吧,倒霉的哲学!让我们喝酒吧,我亲爱的!原文为法文。开始时,我们是在谈论那些美丽的少女……哎,伊凡老弟,您要去哪儿?”

  “我得走了,而您也应……”

  “行啦,行啦!怎么说我也是向您说了那么多掏心窝的话,可是您看看您,甚至于对我所说的仍处于麻木状态。而我所说所做的一切不都非常明显、有力地表明了我对您的友情吗?哈哈哈!我的大文学家,您太冷血了,太不通人情了。不过请再坐一会儿,我还想请服务生再拿一瓶酒呢?”

  “什么,这已是第三瓶酒了。”

  “第三瓶。要是说起品德,我的晚辈(我相信您不会介意我用这么亲昵的词来叫您:谁又能肯定呢,也没准由于今日我对您的开导、教育,会给您今后的生活带来许多的裨益呢)……哦,总而言之,我的晚辈,对于那些品德,我刚才已经对您提起过,我是这样说的:‘一件事情的外衣越华丽,那么其中的肮脏、黑暗也就越多,而个人主义也就更加充斥于其中。’为了您能更清楚地领会这一句话的意思,我给您举个例子、一个美好的例子:我曾经爱上了一个少女,那种对她的倾慕几乎是发自内心的,而她确也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是不是那个被您骗光了钱财的可怜少女?”我厉声喝断他的话,实在忍无可忍。

  听此,公爵浑身颤抖了一下,面色苍白,两只眼睛就像两条火舌一样想吞噬我,此时的公爵陷入无比的疑惑、恐惧和愤怒当中。

  “嘿,慢着,慢着,”公爵好像在喃喃自语地说,“慢着,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回忆一下,我有些想不起来了,我可能真的喝多了,头脑有些混乱……”

  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但是双眼依旧那般愤怒、不解、狠毒地盯着我,而且还传送着询问的信号。与此同时,他的一只手紧握着我的手,我相信,这绝不是什么友好的表示,而恰恰相反,他是怕知道这件事后我拔腿就走。周围一片寂静,空气都要凝结了似的,但我保证,此时公爵的脑子正在飞速地思索,推测并判断这件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是怎样泄露出去的,而我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什么玄机,甚而是陷阱?这种局面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之后他又蓦地改变了态度,回到了先前的那种状态,双眼又被那种令人厌恶的讽刺、鄙视、醉酒之态所笼罩。他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您顶多是个塔列兰塔列兰(1754—1838),法国人。是一位毫无准则可言、奸诈,但目光长远的政治家和外交家。而已!可是您来看看,那个女人竟然用手指着我的脸骂我是骗子,偷走了她的钱财,我可真是平白无故地被人羞辱!你都想象不到,那个时候她的声音有多尖,嗓门有多大,说的话——确切点儿说应该是骂的话有多么难听啊!简直就跟疯了一样……她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与行为。可是您说几句公道话吧,我可真是平白无故受辱:首先,我从来就没有做像刚才您所说的那种卑劣行为——骗取那个女人的钱财。因为事情的真相是她自愿把钱给我的,所以我也并没推辞,就收下了。这难道不对吗?这就好像现在您如果心甘情愿把这件体面、潇洒的晚礼服赠送给我(他说时,用手指了指我身上穿的也是我仅有的一件晚礼服。可我并不觉得它体面、潇洒,恰恰相反,我以为它并不合身,这还是三年前一位名叫伊凡·斯科尔尼亚金的裁缝给我做的),我会毫不客气地穿上它并向您致谢;可是过了一年之后,您又蓦地回头来跟我要这件晚礼服,并且与我大吵大闹,可是我只能遗憾地告诉您它被我穿坏了。难道这是我的错吗?那么我就要问您了,谁让您早先把这件衣服送给了我呢?再说,这钱虽属于我,但我也没有说再不还给她了,可是您也得为我想想啊,我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能弄到这么多钱,而且您让我去哪儿去筹这笔钱?其实这也并不是无法解决,关键的问题是我讨厌那些田园牧歌和席勒的气质,而这一点我早就已经提过了。可是您根本想象不到她当时的样子:她当着我的面,故弄玄虚、夸张作势、高声大喊地说她把钱送给了我(当然她说的那笔钱已经属于我了)。我气愤异常,但是我极力控制自己,保持头脑冷静,并对当时的整个场面进行了评估与判断,我之所以这般随机应变,全是由于我从来都不会放松警惕:我在想,如果我现在一旦心软,把那笔钱重又给了她,我可能会后悔莫及,因为也许这样做可能会害了她。我的做法反而会使她免于遭到不幸和品尝痛苦,而这一切要归功于我。而这样她一生都不会咒骂因为我还给了她钱而使她饱尝艰辛。可是我的伊凡老弟,您要知道,至于那种不幸和痛苦其实可以从其中获得一种近乎于高尚的欢愉,因为她会感到她本人是多么的心胸宽广和何等的英明,而且她还可以任意行使她那把欺骗和侮辱她的人叫做色鬼的权利。确实,在席勒式人物的身上,这种欢愉,这种从埋怨、愤恨当中提取、生成的欢愉并非是不容易见到的;——将来的某一天,那个女人可能连一粒米也不会有,但是我以为她不会忧愁的,恰恰相反,她还会感到快乐。所以我并没有把钱还给她,因为我实在不忍心毁掉她享受这种快乐的机会。而这样的做法及其结果更令我坚信了我信仰的原则:人们表现的大方越是令人注目越是宣扬得娓娓动听,那么其间掺杂、隐匿的令人厌恶、道貌岸然的个人主义也就充斥其中……怎么您还没有看透这些把戏?那么为什么您老是想揪住我的小辫子不放,进而去讽刺我、嘲弄我呢?哈哈哈!嘿,我的伊凡老弟,您承不承认老想着抓住我的小辫子呢……哦,塔列兰!”

  “再见!”我起身说道。

  “慢着!您再稍等片刻,我只有两句话了,”他喊道,那种令人厌恶的语气突然又庄重了起来,“请让我把这最后的两句话说完:我希望您能从我今晚对您说的这一席话当中,准确清楚地得出一点结论(而我也相信,您应该能看得出这一问题所在),即我绝不会因为其他人而抛掉我的权力和好处。我热衷于对金钱的攫取,因为我不能没有钱。而卡吉琳娜·菲奥多诺芙娜手里有大把的钞票,这都是她那收了十年酒税的父亲给她的。也就是说,卡吉琳娜手里有三百万卢布,而我太需要这笔钱了。哦,我确实得承认阿辽沙和卡佳俩人可真是绝配:全都是愚蠢之极的笨蛋,而这一点正中我下怀。我非常想看到他们两人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并且我要为撮合此事不遗余力,我正在焦急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据我所知,伯爵夫人和卡佳在两三个星期以后要到乡下去。而阿辽沙必须得随同她们前往。所以我想请您给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捎去个口信:不要给我来什么田园牧歌,也不要给我来什么席勒气质,这一切都令我反感,所以不要和我对着干。我可是一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手段毒辣的人,因为我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放弃我的利益,您要知道,我并不惧怕她,所以事情应该照我的想法发展下去,一切都该照我的话做。之所以我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向她提出忠告。要她做事时需小心留意,言行举止千万不要鲁莽,可别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事来。否则她会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她本应该感谢我的,只因我并没有运用法律的手段好好地惩治她。而您,我的大文学家,您应该懂得家庭的和谐安定是需要法律这一武器来维护的;孩子遵从父母之意这是受法律保护的,而法律对那些挑拨、煽动孩子不听从父母安排,不担负对父母的义务的人是绝不允许的。”

  “另外,我还想请您再思量思量,那些达官贵人都与我有交往,而她呢?根本没有……这您还不清楚吗?我可以狠狠地惩治她……但是我一直还没有这样做,就因为时至今日她还算懂事,没有做出什么令人不高兴的事。这一点您完全可以信任我:尤其是这半年以来,他们的一切言行都没有逃出我那鹰般尖锐的眼光,甚至一些琐碎的小事我也一样了然于胸。所以我安安稳稳地等着瞧她被阿辽沙所遗弃,而这个苗头已经出现了;眼下这是他最美妙的娱乐方式。而在他的眼里,我仍旧是一个关爱、照顾他的父亲,我也希望、愿意他这样想。哈哈哈!那天晚上我差不多是奉承了她一回,赞扬她不愿意与他定终身,是多么的胸怀宽广;不过我倒还真对她将如何嫁给他感兴趣!关于那天晚上我去拜访她,其实只是认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该完结的时候了。我不过是想亲眼目睹并亲自来完成这一转变……行了吧?这下您总该心满意足了吧?哦,是不是您还想弄明白我为什么要请您到这儿来,并且在您面前虚张声势、无所顾忌地坦言许多事,而这一切也压根不需要我如此这般坦白直率地讲出来,——对吗?”

  “对。”我尽力控制着自己,而且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有专注地听着。

  “我的伊凡老弟,这么做全是因为我看到我们那两位小笨蛋并不如您一般通情达理,也不如您一样有锐利的眼睛。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您可能早就看出来了,并且早就开始揣摩我了,而我并不想让您把这么多心力都浪费在我的身上,所以我经思考后决定开门见山地向您说明我的为人,好让您尽快地也尽量准确地知道在与什么样的人交手,而我想这样直截了当看清一个人的方式是最难能可贵的。所以我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朋友。您现在明白了是与什么人交手,而且您倾慕了她,那么就请您使用您的所有亲和力和影响力(您对她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帮她躲开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否则,很有可能会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出现,这一点,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您,可千万别大意了。最后,我该告诉您第三个我对您坦白直率相告的原因了,这就是……(不过我想您早已料到了,我的伊凡老弟)没错,我就是想对整件事情加以羞辱,而且要当着您的面……”

  “那么我告诉您,您做到了,”我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我理解,您也只能用这种坦白直率的方式当着我的面来泄愤、来表示您对我们大家(当然包括我)的鄙视,因为别无他法。更为甚者,您已经毫不顾忌您的坦白会导致在我心中您形象、声誉的受损,您也根本在我面前丢掉了廉耻之心……现在看来您倒很像那个披着宽大斗篷的精神病者。而您这些言行压根就没把我当做人来看。”

  “哦,您说得很对,”他起身说道,“我的大文学家,您全说对了。真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开心地分手。我们可否交个朋友?来,干杯?”

  “您醉了,因此,我不能照您的意思回复您……”

  “嘿,怎么又是说话吞吞吐吐的,您还没有说出真正要对我说的话呢,哈哈哈!您是否愿意让我来为您结账?”

  “不必了,我自己来。”

  “那好吧,别多想,你我不顺路吧。”

  “是的,我们要各走各的路了。”

  “再会,我的文学家。希望您已经对我有所了解了……”

  他离去了,身体有些摇晃,头也没回。他被仆人扶上了马车。我也离开了。此时已是午夜两点多。漆黑的夜里雨滴点点落下……

  §§第四部

  
更多

编辑推荐

1中国股民、基民常备手册
2拿起来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泽
5周秦汉唐文明简本
6从日记到作文
7西安古镇
8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的关系
9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伦...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共收入论文41篇,分7个栏目,即考古学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遗址调查报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战损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