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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伯爵夫人的生活非常惬意。虽然屋子里的各种家具摆设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豪华雍容之气,却显得舒坦而颇有品味。然而这儿所有的东西都给人以一种暂住的感觉;这儿并不是那些豪门高第的固有住宅,它只不过被当做是一处较为令人满意的小憩之所,因而它不会像富家贵室的房宅那样堂皇,里面的家具铺排也不会被认为是不可或缺的那样讲排场。据传,伯爵夫人每年只要一到夏天就会去位于辛比尔斯克省那块属于自己的农庄里消夏(这座农庄早已零落衰败了,而且很多次还被当做抵押品弄出去),公爵陪着她一块儿去。我对这些传言早有耳闻,随即便开始担心:要是卡佳和伯爵夫人一道去消夏,那么阿辽沙会怎样了呢?我还没有把这件事和娜塔莎说过,因为我对此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但从一些很明显的表现我已看出,她也许知道了这些传闻,但只是暗中唉声叹气,却并不说出来。

  伯爵夫人在接待我时显得十分热情,她一边和蔼可亲地把手向我伸过来,一边还连声称她很早就有想认识我的想法了。她亲自动手给我斟茶,使用的是一只十分精致华美的银茶炊。我们这些人全都围坐在茶炊四周,在我和公爵之外的人当中,还有一位颇有贵族气质的绅士,他已上了些岁数,胸前一颗星形的奖章闪闪发光,他的行为举止有些不自然,但很有些外交使节的派头。这位客人好像颇受众人敬仰,自从今年冬天从国外回来以后,伯爵夫人还没有时间如其所愿和预期的那样,在彼得堡建立起自己的交际网,以求得自己在上流社会中的地位。而尊贵的宾客除了上面所提到的那位以外,就再无其他人了,而在晚上余下的时间里就再没有人来造访了。我左顾右盼地到处找寻卡吉琳娜·菲奥多诺芙娜的身影;而当她和阿辽沙听到我们已经来到的时候,就马上从旁边房间里走出来欢迎我们。公爵走上前去把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神态十分殷勤,而她则在伯爵夫人的授意下同我互致问候。公爵也不失时机地介绍我们认识。我急忙地上下打量着她。她的个头不太高,模样显得十分娇小,长着一头浅黄色的头发,身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脸上的神情很是安然宁静,正如阿辽沙所说的那样,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眸,但这只不过是因为拥有青春而散发出来的美罢了。我原来还以为眼前会出现一位艳丽绝伦的美人,然而却没有料到她并不算什么美人。一张椭圆形的脸,线条和顺、端端正正,五官非常清秀,一头秀发十分厚密,的确格外美丽,发型属于家居式,并无特别之处,目光平静而且专注;——我想如果我在其他地方遇上她,她可能根本就不会引起我格外的注意,我们也许就那么擦肩而过了;但是这些只不过是她初步给我留下的感觉,在这之后的时间里,她留给我的印象又进了一步。她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地望着我,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却把手递给了我,我对于她的这种举止感到十分不解,我不禁对她微笑了。此时,我明显地感觉到一个纯真可爱的少女出现在我的眼前。伯爵夫人也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卡佳显得有些着急,匆匆忙忙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就离我而去,找到房间另一端的阿辽沙,和他待在一起。“我在这儿稍待片刻,立刻就得过去。”阿辽沙一边跟我寒暄,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

  “外交使节”(由于目前我还不清楚他的尊姓大名,所以暂且称其为外交使节,毕竟对他得有个叫法)正在神情自得又颇具威严地针对某个问题而高谈阔论。伯爵夫人也在侧耳倾听。公爵也好像对他的观点十分赞同,不时地微笑点头,一脸的阿谀奉承之相;正在发表议论的人也许认为这位听众看上去比较体面,因此,时常转身面向着他讲话。在此期间,我并没有受到什么打扰,除了那些为我斟茶倒水的人之外,对这一点我感到很满意。这让我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好好观察一下伯爵夫人,可以说,她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很好,让我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亲切感。可能她的年龄已经不算小了,但我认为她最多不过二十八岁。凭借着她的脸色仍旧明艳这一点,我可以想象得出当她正是风华正茂时有多么的美丽。一头仍然浓密的暗褐色头发,她的神情使她看上去心地纯良,但是稍显得有些不庄重,甚至夹杂着一些调皮的戏谑的味道。但这个时候,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明显地不敢再那么放肆了。这种模样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才会具备的,而最重要的是这充分说明了她的善良和活泼。我是这样认为的,在她身上所有的品质当中,占优势的应该是有一些放肆,喜好享乐,另外再加上一种淳厚的,但也许是非常热烈的利己主义。公爵对她的行为完全具有支配作用,她也明显的深受公爵的影响。我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而且据说他们在国外的时候,公爵对伯爵夫人的事压根就不爱吃醋;然而我总有一种感觉,——现在这个感觉仍然存在,——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还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而不仅仅单纯是他们过去的交往,好像是他们彼此双方出于对某种利益的考虑而在一起,仅是在尽义务而已……总而言之,这个东西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我也很清楚,她现在对公爵而言是个包袱,但是他们始终维持着这种关系。也没准儿他们同是出于要在卡佳身上获得利益的考虑,这就是维持他们关系的特别原因,自然是公爵率先想出这个办法的。由于这个原因,公爵才没有陷入他同伯爵夫人的婚姻当中(伯爵夫人确实有过要和公爵结婚的建议),而且还促使她同意将她的继女嫁给阿辽沙。以上的这些结论,是我凭着阿辽沙的那些朴实无华的讲述而得出的,由此可见,阿辽沙多多少少也发现了一些情况。我总还有一种感觉就是,伯爵夫人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对公爵还是有些震慑力的,虽然她对公爵总是言听计从的,这也是我从阿辽沙的讲述当中得出的结论。阿辽沙也同样观察到了这些。在此以后我又听说,公爵根本就不愿娶伯爵夫人,而是想让她同其他人结婚,正是多多少少出于这个想法,他才让伯爵夫人到辛比尔斯克省去,希望借此机会,她能在外省碰到一位意中人。

  我坐在那儿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心里暗暗盘算着如何尽快寻找与卡吉琳娜·菲奥多诺芙娜单独交谈的机会。“外交使节”这个时候正在针对伯爵夫人问他的有关目前的国内外形势、当前的改革如何开展,以及改革是否会引起恐慌等问题发表议论。他说话的时候口若悬河,神色如此泰然自若,就好像他的话就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一样。尽管他的议论非常精妙机敏,然而却让人禁不住一阵阵地产生厌恶之情。他始终毫不动摇地觉得,无论是改革还是改良的一切思想都会使一定的后果随之而来;当这种后果产生以后,看到它的人们,思想觉悟都会得到提高,到那个时候,不但这种新的思想会在社会(当然不是指社会的全部)上不复存在,人们也会依据自己的经验而发现他们的荒谬之处,当然就会比以前更加倍地珍惜旧有的传统秩序,并努力维护它;旧有的知识,哪怕不是愉快的,也会给人们带来很大的益处,因为人们通过经验的指导,才会更加维护这种利于人情世道的旧有传统,而且它还赋予了这种做法以新的意义;正是出于这一点,我现在甚至满心希望这种不负责任的举措能够快点达到高峰。“缺少我们是不行的,”他最后得出了结论,“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没有我们而仍然存在的社会,我们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东西会失去,反之,我们还会获得一些新的利益;我们一定会锋芒毕露的,会锋芒毕露的,我们目前应该将‘越糟就越好’原文为法文。作为我们的座右铭。”公爵不无赞许地又朝他笑了笑,表情实在让人生厌。而演讲者却对自己的议论颇为自得。我真是愚蠢极了,竟然还想驳斥他的观点;我内心激情澎湃。但是公爵看了我一眼制止了我,眼神中有些敌意;他私下里瞥了我一眼,这使我感到,公爵也许正期待着我由于不谙世故而作出一些奇怪的、不合时宜的行为;也没准儿,他非常希望我真会这么做,这样他就可以在旁边看我如何出丑、如何败坏我名誉的笑话了。在这同时,我也肯定“外交使节”根本就不会理睬我对他的驳斥,甚至对我本人也会不理不睬的。要不是阿辽沙及时出现救了我,我和他们待在一起会难受死的。

  阿辽沙默不作声地来到我的旁边,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肩,表示有些话要和我讲。我判断是卡佳派他来找我的。结果当真如此。片刻之后我们俩就已经坐在一起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上下打量,好像在心里默默地说:“原来你长得是这个样子。”在起初的一分钟内,我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展开我们的交谈。尽管如此,但我敢肯定,她一定是那种一打开话匣子,就会说个不停的人,谈话会持续到明天早上。此时我脑海里闪过一句话,就是阿辽沙说过的“只说五六个小时”。阿辽沙坐在我们身旁等着我们谈话的开始,神情十分焦急。

  “你们俩怎么谁都不讲话呀?”他满含笑意地望着我和卡佳,又接着说,“难道见了面又没话说了吗?”

  “噢,阿辽沙,你看你……我们俩就要开始了,”卡佳说,“您也清楚,这儿有太多事情需要谈了,伊凡·彼得诺维奇,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我们俩真应该早点儿相见;真的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因为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您这个人了。我想见到您的愿望是多么强烈啊。甚至我有过写信给您的冲动……”

  “写些什么呢?”我忍不住笑着问道。

  “可写的东西很多呢,”她诚恳地回答说,“例如,当阿辽沙提及起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时曾说到,尽管他此时将她独自留下,但她却并不生气,这是事实吗?您瞧,是否能如他那般做事呢?你能否向我说明你这会儿还待在这儿的理由?”

  “哦,我的上帝,我这就走。我刚才不是讲过,我只在这里坐上片刻,看看你俩,看看你俩如何聊天,随后我便去那里。”

  “这不我们都在这里了吗,不都待在一块了吗,——您瞧见啦?他总是如此,”一层淡淡的红晕出现在她的脸上,她用手指着他向我继续说道,“片刻’,他老是这样说,‘只坐片刻’,但是您看,一坐就坐到半夜三更,他再去那儿就晚了。‘她不会怪我的,’他说,‘她心地善良’,这便是他的借口!您说,这种言行对吗,您说,这种做法算是高尚的行为吗?”

  “我想我得走了,”满脸愁云的阿辽沙说道,“然而我很想与你们在一起……”

  “你与我们在一起干什么?恰恰相反,我们想单独谈谈很多事情。你可以听,但你别不高兴;这是有必要的,——对此你应该完全明白。”

  “既然是有必要的,那我这就离开……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只去列文卡家坐上片刻,就立刻到她那里。您瞧,伊凡·彼得诺维奇,”他把自己的帽子拿了起来,继续说道,“您清楚,父亲打算不要那笔他与阿赫米涅夫打官司所获得的钱。”

  “我清楚。他曾跟我提过。”

  “这事他表现得有多崇高。但卡佳却对这种崇高举动表示怀疑。这事还是您与她谈谈吧。回头见,卡佳,还有就是我对娜塔莎的爱情你不要不相信。为何你们总是用这些条条框框来束缚我,怪我,督促我——就仿佛你们在监视我一样!她清楚我对她的爱,她信任我,我坚信她是信任我的。我为了爱她抛弃了一切,为了爱她抛弃了一切责任与义务。我说不清我爱她有多深。但我就是爱她。因此我压根就不该被当做罪犯来被追问。你若不信,那就问伊凡·彼得诺维奇好了,他今儿就坐在这里,他会证明给你看,娜塔莎有多么好嫉妒,尽管她非常爱我,可有很多个人主义的东西掺杂在她的爱中,她不会因我而牺牲她自己的任何东西。”

  “你说什么?”我惊奇万分地问,我几乎不相信这是我听到的。

  “你怎么这样说,阿辽沙?”卡佳挥起两手一拍,喊了起来。

  “这算什么,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吗?伊凡·彼得诺维奇清楚。她总是让我待在她身边。即使这并不是她所需要的,但显而易见,她还仍旧想这样。”

  “不要脸,说出这种话你也不觉得羞愧!”气愤的卡佳面红耳赤地说。

  “为什么这就不要脸啦?卡佳,你这人真够怪的!要明白我比她以为的还要更爱她,如果她真能爱我像我爱她那般,那她就应该会以牺牲自己的快乐为代价换取我的幸福。诚然,我出来是经她允许的,但我根据她的神情可以推断的出,她在这样做的同时心中可很不舒服,因而对于我而言,我出来她允许与不允许都是一样的。”

  “不是这样,他所说的这些话像是有人指使!”卡佳喊道,双眼饱含愤怒,重又转回头来面对我,“你该坦白,阿辽沙,你该立刻坦白,全是你父亲教你说的这些话吧?是今天他教你的吧?请你不要与我玩花样:我立刻就能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他讲过,”阿辽沙不好意思地说道,“这又如何呢?今天他在冲我说这些的时候是那般平易近人,自始至终他都在向我说她的好,我都觉得不理解:他被她如此地羞辱了,而他此时还说她的好。”

  “可您,您却信以为真了,”我说,“她给了您她所能给您的一切,直至此时此刻,今天,她都一直在关心着您,生怕您觉得郁闷,生怕您没抓住机会而看不到卡吉琳娜·菲奥多诺芙娜!这是今天我亲耳听她对我说的。谁知您竟蓦地听信了这些蒙人的胡话!难道您不感到羞愧吗?”

  “背信弃义!可这也没什么办法,他本来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人!”卡佳说道,对他将手一摆,好像他已无可救药了一般。

  “你们怎么这样!”阿辽沙愁眉苦脸地继续说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卡佳!你老是以为我在做见不得人的事……而您伊凡·彼得诺维奇,我就不加评论了!你们觉得我不爱娜塔莎。我是说她有些自私自利,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她。我仅仅想表达出,她非常爱我,以至于爱得有些极端了,让我和她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父亲从未蒙骗过我,即使有意欺骗也做不到。我是不会上他的当的。他始终都未心怀不轨地说她自私自利,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对我所讲的与方才我对你们所说的是完全一致的:她非常爱我,爱得过于极端,几乎都有些自私自利了,让我和她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日后我可能会越发的不舒心。这又有什么不对,他所说的都是事实,是缘于对我的爱,因此这压根儿就不能算是羞辱娜塔莎;恰恰相反,他觉察出了她那极端的爱,无止境的爱,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爱……”

  但他的话被卡佳截断了,并没让他讲完。她开始愤怒地责怪他,证明他父亲说娜塔莎的好话目的只有一个,即摆出一副虚伪的和蔼可亲的样子来让他上当,好让他俩绝交,好让阿辽沙自己对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产生出厌恶之感。她激情而又聪敏地向他说明。娜塔莎是多么爱他,而何种爱情也无法宽容他对她的态度,——所以他自己,阿辽沙才是那个真真正正自私自利的人。逐渐地卡佳觉得他十分痛苦,后悔不迭;坐在我俩身边的他一直盯着地板,沉默不语,一副悲伤的神情,早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但是卡佳却心硬如铁。我充满好奇心地看着她。我希望能早些弄明白这位奇怪的女孩。她根本就是一个孩子,然而是一个奇怪的、充满自信的孩子,她自己有一套始终坚持的准则,她与生俱来地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如果还能将她称之为孩子的话,那么她就应被归于在我国的家庭中数量不算少的那类有想法的孩子。很明显她对很多问题都进行过思考。倘若可以对这个有想法的小脑瓜来一次窥探,瞧瞧那些完全出于孩子的见解与观念,怎么能够在大脑中与那些生活体验(因为卡佳早已在生活中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正经的印象和理解掺杂在一起,这件事倒是十分有意思,再说她脑子里还有一些思想,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生疏的内容。是不具体的,来源于书本知识的思想,它们接踵而来,美得让人应接不暇,让她惊叹没准她自己还觉得这些思想是她从自己日常的生活中归纳提炼出来的呢。我认为,自从这个晚上开始,加上其后的日日夜夜,我对她的分析研究已经相当明晰。她那颗心灵如此的热情、如此的敏锐。有一些时候,她对自己言行缺乏束缚,而把待人真挚放在最重要的地位,把人世之间的规矩、礼节看成是不可理喻的鄙陋习气,而且她还好像因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思想而引以为豪,很多总是充满着热情的人们,即使是一些不太年轻的人们,也往往都是这样。也正是这一个特点使她浑身充满了一种独特的魅力。她热爱思考问题,也热爱对真理的追求,然而却不是那种固执的、迂腐的人,相反却从头到脚都洋溢着让人哭笑不得的孩子般的十足朝气。这一点使得任何人一看见她,就会被她的奇特之处所吸引而不会跟她斤斤计较。

  我又想到了列文卡与鲍林卡,我认为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令人费解的事情是,在我初次遇到她的那一刻,根本没有觉得她的那一张面孔有什么出众的美丽,可当那天晚上来临之后,我却越来越发现她的面孔的美丽,越来越发现这张脸的招惹人爱之处。这种夹杂着一半孩子般稚气、一半理性思考的女人的单纯的神情,这种虽然幼稚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对真理、对正义的热切追求与渴望,加之那种对自己的梦想充满着坚定的,无人可以将之动摇的信念——所有的这一切使一种美丽的真挚的光彩从她的脸上流露出来,而这种光彩因其真诚而赋予了它一种高尚的、精神上的美丽,所以,这时你才开始慢慢地懂得,要真正能够理解到感受到这种美丽的全部内涵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这可不是任何一双平平常常的、冷漠无情的眼睛都能够一下子欣赏出来的。所以我也清楚,阿辽沙必定会为她魂不守舍的。既然他自己不能够独立思考,对问题作出正确的判断,那么他很自然就会爱上一个能够代替他动脑子,甚至替他憧憬未来的人,——而他此时已经被卡佳监控起来了。因为他的内心是崇高的,所以当这颗心一遇到任何正直而且美好的事物时就顿失抵抗力地被俘获,而卡佳在同他谈许多事情的时候是满怀着所有如同孩子般的真挚情感和同情心的。他没有主见;而与之相反,她却有着众多丰富而坚定、炽烈的主张,而阿辽沙本人则只对那些能够掌握他甚至对他发号施令的人倾慕。在他和娜塔莎初恋的时候,娜塔莎也是因为部分具备了上述条件才吸引住了他,然而卡佳因为她本身就是个孩子,所以当然她比娜塔莎具备更优越的条件,而且从现在看来她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时间内也仍然会是个孩子。她的这种孩子般的稚气,她的超乎常人的聪明才智,同时又有一些时候缺少理智,这些在一定程度上让卡佳在阿辽沙眼中变得更为可爱。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此他越来越被卡佳所吸引。我坚信,当他们单独相处,一起聊天的时候,卡佳进行的原本相当正经的话题没准儿会变成一场兴趣盎然的游戏。虽然也许卡佳经常批评阿辽沙的无知,甚至已经将他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心里,但是他觉得跟卡佳在一起远比跟娜塔莎在一起更为自由与放松。最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更为匹配。

  “算啦,卡佳,算啦,行啦;每次你都是正确的,我总是错误的。这主要是由于你的灵魂远比我的高尚,”阿辽沙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将手伸向她同她握手告别,“我不去探望列文卡了,现在立刻就到她那里去……”

  “你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到列文卡那里去,如果你能按我所说去找她,你就已经相当可爱了。”

  “然而你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可爱上一千倍,”阿辽沙满面愁容地回答道,“伊凡·彼得诺维奇,您得听我说一两句话。”

  我们迈出两三步。

  “我为今天的行为举止深感羞愧,”他对我低声说道,“我的行为真是太可耻了,我对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深感歉疚,特别是她们两人。今日午饭后父亲把阿列克桑德琳娜介绍给我认识(她是一名法国姑娘)——她确实很有魅力。我……被她吸引住了……哦,说这个干什么……我和她们并不匹配……回头见,伊凡·彼得诺维奇!”

  “他心肠很好,人格高尚,”我重新坐在卡佳身边时,她连忙说道,“但今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机会在一起议论他,现在首要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在这样一个问题上达成共识:您认为公爵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坏人。”

  “我觉得也是这样。所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是有共识的,这样我们以后就更容易评论事情了。此刻我们再来说一说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您十分清楚,伊凡·彼得诺维奇,我真心希望您能将光明带给处于黑暗之中的我。您一定要清清楚楚、原原本本地向我解释这一切,因为,我是对阿辽沙所告知我的情况作出猜测,并以这种猜测作为我对最主要的问题作出判断的根据的。除此之外,我就无法从别的任何人口中了解到什么情况了。如此说来就请您如实告诉我,第一(此点是最重要的),您觉得阿辽沙与娜塔莎生活在一起会幸福吗……这一点是关系到我最终决定自己将如何行事的前提条件。”

  “谁能说得清楚这种事呢?”

  “不能说得很清楚也是很自然的,”她插入我的话,“可您到底怎样认为?——因为您是个充满智慧的人。”

  “我觉得他们是难以幸福的。”

  “原因何在?”

  “他们不相配。”

  “我想也是这样!”她的两只小手紧紧绞在一起,好像痛苦不堪似的。

  “那么请您再说得具体点。您听着:我急切地想与娜塔莎见面,由于我要跟她讲许多话,所以我认为,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什么事儿都能迎刃而解。可是现在她的样子只能在我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被描摹出来:她肯定是一位异常聪明、认真、真诚和美丽的人,对吗?”

  “对。”

  “我也敢肯定是这样的。嗯,如果她是这样的人,她又怎么会爱上一个像阿辽沙这样的孩子呢?您能否帮我分析分析:我经常思考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这根本是无法分析清楚的,卡吉琳娜·菲奥多诺芙娜,真是难以凭想象得出一个人是出于什么原因,究竟怎样堕入爱河的。不错,他的确是个孩子。然而您清楚人们是如何爱上孩子们的吗?”我望着她,她那双眼睛凝视着我,眼神中充满着真挚、认真、与热切之情,我看到这些心肠就软了下来。“愈是娜塔莎自己不像个孩子,”我继续说道,“她就愈是严肃认真、愈是快速地迷恋上他。他是那样的诚恳、真诚,而且非常单纯,有的时候真是单纯得令人感动不已。可能她是——我该如何表达呢?——可能是由于内心同情他才爱上他的。同情和怜悯会使一颗宽以待人的心堕入爱河的……然而我认为我不应该向您解释任何事情,相反的,我倒是要问问您:您是否爱他?”

  我很冒失地向她提出了上面这个问题,并且我觉得尽管我问得有些突兀,但是还不至于因此而打扰这一颗天真纯洁之至的坦白的心灵。

  “我真的还不很清楚,”她低声地答复我,眼神十分安详,“可是似乎是很爱他……”

  “好,您看看。您能说出您爱他的原因吗?”

  “他不虚伪,”她思考了一下接着答道,“当他一边凝望着我的眼睛一边同我说着什么事的时候,我十分喜欢这个样子……您听我讲,伊凡·彼得诺维奇,您是个大男人,而我只是个姑娘,现在我和您讨论这些问题,您觉得我这样做合适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什么关系。当然,这能有什么关系呢?然而他们,”她朝围坐在茶桌周围的那一群人望了一眼,“他们一定会这样说,这么做不好。他们说的正确吗?”

  “当然不正确!既然您心里认为这么做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么……”

  “我自始至终都是这么做的。”她打断了我的话,明显是出于要尽可能多地同我交谈的目的,“每次当我对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就会马上扪心自问一下,如果它是安安静静的话,那么我也就可以泰然处之了。人就该这样才对。我现在能够开诚布公地与您讲话,就如同对待我自己一样的原因,那就是,第一点,您是一个十分出众的人,我也知晓您在娜塔莎与阿辽沙相遇之前与娜塔莎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当我听闻这件事的时候,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您是从谁那儿听说的?”

  “自然是阿辽沙了,他向我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忍不住哭了;如果从他那个角度来考虑这真是太妙了,我十分高兴见到他这个模样。我认为您爱他的程度比不上他爱您的程度深,伊凡·彼得诺维奇。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开始爱上他的;嗯,第二点,我之所以能像诚实地对待自己那样开诚布公地对您讲话,那是因为您的头脑中满是智慧,您能够为我做出许多指导,为我作出的决定提供建议。”

  “您何以认为我的智慧已经达到了一个足以指导您的水平?”

  “您这个人真是的,怎么如此发问!”她陷入了思考当中。

  “这只不过是我说说而已嘛,下面我们还是就最重要的问题谈一下吧。伊凡·彼特诺维奇,请您替我指点一下迷津:现在我觉得自己成了娜塔申娜对娜塔莎的亲切称呼。的情敌,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该如何处理它呢?我之所以问您他们在一起是否会快乐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日日夜夜都在考虑着这个问题。娜塔莎在这样的处境下是多么悲惨,多么悲惨啊!您想一想娜塔莎已经不再是阿辽沙所爱的女人了,可阿辽沙对我的爱意却变得越来越浓。事情是如此的吧?”

  “大概如此。”

  “他并没有欺骗过她。就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他自己已经不再爱娜塔莎了,然而娜塔莎也许已经知道此事了。多么大的痛苦在缠绕着她啊!”

  “那您究竟想如何处理呢?卡吉琳娜·菲奥多诺芙娜?”

  “我这里有多种计划可以实施,”她严肃地说道,“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最为妥帖合适的。我如此急切地盼望着您的到来,就是期望您能够为我的这个难题出谋划策。您了解这一切事情的程度远比我深得多了。现在的我就把您视作救苦救难的神灵一样,您听一听呀,我当初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他们彼此之间是真心相爱的话,那就应该设法使他们快乐地在一起,出于这种考虑,我宁愿自己作出牺牲去成全他们,对吧?”

  “我清楚您为此作出的奉献。”

  “是啊,我牺牲了自己的感情,但是以后他又开始跑来找我,而且爱我的程度越来越深了,所以我就开始暗自思忖,我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应该牺牲,还是不应该牺牲呢?按道理这是很不应该的,难道不是吗?”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答道,“事情必然会是这个样子的……这根本也不是您自己的错。”

  “我可不这么认为,您的善良仁慈让您这么对我说。然而我深深地感到我的心灵并不是十分高尚无私的。如果我的内心是高尚无私的话,我就会很快知道我应该作出怎样的选择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谈论这个令人烦心的问题啦!此后我又分别从公爵的口中、从母亲原文为法文。和阿辽沙的口中更多更清楚地知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这些情况中我认为他们在一起并不合适;如今您的说法又对此加以了证明。我下面思考的问题更多了:事到如今该如何应付?与其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还不如干干脆脆地分手;于是我作出了最后的选择:从您那儿得到更为全面详细的信息,然后我会自己到娜塔莎那里,和她一块儿对事情作出最后的抉择。”

  “然而如何抉择正是问题之所在。”

  “我要让她知道:‘如果您热爱他超过您热爱其他一切,那么您就应该把他的幸福看得比自己本身的幸福更为重要,因此你们俩必须得分手。’”

  “好,但是当她听到您的这一番话后将会怎么想?即便她接受了您的建议,但是这样做是需要有很大的勇气的,她有吗?”

  “这个问题也正是日夜困扰我的问题,另外还有……还有……”

  这时,她突然难以抑制地哭了。

  “您可能还不清楚我是多么同情娜塔莎。”她轻声地说着,嘴唇因为哭泣而不断地抽搐着。

  此外也没有什么交谈的必要了。我默默地望着正在哭泣的她,内心怀着一种似乎是爱怜的情感,我禁不住黯然神伤,也快要哭出来了。这个孩子是多么让人心疼啊!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再问她凭什么会认为她自己能够让阿辽沙生活得快乐了。

  “您爱听音乐吗?”她问道,显然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再那么激动了,但是因为刚才她一直在哭,所以郁郁寡欢的表情依然不可避免地挂在脸上。

  “喜欢啊。”我回答,对她的问题我觉得有些惊讶。

  “如果不耽误您时间的话,我想给您弹一下贝多芬的第三协奏曲。我现在正在练习这首曲子。这首曲子中蕴含着这所有的一切情感……这些与我现在的体会简直一般无二。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还是等到下回再谈这件事吧,目前我们还得继续我们的谈话。”

  于是我们针对她如何才能看到娜塔莎、这一切又该如何处理等问题开始商量对策。她对我说,她的行动受到了别人的监视,尽管她的继母确实是个好人,而且也十分爱她,但是不管怎样也要想方设法不让她和娜塔莉娅·尼克拉芙娜相识;鉴于这种情况,她只能绞尽脑汁耍些滑头。有时候,她也一大清早的乘着车去外面兜风,但是几乎每次都有伯爵夫人陪伴。即便有时候伯爵夫人没有陪她一起出去,她也会让一个身体生着病的法国女人陪自己出去。这样的安排通常是在伯爵夫人感到头痛的情况下作出的。当然在这安排之前,她完全有把握去说服那个法国女人(一个作为女伴的老太婆),这是因为那个法国女人有颗仁慈的心。这样就使得她无论怎样也无法将去拜访娜塔莎的日子事先就确定下来。

  “您一定会见到娜塔莎的,并且我敢保证您不会为此事而感到丝毫的后悔,”我说道,“娜塔莎本人也十分渴望能了解您,哪怕仅是由于要了解将接受阿辽沙的人究竟抱有怎样的目的,她也得认识您。所以请您千万不要再为此事而过分地忧愁。您不用再费心,这些问题就留给时间去解决吧。你们是不是有到乡下去的意图呢?”

  “对,马上就要去了,没准下个月就走,”她回答道,“我自己还不太清楚,是公爵他自己非要这么做的。”

  “您觉得阿辽沙也会追随你们一起下乡去吗?”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她注视着我继续说,“他一定会去的,这一点,您是十分清楚的!”

  “嗯,他一定会去的。”

  “我的上帝啊,这一切该会怎样收场,我真弄不清楚,伊凡·彼得诺维奇,您注意听我说。我一定会经常写信给您,要写很多封信,因为我要把所发生的一切情况都在信中告诉您。我想我现在是赖着您不放了。您以后还会经常来探望我吗?”

  “我也说不准,卡吉琳娜·菲奥多诺芙娜;这一切得视具体情况而决定。或许今后我再也不会来看您了。”

  “那是什么原因呢?”

  “这与很多种因素相联系,最主要是由我同公爵的关系决定的。”

  “他为人并非正派的,”卡佳斩钉截铁地说,“您可清楚,伊凡·彼特诺维奇,如果我到您那儿去找您,这样的行为妥当与否?”

  “您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我觉得是没问题的。这下我就可以亲自前去探望您……”她莞尔一笑,接着说,“我之所以这样讲,除了因为我十分敬重您以外,——也是由于我十分喜欢您……这样,您还可以教我学很多知识。我很喜欢您……我对您说这些话,您会不会觉得我有些恬不知耻?”

  “怎么能说恬不知耻?我早已经感到您对我来说就如同我的亲人一般让人感到十分亲切。”

  “那么您情愿与我交朋友啰?”

  “噢,是的,当然是的!”我连声答道。

  “嗯,但是他们一定会说,一个年轻女子做这种事是十分羞耻的,真是太不妥当了,”她说,又一次用手指点向围坐在茶桌四周聊天的那一伙人。公爵也许是专门给我们一个能够单独畅所欲言的机会,这一点我是有必要指出的。

  “我的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她继续说道,“公爵想要的是我的财产。在他们眼中,我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甚至对我讲话都毫不避讳。然而我却不这么想。我早已经成熟了。他们可真是一些奇怪的人:他们自己才像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呢;嗯,他们究竟在为些什么忙得不可开交呢?”

  “卡吉琳娜·菲奥多诺芙娜,我还没有问您:经常和阿辽沙在一起的列文卡和鲍林卡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是我的亲戚,远房亲戚。他们头脑都十分聪明,为人也都很正派,但缺点是他们太爱讲话了……我对他们如何为人处事是十分清楚的……”

  她又莞尔一笑。

  “您打算在您拿到财产的时候,将一百万卢布送给他们,这是不是真的?”

  “嗯,您看看,就以这个问题为例,他们总在针对一百万而喋喋不休,真是把人烦透了。当然,我也是乐善好施的,我很愿意为一切公益事业贡献力量,如此数额巨大的一笔款子放在我这能有多大用处呢?难道不是这样吗?但是我若想把它捐献出来还要经过很长时间才可以,然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那里进行财产分配啦、讨论啦、叫嚷啦、吵闹啦:钱究竟用在哪些地方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甚至他们就因为这个问题而争吵不休,——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他们也太沉不住气啦。然而他们到底还是那样的真实,一点儿也不做作,并且……聪明过人。他们是在学习知识,这总比其他人过的那种日子好。您觉得呢?”

  我们的交谈又涉及了很多事情。她甚至快要把她所能记住的一生的经历全都向我倾诉了,与此同时,她也对我的陈述极感兴趣,聚精会神地听着。她总在请求我多讲一些娜塔莎和阿辽沙之间发生的事情。当公爵来到我们跟前提醒我们该告别了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了。我向她告辞。卡佳握着我的手,满含热情,还用她那饱含深意的眼神望了我一眼。伯爵夫人请我以后常去她家做客。于是我就跟着公爵一起离开了。

  在这里,我又禁不住想发表一下我的一点儿看法,而这种看法是十分奇特,也许有些不妥当的。在我与卡佳进行一段长达三个小时的交谈过后,我获得了许多有关她的印象,但除此之外,心目中还产生了一种信念,这个信念是非常与众不同的,但又是如此的深刻,令人难以忘怀:她还完完全全是个孩子,对于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根本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她所发表的一些议论,甚至当她在谈论一些十分严肃主要的问题时所运用的一本正经的口气,都变得如此荒诞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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