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第一章

　　当我从阴冷的睡梦中醒来，重新回到现实中时，已是夕阳西下，傍晚到来了。

　　“内莉！”我说，“虽然你现在很悲痛，又生了病，但我现在只能让你自己留在这里哀伤哭泣。我亲爱的朋友，你应该知道，在那里也有一个不幸的人，她受到欺辱后就被抛弃了，她没有被原谅，虽然有人爱着她。请你原谅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刚才听了你的故事以后，我都快坚持不住了，我必须马上去看她，我一定要去看望她。”

　　内莉对于我所告诉她的事情是否明白了？我不清楚。我前不久得了一场病，再加上她所说的事，我已经焦躁不安了；可是我仍然匆忙地往娜塔莎那儿赶去。我到她那儿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天色很晚了。

　　我看见一辆四轮马车停在娜塔莎住所门口外的那条路上，我想，这辆马车像是公爵的。穿过院落就可以进入娜塔莎的屋子里。我一登上楼梯，就看见一个人在摸索着谨慎地爬楼梯，这个人与我有一段距离。我开始以为这一定是公爵，但对于这种想法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生面孔一边爬楼梯，嘴里一边哆哆嗦嗦地咒骂着这难以攀登的楼梯，他越是往上登，他的咒骂声也就越来越响亮、刺耳。的确，这楼梯的灯从来不开，而且楼道又狭窄又陡峭，还很脏。这位陌生先生的咒骂声就像骂街车夫发出来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从三楼传出的出自公爵口中的咒骂。娜塔莎房间的门口有一盏灯亮着因此从三楼开始就出现了光明……我这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我认出这个人就是公爵。我看出他很不高兴，大概是因为与我相遇使他感到意外吧。他的脸色突然间改变了，然而开始的一瞬间他并没有认出我是谁。他脸上带着无比兴奋的神色同我握手，他的眼光是欢愉而又关切的，而他开始的眼光是那样的充满厌恶和凶残。

　　“呀，原来是您。您应该听见我的咒骂声了，我刚才只想跪下来祈求上帝能救救我。”

　　这时候他狂笑起来，显得很淳朴，但是严肃而又关心的表情突然间显现在他的脸上。

　　“阿辽沙就让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住在如此糟糕的房子里吗？”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说。我很担心他，一个人的为人足以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节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心地善良、为人高尚的人，但他却让他心爱的女人住在狗窝一样的房子里，有时连面包都没有，尽管他爱得意乱神迷。这就是一个例子。他在门把手上不断地抚摸着，小声地加了一句，“我一想到他的将来，简直叫人悲痛欲绝，当安娜·尼古拉芙娜成为他的新娘以后，我又想到了她的未来……”

　　他显得很沮丧，因为他没有摸到门铃，而且他并没有发现他把名字给念错了。然而门铃是不存在的。我把门把手晃了晃，很快玛芙拉就把门打开了，她看到我们时慌手慌脚的。前厅很小，里面有一个厨房，是用木板隔开的，透过厨房打开的门看去，里面所有的一切都一尘不染，而且同以前不太一样，一套新的餐具摆在桌上，炉子里的火已经点燃，仿佛是为了等待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了。玛芙拉匆忙地为我们把大衣脱了下来。

　　“阿辽沙不在这里吗？”我问她。

　　“他不在这里。”她神秘地小声回答。

　　我们进了娜塔莎的房间。她房间的东西永远都是那样干干净净而又赏心悦目，根本用不着打扫，因此房间里一切如故，并没做过什么刻意的装饰。迎接我们到来时娜塔莎站在门口。她毫无生气的两腮上突然出现了红晕，但转眼就不见了，使我惊奇的是，她的面容是那样疲惫，脸色也是惨白的。她红着两眼，显出些许的不安和惊慌，她慌忙地把一只手轻轻地朝公爵伸去。我独自站在门口等着，可她连瞧都没瞧我一眼。

　　“我已经来了呀！”公爵兴奋而又友善地继续说：“我刚刚回来几个小时，这些天来只有你不能让我忘怀，”他拿起她的手亲热地吻了几下：“我想念您，非常地，非常地想念您。现在好了，让我们进行一次促膝长谈吧，因为我有好多事情要对您说，我对您说……首先，我知道我那个没用的儿子没有，还没有……”

　　“公爵，请您谅解我，”娜塔莎尴尬地把他的话给打断了，她的脸红了，“对于伊凡·彼得诺维奇，我有两句话要告诉他。过来，文尼亚。对，有两句话……”

　　我被带到了屏风的后面，她此时正抓着我的一只手。

　　“文尼亚，”她把我带到一个最远的角落里，小声说道，“你不会怪罪我吧？”

　　“怎么了，娜塔莎，怎么会呢？”

　　“不是的，不是的，文尼亚，你很多次而且从来不怪罪我，但是人的忍耐都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前两天我对你是那样无情无义、冷漠、自私……我很清楚，你是不会放弃爱我的，但我在你的眼中是一个不知回报的人。”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突然间，她开始抽泣起来。

　　“娜塔莎，不要这样，”我惊慌失措地安慰她说，“整个晚上我都卧病在床，我昨天晚上和今天没到你这里来，你一定是猜想我在生你的气，你看我现在还浑身颤抖不能站稳呢……我了解你此时此刻的情绪，难道不是吗，我亲爱的？”

　　“这么说，你不怪罪我了？就像以前一样，这太好了，”她笑着对我说，眼里还带着泪珠，她仍攥着我的手，我已经觉得疼了，“我们现在到他那里去吧，文尼亚，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以后再说别的事情吧……”

　　“娜塔莎，快走吧；我们离他而去是这样地突然……”

　　“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你都会看见的，全都会看见的，”她小声地对我说道，显得很急切，“事情的原委我已经看透了，所有的一切我现在都明白了，就在这个晚上，很多事情都要有一个结果，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过错。我们走！”

　　对于这一切我完全不明白，可是已经来不及搞清楚了。公爵仍然站在那里，拿着一顶帽子，娜塔莎充满仁慈地走到他那里。她亲自给他拿了一把椅子过来，把帽子从他手里接了过去，很高兴地向他赔罪，最后我们三个围着她的那张小桌子坐了下来。

　　“我刚才提到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公爵继续说，“在路上，我看到他正坐着马车去齐娜伊达·菲奥多诺芙娜伯爵夫人那里，我只是在那一段时间能见到他。你们说一说，我们已经有四天时间不在一起了，他是那样匆忙，也没有想到下马车后到我那里去探望一下我，他甚至不愿意这样做。再有，这似乎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我们比他先到了这里，因为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现在并不在您这里。但是很快他就会到的，我就借这个机会让他带个消息过去，因为我今天不能到伯爵夫人那里去了。”

　　“他一定是对您说过他今天要来这里的吧？”娜塔莎问道，她看着公爵，脸上带着异常单纯的表情。

　　“您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啊，我的上帝，难道他今天不会到这儿来吗？”他冲她嚷道，同时诧异地看着她，“您对他很生气，这我是清楚的。这的确很不像话，因为只有他来得最晚。他太清高、太妄自菲薄了，您用不着跟他生气。但由于有些情况很特殊，这要求他要尽量去伯爵夫人那里拜访，对于其他的一些联络仍然要保持而不能放弃和中断，这并不是我在为他辩解。您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置之不理了，就是因为他现在同您似乎已经寸步不离了。既然是这样，我偶尔会叫他出去帮我办一些事情，时间不会很长，一般不过一两个小时，那是希望您能够谅解。我刚才没有顾及到向他打听一下这件事，太遗憾了，因为自从那天晚上开始，他甚至连一次都没有去探望公爵夫人，我坚信这一点……”

　　我瞟了一下娜塔莎。她正在听公爵说话，脸上带着微笑，朦朦胧胧的，略带一些讽刺的意味。对于他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因为他说话时显得那样自然，而且是坦诚的。

　　“这几天他从未来过我这里，您真的不知道吗？”娜塔莎问道。她的声音安详而又细微，似乎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什么！哎，您到底在说什么呢？他真的连一次都没来过？”公爵充满惊奇地问道。

　　“您到访是在星期二的晚上，第二天清晨他在我的房间里逗留了半个小时，这以后我从未看到过他一次。”

　　“绝对不是这样的！”他的惊奇感越来越强了，“他和您是寸步不离的，我坚信这一点。不要怪罪我，这太离谱了……绝对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以为在您那儿可以知道他的下落，所以我特意在等着您，这真让人觉得可惜。”

　　“他很快就会到的，哎，我的上帝！但我却吃惊于您对我讲的事情……我应该预料到他能够做出任何事来，但却没有料到他去做那样的事……那样的事！”

　　“您现在显得多么惊讶啊！我想您早就应该知道事情的结果是怎样的，您不应该这样惊讶的。”

　　“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我难道会知道？您似乎对我不大相信，我感到很吃惊。我今天只在那段时间里看到过他，除此之外，关于他的情况我没有问过任何人，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一点。”他继续说看，眼睛注视着我们两个人。

　　“怎么能这样说，”娜塔莎紧接着说，“您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绝对相信您。”

　　她盯着公爵的眼睛，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这令他抖动了一下。

　　“您能说清楚一点吗？”他焦躁不安地问道。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其实是很简单的。现在只要给了他足够的自由，他就将一切都置于脑后了，因为他是轻浮而又草率的，您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他到这里来，我就会同他说明这件事情，因为如此这般将一切置于脑后是不正常的，这当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那个时候并不在这里，而您却仿佛对我也有所不满，这是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我可以理解您，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因为他的确使您很生气。您生气完全是您自己的事，另外……此外……当然，就算第一个到这里来的是我，首先犯错误的就应该是我了，难道不是吗？”他转过脸，带着不满的讽刺的神态看着我，继续说道。

　　娜塔莎涨红了脸。

　　“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很抱歉，”他很严肃地继续说，“在我们见面后的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这是我的错误，我承认我犯的错误。对于您，我改变了我以前的想法，有些事情也促成了这一点，因为我看到了您性格中存在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如果我不离开，您对我就会有进一步的了解，在我的催促下，阿辽沙也不会这样轻率了。今天您会亲眼看见我是如何对他说话的。”

　　“您的意思是，您要让他知道我对他来说是一个负担。您是如此明白的一个人，不会是这样的，您真的认为采用这种方法能够对我有所帮助吗？”

　　“娜塔莉娅·尼古拉芙娜，您是错怪我了，难道您是在提醒我，我是故意让他感到您对他来说是一个负担吗？”

　　“我同任何人谈话都尽量不用提醒，”娜塔莎说，“与此相反的是，我经常是尽量地直来直去，对于这一点大概今天您就会明白的。我对您无论说了什么，您都不可能对我所说的感到委屈，因此我不想冤枉您，这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对于我们俩人之间的关系我非常清楚，所以对这件事我绝对相信，难道您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以诚相待吗？可是，在您的面前我是主人，我会尽责尽职，我会对您说对不起的，如果我的确冤枉了您。”

　　我以前从未看到过娜塔莎如此激动，尽管她带着一种平静的，甚至是调侃的语气在说这些事，现在我才彻底清楚，三天以来她的心里该是多么悲伤。她以前说过：“我彻底看透了，对于任何事情我都清楚了。”这句话恰好适合于公爵，我对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感到很惊讶。很明显的一点是，她对于他的态度已有了变化，而且把他当成是自己的敌人。很显然，她把她同阿辽莎之间遇到的种种不快都怪罪于他的影响，大概已经有了一些证据掌握在她的手里。我很害怕突然间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一场激烈的争论。她调侃的语气是那样直白、暴露。她所说的一切是如此的厉害、尖锐，包括她对公爵所说的那最后一句（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未看重），那一句关于主人的遗憾和职责，还有她的带有胁迫性的诺言（在今天晚上她可以向他表现出她的直来直去），对于这其中包含的所有意义，公爵应该是很清楚的。他虽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我发现他的面色起了变化。他故意装出这个样子，表明自己并没有对这些话认真听，对于这些话所包含的意义也没有能够体会到，而且，他同样用调侃的语气把所有的一切都掩饰过去了。

　　“如果我要求您道歉，上帝也不会答应的。”他面带笑容地说，“要求一个女人道歉并不是我一贯的做法，而且我根本不想提出要求。我马上要阐述一下我的看法，您也许不会对此生气的，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我的性格向您做了或多或少的介绍；而且您大概对我的看法会表示同意，因为我的看法对于所有女人来说都是适合的，”他继续说道，同时把头转过来殷勤地看着我，“事情是这样的：我觉察到在女人的性格中存在着独特之处，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她犯下了一个错误，她并不想在犯下错误的时候承认自己的错误，求得别人的谅解，因为那时的罪证是确凿的，她的原意肯定是在以后，在过错发生以后用自己的妩媚、娇态来补偿自己的过错。到了以后您自己意识到了过错并且考虑在我面前用妩媚、娇态来补偿自己的过错时，难道不是对我更有好处吗？所以即使现在，在这个时候您的确是冤枉我了，我也不要求您赔礼道歉。我能够想象得到在您忏悔的时候您一定是很动人的，因为您很友善，又是那样淳朴、艳丽而又坦诚。您不必对我说对不起，我只想让您告诉我：我对您所做的一切比起您想象中的是否更加真实、更加坦诚呢？难道我不能做些什么来表明这一切吗？”

　　我可以觉察出，公爵的答话里有一种稍显过分的调侃语气，这种语气是轻蔑的，甚至可以说是恶意中伤的。这时娜塔莎已红了脸。

　　“难道您要用行动来表明您对我是坦率与忠诚的吗？”娜塔莎问道，同时神态里充满了挑战。

　　“的确如此。”

　　“如果的确如此，请您接受我的一个请求。”

　　“我早就已经接受了。”

　　“不要用任何语言或者任何暗示使得阿辽沙因为我而伤心难过。这就是我的请求。对于他已经把我给忘记了这件事，你也不要用任何语言来怪罪他，更不要用任何语言来警告他。我的目的就是在我们见面时他没有任何察觉，仿佛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情况发生过。这是我所期望的。难道您不能答应我这样做吗？”

　　“我很荣幸，”公爵回答说，“对于这件事，您是否能让我再加上一点：我几乎没有遇到过在这样的情形下有准能够在态度上比您更加聪明、确切……难道是阿辽沙到了这里？”

　　的确，客厅里发出一团乱哄哄的声音。娜塔莎对此好像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仍然颤抖了一下。公爵仍正襟危坐在那里，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娜塔莎，他似乎在等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门被打开了，阿辽沙飞奔着向我们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