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我便起了床。一夜我差不多每隔半个钟头便从睡眠中醒来,来到我那位让人心疼的小客人跟前,细细地端详着她。她由于发着高烧而神志不清。直到即将破晓的时候,她才安然地睡熟了。在我看来,这可是个好的征兆,然而我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仍打算在这个病怏怏的小女孩还在酣睡之际,赶紧请一位医生来。这个慈眉善目的单身老头是我很早就认识的大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就应该住在弗拉基米尔街上,家中只有一个女管家(她是德国人)和他同住。我立即去找他。我去的时候是八点。他同意在十点钟的时候到我家里。我本来可以顺便去拜访马斯诺包耶夫,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昨天回家后睡下,这会儿一定还不曾起来,而且叶玲娜也许在这会儿醒来,要是发现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准会感到不安的。因为她生病的这段时间很可能已经不记得她是何时、又是如何到那里的。
我刚刚走到屋子里,她就醒了过来。我轻手轻脚走近她,问她是否感觉好些?她没有开口,但她那双会说话的黑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我。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她很清醒,她什么也没有忘。我想她不回答我的原因,只不过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就像我在昨天和前天她找到我的时候提出的其他一些问题一样,她给我的答案都是沉默。突然她一下子用她那倔强的眼神坚定不移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这眼神不仅包含着惊诧和难以抑制的遗憾,还闪烁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骄傲。然而此刻我却感到她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冷峻的神情,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怀疑。我试着伸手去摸一下她的额头是不是还在发烫,可她却伸出小小的手臂不作声地、慢慢地将我的手挡开,然后就把脸转向了墙壁那边。为了不再烦她,我离开了。
我有一只铜质的大壶。很长时间以来它就替代了茶具而被用来烧水。我有很多柴火,这是守门人送到我这儿来的,足以烧上五天。我点着了炉子,又下楼去提了些水,便把铜壶搁在炉子上。我把茶具在桌子上摆放整齐。叶玲娜转到我这边,盯着我忙来忙去,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我询问她是不是有些饿了或者想吃些东西?但她又开始面壁,一声不吭。
“她干吗对我不满呢?”我暗道,“让人难以理解的姑娘。”
我请的那位上了年岁的大夫毕竟在十点整的时候到这儿了。他在给病人看病时展现了德国人特有的谨慎专注,他告诉我,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完全退热,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麻烦。这让我兴奋了好一阵。他又添了一句,这女孩可能患有别的慢性疾病,心率不是很稳定,“不过这种情况需要再做专门的检查,至少此时她不会出乱子。”他给她开的药方上有一种水剂的混合物和几种粉末状的药,这主要是他一贯如此,而并非是针对这一次的病症,紧接着他就向我打探起来:她怎么会在我这儿?与此同时他又吃惊地瞄了几眼我的住所。真是个啰哩啰唆的老头儿。
使他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有叶玲娜;她在他切脉的时候把手缩了回去,而且死不肯伸出舌头给他看。无论他提出什么问题,叶玲娜就是一言不发,同时眼睛就始终没离开悬在她颈上的那块硕大的斯坦尼勋章。“她准保是头疼欲裂,”老头儿说,“可你看她盯着人看的那副样子!”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叶玲娜的事都讲给他听,便说这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支吾一下就算过去了。
“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尽管说,”老头儿临出门时又说,“这会儿不会出麻烦的。”
我想我今天一天都不应该离她的左右,尽可能地不让她单独待着,直到她的病痊愈之后。可是我想起,娜塔莎和安娜·安德烈芙娜如果苦等之后仍不见我,肯定会异常难过,因此我写了封信给娜塔莎让市邮局寄给她,说我今天不去看望她了。对于安娜·安德烈芙娜,写信这法子行不通。娜塔莎生病的那一次,我曾给她寄过一封信,然后她本人来拜托我不要给她写信了。“老爷子一看到你的信就愁眉不展,”她说道,“他心里痒痒的,想知道信里都写了什么,可怜的家伙,可他又问不出口,他可没那么大的勇气。因此一天他都闷闷不乐的,再说,兄弟,十行八行的字能解决什么问题,只能让我更心神不定地想知道更详尽的细节,可你又不在这里。”这样我只写了一封信给娜塔莎,于是我拿着药方去药房抓药的时候,顺便把信塞进了邮筒。
我出去那会儿叶玲娜又睡了。梦中她发出低微的呻吟,还时不时地打战。大夫说得不错:她头疼得实在不轻。甚至她还疼得出了声,最终从睡梦里醒来。她愁苦地望着我,好像我的关心是一件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我心里默认,对此我非常失望。
马斯诺包耶夫是在十一点的时候来的。他满腹心事,又有些神情恍惚;他只是路过这儿来打个招呼,然后再急匆匆地赶到别的地方去。
“嘿,兄弟,我早猜到你的住处好不到哪去,”他四周打量着说,“可说句心里话,却怎么也没想到你就惨到住在这么一个盒子里。你要搞清楚这是一个盒子,可不是一个人住的地方。就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让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乱子干扰你的工作实在是糟透了。昨天我们去布勃诺娃那儿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这个。你清楚,兄弟,按我的脾气和我的头衔,我算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本身从来不做有价值的工作,只对别人吆五喝六。站在那听好了:我要么明天要么后天到这儿来找你,而你礼拜天一早必须在我那里出现。我要你在这期间把关于这个小女孩的问题彻底摆平;到时我要和你好好地聊聊,是该让你的脑袋正儿八经地开开窍了。哪能总是活成这个样子,昨天我只给你提了个醒,这会儿我要给你讲讲是什么道理。最后,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临时花我点钱是很难堪的……”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打断了他的话,“倒不如你说一下,你们昨天在那儿是怎么了结的吧。”
“根本没什么,了结得很痛快,也达到了目的,你懂吗?可我这会儿没有工夫。我来这儿只是打声招呼,就是要告诉你,我忙得没有工夫管你;此外我还想了解:你打算把她往哪儿送呢?还是想一个人养活她?因为这样的事总得仔细地盘算才好拿主意的。”
“这件事我还真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说心里话,我早就在等你来,想和你合计一下。唉,我凭什么借口收养她呢?”
“哎,这好办,权当她是你的女仆人得了……”
“劳驾你声音小一点。她虽说还病着,可人却清醒得很,我还察觉到,她看到你那当儿似乎哆嗦了一下。看来她还想着昨天的事……”
然后我详细地给他讲述了她的秉性和我从她身上看到的一切。这些话激起了马斯诺包耶夫的兴致。我附带着又提了一下,也许我会把她送到一个人家里,并大略地跟他谈了谈那二老。很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已经多少了解了一些关于娜塔莎的事,我问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他回答说:
“是这么个经过,大概很早的时候,在办一件记不清的什么事时,我便无意中听人提到了些。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认识法尔科夫斯基公爵。你想把她送到那两位老人那里,这可真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否则,她在这里只能给你添乱。还有个事,必须给她弄个护照,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包了。再见,有空常来玩儿。她这会正睡着呢吧?”
“可能是吧。”我答道可是他一走出去,叶玲娜就立即叫了我一声。
“他是谁?”她问。她发出的声音在颤抖,然而她那专心致志的、又好像有些许高傲的眼光却和方才一样紧盯着我,除此以外,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描述她。
我告诉了她马斯诺包耶夫的姓名,还顺便说了多亏他的帮助,我才把她从布勃诺娃那里抢救出来,还说布勃诺娃打心眼儿里怕他。她可能又想起了过去,两个小脸蛋顿时涨得一片绯红。
我赶快安慰她,叫她放心。她不言语了。用她那滚烫的小手握着我的手,可突然间似乎顿悟地又把我的手甩开了。我猜想,“她不应该真的对我这么反感。”或许这是她惯用的做法而已,或许……或许就是这苦命的孩子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因此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博得她的信任。
我在规定的时间出去买药,顺便去了一趟我认识的一家小饭馆,我有时候就在那家饭馆吃饭,那里也信得过我,让我赊钱。这一回我拿了个饭盒出来,在小饭馆里要了一碗鸡汤给叶玲娜,然而她却不喝,我也只好将那汤放在火炉上温着。
让她吃完药之后,我就坐下来干自己的工作。可我不经意地抬头瞧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也微抬着头十分用心地瞧我写文章呢。我假装没有对她留意。
最后她终于进入梦乡,而且睡得相当沉静。让我十分欣慰的是,她在梦中既没有胡言乱语,也没有疼得哼出声来。我禁不住陷入了沉思中:娜塔莎肯定怀疑我究竟怎么了,我今天没有去看她不仅会导致她因此而生气,更有可能我在这种她最渴望我能在的时候居然不关心她,让她十分难过。说不定这时候,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正困扰着她,要我帮她解决一些麻烦事,而我却不在她的身边,就像故意回避似的。
安娜·安德烈芙娜那里更是一件麻烦事,我真想不出用什么借口才能搪塞过去。我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半天,突然打定主意先上这两个地方去一趟。我只离开一会儿,顶多不过两个钟头,叶玲娜睡得正香,不会知道我出门的。我蹿了起来,一边套上大衣,一边抓起帽子,正打算出门,叶玲娜忽然叫我过去。我感到奇怪:难道她是装睡?
我还得交代几句:尽管叶玲娜装作不屑于搭理的样子,但是她常常喊我,一有什么迷惑不解的事就一定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这恰好说明她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却截然相反,这情形真让我打心眼里开心。
“您要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到她身边时她问。她的问题总是突如其来,搞得我措手不及。甚至这一回,我都没有在短时间内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方才您跟您的朋友说,要把我送到一个人的家里。我哪儿也不去。”
我弯下腰去看她:寒热病的复发再次使她全身滚烫。我叫她尽管放心;并打了保票,我哪儿都不让她去,如果她选择和我待在一起。我边说边脱下外套,摘下帽子。就像这样留下她一个人,我真放心不下。
“不用了,你要走就走吧!”她明白我不打算出去了,便说:“我现在想睡了,而且一会儿就能睡着。”
“你一个人怎么行……”我犹犹豫豫地说,“不过,两个小时以后我就又在这儿了。”
“好啦,你走吧。要不然,如果我病上一年,难道您就一年都不出去了吗?”她说罢,试着微微地一笑,可瞅我的眼神还是怪兮兮的,好像和她心中激起的美好情感十分矛盾。苦命的孩子!虽然她生性自我封闭,而且分明很固执,但她那颗仁爱而细腻的心,却不时外露。
我先是匆匆跑去看望安娜·安德烈芙娜。她在急不可耐地等我,也像患了寒热病似的,一见到我就发了一通怨气;她自己也处在可怕的焦虑之中:尼古拉·希尔戈伊奇一吃完午饭就走了,可到底上哪儿去了却不得而知。我估计一定是老太太熬不住,按照老习惯,拐弯抹角地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话又说回来,她倒是对此直言不讳,她说,要是不和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就实在太难熬了。但是尼古拉·希尔戈伊奇的脸色,用她的原话,就是阴得发黑,一直不吭声,“他一句话也不说,连我的问题也不回答,”吃过午饭他抬脚就走了。安娜·安德烈芙娜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怕得简直发抖,并请求我和她待在一起,直到尼古拉·希尔戈伊奇回来。我找了个托辞,并且很坚决地对她说,说不准明天我也来不了,现在我之所以跑来找她,为的就是事先把这件事告诉她。这回我们争执了起来。她泪流满面,言辞激烈而又伤心欲绝地责怪我,直到我已经走到门口才又猛地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两手也使劲地箍着我,恳求我千万别跟这“死老太婆”一般见识,她说的话也不要往心里去。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遇到娜塔莎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说来也怪,和昨天或以往几次相比,她对我的来访并没有显出应有的兴奋。好像我做了什么让她扫兴的事,得罪了她。我问:“阿辽沙今天来过没有?”她说:“当然来了,可只待了一会儿。他说今天晚上再来。”她加了一句,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什么事。
“昨晚也来了吗?”
“不。他有事。”她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喂,怎么样,文尼亚,你的情况顺利吗?”
我发觉不知为什么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毫无疑问她心境烦躁。
当她注意到我正端详她、打量她时,便急促而又略带愤怒地瞪了我一眼,她这一眼可真够毒辣,好像用目光就能把我浑身灼伤。“她又遭受了不幸。”我猜想,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因为她提到了我的情况,我就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叶玲娜的事。这个故事让她很着迷,甚至让她大感惊诧。
“上帝呀!你居然让这个生病的孩子一个人待在家里,——她病得那么厉害。”她喊了起来。
我告诉她,要不是怕她不高兴,我今天就不会来看她了,说不定她有什么事要我帮点忙呢。
“要说帮忙,”她一面寻思着,一面自言自语地唠叨,“倒是有点事要托你帮一下,文尼亚,但是,还是下回吧。你去看望过我的父母吗?”
我把整个经过跟她讲了一遍。
“是这样的,只有上帝晓得父亲听到这消息会有什么反应,话又说回来,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问,“这可是急转直下呀!”
“谁知道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上回你说他会到我这儿来看我。看看,文尼亚,如果可能的话,明天你到我这儿来一趟吧。我会告诉你点什么也没准……我老是打扰你,实在很抱歉,现在你还是赶快回去侍候你的小客人吧。你出门到现在大概有两个小时了吧。”
“有两个小时了。再见吧,娜塔莎。对了,阿辽沙来你这儿时你怎么样?”
“阿辽沙吗,没怎么……你对别的兴趣简直让人受不了。”
“再见,我的朋友。”
“再见。”她多少有些随意地向我伸出手来,我们最后一次握别的时候,她扭过头去,躲开了我的目光。我有点诧异地离开了她。但回过头来一想,她的确有不少事要好好想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明天她准会先开口,一五一十全告诉我。
我闷闷不乐地走回家,一进屋门我便吃惊地看到叶玲娜陷坐在长沙发里,头低垂着,似乎在深深地沉思,天已经黑了。她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似乎思绪飘得很远。我走近她,她正悄声地自言自语。“该不是说胡话吧?”我暗想。
“叶玲娜,我的孩子,出什么事了?”我坐在她身边,一只手拥着她,问道。
“我想我该走了……我最好还是回到她那儿去。”她嘀咕着,仍没有抬头。
“上哪儿去?回谁那儿去?”我十分不解地问。
“她,布勃诺娃。她老说我欠着她不少钱,是她掏钱给我妈妈下的葬……我不忍心让她把妈妈说得那么难听,我靠给她家做工挣钱来还债……还清后我就自动地离开她那儿。而这会儿我还是得再回去。”
“你冷静点儿,叶玲娜,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做,”我急忙说,“她会把你整得很惨,你会毁在她手里的……”
“随她去吧,让她摧残我吧,”叶玲娜愤慨地接口道:“我并不是第一个:即便有人比我少遭一点罪,可本质上也是受难。这话是街头上一个讨饭的婆子说给我听的。我贫穷,我宁可就这样贫穷下去。贫穷一世,我妈妈在要咽气的时候一再告诫我。我想做活……我不要穿这样的衣服……”
“我明天就去买,换一件别的样子的。我再拿些书来给你看。就住在这里吧。只要你自己不喜欢,我绝不会让你去别人那的,别着急……”
“我想去做女佣。”
“好吧,好吧!但你要先冷静下来,先躺着休息一会吧。”
但是这不幸的女孩泪流满面,到后来便号啕大哭。我面对她手足无措;我弄了些水来,浸湿了她的鬓角和头。终于她筋疲力尽地卧在沙发上,寒热病又上来了。我把能保暖的东西都盖在她身上,她才睡着了,但睡得不沉,老是打着寒噤,从梦中惊醒。尽管今天我没走很多路,但仍感到筋疲力尽,因此打算早些上床。我心焦气躁。我隐隐预料到:这女孩将少不了让我操心。然而最让我不能安心的是娜塔莎和她的近况。不管怎么说,在这之前,很少有如此糟糕的夜让我这样委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