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剑童
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村里上了岁数的人都说,几十年不遇的大冷天。那时我家养了两只芦花鸡,一家人的油盐酱醋,全靠这两只老母鸡的瘦P股。父母把这两只鸡视若银行,拿它们比对儿女还上心。
一天晚上,一家人刚睡下不久,突然鸡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吱呦吱呦”的叫声。不好!父母立时意识到,八成是“那东西”来了。我知道,父母口里的“那东西”一向是野狐的代名词。我们这里地处深山,常有狐狸出没,农产的鸡鸭什么的被狐狸拉去的事时有发生。要是家里的银行被偷走了,那还了得。父亲立即爬起来,光着脚跑出去,可还是晚了一步,一只老母鸡不见了,另一只站在鸡窝里扑棱着翅膀,瑟瑟发抖。父亲心疼极了,赶紧把剩下的一只老母鸡抱进屋里。
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东西偷顺了腿,肯定还会来,逮着它换钱使。父亲恨恨地说。
第二天晚上,父亲将老母鸡放进鸡窝,并将鸡窝前门打开,在后面开了个小洞,将楇(北方一种用来捕捉老鼠和狐狸用的小型器械)放在后面的洞口。父亲这么安排是有用意的。狐狸这东西很狡猾,它一般不从鸡窝正门进去,喜欢走小门。父亲说,等着瞧好戏吧。
晚上,月光皎洁,院子里清凉凉的,一览无余。我和父亲披着衣服,悄悄趴在窗户前,隔着窗棂朝外张望。大约十一点钟,鸡窝那边突然传出扑通扑通的闷响,父亲惊喜地说,逮着了!爷俩赶紧出去捡猎物。
月光下,我看到,一只大狐狸被楇卡住了一条腿,正拼命挣扎。见有人来,狐狸急了,越发拼命挣扎。父亲小心地抓住狐狸连楇一起拿进屋里。油灯下,只见这只狐狸的皮毛火红火红的,是少见的红狐狸。脖子底下有一撮呈三角状的白毛,肚子下的乳房鼓鼓的。狐狸惊恐地盯着父亲。
听父亲说过,冬天的狐狸皮最值钱,特别是红狐狸,少说一只也得换个四五十块钱,足够我一年的学费了。还有,父亲早就许诺过我,等有了钱给我买一块羡慕已久的七彩五香橡皮,那该有多美。说到五香橡皮,一股浓郁的清香顿时从心底泛起,久久荡漾在鼻孔里,挥之不去。可这种橡皮很贵的,全村只有赵鹏有一块,而他爸爸在城里当官。
我很欣喜地看着父亲,却发现父亲的脸色很凝重。父亲平静地说,放了吧。什么?放了?为什么?不!我以为听错了,忙阻止。
你看它的奶子鼓胀得厉害,肯定是一只正在喂奶的母狐狸,必须得放!父亲坚决地说。
我很失望,哎,不仅到手的橡皮没了,连学费也没了着落。可面对父亲坚定的目光,我也无可奈何,闭紧了嘴巴。
只是一条前腿断了,得包扎一下。父亲说着,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条,又掏了一把锅门灰,撒在狐狸的那条腿上,小心翼翼地包扎好,这才拿到院子里放了。那狐狸似乎很吃惊,瘸着腿,跑了两步,又转身停住了,举起另一条前腿,上下拜了三拜,这才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墙那边。母狐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莫非这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之后不久,村里搞大寨田,劈土造地,父亲只顾闷头刨土,结果被一块巨大的石块砸伤了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是没有鸡鸭什么的补一补,好得更慢,二百天不会好。母亲想把那只老母鸡给宰了,被父亲阻止住了。这可把母亲愁坏了:到哪里去弄点好吃的给父亲补身子?一家人束手无策,愁眉不展。
晚上,一场罕见的大雪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早晨母亲一开门,突然觉得脚下踩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一看是一只山鸡,已经死了。这是哪来的?母亲很纳闷,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地上有两排凌乱的脚印,奇怪的是每排只有三只脚印。
会是什么东西?父亲下不了炕,根据母亲的描述,父亲猜测说,八成是那只放生的母狐所为。
母亲半天无语。我心里一阵窃喜,这下父亲有好东西补了,而我也可以跟着喝碗野鸡汤。
隔了一天晚上,刚吃过晚饭,院子里突然轻微地响了一下。隔着窗棂,我看到,果然是那只脖子底下有一撮白毛的红狐狸,瘸着腿,往地上放下什么东西后,张望了一会儿,这才往前一哈一哈地走了。
我正要出去,被父亲一把拉住,不要惊动它。
此后,每隔三五天,这只瘸狐就会送来一只野鸡、野兔什么的,直到父亲痊愈。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踪影。
父亲感激万分,嘱咐我们一家人以后不管是谁拿到红狐狸都不要伤害它,必须放生。
转眼到了第二年冬天,父亲正在家里吃饭,听来串门的邻居说,八爷昨晚逮住一只红狐狸,那狐狸的脖子底下有一撮三角形的白毛,还瘸了一条前腿。父亲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肯定是它!当啷一声,撂下碗就朝八爷家跑去。
果然是它。只见那只瘸狐正惊恐、绝望地在八爷家的鸡笼子里跑来跑去。看到父亲,瘸狐的眼睛里露出一阵惊喜,旋即流出两行眼泪。
父亲怜惜地蹲下身子。请求八爷放了这只瘸狐,不料八爷怎么也不肯。父亲知道,八爷的老伴病了正急等着用钱。父亲没办法,提出用三十元钱买,八爷吸了半天烟,这才点头答应了。父亲把母亲准备给父亲买棉鞋的钱一分不剩地拿出来,又跑了几家借钱,这才从八爷手里救下这瘸狐。
父亲将瘸狐带到村头,瘸狐举起一条前腿,朝空中拜了三拜,眼角里涌出两行眼泪,这才缓缓转过身,消失在那片密林里去了。
从此,便没有了这只瘸狐的消息。
几年后,父亲无疾而终。
父亲下葬的时候,好端端的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雪。
吃过晚饭,我和哥来坟地守坟,猛然发现,在父亲的坟前,赫然趴着一只浑身覆满雪的狐狸,只是那狐狸的身体已经僵硬。我们从脖子下的那撮三角形的白毛和一条受伤的前腿判断,这正是父亲两次放生的那只瘸狐。我愈发诧异,这真是一只有灵性的狐狸。它是陪父亲来了。这样想着,我的眼泪止不住簌簌流下来。
我在一旁挖了个坑,将瘸狐葬了进去。
一连数日的悲伤和困乏,让我再也支撑不下,葬下瘸狐之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蒙眬中看到父亲正和一对白发老人大雪天坐在雪地里,一边说笑一边开怀对饮。那老妪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一旁,几个身穿红衣服的少女在殷勤地端茶送水。
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惊喜地喊了一声爹—突然,父亲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我急得恸哭起来。四弟,怎么啦?怎么啦?哥哥把我推醒,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遍地是皑皑的白雪。我恍然大悟,刚才是一场梦。我想把这个奇怪的梦告诉家人,但我没有说,一直保守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