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
丁有大60多岁了,一副犟牛脾气。
他的独生子丁继宗,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里跑业务,后来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几经拓展,这些年已经赚了数百万身家,还娶了一个城市女人。乡亲羡慕他家祖坟风水好,儿子本领大,不过也有人暗暗撅嘴,说儿子不孝顺-他一家子在城里风流快活,把爹孤零零地丢在乡下。
其实,丁有大自己不肯上城,他心里有两个疙瘩:一是儿媳太新潮,看不惯她穿的超短裙、低胸衫,再有,跟她聊天驴唇不对马嘴;二是他要是上了城,家里的黄牛咋办?他啥都丢得开,唯独这头黄牛与他朝夕相处,鼻息相闻,一日也不能分离。
遭人诟病,儿子生气地对爹说,您不肯跟我上城,分明要陷我于不孝。他后来请了一辆大卡车,把爹连人带牛搬到城里去。
黄牛高大壮实,双肩如峰,项颈粗大,两角尖利,是犁田的好手。丁有大衣食无忧,早就不种田了,但一直养着这一头黄牛,每天赶牛去田头吃草,下池塘喝水、洗澡,农忙时节帮乡亲邻里拖拖耙、拉拉车。他说世上最苦最累的生灵是牛,他自己也是牛命,打滚了大半辈子,现在有清福享,这头黄牛也该享一份。
黄牛拴在小别墅后花园里的一棵槐树下,和儿子的小汽车各占一个位置。黄牛可能不习惯新环境,烦躁不安,绕着槐树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张嘴长“哞”一声,有小区的小朋友来看新鲜,围着它指手画脚,哈哈大笑,还要骑上去玩玩。丁有大直摇头,做出一个赶鸭子似的姿势,把他们撵出院子去。
清晨时分,丁有大牵着黄牛走出了小区-遛牛。这是新城区,道路并不拥挤,往北走不到一里路便是郊外。丁有大背着手,牵着牛绳,黄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没有草,没有蝴蝶和蜻蜓,没有蛇和青蛙,牛蹄踏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咯咯作响。有很多人遛狗,斑点狗、狮子狗、牧羊狗,样子都很高贵,比乡下的黄狗漂亮多了。有一个容貌妩媚、衣着时尚的少妇牵着一条牛高马大的狼狗走过来,相遇那一刻,狼狗突然停下来凶巴巴地对着黄牛狂吠,黄牛愣了一下,随即左右摇晃利角,鼻孔喷气,长“哞”一声。狼狗后退两步,盯着黄牛,不敢再吠。少妇狠狠地瞪了丁有大一眼,拉着狼狗撤退,丁有大呵呵一笑,一扯牛绳,边走边哼小曲。
郊区有草,黄牛放慢了脚步,低头津津有味地一路啃过去,丁有大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刚上城的时候,儿子联系好几个菜农,叫他们每天送菜叶、番薯上门,作为牛粮,但丁有大认为牛改不了吃草,坚持每天出门遛牛,来回走几里路,好让它吃草。
晚上,丁有大不会和儿媳争电视频道,他习惯早睡早起,睡之前一定要和黄牛闲聊几句。黄牛横卧在院子里反刍,他蹲在它身旁,手握一把大葵扇,在牛身上挠来挠去,他口中喃喃地说:“看你不用犁田拉车,赘肉都长出来了,不过你也老了,也该歇一下!你想不想村子里的伙伴?还有村后的那口水塘、那片草……春耕开始了,村子里忙啦!”
这时,儿子开车回来,他摇摇晃晃地踱过来,满口酒气,蹲在黄牛身边叫一声爹。他应了一声,说:“你有时间要多陪一下媳妇,她总是一个人闷在家。”
儿子“嗯”一声,像打酒嗝一样。
他又说:“做人不能忘本啊!你在外面再怎样花天酒地,都别忘了你是农民的娃,做什么事都要凭良心……”
儿子又“嗯”一声。
他又指着黄牛说:“它对你有恩,你晓得吗?那年你娘死了,你要上大学,它娘刚产下它,为了缴你的学费,把它娘卖了,它奶都有没得吃,奶都没得吃……”
儿子又“嗯”一声。
有一天,管理处的人来敲门,说有住户投诉牛粪熏人,有碍小区美化,丁有大嗫嚅着嘴不知如何回答,他儿子发着火说:“他们家养的狗怎么处理?狗拉的屎到处都是……”管理处的人愣了一下,小声说:“狗粪没牛粪那么大!”
又有一天,市园林局的人打来电话,叫儿子拿钱去领爹。原来,新城区刚建成一个公园,里面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丁有大每天都牵黄牛去啃,把平平整整的草地啃成瘌痢头一样……
丁有大坚决要回老家,儿子最终拗不过他。临走时他牵着黄牛,说:“娃!你的孝心爹心里晓得,甭管别人说什么闲话!你有空就常回去,给你娘上上坟……”
儿子的眼眶隐约有点潮润,说:“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