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胜
不知道这对幼鸟的名字,他只是觉得它们伶俐、可爱,就从市场买回家了。他对饲养什么向来外行,对迷恋养猫养狗的人向来歧视,但这次他管束不住自己,买回两只小鸟。所以他不关心它们的名字,他把它们叫做鸟,这就足够了。他想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缘分吧,他也许和这两只鸟有缘,从买到它们开始,它们的命运便和他有关了。
他喂它们一种白色的肉虫子,看到它们啄食时扑棱翅膀的动作,他知道他的想法很合它们的心思。他们相处得很好。
他是个毫无名气的画家。他租住的房子就是他的画室。他兼做一个小小的画廊,一些知名的、不知名的画作就胡乱挂在住所的墙壁上,画作上蒙着灰尘和他喷吐出来的香烟焦油。自己的画少有买主,画廊近来生意惨淡,朝不保夕,他的心情时好时坏。没有什么客人光顾时,他就兀坐空想,好像称心的生意是可以静静想出来的一样。
这对儿小鸟很懂得他的心思,它们很快和他混熟了。看着它们长大,彼此恩爱,他很快乐。有时候他把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它们就在屋子里散步。它们心情好的时候,会趴在他的头发里,好像他的蓬乱的头发是它们记忆里的鸟巢。他喜欢看它们彼此用喙亲热地帮对方剔牙--当然,它们哪里有牙呢,他只是觉得是在剔牙吧,它们互相啄食对方嘴角的肉虫残尸而已。晚上,看它们相互依偎睡在一起,他心里会缓缓地生出一丝丝温暖。
他喜欢听老歌,那些老歌和他对友情和爱情的记忆一样古老了。它们慢慢也习惯了他的爱好,听着节奏感很强的前奏,它们会配合着摇头顾盼,好像两只小皮影道具,温婉可爱。
他去海边画他最爱的渔船时,他就把两只鸟带着,看它们在笼子里亲昵,他画船,而且只画破船,因为它们是经过大风大浪洗礼过的,遍体鳞伤,散发出垂死的味道,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和这些破船一样……
这天早晨,他接到一个电话,他得去谈生意啦,一个朋友说,一个地产商要买他手里的几张画,这几张画目前的市场价格应该在十几万元左右。他知道,地产商对于钱的感觉,类似他对面巾纸的感觉一样。他对自己说:把刀磨快些,下手别轻了,狠宰一次吧!他知道应该狠狠地挥刀,但是,究竟狠到什么程度,他不知道。
将画作整理包装,又带上了十多幅自己画的破船系列,离开家,直奔机场。安检、托运画作、登机,心跳慢慢正常后,他忽然想起这对儿鸟情侣,它们在笼子里,而笼子里的虫子没有几条了。这可怎么办呢?飞机已经滑行了,他无法高喊他要下机--这不是出租车,想下就下。
好在如果生意谈得顺利,他最多隔天就可以回来--朋友这么说的。
到达目的地后,他感觉一切都不顺利。
先是他的托运的画作几乎丢失,最后他威胁机场他要找媒体介入,他们才羞羞答答把画作给他。他叫了辆出租车司机看起来很老实厚道,结果司机还是绕来绕去,他还是顺便游览了几乎整个城市。最后他花了一百多元的车费,才逃离出租车。
他是个相信命运暗示的人,他预感此行不顺利。
朋友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及时露面,朋友说地产商临时有事,要等两天。这让他心情很糟糕。他在一家小宾馆住下,本以为隔天就可以回家的,他就没带多少钱。他不得不每天吃速食面,吃得他全身都软乎乎的。到了第三天,他已经焦躁不安。四天后,地产商才和他见面。地产商想和他握手时,他拒绝了,他冷漠地说,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谈生意吧。此时他已经头昏眼花、神情恍惚、心情坏到极点。地产商看画面无表情,当看到他的船时,地产商的眼睛忽然闪闪发光了:“我只要这些!”地产商说他原来也是画画的,后来越画越穷,就经商了。
好像冰封的河面上拂过一丝暖风,他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难得有人喜欢自己画的破船啊。
地产商提到的条件他都爽快地答应了,地产商出价10万买下他十幅画,但是只先付百分之二十的钱,余下的一个月后在付清。他把画作以及画作保真书面证明都一股脑给了对方。
转天,他从提款机提出些现金,证明了地产商给他的2万元确实到账了。他给了朋友1万元酬金,然后请他狂吃一顿鸡鸭鱼肉。他的吃相一定让朋友震惊了,后来他还在吃,朋友则在一旁惊讶地欣赏他的吃相。他无意间看到朋友的脸上慢慢泛出羞愧。朋友又塞给他5千元钱。
他心里想着他的小鸟,他得赶快回家,说不定它们已经被饿死了呢!
他是坐着班机回家的,到家时,天已经灰亮,街道上走动的人也多起来了。
他右手哆嗦着掏出钥匙,探寻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拧开,用力推门,然后扔下手里所有的东西,直奔鸟笼,打开鸟笼附近的壁灯,观看鸟的情况。
一只鸟还蔫蔫地站立着,羽毛散落如落叶:一只鸟已经仰面朝天,僵硬地躺着了。再仔细看,躺着的小鸟血肉模糊,内脏都凝固在身体外边了,而站立的那只鸟,正好奇地转动黑黑的小眼睛,不住地打量他。他明白了!
它把它吃掉了,它死了,它活下来了!
他忽然觉得这只活下来的鸟是那么令人恶心!他胃口痉挛,毫无克制地在活鸟面前呕吐起来,然后,他愤怒地打开鸟笼,掏出活鸟,走到窗前,推开窗扇,把它当烟头一样狠狠甩了出去。
然后,他爱怜地把死鸟托在手心,用手一点点挖开花盆里干燥的土,把它深埋起来。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嘭嘭”的什么东西撞击玻璃的声音,转头看,原来是那只活鸟在撞击玻璃,它又回来啦!它一定贪恋这里有吃有喝的温饱生活!他的心变得冰冷坚硬,耳边是继续的“嘭嘭”撞击玻璃的声音,他远离了窗子,“嘭嘭”的声音也随之遥远、模糊、微弱……
他用冷水洗脸,洗去脸上的灰尘和眼泪,他身心疲惫,倒在了沙发上……
恍惚间,他听见了什么声音,醒了,便看见花盆里,一只老鼠正在吃鸟儿。
“咔嚓咔嚓……”
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物业管理上门送老鼠药,被他不耐烦地拒绝了。他腾身而起的瞬间,那只老鼠闪电般逃窜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忽然想起那只活着的小鸟,急忙走向窗户。玻璃上,早已留下一丝淡淡的鲜红的血痕,低头再看,那只鸟躺在窗户外的水泥台上,脖子硬硬的。他急忙打开窗户,拾起小鸟,用手指拨动它的小脑袋--毫无活着的迹象,它大概因为撞玻璃扭断了脖子,死掉了。
他把两只鸟葬在了一起--它们根本舍不得分开啊。然后,他把鸟笼拆开,罩在花盆上--他不想小鸟们再被老鼠吃了。
转天,他把老鼠药撒在屋子各个角落……
然后,他百无聊赖地在家等待一个电话,他相信,他的朋友会打来电话的。
甚至连电话内容他都猜想清楚了,朋友会说,糟糕,那个房地产商已经宣布破产了!欠你的钱要等些日子付清了……这样的事情以前经常发生的。
电话终于等到了,是朋友打来的。
“地产商破产了吧?”他冷冷地说。
“破产?为什么要破产啊?地产商告诉我,他要代理你的画作,只是提出个要求,希望你的画作,颜色不要那么灰暗、绝望……”
他的心忽然被无形的大手攥紧了,他缓缓走到镜子前,打量着自己苍白、冷酷的面孔,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是如此陌生、可怜。
后来的一周,他完成了一幅画,画面上是那两只鸟,一只已经死亡,一只伤心地站立一旁,眼神悲伤。而一只人类的大手,正伸向那只悲伤的小鸟,大手筋肉绷紧,充满杀机……
最后,他割破手指,为那只死鸟涂上了殷红的颜色……
他为这幅画起名叫《鸟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