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
只有我和二嘎走在村口的路上,再过一条河,二嘎就到新家了。那一年的雪真大,少年的眼里,只有苍茫。落叶乱飞,如无家可归的鸟。
再过两天就过春节了,患病的父亲,非得让我给大队书记送礼去。我的父亲,方圆十里八里闻名,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至今我还记得他戴着纸糊的帽子游街的情形。父亲之所以要把二嘎送给大队书记,现在想来,可能是为了来年不再游街,或者说少游两次街。二嘎不想走,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我使劲地拉扯它。作为一头公羊,二嘎正处在精力旺盛的阶段,但我敢保证,二嘎绝对是羊中的处男。曾有一次,村东头会计家的翠花想勾引它,被它用两只角顶了回去。我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那时二嘎都是我放牧的,不论村里还是村外,见到翠花这类母羊,我们家的二嘎,从来都是目不斜视。
有一次父亲说,等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把二嘎卖了,给我缴学费。我不忍,心想,那我就永远不上学。后来,有人给二姐说媒,父亲又说,等二姐出嫁,就把二嘎卖了,买嫁妆。
可以这么说,二嘎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当,是一家人的希望。
父亲把羊从圈里牵出来的时候,问我,知道怎样把这头羊送出去吗?我摇摇头。父亲骂我一声笨蛋。他说,你把它牵到大队书记家,拴他院子里就行了。我说,大队书记要是不要呢?
不要?不要就不是大队书记了。父亲很了解人家似的。
风越刮越大,过小木桥的时候,二嘎说什么也不走。
雪落在它的身上,仿佛添了许多膘。好不容易走到大队书记家,书记正在屋子里烤火。我把绳子递给他,他什么也没说,接住了。
我跑了,跑得很快,快过一阵风。雪更大了,漫天的飞雪中,没有人知道,一个少年的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给人送礼。我想象不出二嘎到了大队书记家是什么样子,我甚至想到,大队书记会把它杀了,因为,一转眼就该过年了,正是杀猪宰羊的时候。
一身风雪地回到家,父亲一把将我搂到怀里问:“送到了?”
我点了点头,有些恍恍惚惚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队书记拿着一把刀,白白的,像一道光,很亮,足以刺瞎眼睛。那把刀子把空气划得吱吱响。二嘎眼里流着泪,它的蹄子突然腾空而起,一下子踢灭了大队书记手里的那道白光,我听到它咩咩地叫着。后来,我就是被咩咩咩的叫声给惊醒的。我睁开眼,不知何时,二嘎回来了,它的头艰难地插在门缝里,头顶上的角,断了。父亲把门打开,只见二嘎一身雪花站在家门口,它的身后,还跟着一头羊,不知谁家的。
我们正愁谁家丢羊的时候,天还没亮,大队书记就擂门了。他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快开门!狗日的,安的什么心?说是给我送礼,礼没到手,倒把我们家的小母羊给勾走了!”我父亲忙开门问怎么回事,大队书记骂骂咧咧地说开了:“昨晚天黑,我也没在意,就把你们家的公羊和我们家的小母羊关在一起,谁知,这小狗日的竟有本事把我们家的羊给勾上了,趁我院门没关紧,跑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跑你家来。你看看,这还了得,竟然连夜私奔。”大队书记一边说,一边冲到羊圈里,把那头小母羊牵走了。父亲嗫嚅道:“书记,天黑我把二嘎再送给你。”
“别再蒙我了,你这羊作风有问题,磕三个头俺也不敢要!”书记气呼呼地走了。
那一年,二嘎到底没有送出去。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春节过后,父亲又被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游街。他的身后跟着二嘎。二嘎的两只羊角,也糊了两顶纸帽子,上书三个醒目黑字:流氓犯。
这没有冤枉二嘎,因为,大队书记家的那只小母羊,开春后就怀上了,后来,生了两头小羊。这等于说,那一年过春节,我们家还是给大队书记送了礼,不是一头羊,而是两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