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他熟稔地从树干上滑下,钻进洞穴。他用两块石头互相撞击,笨拙地燃起一摊火。是清晨,火苗照亮着红色的洞壁,险些烧到他的草裙。他匍匐在洞口,眼睛瞪得雪亮。忽然他打起兴奋的忽哨,石斧陡然划一道凶狠的弧线,准确击中一只野羊的头颅。野羊惊恐地翻一个跟头,狂奔而去。他爬起,拾起石斧,紧紧追随。他一边跑,一边把石斧在一块很小的石头上反复打磨。他试图在石斧上,磨出一个锋利的刃。
他追出森林,眼前的城池豁然开朗。野羊一蹦一跳,闪进森严的大殿。这时石斧变成铜斧,闪烁着耀眼的黄澄光芒。大殿里香气氤氲,歌舞撩人。有人身穿花丽的长衫,将一张地图缓缓展开。突然匕首闪现,长衫人扔掉地图,手持匕首扑向威严的帝王。大殿中乱作一团,叫喊声乱成一片。野羊乘机再翻一个跟头,逃出大殿。他无声地追出去。手中的铜斧,已经幻为锋利的宝剑。
野羊在繁华的城邑中狂奔,他加快脚下的步子,穷追不舍。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追赶这只羊,好像追赶和屠杀的本身,已经成为全部。不断有身披铠甲的武士从他的身边经过,不断有逃荒的农民发出悲怆的哭声。远处有一队人马杀过去,又有一队人马杀过去。到处是鲜血和火光,哭喊和饥饿,硝烟和瘟疫,起义和镇压。他的宝剑优雅地飞出,再一次击中野羊的头颅。野羊回头看他一眼,抖动粉色的唇。他知道羊笑了。
他行走如飞,可是他追不上那只羊。他和羊穿越城市,把诗歌和瓷器留在身后。他们来到草原,到处绿草如茵。可是芳草和鲜花很快被疯狂践踏,野兔和狐狸仓皇逃离。他知道这是天下最精良的部队。他们有着强壮的兵卒和战马,有着杀伤力极强的弓箭和长矛。他们有一位目空一切的强大首领,他们有一统天下的豪迈和雄心。他们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一面旗帜飘起来了,半空中,忽啦啦响。
野羊不断回头,却从来不曾停下。好几次他手中的长矛几乎刺中羊的身体,到最后,却总是被它灵巧地闪躲。野羊将他带到海边,那里的战船已经燃烧。炮弹像冰雹般落下,击起白色的海水和红色的火焰。惨叫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那是壮烈和绝望的调子。头插羽毛的将士面目狰狞,拳头紧握。他停下,端起枪,瞄准野羊,扣响扳机。羊警惕地跳跃,再一次冲进繁华的都市。
正午,太阳悬挂天空,就像红色的剪纸。一辆电车从城市中心驶过,将影子扔上正在搭建的脚手架。城市是红色的海洋,动荡并且狂热。雄壮的歌声在城市上空轰鸣,震落毫不设防的云雀。然后城市归于平静,所有人都在反思和感叹。再然后,城市又一次变得狂热,人们疯狂地涌上大街,夸张地释放心中的压抑和苦闷。
沙漠里有蘑菇云升起,天空中有飞机掠过。蹴鞠变成足球,球场上山呼海啸;旗袍变成迷你裙,所有的道德都被推倒重来。汽车就像甲虫,楼房好似森林。男人的头发披散至肩,女人的头发五彩斑斓。鸽子们聚集到广场,森林变成荒漠。有人说,诗人仍然活着,诗歌早已身败名裂……
野羊带着他,穿越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广告牌。他的领带飘在身后,像跟住他的一个标签。各种肤色的人聚集到一起,惊恐不安。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切都在解冻,一切都在变质和发霉。天空中飞过一艘奇异的船。他知道,那只船必将抵达遥远。那叫星际殖民,或者叫星际移民。一回事。
似乎到处都是烈焰。一眨眼,又似乎到处都是坚冰。野羊奔向野外,那里有幸存的森林和草原。他再一次用长枪将它瞄准,试图扣响扳机。却发现,那枪,早经变成一根长矛。他将长矛狠狠甩出,长矛软弱无力地飘向野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追赶这只羊,他其实并不需要。好像追赶和屠杀的本身,已经成为终极目的。
世界并没有毁灭。他和羊再一次回到繁华的城邑。身边是金戈铁马,远处是飘扬的战旗。楼房变成茅屋,足球回归蹴鞠。诗人们站立起来,却无力吟诵忧伤的诗歌。野羊敏捷地跨越一个个尸体,幸存的百姓们,换上朴素的粗布衣衫。
野羊逃进宫殿,宫殿威武森严。身着长衫的人还在,他将手中的匕首像标枪般掷向满头是汗的帝王。王移步闪开,一剑挥下。血光闪,长衫人仰天长啸。
黄昏,野羊回头再笑,逃进森林。低头看,长矛幻为铜斧,光泽正在流失。他在丛林中狂奔。他必须用铜斧将野羊杀虐。突然他被绊倒,铜斧扔出很远。扔出很远的铜斧发出清脆的响音,碎成不规则的两半。跑过去看,那不过是两块普通的石头。
夜晚,林中刮起疾风,吹起他破旧的草裙,天空划过流星,扯出暗紫色的尾巴。现在他失去唯一的武器。现在他必须放弃对羊的追杀。可是羊停住了,羊转过身来,羊再一次笑了。羊低下头,冲向他。羊的犄角,恶毒地瞄准他的胸膛。
他终成羊的猎物。他转身逃遁。羊什么时间学会了复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爬上一棵树,才能躲开一次致命的攻击。
他爬上了树。他在连成一片的树间不停跳跃,如履平川。他摸摸自己的脸,那上面,长满密密匝匝的长毛。
他并不惊慌,只剩下痛苦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