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仡
当黄昏来临的时候,他来到这座山林边,脸上挂着超脱的微笑。
这就是黄昏么?这是一种最灿烂、最成熟、也最接近消亡的时刻。玫瑰色的回忆和回光返照的叹息,梦幻朦胧的美和黑暗笼罩下的恐惧,狰狞的山冈,赤裸的岩石,光秃秃的枯树,一切都像他扭曲了的形象,破碎了的灵魂。
他无力地倚靠在一棵大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衣服成了碎片,一条条挂在身上,像一绺绺兽毛,上面洒满了斑斑血迹;一只鞋也跑掉了,乌黑的脚趾像一只熊掌。脸上两条长长的疤痕呈“V”形一直通到下巴颏,下嘴唇裂开一道可怕的缝,白亮的牙齿裸露在外,眉棱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由于缝伤口,一只眼的眼皮缩小了,使一只眼睛变得很大,另一只眼睛却显得极小,眼睛浑浊暗淡,直勾勾地望着一个地方,像是一双狼眼。抠着树皮的两只手,乌黑发亮,指甲长长的,右手缺了一个无名指,像两只爪子。落满灰尘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覆盖着前额,乱蓬蓬的像一个孵小鸡的窝。他的脸瘦削不堪,成为一个倒立的等腰三角形。脸色一道黝黑,一道枯黄,蒙着层层污垢,像一张在地下室里搁久了的旧报纸。
他的脑海里一片苍白,只有大脑皮层中还残存着一些黑色的记忆。这记忆使他恐惧,使他迷茫,更使他徘徊于人与兽之间,忍辱偷生和冒死一拼之间。他甚至幻想自己如果能像狼一样有两排尖利的牙齿多好。特别是人类中的弱者,那些连起码的尊严都无法捍卫的人。
他像狼一样害怕光明,害怕太阳,害怕灯光,甚至有人在黑暗中划一根火柴,他也惊恐得浑身发抖。他喜欢黑暗,喜欢没有灯光的傍晚,深不见底的黑夜,而在煎熬了一个白天后,这一切又重新回到了他面前。
渐渐地,黑夜将蓝天和大地以及他周围的一切都吞噬了。山林寂寥骇人,浓黑的云雾和漆黑的夜色似乎凝成了一块硕大的石头,覆压着这里的一切。哪里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嗥,使他毛骨悚然,打了一个寒战。
他像一只狼一样从兽笼一般的牢笼里蹿了出来,恐惧地蹿向这人与兽的分界岭上,又恐慌地回头看看,又怕戴着红袖章的猎人们发现他。
他挪着发直的腿朝山林深处走去。
树林里变得更加黝黑、深邃。脚底下铺着厚厚的落叶,前后左右不时响起可疑的、令人恐慌的声音,他的头皮阵阵发麻,头发根瑟瑟作响,但饥饿和求生的本能使他很快战胜了恐惧。他伸出那双爪子一般的手,胡乱摘了几颗发青的野果子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酸涩的果汁在他的嘴里变得非常甘甜,绿色的果汁顺着他的有裂缝的下嘴唇缓缓流了下来,直流进他的脖颈里。他搂了一堆枯树叶铺在地上,仰面躺在上面,微阖双目,很快睡了。
他好像很快回到了那些在太阳底下生活的日子,携妻带子漫步在柔软明净的沙滩上,大声呼唤着海的灵魂;平躺在一碧万顷的草地里,大口呼吸着融进了阳光的草香搅拌了的空气。在雪白的实验室里,身穿白大褂,做着各式各样的实验;在明亮的灯光下,写着一篇篇举世瞩目的论文。温柔的妻子给他端来一杯热茶,用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他抓住爱妻的手,她将她姣好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有着难以言喻的惬意……
蓦地,妻子的脸顿时变得毛茸茸的,扎煞着他的脸,他倏然惊醒了,只见一个灰色的、像狗一样的东西正在他头上抓挠着、嗅吻着……
狼!
他猛地跳起来,那狼吃了一惊,后退几步,用蓝幽幽的眼睛盯着他,龇了龇白森森的牙齿,返身朝山林深处跑去,长长的尾巴拖得枯枝败叶瑟瑟作响。
他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躺下了,站在一块山崖上,望着幽黑渺茫的远方--
上哪儿去?这世界全是兽的世界、恐怖的世界:人的恐怖、兽的恐怖。谁要是想活得安宁,就要制造恐怖,让我以外的一切都生活在我所制造的恐怖之中,自我才能有片刻的安宁。可你拿什么来制造恐怖?圆规?直尺?铅笔头吗?用几瓶黑色的墨水来污染这个世界?
他抚摸着浑身上下的道道伤痕,破碎的布条像一根根长长的兽毛,在夜风里飘忽忽地抖动。忽然,两个戴着红袖章的、在他身上制造了无数恐怖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那红色的东西即使在黑夜里也像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着。他们一人手中拿着一根棍棒,手里抖动着一根细长的绳子,步步向他逼近、逼近……
他条件反射般地浑身颤抖起来,双腿如筛糠般地发抖,裸露的门牙上下磕击,咯咯作响。他转身想逃,但双腿像钉在了地上,挪不动半步。他绝望地张大嘴巴,龇了龇裸露的牙齿,喉咙里了发出嘶哑的、像被扼住咽喉般的喔喔声。他求饶般地将嘴巴用力张了张,下巴颏居然一下变长了,嘴巴向前突兀过去。他斜了斜眼睛,感觉到眼睛变成大小不等的两只三角眼。他的爪子一般的双手求饶般地向前举起来……
那两个红袖章举起手中的棍棒朝他头上恶狠狠地砸来。他突地倒在地上,就势用力一滚,手和脚顿时变成了四条腿和爪子,他四脚着地用力一抖,浑身的破布条一下变成长长的狼毛,牙齿白森森地向外龇着。他立刻变成一条强有力的狼,张牙舞爪向俩人扑去。
红袖章吓得扔掉棍棒和绳子,惊慌失措地大声号叫着朝山下狂奔而去。
他快活地摇摇尾巴,冲那两个残害他的人长长地嗥叫了几声,嗅了嗅地上的枯枝败叶,悠闲地朝山林深处走去。
必须使自己变成一条狼,一条强有力的狼,否则,你就永远活不下去。
蓦地,一只野兔惊慌地从他的脚下奔起,但没跑几步就被一丛荆棘挡住了去路。兔子绝望地在他的前爪跟前瑟瑟发抖,惊恐地望着他,只等他一扑抓住,成为一顿晚餐。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只是充满善意地看着它,想起了他的儿子,他的女儿,他对一切美好东西的爱护和尊重,他永远不会伤害一个无辜的生命,尽管他非常需要吃点什么,他很饿。
兔子见他没有扑来,猛然跃起,从他的爪下倏然跳走了。
他咧开长着獠牙的嘴笑了笑,悠闲地在森林中散着步。他有尖锐的牙齿,长长的利爪和能发出骇人之光的蓝幽幽的眼睛。他拥有这里的一切,主宰着这里的一切,他成了真正的山林之王!
人世间要把他绑向法场,给他一颗子弹,击碎他的脑袋,不让他活下去。但兽的世界接纳了他,拥戴着他,他拥有这里的一切。他很满足。也许是哪个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了他生存的机会,生存的权利和环境。他完全可以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自由地遨游了。
突然,他隐隐感到身后有瑟瑟的响声,似乎是他领教了无数次的恐怖又悄悄向他袭来,要再次把他五花大绑捆起来,投入那笼子一般的屋里,不等天明就会砸碎他那颗充满智慧、真理和正义的脑袋!
他猛地回过头,见有几支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他大吃一惊,一种濒临绝望的求生欲望使他立起来呼喊:
“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狼!我不是狼!不是、不是、不是……”
然而,他发出的却是几声凄厉的狼嗥!
“叭!叭!叭……”几声尖厉的枪声过后,他一头栽倒在地,头上身上汩汩地冒着鲜血……黑暗重新笼罩了这里的一切,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是什么东西从他的头上掠过?哦,是那只善良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