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静霆
师傅警告,五步蛇咬了,蛇毒入血,走不出五步即毙倒在地。这可是千万千万要当心的事情啊。我把师傅的警告牢记在心。入了蛇餐馆3年,绝无闪失。总能在乱弹缠成团的毒蛇里,拎到一条毒家伙的七寸,把那厮毒牙往碗边一磕,让乳白色的毒液喷个精光,然后,干净利落剪去蛇头,手一撸,脱了蛇皮,取了蛇胆蛇血。这日邪了,天东边出太阳,西边下雨。餐馆地上的油渍老是要把我滑倒在地。有客要吃五步蛇,老板喊,二狗,有人要吃了,你快上。我觉着这话也邪,有人要吃,我就上,是吃蛇还是吃我?我咕哝着,提了蛇笼,到客人面前。客人哗地从桌边全站起来,如看杂耍。他们起立,我很得意。于是我潇潇洒洒地去抓了蛇的七寸,那蛇滑得很,竟脱了手,再抓,不想被蛇牙叮了一口。看到两滴黑血渗出来,餐桌上的老爷太太小姐全惊叫起来,数上五四三二一的工夫,我就永别这个世界了。也是无奈,情急生智,我的身边放有一把菜刀,我左手捉了菜刀,一刀在餐桌上将右手剁下,餐桌咔嚓分成了两半。红的,绿的,紫的,黄的,烧的,炸的,炖的,满天飞扬。我晕过去了,然后被抬出餐厅,就餐的人逃个精光。
一麻袋蛇扔在地上。如果那些家伙跑出来,跑到街上,还得了?不说那团在袋中蠕动的蛇,就是我未杀死的蛇,哪一条闹腾起来,也够受的。后来,老板说,他们全部吓破了胆,把门关上了,撞上锁。他说,他的餐厅和他性命攸关,就扒着窗子看个究竟。
后来的事全是老板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他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那会儿,我那只砍掉的手,惨白如纸,刀刃上黏着触目惊心的白骨茬。“手”的身后拖着血丝,像飞舞着彩带,竟然在地上爬,去追逐那条已经吓得半死的五步蛇。手爬的样子很像海里的海星,或者像乌贼。因为四指长,拇指短,起初爬得很艰难,再加上断手之痛,刀痕淌血,它一阵一阵痉挛,一瘸一拐地向毒蛇爬过去。五步蛇开始完全被惊呆了,脖颈伸得老长,头立着,不知怎么办好。少顷,我的手和五步蛇都醒过了神,手一跃而起,蛇迂回而逃。手指爬动的声音,像马蹄叩地,淹没了蛇腹下鳞片儿飞动的声音。只听见蛇嘴里丝丝地喘气,绝望而凶残地吐着毒芯。如此往复几个回合之后,蛇竟然爬上了墙。手,无计可施了。它跳不高,跳了一次,撞了墙,摔在地上,苍白的皮上青一块,紫一块。最后,手与蛇僵持了起来。好像开始了一场精神战,蛇望着手,手望着蛇,彼此在角力。终于,那蛇胆虚了,顺着墙又逃,爬到天花板,又爬到了下垂的灯绳上。灯绳不安地荡起来了,在空中画着弧。打秋千的蛇无法控制住乱动的灯绳,况且看到那只孤零零的手已经完全失去血色,无助地趴在了地上,一松气,就落在了地上。
奇迹发生了。
就在五步蛇落地的刹那,我的那只离开了我手臂、失去鲜血的供养、失去我的依靠和指挥的手,突然间,五指一弹,飞跳起来,扑到了蛇的七寸,紧紧抓住,再也不肯放开了。这时候,连门外的人都听见了骨节咔咔的响声和毒蛇在丝丝惨叫,毒蛇拼命摆尾,把身体变成一条皮鞭乱抽乱打,可是没有用。
在另一个房间里,我在疼痛之中惊醒了。
我发现我右手没有了,甚至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拦得住我。我惊呼着:“我的手!我的手!”飞奔入“蛇室”。我看见我的手卡在蛇的七寸的时候,几乎是热泪盈眶了。我并没有机会赞美我的孤军奋战的手的无比果敢与锲而不舍,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左手拎了快刀去帮助右手,准确无误地迅速斩断了蛇头。
我成了胜者?
我哈哈狂笑。我的笑声和哭声没什么两样,最后笑出了眼泪。
我举起我那只没有手的臂,举起了一个干枯的树杈子。我望着像烤猪蹄一样的刚刚用烙铁烙过的伤口,对着分成两半的蛇身只会重复叫骂,“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我骂一句,依旧攥着蛇身的手就用一次力,蛇身就一阵痉挛,蛇头就打一回抖。
蛇真的死了,不动了。
我咣当一声扔了刀。
我那只立了功勋的右手,终于张开了。它似乎很在意自己尸体的姿态,静静地躺在那儿,五指伸得平直,手心的脉络全抻平了。我的左手拿起右手,我徒劳地把手往手臂上对缝儿,缝儿永远也对不严实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指纹曾经是4个圆圆的“斗”和6个“簸箕”,现在,只剩下一个斗和4个簸箕了……这对我真像一场噩梦。
我真遗憾没有把枯手经过古埃及干尸法和现代防腐剂处理,没有把那只手完整地保存下来,没让它成为世上绝无仅有的雕塑艺术品。我也从此失去了四肢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