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我小时候就知道有猎狗、猎鹰、猎雕、猎豹,却从未听说过有猎蟒。到西双版纳插队落户时,开了眼界,世界上竟然还有猎蟒!
猎蟒和猎狗一样,都是人类打猎的助手。
猎手召鲂琅就养着一条猎蟒。这是一条典型的黑尾蟒,碗口般粗,六米多长,杏黄色的身体上布满了深褐色的云状斑纹,国字形的狭长的蛇头上长着一对琥珀色的小眼睛。召鲂琅平时把它养在院子的一个小水坑里,外出打猎,就把它放出来。召鲂琅是在它出壳的第二天就逮着它的,养了十来年了,十分驯良温顺。无论是谁,都可以摸它滑腻腻的身体,它绝不会生气。召鲂琅还给它起了一个挺有诗意的名字:金丝缠。到了森林,无论它走得多远,只要召鲂琅一拍巴掌,它就会迅速回到主人身边来。
猎蟒虽然没有猎狗盯着猎物穷追猛撵的本领,也没有猎鹰凌空飞翔俯冲捉擒的技能,却有它自己独特的狩猎技巧。它会缠在树枝上,纹丝不动,身体的颜色和树枝的颜色十分相似,待麻痹大意的鸟儿栖落下来,便冷不防地将它们一口咬住。它尤其善于捉野兔,机敏的野兔一有风吹草动便钻洞,不论猎狗也好,猎鹰也好,只能望洞兴叹,猎蟒却能跟着钻进洞去,瓮中捉鳖似的将野兔捉住。
有一次,召鲂琅带着它上山打猎,突然遇见一头野牛。受了惊的野牛顶着一对犀利的牛角向召鲂琅冲来,由于距离太近,召鲂琅来不及开枪,只好绕着树跑。野牛受了惊吓是十分可怕的,两只眼睛布满血丝,鼻子里喷着粗气,非要把仇敌捅两个窟窿不可。召鲂琅围着树不知转了多少圈,转得头昏眼花,野牛和他的距离越缩越短,危急之中,他大声喊:“金丝缠,快来救我!金丝缠,快来救我!”话音刚落,头顶一根横枝上“刷”地落下一样东西,正好挡在他和野牛之间。这正是金丝缠!它的蛇尾钩在树枝上,身体倒挂下来,钵斗大的蛇头弯曲竖起,正对着牛,一尺多长的鲜红的蛇信子火焰似的闪动,呼呼有声。野牛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勾紧脖,平举犄角,腾空跃起,向金丝缠撞来。金丝缠像钟摆似的一摇晃,牛角刺了个空,接着,金丝缠把蛇尾一松,整条蛇落在野牛的脖子上,随即把牛脖子紧紧缠住,野牛顿时像戴上了一条笨重的花围巾,奔跳着,吼叫着,脑袋甩得像拨浪鼓。野牛想把“围巾”甩开,可惜“围巾”像打了个死结,怎么也甩不开,不一会儿,壮硕的野牛就被缠得软绵绵地歪倒在地了。
一天早晨,召鲂琅要到镇上去拉种子。我帮他套马,我俩刚把一匹枣红马吆喝进车辕,忙着绑轭套,突然,金丝缠急急忙忙游了过来,好像谁请它坐马车一样,哧溜,顺着车杆就往车上爬。召鲂琅正在忙乎,很不耐烦,捏着金丝缠脖子用力把它推下车去,喝道:“别来捣乱,滚回水坑去!”平时很温顺的金丝缠这会儿不知怎么搞的,变得异常固执。刚被甩下车去,就转过身又爬到枣红马的身上,枣红马吓得嘶嘶惊叫。召鲂琅气坏了,让我从他家搬来一只大竹篓,把金丝缠关了起来。
召鲂琅驾着马车走了,金丝缠在竹篓里像发了疯似的扭动打滚,颠跳挣扎,竭力想要从竹篓里钻出来。开始我以为它淘气一阵,看从竹篓里钻不出来后会慢慢平静下来,就没去理会它。不料它越闹越凶,竹篓像跳舞似的在地上蹦,锋利的篾片上出现了丝丝缕缕的血迹。我有点害怕了,不晓得该不该把它从竹篓里放出来。只好跑去找波农丁,波农丁是曼广弄寨最有经验的老猎人,他兴许有办法让金丝缠安静下来。
我把波农丁带到竹篓旁,把事情原原本本向他叙述了一遍,末了说:“我怀疑它疯了,可能是吃了什么疯药,变成一条疯蟒了。”
波农丁摇摇头说:“蛇是一种灵性极高的动物,尤其大蛇和老蛇,能预感我们人所不知道的事情。有一次,曼康寨出现一条水桶般粗的巨蟒,带着上千条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蛇从山上游出来,结果当天半夜,就发生了山体滑坡,把整个寨子都掩埋了。还有一次,一条大白蛇从洛戛山林区跑到流沙河来,结果第二天,那片林区就发生了特大火灾。”
“你的意思是金丝缠在给我们通报灾难?”“不不,我只是信口胡说的。不过嘛,这条猎蟒如此吵闹折腾,肯定是有原因的,召鲂琅他可能……”
我们正说着,几个小孩从寨外飞奔来报信:召鲂琅驾驶的马车从陡坡上连人带车翻下流沙河了。等我们赶到,召鲂琅早已气绝身亡。
我恍然大悟,大清早金丝缠之所以一反常态钻到马车上来,还爬到枣红马身上,其实是要阻止它的主人驾驶那辆马车出去。遗憾的是,我们读不懂它那套形体语言,以为它是在存心捣乱。看来,大蛇确实具有一种神秘的感应能力。
召鲂琅下葬后,我们才把金丝缠从竹篓里放出来。它浑身是伤,几乎成了一条血蛇,力气也已耗尽,已经奄奄一息了。它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用人给它指路,出了竹篓后,一扭一扭直奔坟山,找到召鲂琅的墓,紧紧缠在墓碑上,再也不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