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树立以德性为体的官德价值体系,是经历了“法先王”传统(五帝传统)的证明。尧、舜楷模,在儒家官德理论中具有特定的地位和强烈的关注。这一关切完全地注入于“圣人模式”来展开其官德在道义论意义中的生发。经过这样的证明,儒家试图建立为政之德的基础性存在,即一种为官德性和责任意识的义务性规定。义务论不是抽象的无物之空洞,这些证明,同时也为儒家官德设计的义务论立场提供了历史事实根据,圣人更是据此成为天下君王百官的实际的道德榜样。
1.五帝传统。儒家崇尚“法先王”,首先效法于五帝(黄帝、颛顼、喾、尧、舜)的传统。我们注意到,史书有关五帝的记载,彰显的主体,却是五帝传统中的德性和德行。试读一下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中的相关记载:
记黄帝:“轩辕(黄帝之名)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黄帝两件大事,即修德治农,治农故黄帝有“土德之瑞”的赞誉,修德乃以修养品性和勤于农耕为职责。
记颛顼:“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颛顼依规则做事,有对自身的道德和智慧的规则要求,有对农业活动的规则要求,按规则办事,这是政治道德原则,又是为政之己任。
记喾:“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动也时,其服也士。帝喾溉执中而扁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帝喾取黄帝和颛顼之德,又增添“执中”之长,使天下“莫不从服”。帝喾坚持黄帝和颛顼之则,“修身其德”、“顺天之义”,以义务左右自己的事业。
记尧:“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中国。”--尧行事作风如先帝,修身驯德,依“天”之规则,其仁其知,出于“天”,这是己任之责。
记舜:“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舜勤政,举贤德之士齐家理政,“莫不时序”,“内平外成”,是舜按先帝们的规则达到的理政积效。
五帝的传统有一以贯之的精髓,就是涵盖在司马迁对五帝之德的描述里。这是一种为政之德。归纳一下,大致涉及的德性和德行,都属于规范类条目,有以下范围:
修身。帝喾:“修身而天下服”。
教化。帝颛顼:“治气以教化”;帝喾:“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帝舜:“使布教于四方”。
执中。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帝尧:“富而不骄,贵而不舒”。
仁。帝喾:“仁而威”;帝尧:“其仁如天”。
信。帝喾:“惠而信”。
诚。帝颛顼:“絜诚以祭祀”。
爱民。黄帝:“抚万民”;帝喾:“顺天之义,知民之急”;帝尧:“便章百姓”。
智。帝颛顼:“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帝喾:“聪以知远,明以察微”。
明。帝喾:“明鬼神而敬事之”;帝尧:“能明驯德”,“百姓昭明”。
勤。黄帝:“劳勤心力耳目”。
节。黄帝:“节用水火材物”;帝喾:“取地之财而节用之”。
劝农桑。黄帝:“治五气,艺五种”,“时播百谷草木”;帝颛顼:“养材以任地”。
为公。帝喾:“普施利物,不于其身”;帝尧:“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举贤。黄帝:“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帝舜:“举八恺……举八元”。
所勾勒出的五帝为政德性条目,几乎成为历代史书记载五帝传统的基础事实。上古帝王的这些美好的为政品德,受到儒家的推崇和弘扬。孔子对于先帝王不无赞美之辞。而这种赞美之辞,集中展现的正是先帝们的德性魅力。《论语泰伯》:“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朱熹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是“不必谓独尧能如此”。尧、舜、禹,出于他们的高尚德性和德行,都值得尊敬。孔子一再称其为“巍巍乎”,意也在如此。在《论语尧曰》,孔子赞叹:“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宽则得众,敏则有功,公则民说。”显而易见,孔子百般赞美尧、舜、禹,仍是注重其为政之德。
2.五帝作为“榜样”的深意。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直以尧舜先帝为楷模,并且敬重他们的德性和德行,儒家言必称尧舜之道,就是要教导人们从其楷模的道德力量中树立德性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并获得引导和控制官员的特别权力,使其折射出一种道德责任,使之成为德性精神和官德原则的永恒原动力。
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关于纯粹实践理性的动机”)中从伦理学立场对“榜样”所折射出的道德法则意义阐释出这样的观点:“尽管人类的全部善都还不甚完美,但通过一个榜样所折射出来的法则,仍然具有使我自傲自惭形秽的力量。”而且,“他们模仿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模仿一种法则。”此法则就是道德法则,对榜样的敬重就是对道德法则的敬重,对榜样的赞颂就是对道德法则的赞颂。康德进一步挑明,出于这种赞颂的,是人心中的自觉:“敬重是一种赞颂,不论我们愿意与否,我们都无法拒绝它;或者,我们也许外表上对它不屑一顾,但是我们内心中却不可能回避它。”持着敬重感走向榜样,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道德意识在驱使着我们?康德指明:“敬重感或者鞭挞我们,或者催促鼓励我们追随可以达到的好的榜样,它大大地贬抑着我们的自负。于是,我们向这样一个人表达的敬重(准确地说,是向其行为中展示的法则表示敬重),就不仅仅是敬佩了。”
敬重榜样,我们是在向榜样中展示的道德法则表示敬重。儒家树立起来的尧舜楷模,也在展示这样的努力:从尧舜楷模中获得德性原则的原始驱动力,并转化为行动的基本准则。基于儒家官德的治道立场,儒家确立尧舜楷模,希冀从榜样中使官员获得敬重职责的治道意识。这是对官员进行了一种具有实际意义的义务论熏陶。吕坤《治道》有此感慨:“天下事,不是一时做底,故尧、舜相继百五十年,然后教化大行。”尧舜相继百余年,悠悠未断迹,留下的就是德性和德行,跟随先王们的足迹,本身就是对官员们的义务论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