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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老人转世

  周作人

  我于前清光绪十年甲申十二月诞生,实在已是公元一八八五年的一月里了。照旧例的干支说来,当然仍是甲申,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确是多难的一年;法国正在侵略印度支那,中国战败,柬埔寨就不保了。不过在那时候,相隔又是几千里,哪里会有什么影响?所以我很是幸运的,在那时,天下太平的空气中出世了。

  我的诞生是极平凡的,没有什么事先的奇瑞,也没见恶的联兆。但是有一种传说,后来便以讹传讹,说是一个老和尚转生的,自然这都是迷信罢了。事实是有一个我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里出去夜游,到得半夜里回来,进内堂的门时,仿佛看见一个白须老人站在那里,但转瞬却是不见了。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错觉,可是他却信为实有,传扬出去,而我适值恰于这后半夜出生;因为那时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转世这一回事,也就听信了他,后来并且以讹传讹地说成是老和尚了。当时,我对这种浪漫的传说,颇有点喜欢,一九三一年曾经为人写一单条云:

  “一月三十日晨,梦中得一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族人或云余前身为一老僧,其信然耶?三月七日上午书此,时杜逢辰君养病北海之滨,便持赠之,聊以慰其寂寞。”本来是想等裱装好了送,后乃因循未果,杜君旋亦病重谢世了。两三年之后,我做那首打油诗,普通被称为“五十自寿”的七律,其首联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即是用的这个故典。我自信是个“神灭论者”,如今乃用老人转世的故典,其打油的程度为何如,正是可想而知了。

  因为我是老头子转世的人,虽然即此可以免于被称作“头世人”--谓系初次做人,故不大懂得人世的情理;至于前世是什么东西,虽然未加说明,也总是不大高明的了--但总之是有点顽梗,其不能讨人们的喜欢,大抵是当然的了。我不想举出事实,也实在没有事实,可以证明这事,现在只想一讲我在四五岁的年头上遇着的一个大灾难,即是出天花;这不但几乎夺去了我的生命,而且即使性命保全了,却变了麻子,一个麻脸的老和尚,这是多么的讨厌的东西呀!说到这里,应当赶紧的声明一句,幸而二者都不,这是对于我的祖母、母亲的照顾应该感谢的。

  痘为小儿的一大病,凡人都要经过这一难关。但只要人工的种过痘,无论土法或洋法,这便是牛痘,就可保无危险。可怕的痘神给种的“天然痘”,它的死亡率不知百分之几,幸免的也要脸上加密圈。我所出的便是这种“天花”。据说在那偏僻地方,也有打官话的医官有时出张,施种牛痘,但是在两三年内大约医官不曾光临,所以也就淡然处之,直待痘儿哥哥或痘儿姐姐来给种上了。那时是我先出天花,不久把只周岁左右的妹子也给感染了。妹子名叫端姑,如果也是在北京的祖父给取的名字,那么一定也是得家信的这一天里,有一位姓端的旗籍大员适值来访,所以借用的;不过或者是女孩,不用此例,也未可知。据说这个妹子长得十分可喜,有一回我看她脚上的大拇趾,太是可爱了,便不禁咬了它一口,她大声哭了起来,大人急忙走来,才知道是我的顽劣行为。当天花初起时,我的病状十分险恶,妹子的却很顺当,大家正很放心,把两个孩子放在一间房里睡,有一天两人都在睡觉,忽然听见呀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在叫,据推测这是天花鬼的叫声。它从我这边出来,钻到妹子那里去了,那么在我也没有叫唤之必要,所以只好存疑了。)大人惊起看时,妹子的痘便都已隐入,我却显是好转了。急忙的去请天花寺门的王医师来看,已经来不及挽回,结果妹子终于死。后来葬在龟山的山后,父亲自己写了“周端姑之墓”五个字,凿一小石碑立于坟前,直到一九一九年鲁迅回去搬家,才把这坟和四弟的坟都迁葬于逍遥溇的。

  鲁迅在种牛痘的时候,也只有两三岁光景,但他对于当时情形记得清清楚楚,连医官的墨晶大眼镜和他的官话,都还不曾忘记。我出天花是四五岁了,比他那时要大两三岁,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听大人们追述,这才知道一点,据说因为病人发热怕光,一半也因了迷信关系,把房间窗门都用红纸糊封,而且还把眼睛也糊了红纸。这当时不晓得是否玩笑话,但听去又像在讲真话,所以我那眼睛实在有没有被封过,封了又是什么用意,现在已经无法质询,因此无从知道了。在天花结痂的时候,据说很是要紧,因为很痒不免要去搔爬,而这一搔爬可就坏了大事,脸上麻点的有无或多少,就在这里决定了。我是幸亏祖母看得很好,将两只手紧紧的捆住了,不让它动一动,当时虽然很窘,大约哭得很凶吧;然而也因此免于脸上雕花,这与我的出天花而幸得不死,都是很可庆幸的。

  我在十岁以前,生过的病很多,已经都记不得,而且中医的说法都很奇怪,所以更说不清是食裹火或火裹痰了。不过其中顶利害的是因为没有奶吃,所以雇了一个奶妈,而这奶妈原来也是没有什么奶的;为的骗得小孩不闹,便在门口买种种东西给他吃,结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可是好像是害了馋痨病似的,看见什么东西又都要吃。为的对症服药,大人便什么都不给吃,只准吃饭和腌鸭蛋--这是法定的养病的唯一的副食物。这在馋痨病的小孩一定是很苦痛的,但是我也完全不记得了,这是很可感谢的。只记得本家的老辈有时提起说:“二阿官那时的吃饭是很可怜相的,每回一茶盅饭,一小牙(四分之一)的腌鸭子,到我们的窗口来吃。”她对我提示这话,我总是要加以感谢的。虽然在她同情的口气后面,可能隐藏着有什么恶意;因为她是挑拨离间的好手,此人非别,即鲁迅在《朝花夕拾》里所写的“衍太太”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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