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
假如让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最重要的事情,我仍然要选择我现在的妈妈再做一次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别人的妈妈操心孩子吃饭穿衣的那些事情,她都是马马虎虎的;可无论你对她说什么,她都仔细倾听,帮你出主意,就像一个真正的好朋友。有人说她有一颗童心,我觉得她倒是像一个女孩。所以和她在一起,总是很轻松很开心的。我认为一个家庭无论贫穷还是富裕,如果有一个好妈妈,天上的太阳就会永远微笑。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希望自己能长得胖一点,当然个头还是像现在这样。太瘦的女孩看上去像个精灵,人都以为你聪明得不得了,会让你很心虚。长相倒无所谓,不要太丑就行,只是眼睫毛应该长一点,像个布娃娃,傻傻的好可爱。然后扎一把粗黑的马尾辫,再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玫瑰红色或天蓝色,我在风中奔跑的时候,蝴蝶结像翅膀那样飞起来,我就变成了一只风筝。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一定要穿超短的连衣裙和背带裙,格子的、小碎花的都好看,配一双白色的连裤袜,还有一双小红皮鞋。我希望自己的房间有一张小床,墙上贴满了我喜欢的画儿,当然不是明星头像什么的,我可不想当追星族,长大了我只想过一种散淡普通的生活,做一点自己愿意做和喜欢做的事情。当然,这些都没有关系,我真正想要的是一架钢琴。我奇怪现在许多女孩怎么不喜欢钢琴呢?我一直梦想自己的琴声从窗口飞出去,引来许多五彩缤纷的小鸟,叽叽喳喳聚集在窗台上,为我的琴声伴奏。练琴虽然有点乏味,但美丽的音乐会滋养女孩的心灵,让她变得丰富而温情。弹琴的女孩会有一双纤细灵巧的手,她不需要说很多的话,琴键就替她说了。也许,练琴的女孩学电脑会比别人更省力些呢。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暑期里,除了游泳、看电视、打游戏机、练琴还有到外婆家去,我仍然会学习做饭烧菜,学习自己钉扣子、缝衣服,坚持写日记,并且看很多很多的书。我仍然会喜欢童话,少儿大百科和儿童文学,但我一定要看一些大人的书,包括爱情小说和侦探小说,我认为这样才会有更强的抵抗力。我要说服爸爸和妈妈相信我。也许我还会偷偷写点什么,但不会再寄出去发表。过早发表习作,会使一个女孩误以为自己天生要当作家的,就像一棵树还没有长大就开花结果,把底肥都用光了,而作为骨架的枝干却孱弱,将来支撑不起一树繁花。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会玩命儿学外语,最好是英语,全世界通用的。我真正做女孩的时候,在杭高学的是俄语,当时自以为成绩还不错,后来不用都忘光了。外语不好的人,走出国门后(包括在国内),即使不出门,在网络上也走不远、走不顺畅。当全球一体化时代到来,就更寸步难行了。何况,不能与各种各样的人对话,会减少许多人生的乐趣。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希望自己就像一个真正的女孩那样,柔声细气地说话,不要那么爱哭爱生气,不要那么咄咄逼人凶巴巴的。我不会再和爸爸顶嘴,我要做一个开心女孩,一个玩笑大王,最好什么都不在乎,心情总是万里无云的。我挽着爸爸的胳膊去散步,像朋友那样对他说:“嘿,哥们!”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无论别人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轻易相信。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自己的耳朵听到的、自己的心感受的。我不想被任何人和事摆布,更不会非当三好学生、班干部不可,更不会一定企图成为全班最优秀最出色的女生。我曾经是一个什么都相信的女孩,下一次,我会多问一个为什么,学会独立判断。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希望自己的心是软的。一个雨天,那个拾垃圾的农村妇女湿淋淋地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会像妈妈那样,在雨中追出门去,交给她一顶草帽,哪怕是一块塑料布,她惊讶地回头,我就像小白兔那样跑掉了。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假如”,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可重新设计。当你从小女孩终于长成一个女人的时候,遗憾会让我们越发珍惜生命。
北极村的故事迟子建北极村的故事我出生在北极村,那里有一条美丽的黑龙江从它的身旁流过。
村子是由高大的木刻棱房子组成的居民区。房子与房子之间间隔很大,足足可以用柳条圈成两个大菜园。菜园中的土无须说,自是黑土,肥沃,且有香味。人们就在这园子中种菜,盖猪栏,架鸡舍等。
家家的门前都养着一条狗。入夜,风声大作的时候,狗叫声也就像涨潮一样汹涌不息了。
当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十几年前的我正是爱做美梦的童年时期。我的饱经沧桑的外祖父和善良慈祥的外祖母曾给我讲了许多许多关于这条江、关于生活在这条江两岸的人们的故事。这些动人的故事就像阳光照耀下的沙滩上的五彩石一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焕发着光辉。
可有一件事我却弄不明白,那就是外祖父所说的,他说还有比我们北极村更远的地方。他说那个地方的人们住冰房子,吃生鱼。外祖父没有到过那地方,可他却说得那样津津有味,仿佛那是真的似的。
“姥爷,你没去过那里,为什么知道那里的事情呢?”
“姥爷想的。”
“那我可不可以想一个呢?”
“那怎么不行?”外祖父说。
原来,任何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都可以按自己想的去诉说那里的故事呀!
于是,我就想了一个更遥远的北极的故事。
我被一股强大而寒冷的气流给裹挟到了那里。呀,这里除了白色的东西之外,就是天空上的微红色的太阳了。
最先迎接我的是穿着银白色礼服的企鹅们。它们各个都长得丰腴美丽,步子迈得很有乐感,好像是集体出嫁的新娘。
企鹅带着我,先把我领进一座冰房子里。冰房子里没有生火炉,但阳光却洒满了房子,冰房子的四壁都洋溢着一种玫瑰色的喜气。
一个身穿虎皮的老人向我走来。他的胡子拖在地上,像彗星的长尾巴,在冰地上飘逸着。他快到我身边的时候,就轻轻地弹了一下手指,于是,那些企鹅就安静地出去了。
“你是哪个国家来的呀,姑娘?”
“我是从中国来的,我来自北极村。”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爸爸,你看她浑身在抖,你别问她叫什么名字了吧,先让她吃点熊肉吧。”一个穿着黑色裘皮衣服的少年对老人说。
“好吧,好吧。”
我就被那少年领进了冰房子里面的一个小空间。这里有一个像太阳那么大的火炉,炉子里烧的不是柴火,但橘黄色的火苗却很旺。
“这里烧的是什么?”
“是月光。”
“月光怎么能烧呢?”
“月光烧起来最温暖了,又不冒烟。”
“可怎么能拾到月光呢?”
“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背着桦皮篓,然后用铲花的小锄来拾。”
“怎么拾呢?”我还是问。
“晚上我带你去,你就知道了。”
我开始吃熊肉,我冷极了,也饿极了。熊肉煨得很烂糊,也很香,外祖母可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好吃的熊肉。外祖母炖熊肉总是要用盐水煮,里面再扔几粒花椒。
“这熊肉这么好吃,它是怎么煮的?”
“它是用银河的水,加上白桦树的汁液以及雪莲花的花瓣煮成的。”
这多奇妙,我不由得吐吐舌头。
吃完了熊肉,我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我就坐在一块狗皮上,跟少年讲北极村的故事。
“你们北极村有企鹅吗?”
“没有。我们那里有山雀,红脑门儿的,可漂亮呢,也很会叫!”
“那你们那里有冰房子吗?”
“没有。我们住木头房子。里面砌上两面大火墙,烧原木疙瘩,可暖和呢!”
“那你们养狗吗?”
“我们养狗,家家的门前都养一条狗。”
“你们养狗做什么用呢?”
“看家,打猎。”
“那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都十岁了。我叫迟子建。”
“迟子建?是什么意思呢?”
“迟子建,是我爸爸给起的名字。他喜欢读曹植的《洛神赋》,而曹植的名字叫子建,他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可曹植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我大了就知道了。”
“那他还活着吗?”
“爸爸说他早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
“哦,这真有意思。”少年托着腮帮子,接着问我,“你的小名叫什么?”
“叫迎灯。我是正月十五生的,正月十五是灯节,我生在傍晚,天刚黑,灯还没点,所以叫‘迎灯’。你们这里不过这个节日吧?”
“我们没有这个节日。我们每年只过一个节,是新年。”
“那你们这里可没有我们那里好。没有节日的日子多难过呀!”我说。
我和这个少年说了好久。他告诉我,他叫杰克,今年十三岁了,喜欢拉弓射箭。
晚上,杰克带着我去冰上拾月光。这里的月亮好大好大呀,我一出冰房子就惊喜得要跳起来了。好像再长几年,那枚月亮我就可以摘下来了。它那么温柔地照着极地的每一个地方,橘黄色的光辉洒在冰面上,就像给冰面刷了一层油似的,亮晶晶的。
我把桦皮篓卸下来,杰克就开始用小花锄拾月光了。他轻轻地铲,每铲一下,月光就消失了一点,一层黄油似的东西就堆在了一起,像块奶油似的。
最后,我们拾了满满一篓子的月光。桦皮篓一下子膨胀起来了。被刮过月光的冰面上呈现出银白的色调来,好像一大块丰收的麦田上飘拂着一块白纱巾。
我们背着桦皮篓往冰房子里走。杰克坚持不让我背,他说这么浓的月光很沉,我的肩膀现在还承受不了这重量。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冰房子里。
第二天早晨,胡须拖地的老人把我摇醒了。他让我起来吃饭。他说吃过饭后,我们就坐着雪橇去捕鱼。
早餐是杰克起了个大早打来的。他射了一只老鹰,我们用它调汤喝。汤的味道鲜美极了。喝汤的时候,我和杰克共用一只桦皮碗,我们边喝边互相瞅着看。
“杰克,吃饭时不要东张西望。”老人说他。
“我在锻炼眼睛捕捉东西的能力呢。”杰克舀了满满一勺子汤。
“嗯。”老人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雪橇早已准备好,四条大黄狗被套在那里。企鹅们刚刚吃过早饭,都容光焕发地站在冰房子外面迎接我们出去。
杰克把网扔在雪橇上,然后就把一块熊皮铺好,让我坐在上面。一会儿的工夫,我们的雪橇就出发了。
雪橇像电一样嗖嗖地跑着,空气中雪粒飞扬,扑了我一脸,使我喘不过气来。四条黄狗跑得气喘吁吁的,身上冒着大雾一样的汗气。
这里没有山,没有树。这里只有冰和雪。雪橇在冰面上滑行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一个大洋。
杰克说它叫北冰洋。我告诉他,这个地方我听外祖父讲过。这是个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冰封的大洋。大洋的上空正驮着一轮辉煌的红日。整个洋面辽阔坦荡、茫茫无边,就像我见过的家乡那秋季的天空一样。
“杰克,你去把昨天下的网起出来。”老人吩咐他。
杰克答应着,就去起网了。他先用铁钎锤击一块圆形的冰面,然后再用铁笊篱把碎冰碴儿捞起来,一圆孔的北冰洋的水就呈现在面前了。
杰克埋头起网,网被提出来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像一群光着P股的胖娃娃,欢呼雀跃地上了冰面。老人用一条大麻袋再把它们装进去,每装满一袋,就用绳子扎紧口,然后扔在雪橇上。
我做杰克的帮手。有些大鱼他一个人弄不过来,我就上前帮忙。老人因为收获的喜悦而激动着,嘴角挂着笑意。
下午,太阳变得灰蒙蒙的,我们的雪橇装满了鱼,我和杰克坐在雪橇上回冰房子了。这时,天空飘下大片大片的雪来,很快,冰面上什么也看不清了,模糊一片,白茫茫的。
回到冰房子时,雪还没有停,企鹅们却焦急地等了好久了。它们没有去看雪橇上的鱼,就先嘟嘟哝哝跟老人讲什么。老人点着头,然后回头看我,我感到那目光很让人害怕。
进了冰房子,我才发现外祖母家那只可爱的白鸽子被绑了双脚,正在那里掉眼泪呢。
“白鸽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扑上去,把它抱在怀里,然后冲杰克大发脾气,我说你们这个地方的人怎么这么不讲人性,我家乡的鸽子来了竟受到这种待遇!杰克知道这是企鹅们自作主张办的蠢事,就狠狠地把它们骂了一顿,于是,那些肥胖的企鹅就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杰克,我们得让她走了。”老人捻着胡须对他说。
“为什么要让她走呢?”
“因为她的外祖母让鸽子捎来封信,说她是在睡梦中飞出来的。她爱做梦,可她的外祖母却很着急。”
“那他们怎么知道她到这里来了呢?”
“因为她外祖母说,她是这里天空中的一颗小星星。”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七八岁的时候,妈妈就常常跟我说,她说她生我的时候曾经梦见一颗星星扑在她的奶子上。她说我是顶着星星下来的。可我不知道,我就是这里的一颗星,这里这么这么遥远,又这么这么冷,而且人又这么这么稀少,而且一年才只过一次节日!
我就是这里的一颗星星?
杰克听完这些话,就低头不做声了。杰克长着一双漂亮的像北冰洋的水那么蓝的眼睛,杰克没有一个很高傲的鼻子。杰克在冰面上拾月光的时候,动作非常优雅。
我和杰克还没有玩够呢!
可我不得不回去。我要走的前一晚,我和鸽子、杰克、老人围在月光炉上吃饭。这次我们吃的是蒸鱼,味道鲜美,恐怕这辈子是忘不了的了。
吃完饭,我就和杰克背着桦皮篓到冰房子外面拾月光。当桦皮篓里的月光满了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杰克不见了。我喊他,他不答应,我就去冰房子找老人,老人也不见了。我又去找企鹅,企鹅也没了。
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浏亮冰面上的好月光和我的一桦皮篓的月光。我趴在那里哭了。
这就是我常常做过的关于北极的梦。这梦想已过多年。我背着装有月光的桦皮篓,从北极村走出多年了。我还常常想起杰克,想起那个老人和那座冰房子。
既然妈妈说我是一颗星,那么,我希望几十年后,有了我归宿的那一天,我就去那里。
可我不知道杰克是否死了,或者,他活着却已经苍老了。可我还会爱他的,只因为那一块纯净的天地和那一种纯净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