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格图(蒙古族)
因为生活拮据,弟弟八岁那年就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寄养了。临走那天,母亲为弟弟洗漱得干干净净,给他穿上刚缝好的新衣裳,帮他系好衣扣,戴上帽子。弟弟把新衣裳看了一遍又一遍,单纯地笑着。缝衣用的布料,是我们兄弟几个人从野外捡骨头卖到供销社,用卖骨头的钱买来的。
“记住,去了别人家要管那家的阿姨叫妈妈,管那家的叔叔叫爸爸,要听话,别总睡懒觉。”母亲跟弟弟说了很多话,在弟弟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远处传来马蹄声,那家的叔叔骑着走马到了我们家门口。母亲给他熬奶茶时,我们兄弟几个出去把羊群赶了回来。“黑小子”和弟弟恋恋不舍地黏在一起。“黑小子”是弟弟在风雪天从野外捡来的羊羔,母亲就把它指名给了弟弟。
临走前,那位叔叔给我们兄弟几个每人分了一块冰糖,此时母亲却不见了。那时我们都想,如果母亲在场,那位叔叔一定也会给她一块冰糖。弟弟跟着那位叔叔走了,走时很快乐,像是要去参加那达慕似的,我们几个用羡慕的目光送他们远去。等弟弟走远后母亲才回来,眼睛红肿着。我们把那位叔叔送给我们的冰糖在母亲面前晃来晃去,母亲却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母亲没收了我们手里的冰糖,将它们牢牢锁在家里掉了漆的红柜子里,说:“孩子们,乖。等你们去看弟弟时将这些冰糖带上。”母亲说着两眼就噙满了泪水。那时的我们都拉长了脸,想着如果没有给母亲看,那多好,冰糖就不会被她锁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兄弟几个都争先恐后地嚷着要去看望弟弟。
说实话,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想念弟弟,而是为了那几块冰糖。小小的我们又怕自己的坏心思被大人看透,所以才成天嚷着要去看弟弟。暮春的一天,母亲打开锁着的柜子,拿出那几块冰糖,包好,递给我,说:“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去看看你弟弟吧!”然后详细告诉我弟弟家的地方。我高兴极了,拿上冰糖便一跃而出。路上我看着怀里鼓起的冰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剥开包,一点一点地舔,等到弟弟家时多半的冰糖已被我舔没了。
弟弟瘦了许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上去像个野孩子。弟弟见我就开始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也忍不住跟着哭。那家的叔叔进来时,我和弟弟像是犯了什么错,挨在一起站在炉子旁边。那位叔叔的眼神有一种冷冷的光。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的声音短促而有力。
“我……我……”当我说不出话时弟弟抢先说:“他是我哥哥。”“没问你!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圈里的羊少了好几只,你快去给我找回来!”那位叔叔说。弟弟受了惊吓,转身跑出了屋子。太阳落山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弟弟上哪里去找顺风而去的羊呢?我不安地望着窗外。
原来那家的叔叔阿姨膝下无子。母亲常说,没有孩子的人容易忘记善良。我一直在猜想那句话的真假。他们家比我们富裕多了,但是晚饭却只是掺有些许炒米的奶茶,简简单单地吃完了便准备就寝。外面刮起了大风,窗户纸在哗啦作响,让人心生恐惧。弟弟还没有回来。为节省灯油,那家的叔叔早早吹灭了灯,屋子里和外面一样漆黑了。
弟弟个头不高,像小老鼠一样胆小。那时我趁夜晚尿尿,经常开弟弟的玩笑:等我一尿完就迅速提裤子,大喊着“有鬼”往屋里跑,这时弟弟就会哭出来,像尾巴一样跟着我跑进屋。有一次我吓唬完弟弟往家跑,母亲却从里面拴住了门,我害怕极了,哭着喊“下不为例”,可母亲依然不给开门。这时弟弟轻轻推了我一下,说:“等我们安静下来,妈妈就会给我们开门了。”我们相互倚靠着站在蒙古包门口,我能感觉得到弟弟的心在“怦怦”乱跳,他屏住了呼吸。屋子里的母亲以为出了什么事,就给我们开了门。
弟弟是八岁的小大人,他喜欢家畜,走失的几只羊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思绪中我靠着墙进入了梦乡。开门声惊醒了我,弟弟回来了,满身风与土的味道。
弟弟的养父抬起头说:“羊找回来没?”
“找回来了。‘X字角’不知犯的是什么倔,自己跑了很远产下了羊羔,害得我好找。它下了个白色的羔,我抱回来了。”弟弟说,言语中充满了得意。
“羊羔呢?”弟弟的养母问。
“放羊圈里了。”弟弟说着,吸了一下鼻涕。
“去,把它抱回来,晚上它容易着凉,用黄油喂它就好了。”说着她划了根火柴,灯亮了。
已是午夜时分,弟弟胡乱吃了一些东西,衣服都没脱就钻到我身旁。我给他盖好被,他的小手紧紧抱住了我,我用脸贴着他的脸,将母亲给我的冰糖放进他嘴里。弟弟用被子捂住头说:“我想妈妈了。”他抽泣着。我只能默默地为他擦眼泪。那晚我们的枕头湿透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弟弟已经不见了,枕头上放着我给他的冰糖。
接羔的季节弟弟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羊群,所以他一大早就出发了。我拿着冰糖去找弟弟,我们在草场上相遇。弟弟笑了,能看见掉了牙的豁口里他的舌头在晃动。
“我就知道你会来。没喝早茶吧?给!”说着他拿出已经干硬的玉米饼,放在膝盖上掰成两半,将其中的一半递给我。我们吃玉米饼吃得津津有味。弟弟长大了,他懂得了很多事,这一点很让我惊讶。
“黑子今天可能要产羔了,那乳房胀的;‘歌手白’估计也快了,不吃草,在原地转呀转的;‘高个儿黄’最不是东西了,总带着羊群跑,产了羔还嫌弃自己的孩子;‘朱红’最好了,每年都是双胞胎,今年也是,它还给‘高个儿黄’的弃羔喂奶呢。”说着弟弟还拉长音调叫道:“伊热--伊热(来),‘朱红’,切--格,切--格(音译,用来呼唤家畜)……”只见一只浑身长着朱红色毛的山羊放下它正在啃着的草一路小跑了过来。旁边跟着雪白的两只羊羔,看来真是一对双胞胎。在灌木丛中熟睡的一只羊羔也从梦中惊醒后跑了过来。弟弟趴在地上学着羊羔叫,然后冲向“朱红”硕大的乳房,站在两旁的两只羊羔也冲了过去……“朱红”悠闲地反刍,看着远处的山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跑来的一只羊羔吃不到奶,用刚刚隆起的犄角顶了几下弟弟的P股,弟弟笑着站了起来,满嘴是奶汁。
“吃羊奶的本事我是跟我们家‘黑小子’学的。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那先生总偷吃别人的奶,也不怕把它顶死。”弟弟说着拍了拍衣服。
“还是那样,现在成了惯偷。现在它的个子也长了,也不怕母羊顶它了。你回去估计都认不出它了。”说着我们坐在一起。
“我求了妈妈多少次了,想把‘黑小子’留做种羊,可妈妈就是不同意,她说黑羊绒不值钱,可爸爸在的时候就很喜欢黑色。”
“我也喜欢黑羊羔,大年初七那天妈妈给了那只羊自由,妈妈说从此不碰它。现在它的毛长得特别长,你要能回去一看,肯定会叫你看傻了。”
“唉,其实我也想回去,可我不敢。”弟弟低下了头。
“他们想你都要想疯了,他们说等你回去给你吃奶油拌炒米。”
“我怕‘骑柳条马’。那天我鼓起勇气跟养母说要回家,她给了我狠狠的一巴掌,嘴里尝到血腥味时我跑了。我只知道妈妈和你们都在夕阳落山的那边,可还没过几道梁养父就骑着快马追上了我。他骑着马把我赶回家里,狠狠揍了我一顿。他嘴里说:‘家有家规,回去?你去哪儿?这就是你的家!’他用细细的柳条抽我,我没说话,死死地盯着他。打完我他又吻我前额,说: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瓦房、地上吃草的羊、坛子里的酸奶、箱子里的面粉都是你的。我是你父亲,她是你母亲,我们对你这样严厉是不想让你成为一个坏孩子。”弟弟说。后来他又“骑”了几次“柳条马”。弟弟“咯咯”笑,说那匹“马”就站在家里水缸旁边。弟弟还说,如果不睡懒觉,不丢牛羊就好多了。看着他,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拿出早晨他留给我的冰糖说:“给,可甜了,早上你竟然忘了拿。”
弟弟把手藏在身后,说:“我不吃,一吃就总想吃,养母会说的,还是不吃为好。回家这事也一样,一回去就总想着回去。”弟弟突然又说,“一头羊产羔了,我们去看看。”那头母羊已经把自己的孩子舔得干干净净了,小羊羔蹒跚着找奶吃。弟弟拍手跳了起来,说:“黑小子,我又多了个‘黑小子’。”在家时弟弟常和我们家的“黑小子”对话,我们经常看到弟弟和他不会言语的“黑小子”聊得火热。有时候弟弟管那个黑色羊羔叫“书记”。他说:“你是我的‘书记’,你想吃什么呢?吃什么你随便点!”当然,“黑小子”也什么都吃。为了给“黑小子”折最好的柳条吃,弟弟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崴了脚。
春天的白昼过得太快了,我们隐约感到肚子饿,一看日头才知道黄昏已至。趁着黄昏的光亮,吃饱后的畜群有一拨没一拨地往回走。
“弟弟,快点,如果‘黑小子’跟不上母羊就把它抱起来,回去晚了你那养母又要对你发火了。”
“哥哥。还是由你来抱吧。”
“它不是你‘书记’吗?还是你自己抱。”
“我怕它妈妈会不要它了。养母说,被抛弃的孩子不能抱羊羔,羊羔会被母亲抛弃。我怕它在暴风雪中走丢了。”说完话,弟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别听她瞎说,你是我们兄弟几个里最好的,最好的孩子才往外走,不信你去问妈妈。”说着,我第一次抚摸了弟弟落满灰尘的头。
“如果妈妈再把我要回去,我再也不和小弟弟抢妈妈的被窝睡了。”说完他天真地笑了。
我们赶着畜群慢慢往回走,把小羊羔留在羊圈里的母羊们“咩咩”叫着加快步子往回赶。弟弟吻了吻我怀里的“黑小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谁也不许说啊。”
“当然,我不会说的,你说吧。”我发誓。
“昨天的那只羊羔我不是抱回来的,是赶回来的,所以才弄到那么晚。”弟弟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眼睛不敢看着我。
“我不想让养父养母说我是弃儿,只要那只羊羔不被它的母亲抛弃,他们就不会骂我是弃儿了!”说着弟弟看了看鞋。弟弟的鞋尖露了个洞,沙子钻了进去,很快又会钻出来。
“并不是所有的羊都会弃羔,羊还是好的多。”说着,我把“黑小子”放在弟弟怀里,弟弟像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
弟弟真的长大了。他给所放的羊群讲自己知道的几个故事,自己却成了故事里的人物。我也似乎更爱我弟弟了,如果谁敢碰弟弟一下,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圈好了羊,弟弟开始准备晚饭,他做的粥非常可口。弟弟在择他从野外采来的韭菜,我突然想起了弟弟说过的“柳条马”。那根约两米长、大拇指那么粗的柳条似乎在看着我,我把它藏起来,走到屋外的垃圾堆旁,挖了个坑埋掉了。我像做了什么大事,心情很愉快,但我又忐忑不安地想着没有了“柳条马”,弟弟的养父会用什么打他。
第二天我醒来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枕边放着弟弟留下的冰糖。昨晚睡觉前我把冰糖放到了他的内衣口袋里,他竟然又拿出来留给我了。我突然想起了家,拿着冰糖一跃而起。弟弟的养父拿着一模一样的两根柳条微笑着走了进来,然后并排放在水缸后面。他比谁都清楚,如果把柳条放在水缸旁边就能永远保持柔韧。
“我们前院里不仅有杉树,还有更大的柳树呢,要不要去看看?”他的笑声大得刺耳。
“我不看,我要回家。”我鞋也没穿就跳下了炕。
“三十年前我被寄养到这家时,这里到处都是柳条,我们用柳条编筐、编篱笆,我养父也经常用剩下的柳条让我‘骑柳条马’。现在这里的柳条越来越少了。据说我那已故的养父也是被寄养到这里的人,小时候也没少挨过打,现在却找不见像样的柳条了。羊是柳条的大敌,我那臭小子总是不小心让羊群跑到园子里。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完这些,弟弟的养父不再吱声了。
我拿起那块冰糖便夺门而出。我弓着腰,从山梁的那边往家跑。我怕弟弟看见我。跑出很远我再看弟弟时,他也正在往家的方向跑。想到我们就这样分别,我似乎看到了弟弟在擦自己的眼泪,似乎听到了他在抽泣,弟弟似乎在拽着我的衣角央求我:“哥哥,你等等我。”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再也看不清附近的东西,我回去求一求母亲吧,我不用冰糖换我可爱的弟弟……这时我突然觉得家在遥远的地方,弟弟也在一步步离我远去,而那块我生怕丢失的冰糖,在我的燥热的体温下渐渐融化,渐渐变小。
你给我的爱有多长
童馨儿
一
第一次见他时,他八岁。他身体挺结实,穿着土里土气的花棉袄。袖子磨得破了边,裤子很短,轻飘飘地吊在脚踝上,整个人像电视里的小兵张嘎。不不不,小兵张嘎比他帅多了,小兵张嘎起码不会流老长的鼻涕。
妈说:“这是你哥,来,叫哥。”他怯怯地看着我,讨好地向我露了一个笑脸,接着猛地一抽鼻子,那鼻涕“嗖”地全缩到鼻子里去了。我一扭头就窜出门去。谁要叫他“哥”,那么丑那么脏。
后来才发现,他说话特结巴,脑子像是不太灵光,什么事都要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我更嫌他了,真笨。妈让他和我一个班,他想坐在我旁边,我死活也不肯。我气势汹汹地警告他:“别说你是我哥,不许叫我妹!”
妈气得抓过门后的扫帚打我,他冲上去攥住妈的手,嚷:“不,不,不,不打!”妈一把抱住他,落了泪。
等稍微懂了事我才知道,妈在他两岁时怀了我,去医院做孕检的途中想上厕所,让他在外边等着,等妈出来却不见了他的人影。妈站在马路中间歇斯底里地叫了半个小时,然后晕了过去。
几年间,爸妈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直到抓着了一个人贩子,根据供词,才辗转找到了他。妈说,去接他的时候,他正提了一桶泔水去喂猪。妈冲上去抱住他,号啕大哭。那是个穷人家,并没虐待他,就是没法子疼爱他,他小小年纪样样活儿都会做,就是不识字,没看过彩色电视,不知道电脑,没跳过蹦蹦床。
妈恨不得把他从来没得到过的全给他补上。她一回到家就先找他,她从前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宝宝,来,让妈妈亲一下。”现在总是板着脸呵斥我,“别总是欺负你哥!”我偏要欺负他。他的功课不好,我是语文课代表,早读课上,我故意叫他站起来背课文,他一紧张就更结巴,结结巴巴地背不上来,我绷着脸让他重来。他憋红了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用尺子把桌子敲得“啪啪”响,提高声音说:“你这笨猪!”全班同学就哄堂大笑起来。
放学回到家,我踩住他的鞋对他说:“敢告诉妈我就对你不客气!”他眨着眼睛不说话,果然就没告诉妈。
我得意扬扬。
只要妈不在,我命令他帮我洗鞋、下楼倒垃圾、给我削苹果,电视永远是我霸占着,我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他就得跟着看什么,妈给我们俩一人一块零花钱,他的那一块永远是我用……
一转眼,好多年过去了。
他长得高大了,变得好看了许多,可是神态还是傻傻的,结巴的毛病始终没改掉。他很少很少开口说话,成绩差得没法说。我还是不肯叫他“哥”,人前人后总是“喂喂喂”,偶尔还对同学说:“瞧那傻大个!”他从来不生气。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他理所当然地落了榜。我离家那一天,他去车站送我。车子启动前,他递给我一张卡片,然后跟着车子小跑,使劲地朝我挥手,咧了嘴,无声地对我说:“再见,再见。”冷不防他摔了一跤,趴在地上,抬起头还是笑,样子特傻。
我打开卡片看,上面画了一些房子,一些树和花,还有一个长辫子女孩。女孩仰着脸,对着阳光笑。旁边有一行字:妹妹永远幸福快乐!
他的画画得真不咋样,字还写得那么丑,跟念小学时相比,真是一点都没进步。可是我的心突然温柔地牵动了一下。
二
刚上大学二年级,爸突然中风,家里的运输车卖了给爸治病,妈的水果铺也关门了,整天就侍候爸。爸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但家里的经济顿时紧张了起来。
哥失学后,来到省城找活干。我听说他陆续换了几份工,都干不长。老板都嫌他笨,话也说不清楚。他偶尔来学校看我,从来不直接到宿舍找我,总是挑我走在路上的时候,猛地蹿出来,匆匆塞给我一袋水果,冲我傻傻地笑一笑,摆摆手就走了。
我有点惭愧,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才等到我。
我很快找了两份家教,周末时间就三个地方跑,转公交车转得晕头转向。
有一天,刚从一个学生家里出来,突然听到熟悉的傻笑声,转头一看,哥骑着一辆三轮车,脸上一副挺得意的表情。
他招手让我上车,然后直接蹬向我要去的方向。我吃了一惊,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他不回答,转过头眯起眼睛笑,好像很为自己的聪明自豪。
逢小坡,他下车来推。我要跳下车来,他急着直摆手,第一次冲我瞪眼:“干……干什么,坐……坐好!”
自此每个周末,我一出校门就看到他坐在车上,送我去学生家。补习结束时,下楼一准能看到他,然后又把我送到另一个学生家。这一份家教结束,往往已是黄昏时分,他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打盹儿,我还没走近他身旁,他已经惊醒,冲我赧然一笑,凑近仔细看我,有时候会拨弄一下我的头发,有时候会整整我的衣领。我嫌他婆婆妈妈,他就退后几步,仍然笑。
他最爱带我去吃麻辣烫,烫好的肉丸子全拣到我碗里。我吓唬他:“你不吃下次我就不坐你的车。”他说:“辣……辣……辣。”然后叫老板烫碗米粉。
送我到学校,他总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大白兔糖,塞到我手里,有点汗津津的。我从小就只爱吃大白兔糖,他记得比我还清楚。可是他不知道,为了减肥,我已经好久不吃糖了。
每一次回到宿舍,我就把糖丢到垃圾桶里。
突然有一天有同学好奇地问:“好像每一次都是那个蹬三轮车的送你回来哦。他不是在追求你吧?”我顺手把糖丢了,说:“你神经病啊?”同学笑道:“还每次都给你送糖,哎呀,真够搞笑的。”
几个同学都笑了。我气得脸色通红,不知道怎么反击,也不好意思说他其实是我哥。
回过头来冲他撒气:“以后不许再来我们学校。”
他果真就不再来我们学校,在隔了一条街的第一盏路灯下,他和他的三轮车仍然在等我。
不久我恋爱了,男友有辆漂亮的摩托车。每次坐着男友的摩托车出去,眼角的余光总能看到他在三轮车上伸长了脖子,看过来的目光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突然有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我听了老半天才听明白,他在医院里。我急忙赶了过去,才知道,原来他在路上看到一个女孩躺在地上,听说是突然发了啥病晕过去了,围观的路人来来往往,偏偏就他学了雷锋,把女孩送到了医院。
女孩的家人来了,非说是他撞倒了女孩。他说不出话来,无法替自己争辩,只好打电话给我。
我瞪了他一眼,怪他多管闲事。这种事,报纸上见得多了,好心从来没好报的。
我挡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地对女孩的家人说:“一切等她醒了再说。你别乱怪我哥,我哥是个老实人。”
他惊喜地看着我,打着手势说:“嗯嗯,我……我是她哥。”
他的脸笑得像朵花。
这是我第一次承认他是我哥。我又瞪了他一眼,他还是那样,讨好地冲我笑。
女孩醒了后,澄清了他的冤枉,女孩的母亲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感谢他。
我们俩一块走出医院,我冷冰冰地对他说:“以后这种闲事少管,你懂不懂?”
他搓着双手,嗫嚅着说:“我……我是想着,我……我妹遇了难……难事,也有人帮……”
我还是瞪着他,可是瞪着瞪着,眼睛就湿润了。
三
临近毕业时,男友让我到他家去吃饭。男友的意思是,他妈妈可以帮我留在省城。
哥知道后非要给我买一套新衣服,我只好跟着他去商场,他雄赳赳的样子,专往贵的柜台上凑,推着我试。转了老半天,终于试了一身,大家都说好,我自己也挺喜欢,一看标价,八百多元。我拉着他走,他不肯,眼睛也不眨地就嚷:“包起来!”
这句话他倒没结巴。我瞪他一眼,说:“你这会儿说话怎么就这么流畅了?”
他笑。我总是看到他的笑脸,现在第一次发现他的脸颊边有一个小酒窝,看上去很漂亮。八百元,他要蹬多长时间的三轮才挣得到啊!
他蹬着三轮车送我到预订的酒店,告诫我要礼貌点,不要乱说话,别任性。
其实男友的母亲是个知识分子,态度很和蔼,这完全是一餐愉快的晚饭,男友高兴得一个劲地冲我眨眼睛。
走出酒店时,酒店门口有人在争执拉扯,男友的母亲轻轻瞟过去一眼,转过头来说:“这些乡下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车都敢来这里停。”
我一惊,看过去。原来保安们拉扯的是我哥,他结结巴巴地在申辩着什么。男友的母亲又说:“瞧他那副样子,真是傻大个!”
我倏地转过脸来,顶撞道:“他不傻!他一点也不傻!不许叫他傻大个!”
我甩开男友的手,径直朝他走去。他看到了我,神情有点紧张。我拉过他的手,毫不客气地对那些保安说:“放开他,我们走,什么破酒店,什么素质!”
我坐上他的三轮车,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他载着我扬长而去。
他责怪我:“都……都叫你,别……别任性了。”
我说:“从明天起,你每天朗读一小时,我就不信你的结巴改不掉!”我的语气有点凶。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对……对不起。”
他带我去他的出租屋。第一次,我知道他住在一幢旧楼临时搭建的阁楼上,除了一个水龙头,房东什么也没提供。他自豪地告诉我,那床板,是他自己钉的;那些墙上的纸,是附近的打字复印部扔掉的废旧宣传画,他拿来一贴,房子就漂亮了;桌上的风扇,是他用自己平生挣的第一笔钱买的,虽然是个二手货,但转得一直很好,很凉爽。
他说:“妹,以……以后我……我要在省城买房子。把……把爸妈都……都接来。你放……放心。”
我突然就哭了。这间小屋子距离我的学校,应该要蹬车四十分钟不止吧。这些年,为了离我近一点,他来来回回地不知道蹬了多少公里。
他急了,说:“不……不……不哭。”他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大白兔糖来。
我剥开吃了。糖很甜,甜到心里边,虽然我刚刚失恋了。
没想到几天后,男友的母亲来找我,郑重地向我道歉,她请我原谅她。她还说,我和我哥给她上了一堂深刻的教育课。
原来是我哥找到了她,一个劲地向她赔罪,请她务必原谅我的不懂事。
我低下头喝茶,泪珠悄悄地滴到茶杯里。我的傻哥哥啊。
四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和男友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哥花光了积蓄买了一辆二手三轮摩的,开始帮人拉货。他说要为理想努力。他还说,他现在天天对着镜子朗读半小时。因为我不喜欢他的结巴,所以他一定要变得不结巴!
在电话里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话真的比从前流畅了许多。我坚持要他从那间阁楼搬出来,替他找了一间干净的房,付了半年的租金。搬家那天,他一路跟人说:“呀,妹子非要我搬家。”脸上是得意的表情。
等我回到公司,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在我包里塞了一沓钞票。我们不太见得上面,我打电话找他吃饭,他总是在忙。听说他是个勤快的司机,大小商店都愿意找他拉货。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通,随叫随到。
他很快买了一辆新三轮摩的,还是拉货。旧的让给老乡开着,收入归他,老乡的工资由他发。
我有点惊喜,觉得他聪明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对我说:“你哥没别的本事,就是有力气,干活不怕。”
我操心他的婚事,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着急地摆手,让我跟着他出车拉一趟货。小商店的老板娘走出来招呼他,他突然冲我眨眨眼睛。我仔细一看,那年轻的老板娘竟然是上次他救的姑娘。
姑娘递杯水给他,笑眯眯地看着他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偷偷地对我说:“是吧,妹,好人有好报的啊。”他笑得那么憨,我也笑了。
2006年年底,我的婚期临近,男友打算租几辆豪华轿车,想给我一个风光的婚礼。我不同意,我说我要坐哥蹬的三轮车。
哥高兴极了,把那辆三轮车反反复复地调试,买了油漆,说是要弄个最漂亮的颜色,又买了好些丝绸,精心装饰车篷。他说他要载着我绕城一圈,我的幸福他要让所有的人看见。
婚礼的前夜,他和男友都喝多了,两个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就争执起来,突然他扯了男友,走到院子中央,两个人竟然打起架来。我又急又气,拼命叫,他们俩只顾打,谁也不理我。
结果还是他占了上风。我跑过去扶起男友,瞪他:“你搞什么呀?”
他得意扬扬地看着我,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妹子!”
淡淡的星光下,他笑得像个孩子。
突然间我就泪流满面了。
有一些爱,总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我们才会明白,那爱,有多长、有多深。
姐姐,是什么挡住了我爱你的眼睛
欧阳夏单
一
他上高一那年,姐姐参加了高考。
在等待结果的那段日子,姐姐显得忧心忡忡。他知道考上考不上,都不是个快乐的结果。家里实在太穷了,供姐姐上到高中,已经是个奇迹了。事实上,姐姐为了能上学,几乎用尽了全力。
在别人都拼命学习时,姐姐去镇上的批发市场批了很多的小食品,到各个寝室去卖。而夜深人静时,姐姐就站在女生宿舍昏暗的灯下学习。
这些是他听班里的女生说的。听到这些话时,他的脸火辣辣的,仿佛姐姐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再回家走那条长长的山路时,他便不理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任她在后面大声叫也不回头。
那个暑假,姐姐除了做家务外,就是在绣一个门帘。姐姐的手很巧,还在右上角绣上了“理想之花”四个字。他知道姐姐最大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学。姐姐常常会眯着眼,望着弯弯的山路对他说:“将来我要坐在很干净的办公室里工作,我会有很多很多的书,还有,我会把爸妈还有你都带出去……”
他撇了撇嘴,说:“我干吗要你带出去?”姐姐笑着说:“是啊,我弟有志气,自己没准就到外国去了呢!”
姐姐说这番话时,眉眼间全是对未来的憧憬,他笑着说:“姐,你怎么那么傻啊!”
二
姐姐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来了,尽管是个师范院校,却是这个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姐姐捧着录取通知书就开始哭。父亲叹了一口气,敲敲烟锅又装上烟。哥哥瓮声瓮气地说:“你总不能只想你自己,你走了,小树怎么办?”他就叫小树,姐姐叫枝子。哥哥早就不念书了,是为他们做了牺牲,难免有些怨气。
姐姐从那一刻开始绝食,不管谁劝也不听。那些日子,他是恨姐姐的,他知道:如果姐姐去上大学,他就得退学,繁花似锦的前途就没了。上个师范,当个孩子王,自己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还想带父母和他走出这个小山村,简直就是笑话!所以,他坚信自己才是这个家的救世主,只有他才应该去上大学。
所以在姐姐绝食的那段日子,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他都不说“让姐姐去吧,我来供她”这句话。
父亲有一天吃饭时,突然把碗摔到地上,然后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枝子,你这是想逼死你爸你妈呀?”姐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良久,她说:“妈,我可以自己供自己,两年以后,我还可以供小树,我保证。”
母亲没命地打上去:“供你这么大还供出冤家来了,你怎么就不能听听你爸你妈的话呀?”
姐姐没有上成学,她跟着村里的女孩去了那个叫东莞的地方。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村里的女孩在那里做什么,但他却不敢细想,因为他只能低头看自己脚下的路,他不敢也不能心有旁骛,他拼了命往那条叫“成功”的路上挤。他想:将来有了钱,他会好好报答她,一定。
春节时,村里的女孩花枝招展地回来了,大包小包的恨不得把商场都搬到村里来一样。只有姐姐还是拎着离家时的那个提兜,里面装着两件换洗的衣服。母亲的脸阴了下来,没说什么,却比说了什么更让人难受。姐姐把手伸进贴身的衣服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手绢包。他知道那里面是钱。不过看起来很薄,大概一两千块的样子。母亲的笑浮到了脸上,沾着唾沫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那天晚上,家里杀了小鸡。吃饭时,姐姐总是把鸡肉夹进他的碗里,而她自己却吃得很少。
姐姐的手起了很多茧子,洗手时,他看到她疼得直咧嘴。
母亲从隔壁二婶家回来,脸上的笑就像被秋风扫了一样无影无踪了。她说:“隔壁的卢花给她妈买了金戒指,还给了家里五千块钱。”
姐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他看见姐姐眼里渐渐蓄了些泪,他叫了声“妈”,母亲才停住唠叨。
三
姐姐没过初五就回东莞了。卢花说:“枝子可傻了,有轻巧的来钱道儿她不干,偏偏去电子元件厂累死累活……”他知道轻巧的挣钱道儿是什么,“嘭”地关上门。母亲却叹着气对卢花说:“你回去也劝劝我家枝子,她死心眼。”
他捂上了耳朵,村人是笑贫不笑娼的。他心里不愿意姐姐做那种事,却也隐隐地希望姐姐拿更多的钱回来。只有那样,他上大学的希望才可以更大一些。
姐姐一去再无消息,没有信寄回来,也没有电话打回来。只是汇款单一张一张地邮回来。他看到汇款单上姐姐一笔一画极认真的字,会想起这个叫“枝子”的女孩原本是他的血肉至亲,原本不用承担生活的重担的。可是他除了死命地读书外,不知道能做什么。钱依旧很少,几百块,于是他知道姐姐仍在做苦工,心里有些踏实,有些抱怨。他很矛盾,却来不及细想。高考已进入了倒计时,他不能想得太多,那样心会乱。
可是高考前一个月,他回到家时,看到姐姐坐在院子里,像一片枯黄的叶子,穿着素白的T恤,脸色苍白。母亲屋里屋外摔盆摔碗的,父亲阴沉着脸地坐在窗下。姐姐很努力地笑着叫了声“小树”。
他说:“姐,你咋回来了?”
哥哥瓮声瓮气地说:“咱们家咋就这么倒霉呢!”于是他知道了,姐姐在那个厂里被工头看中了,几次三番地要包姐姐做二奶,姐姐不肯,于是那人发了狠,说:“那你就别想在这里混,快点滚!”姐姐哭得像个泪人儿。家里愁云惨雾,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哥哥说:“还不如跟了他,至少吃香的喝辣的……”姐姐抬起头,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哥哥吓得不敢吱声。
他回屋看书,泪却顺着他的面颊不停地往下流,洇湿了书本上的字。他有些动摇了。这样换来的大学真的那么可贵吗?
姐姐像犯了什么错一样,屋里屋外收拾着,一刻也不闲。他极少与姐姐说话。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姐姐。
很快,姐姐就嫁掉了。男方家给彩礼,男人也还说得过去。对于姐姐来说,还能要求什么呢?
姐姐离开家的那天哭得很厉害。他说:“姐,你是去过好日子呢,哭啥?”姐姐说:“小树,你一定要考上大学。”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哭。他以为她的日子从此可以好起来,却不知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四
后来的很多时间他都在想:如果当初上大学的是姐姐,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呢?可是那时的他却像着了魔,顾不了别人,上大学的那个人一定得是他。再加上父母的偏心,姐姐注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像打工时一样,姐姐极少回家。回家时,他也都恰好不在。断断续续听母亲说姐姐送来什么什么,却从没听那个他叫“姐夫”的人上门。
他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姐姐回来了,依旧是瘦,头发枯黄得像干草。他说:“姐,怎么好日子也养不胖你呀?”姐姐依旧笑得很勉强。他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道疤,他问怎么回事。姐姐说:“头晕,撞到墙上了。”
她粗粗的手一遍遍地摸索那张通知书,说:“咱家终于出大学生了。”
临走,她把五百块钱放进了母亲的手里,叮嘱说别让那人知道。他的心“咯噔”一下,便想,或许她过得并不幸福。
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很快淹没了他的多思多虑,他的前面是知识铺成的金光大道,很多寒门学子借此改变了命运,他也要那样。尽管苦些,但心里充实。姐姐在他的心里越来越远,仿佛与他不相干。
过年回家,看到隔壁妖娆的卢花,他才问母亲:“姐姐怎么样?”母亲叹了口气,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说:“你姐走了!”
“上哪儿了?”他一时没转过弯来。
“喝药了。那个天杀的从你姐过门就打她。说咱家花了他的钱。说他买下了她……你姐忍气吞声,后来,他领别的女人回来,你姐说了几句,就被他打折了三根肋骨……你姐一气之下……”
他的头“嗡”的一声,转身冲出门外,抄起房檐下的铁锹:“我去打死那畜生。”那是唯一的一次他为姐姐挺身而出。
母亲跑出来,一把抱住他:“小树,你就别让妈再操心了……”
他蹲到地上,失声痛哭。
就这样,姐姐彻底走出了他的视线,甚至于他都没去看看那个埋了姐姐的黄土包。他对自己说,也好,她在这个世界上受的苦太多了。
于是,他继续低头赶他的路,他上完了大学,留在了城里,成为白领,喝“卡布奇诺”咖啡,穿商务休闲服,与同事们说着时事,看着娱乐新闻,或者泡在网上关心纽约股市、“神七”上天……日子晃晃悠悠地过着。仿佛从没有过那样一个女孩在花季为他远走他乡,仿佛从没有过那样一个女孩坚持清白地用劳动换钱供他上学,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没有过一个叫“枝子”的女孩在花季凋零。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里姐姐坐在了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时尚、阳光、漂亮。
他从梦里醒来,关于姐姐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来,那一刻,他泪流满面……
有一种情我永远记在心底
“姐,我刚发工资,寄了一份给你。”
弟的声音从遥远的那边传来,却让我感觉很近,似乎弟就站在眼前。于是,所有的往事都浮上脑海。
我和弟年纪很近。小时候,两姐弟总爱吵架、打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比弟高出很多,便总想声色俱厉地压制他。弟不服,两人常扭作一团。到底我个子高,力气大,打了弟几拳便跑。
那时候,我们家还是住着一座大宅院,通往阁楼的地方架着一架小木梯。每次打了弟后,我便冲向木梯,迅速爬上小阁楼,再转身将木梯提起来。弟站在下面够不着,干着急。
“来呀,有本事就上来呀,来打我呀!”
我得意地冲着弟嬉皮笑脸,还故意将小木梯一晃一晃。
“跳上来啊,谁叫你这么矮,长大了肯定老婆都娶不到,看你当和尚去……”
弟气得满脸通红,瞪大两眼愤怒地望着我。在他心目中,娶不到老婆是最丢人的,我偏用这一点气他。
妈总是骂我:“你看你,哪有一点做姐的样子?”
“我也是人,我为什么要有做姐的样子?”我愤愤不平地朝妈大嚷,随即瞪着眼睛看弟。弟也不甘示弱,使劲瞪我,两姐弟像两只斗架的公鸡。
小学三年级时,我和弟分在一个班。有一次,班上一高个子同学要弟叫他姐夫。矮小的弟冲上去,对着高个子玩命地拳打脚踢。我怕弟吃亏,赶紧去叫老师。当老师将骑在弟身上的高个子扯开时,弟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就你这狗样,也想配得上我姐!”班主任私底下对妈说:“你儿最护他姐。”真的,平时在家,两姐弟打架脸红脖子粗,但到了外面,弟从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
木梯上的那幕依然隔三差五地上演,从来没有变过。不管弟是求、是骂,我都从未将木梯放下过。这样打打闹闹,一晃就是十来年。
弟考上市立中专,正临近毕业。而我也如愿考上了梦想中的省重点学院。走的那天,弟大揽大包帮我提着行李走在前头。我忽然发觉当年那个和我打架的矮小子长大了,不知何时已高出了我许多。那头黄黄的短发已变得浓密而又乌亮。这就是当年那个站在木梯下跳着脚和我骂架的小男孩吗?
车要开了,弟从窗口边递行李边笑着叮嘱:“姐,好好读书,我领了工资资助你。”我的鼻子有点酸,望着弟用力点头。
弟毕业后,分在机关工作,离家不远。我常笑弟没有出息,既不想考大学,也不知道出去闯闯。要是我毕业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回那么偏远的小城。弟只笑笑,从不反驳我。一年里,两姐弟见面的机会很少,说话都没有时间,哪还有时间拌嘴。
弟带我去外面玩,挤车买票都是弟打冲锋,我只管空着双手跟在后面。
远在深圳的舅舅来给爸妈拜年。弟对舅说:“我真想上大学,可我要供我姐读书,我姐很有才气,将来会有出息的。我也想去深圳闯闯,可我不放心爸妈,父母养大我们不容易……”
我躺在隔壁看书,听到弟的话愣住了,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流下……
接到弟的汇款单,我跑到足球场大哭了一场,然后拨响弟的电话。
“姐,天冷了,你自己去买件厚点的衣服穿吧。”
弟的声音很近,仿佛只隔着一层窗纸。泪再次涌出我的眼眶。
真希望时光能倒回从前,我一定会放下小木梯……
姐,我不想让你出嫁
我的家乡坐落在天山深处的巩乃斯草原上。而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却有着塞外江南的美誉,山清水秀。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要上班,村里没有托儿所,仅长我两岁的姐姐就担起了照管我的任务。她带着我和小伙伴们玩游戏、拔猪草、捉小鱼。村后的马路上,麦田边的草丛中,还有村前的小河边都留下了两对童年的脚印。
那时家里穷,每当姐姐或我过生日时妈妈就给我和姐姐煮两个鸡蛋。每一次,我都是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鸡蛋,然后使劲咽着口水看着姐姐手里还没吃完的那一个,姐姐又总是把她手中的那一点给我:“给你吃吧,姐姐不喜欢吃。”我就很快地抓过来塞到嘴里。虽然我那时还不可能去想为什么在我看着那么好吃的东西姐姐竟然不爱吃,但我知道姐姐是很疼我的。
后来姐姐到外地上学,放暑假才能回来。姐姐第一次放假回来,我是那么的高兴,喋喋不休地问她外面的世界。那天家里来了客人,我和姐姐睡在屋旁的草垛上。姐姐给我说南极、北极。
“最南边,翻过河那边的那座大山就到了。最北边,那儿有一块大吸铁石,飞机都过不去的。”我第一次听到阿蒙森、斯科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竟有几百米厚的大冰层。那天在我脑海里真的一下装进了许多未知的东西。看着夜空中不时忽闪而过的流星,我产生了许多美好的遐想和憧憬。我对未知世界的强烈好奇,大都受了在我觉得是无所不知的姐姐的影响,每当我充满优越感地告诉小伙伴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时,我总是要自豪地加一句:“是我姐姐说的。”
很遗憾,聪慧的姐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可姐姐对我总是寄予厚望,记得在我即将参加高考的日子里,姐姐总是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在精神上鼓励我。在我拿到通知书那天,姐姐是那么高兴,为了我能顺利完成学业,姐姐经常把打零工挣来的钱寄给我。四年中,姐姐给了我多少帮助,我都记不清了。
按照惯例同学们要赠纪念品,而一向囊中羞涩的我又怎么去凑这个热闹呢?这时,姐姐的汇款来了,还有一封信,信中说:“小弟,知道你临毕业用钱的地方多,早该寄给你的,都怪姐姐忙农活给忙忘了。这点钱先用着,该花钱的时候要大方,不够用来信,我再给你寄……姐姐。”我不知道信是怎么看完的,只知道我有一个天下最好的姐姐。
后来妈妈告诉我,未圆大学梦的姐姐,报名参加了国家自学考试。给我寄的那笔钱是姐姐打零工挣来的,她准备交报名费和资料费的。想到弟弟快毕业时会缺钱,就把钱寄给了我,因而放弃了那年的报考。我的眼前闪出姐姐在烈日炎炎下的麦田里辛勤劳作的情景,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了下来。
往事悠悠,如今姐姐要出嫁了,我似乎才真正意识到我们都长大了。是啊,我们都长大了,少了许多天真,多了几分成熟,每个人都将会有自己的归宿。我应该为姐姐感到高兴才是啊。岁月的长河淘去了许多往事,但那从儿时就有的对姐姐的深厚的感情却永远不会忘怀。
姐姐的辫子
我4岁时父亲去世,6岁记事,那时候姐姐19岁,她有一对长及腰际、乌黑发亮的辫子。门前有块大石板,每天早晨姐姐都坐在石板上自豪惬意地梳理她的长发。那时姐姐已经有了婆家,姐姐和那小伙子的感情很好,他曾悄悄送给姐姐两对红绸带,姐姐则剪下一缕头发,用绸带扎着送给他做定情物。我常摇着姐姐的手问:“姐夫啥时来娶你呀?”每当这时,一片红晕便飞过她的脸,像天上的红云彩,美丽又动人。
在乡间,冬天是姑娘小伙办喜事的时节,待嫁的姐姐满怀羞涩地躲在家里,手拈针线绣枕头、袜底。母亲跑到邻村去喊木匠,滚到山脚下摔死了。待嫁的姐姐一下子成了三个兄弟唯一的主心骨。从此,姐既当爹又当妈,白天到队里挣工分,傍晚在自留地里种粮菜。一天到晚没有空闲,来不及梳辫子,头发乱糟糟的,婆家不愿再把婚事拖下去,托媒人来退亲。那晚上姐姐一剪刀剪了辫子,长长的辫子软软地落在地上。我们呆呆地看着她,姐姐一把搂住我们说:“别哭,姐哪儿也不去,谁也不嫁。姐一辈子养你们,供你们。”从那以后,姐姐的辫子再也没有留长过,长一点便剪掉卖到废品收购站,换火柴或是针头线脑。
冬天,祥和的乡下到处弥漫着喜庆色彩。每当迎亲的唢呐声欢快悠扬地响起来时,人们都会争先恐后地跑出屋看穿红衣红鞋的新娘,只有姐姐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对断辫,一言不发。有一次,我和姐姐去打柴,打完后姐姐坐在无人的山梁上,小声地唱起了一首山歌:姑娘长到十七八,谁不盼着有个郎来抬。姐姐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唱了几遍,我抬头,见她眼里早已泪花翻滚。姐姐硬是把二哥、三哥供到初中毕业,又硬是帮他们把媳妇娶进了屋。当我考上中专时,姐姐已经28岁了。那年刚刚娶了大嫂,家里一贫如洗,连告贷也无门了。报名前几天,姐姐只好挑了几挑粮食到粮站卖了,好歹才凑够了学费。
离家那天,下着雨,我和姐来到乡场上,在一家屋檐下躲雨。姐姐把两双布鞋往我的铺盖卷里塞,边塞边说:“弟弟,拿着,过冬穿。以后你一个人在城里,冷热饱饿也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穿着这鞋,可别忘姐。好好读书,我们不和别人比吃比穿,要比就比志气。弟弟,你就要走了,姐在山里头不知会多想你呢!”说完,姐姐背过身子,撩起袖子揩泪。
赶集的人越来越多,姐姐嘱我不要走,她去赶集,说话间挤进人流不见了。
姐姐回来的时候笑眯眯的,说:“弟弟,姐给你买碗面吃!”“要大家都吃。”我坚持道。姐姐帮我整整衣领说:“弟真心疼姐!”搁下碗筷,我猛然发觉姐居然还戴着斗笠,便帮她摘,姐猝不及防,等她伸手来挡,斗笠已被我摘下。姐姐慌乱拿起往头上戴,一边不自然地掩饰。但我已看清了,她的头发又短又乱,参差不齐。姐姐又把头发卖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姐姐指指周围的人,示意我别哭:“头发长,不方便,又要花时间梳啊编啊,不如剪了好。头发卖了8块钱,你拿着,尽量吃好点,别太苦了自己,你还在长身体,不该节约的就别节约,就是没钱了,也该姐来想办法。”姐姐把钱塞进我裤兜里,然后又帮我扯了扯衣裳下摆。我扑在她肩上,抽泣起来,姐姐啊!
在我们三兄弟的一致坚持下,姐在29岁时嫁给了一个单身汉,没有唢呐,没有抬嫁妆,到场的只有我们三兄弟。当短发的姐姐穿上嫁衣笑盈盈地从屋里走出来时,我突然想起姐姐在大石板上梳理的长辫子和她在砍柴时唱的歌,我双眼潮湿了。
如今,我们三兄弟都有了幸福的家,姐姐也成了一个标准的农妇。她偶尔背些农村的新米、鸡鸭之类的土特产到我家来。我曾经和她坐在阳台上,深情地回忆从前的岁月,感谢她对我们三兄弟的养育之恩,并长久地为她所失去的青春而痛惜。而姐姐满脸愧疚,一遍遍地检讨:那回二哥逃学不该打他,另一回三哥春游不该吝啬那一块钱使他没能去成,还有一回不该在朋友面前骂我,伤了我的自尊……
我曾经声情并茂地对妻子讲述姐姐辫子的故事,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妻子却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吗?”
前几年,城里的女孩在厌倦了披肩发、短发后,又追起结辫的时髦。但她们的辫子从形式到内容根本不能和姐姐的辫子相比。姐姐的辫子是首歌,不但记录了中国乡村的一个时代,而且能细细滋润任何一个现代人正在沙漠化的心灵。
妹妹15岁
妹妹两岁,生得聪明可爱,讨人喜欢。
在外地工作的姑姑,寄回一双当时还很少见的皮凉鞋。鞋底有个气垫,穿在脚上一走一响,妹妹又惊又怕,四处寻找这个尖叫的怪物。
他,九岁,正是上树掏鸟、下河捞鱼的捣蛋年纪,在一旁看着妹妹惊诧的样子,乐得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邻居的女孩由羡生妒借着鞋子的响吓唬妹妹,吓得妹妹丝毫不敢动弹。他上前去呵斥那女孩子。那女孩嘴巴很利,三言两语呛得他恼怒,和她厮打起来,然后带着一身抓痕回去。女孩比他大三岁,高半头。
五岁,妹妹头上生疮,痛痒难当。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医也不见效。后来听说,用一种草药煎水洗就会好。
他12岁,小学刚毕业,背了背篓拿了铲子,不声不响就上山挖药去了。暑假里,他挖遍了自家附近所有的山。妹妹的病真就慢慢好了。而这几处山上的草药,竟被他挖得至于绝迹。至今他回去,亲戚们还拿他开玩笑,埋怨他把家乡的草药都挖绝种了。他只笑笑,想起那时种种的苦,蚊叮虫咬,烈日曝背,皮肤上的道道棘痕……但这些,始终埋在他12岁的心里,从来没有说过。
八岁,妹妹读小学。小学生中流行一种小滑板,十几块钱的玩意儿,蹬在上面像哪吒蹬着风火轮要去闹东海,简直有一种傲视群雄的气度。
妹妹也想要,可是爸爸不给买。家里两个孩子上学,钱很紧。
有一回,他去妹妹的学校给她送东西。正是课间,一大群小孩围在一起抢着玩一个滑板,妹妹年纪个头都小,跟着跑了好久也没有抢到,沮丧地退到一边去了。他的心钝钝地疼了一天。
不久,学校举行游泳比赛。他报了名,因为听说第三名的奖品是个滑板。他没有告诉妹妹,想等到获奖那天再抱个滑板回去让她大大高兴一番。可是他的成绩太好了,得了第一名。第一名的奖品是一本很厚的英汉大辞典,也很贵。他读中学,正用得着。好多人都羡慕他,妹妹也欢喜得脸都红了。可他一点也不高兴,抱着妹妹哭了--因为他得了第一名而不是第三名。
14岁,妹妹患了脊髓炎,休了学,在石膏模子里躺了一年。他大四,保研已成功,临近毕业没什么事情,就回家闲逛。妹妹那时已不用躺在石膏模子里了,不过仍不大能动弹。他就每天喂她吃饭,给她擦脸,梳头发。小时候他就喜欢给妹妹梳头发,编各种花样的辫子,扎上鲜艳的花。为此,伙伴们还笑话过他。
现在,他在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境中给妹妹梳头发,常常难过得不能自已。他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妹妹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放松,好几次已是睡眼蒙胧,又惊醒过来。她说:“我都不敢闭眼睛。”他问为什么,她说:“我怕我一睁眼,天就亮了,你就走了。”他心里大痛。妹妹到底还是睡着了,他却流了一夜眼泪。
15岁,妹妹念高中。妹妹恢复得很好,除了一些再也无法恢复的形体缺陷。妹妹的班主任是他中学时的女同学。她告诉他,妹妹大概是因为有着病痛经历的缘故,所以,比同龄人要坚强,也懂事。
那一次中学同学聚会,男同学们聊起来有没有和女生打过架,问到他,他说:“打过。”大家哄堂大笑。在大家看来,男孩子和女孩子打架是很丢脸的。
他没笑,讲起了那年能发响声的小鞋子。讲着讲着,他突然难过起来,眼泪仿佛要滴下来。
正无法掩饰,那位女同学将他面前的一盘芥末金针菇端到自己面前,说:“真不该点这个,我忘了有些人对芥末过敏,吃了要流眼泪的。”谁也没说话,好像大家都随着她的话下了台阶。
这个女同学和他,在上中学时是相互喜欢过的。他们的这一段,谁也不知道,就像谁也不知道,在他22岁的心里,为他的妹妹留了多少的怜爱与疼痛。
三弟的储蓄罐
三弟是六岁的时候父亲从临县领回来的,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他,很大的眼睛,细细的胳膊,表情怯生生的,怀里抱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硕大粗瓷储蓄罐,形状是一只丑陋的猪。
小妹呱呱落地那会儿,我们家凑足金花。母亲被拉去做了结扎手术后回来就偷偷哭了,她在房里抽噎着对父亲说:“算命的都说你命里注定没有儿子,你还要我生!生那么多娃你养得起吗?”
父亲是个硬汉子,他说家里没有哪代缺过儿子,他不信命,母亲不能再生了他就大老远地跑去找,那年月收养手续不是那么繁杂,花了不多的钱,父亲就有了儿子。父亲抱着三弟喜滋滋的,塞一个大苹果在他手里。
苹果在那时是多稀罕的水果啊,父亲就买了一个!我和大姐冷眼旁观,都觉得这个小杂种是个大威胁,他以后还说不准要跟我们争多少东西呢!
傍晚,我们给三弟来了第一个下马威。父亲和母亲都下地去了,要很晚才回来。他们嘱咐大姐和我要做晚饭给弟弟妹妹吃。我和大姐得意扬扬地只盛了一碗白米饭端给三弟,姐妹仨躲在厨房里津津有味地吃父亲专程买给他的肉片。吃完了我去收三弟的碗,还假惺惺地问他吃饱了没有。他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感激地对我说:“谢谢二姐,我吃得很饱,你们做的饭真好吃。”我差点就感动了,但心想这是来跟我们抢东西的坏小孩,心肠又硬了起来。
晚上父亲问起三弟饭菜吃得习惯不习惯,三弟还是那副感激的样子说:“好吃极了,大姐二姐也对我很好……”
三弟用稚嫩的真诚换来了我们对他态度的改观,我和大姐商量过,决定暂时放他一马。而对三弟真正意义上的接受,是在一场暴雨之后。
那天我和大姐都上学去了,父母亲也都去地里忙,家里只剩下三弟和小妹。早上下起了大暴雨,小妹在前天夜里已经受了风寒,下午的时候突然发起高烧来,三弟硬是咬紧牙关将小妹背到卫生院。那场雨真大啊,我和大姐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几乎听不见老师讲课的声音,可是三弟仅用一张雨布紧紧裹在小妹身上就冲进了雨里,听卫生院的阿姨说,三弟全身湿透闯进来,什么话都没说就昏过去了。
小妹两天后就康复了,可三弟却病倒了。父亲接他回来时我们都站在门口,三弟胡乱摆着细瘦的胳膊对我们说:“外面这么冷,你们快进屋呀!”我们听话地转身回屋里,我走在最后,眼尖地发现,三弟俯在父亲的背上,眼泪已经流到了腮帮子。
晚饭时,我和大姐轮流给三弟夹菜,把他的碗塞得满满的。我们第一次亲切地叫他三弟,他也不吭声,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吃。父亲说,老三怎么也不说声谢谢,这孩子还得学学礼貌。我坐得离三弟最近,只有我看得到,三弟的眼泪一颗颗都滴进了饭菜里,他哪里还说得出谢谢。
小妹上学以后,父亲原本就不轻的担子更沉重了。好在我们四个孩子都晓得体恤。只有三弟比较贪玩,常常一放学就没了影儿,入夜了才能看到他拖着满身草屑回来。
这天,小妹戴上红领巾成为少先队员,还被学校选为中队长。三弟很高兴,特地跑到集市上给小妹买了一个精致漂亮的笔记本。我和大姐却暗地里犯起嘀咕:三弟哪来那么多钱?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三弟刚从外面玩儿回来,我和大姐在厅里堵住他,质问他上哪去了,他一愣,支吾着说不清楚。三弟的个性我了解,他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肯定是背着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假装和气地问他:“你别慌,慢慢说,上次你给小妹买笔记本的钱是哪儿来的?”
三弟闻言满面惊慌地抬起头:“那……那是我自己攒的!不是偷的!”我觉得他的反应很可疑,对大姐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立刻板起脸往地上一指:跪下!
三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咬着嘴唇仍然坚持:我没偷钱!
这时父母亲从外面回来了,父亲见状忙问出了什么事。大姐告诉他三弟前几天给小妹买了本很贵的笔记本,钱可能是偷来的,还问父亲是否给了他那么多零花钱。父亲听完火冒三丈,操起笤帚就往三弟身上打:“你这个逆子!我好心把你养大,送你上学,你还做这种缺德事!”
父亲打得很用力,三弟的身子被笤帚打得摇摇晃晃,他硬是一动不动。父亲打累了,停下来喘气。三弟这才松了牙关,声音有些抖地说:“爸,您刚回来一定累了,先坐下歇会儿吧。”
三弟挣扎着站起来,像往常一样给父亲倒了一杯水,蹒跚着走到他面前重新跪下。父亲黑着脸不情不愿地接过茶,看也不看就搁在一旁。小妹被吓坏了,抖抖索索地捧出那个笔记本替三弟求情:“爸,三哥是为我好,您就饶他一次吧!”
父亲抢过笔记本,哗啦哗啦地撕成好几块。三弟也不哭,他把撕坏的笔记本收拾起来,整齐地叠在一块抱在怀里,那样子就像他刚来的那时候抱着储蓄罐。他直挺挺地跪着,甚至面带微笑地说:“我从来不敢忘记爸妈养我有多不容易,所以我努力学习。路口那个老伯答应我每天帮他拔整个大院的草,一个月就给我三十块钱,我把钱都攒下来,一半给家里买米,另一半留着家里困难的时候再拿出来……”三弟缓缓伸出双掌,那双九岁孩子的手粗糙得像树皮。
小妹哭着扑到三弟身上:“三哥,你刚才怎么不早说呢!”父亲也老泪纵横地伸出手,把三弟扶起来,哽咽着说:“孩子,委屈你了。”母亲连忙取出药酒,拉下裤子一看,P股瘀紫了一大片。全家忙成一团,父亲做饭,我打了热水,大姐替他热敷,母亲来上药,小妹什么忙也帮不上,在一旁拿了针线把笔记本仔细缝合起来。
三弟这才哭了出来:“你们都对我这么好,我将来要怎样报答才不辜负你们呀!”我和大姐听了,脸上火辣辣的。
后来,姐弟四个都顺利地大专毕业。不久大姐和我相继嫁到了外地,小妹也在外地工作,家里只剩下三弟。我和大姐忙上班又忙照顾公婆和孩子,根本抽不出时间探望二老。好在三弟并无怨言,逢年过节总是打电话邀我们回去。
三弟的喜帖送到时,我还真吓了一跳。他是带了准弟媳来的,那姑娘容貌普通、个子矮小。我把三弟拉到一旁,不满地问:老三啊,你怎么不找个中看点的姑娘?三弟憨厚地挠挠头说:若兰是个好姑娘,她愿意和我一起侍奉爸妈一辈子。我哽着声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席间让客人难忘的是三弟带着弟媳跪在父母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那架势不像是在举行婚礼,倒像是给俩老人家祝寿。我们姐妹仨鼻子都酸溜溜的,想我们亲生骨肉都没有这般知情感恩,心里好生惭愧。
几年之后,多年积劳成疾,父亲病了。我们都忙,只有三弟和弟媳服侍在老父床前。母亲打电话让我们都回来一趟,商量父亲的医疗费用和后事。我和大姐两家正在还房供,孩子又都上学,哪里还有余钱,小妹更不用说。整个屋子陷入难堪的沉默,最后是三弟挡在弟媳身前将担子接到了肩上,“还是我来照顾爸好了,你们家里都有难处,我理解的。”
三弟砸开了他的瓷猪储蓄罐,里面是一个个折成很小一块的纸钞。一家人一张张地慢慢展开,一共11400元,看得我们目瞪口呆,谁能想得到,那么丑而粗糙的一个瓷罐,里面竟然藏了这么多钱。我看见弟媳强忍着激动得发抖的嘴唇,三弟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对大家说:“这个储蓄罐,是我从本家带出来的,他们对我说要把你们的恩情藏在心里,把有机会报答的东西藏在储蓄罐里,恩情要时刻记得,里面的东西要在最困难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取出来。”母亲听完,眼泪就下来了。终于还是得知父亲弥留的噩耗,儿女都聚在床前,父亲抖索着手只唤三弟一个人上前。三弟跪在床前,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老三啊,你是个好儿子,爸只有四间平房就留给你了……”我们姐妹仿佛当头一棒,那么多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