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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爱似山,高直伟岸(2)

  哑父

  辽宁北部有一个中等城市,铁岭。在铁岭工人街街头,几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个老头儿推着豆腐车慢慢走着,车上的蓄电池喇叭发出清脆的女声:“卖豆腐,正宗的卤水豆腐!豆腐咧--”那声音是我的。那个老头儿,是我的爸爸。爸爸是个哑巴。直到长到二十几岁的今天,我才有勇气把自己的声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车上,替换下他手里摇了几十年的铜铃铛。

  两三岁时我就懂得了有一个哑巴爸爸是多么的屈辱,因此我从小就恨他。当我看到有的小孩儿被妈妈使唤着过来买豆腐,却拿起豆腐不给钱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声的时候,我不会像大哥一样追上那孩子揍两拳。我伤心地看着那情景,不吱一声,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爸爸是个哑巴。尽管我的两个哥哥每次帮我梳头都疼得我龇牙咧嘴,我也还是坚持不再让爸爸给我扎小辫儿了。妈妈去世的时候没有留下大幅遗像,只有出嫁前和邻居阿姨的一张合影,黑白的二寸片儿,爸爸被我冷淡的时候,就翻过方镜的背面看照片,直看到必须做活儿了,才默默地离开。

  最可气的是别的孩子叫我“哑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骂不过他们的时候,我会跑回家去,对着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划一个圈儿,中间吐上一口唾沫。虽然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别的孩子骂我的时候就这样做,我想,这大概是骂哑巴的最恶毒的方式了。

  第一次这样骂爸爸的时候,爸爸停下手里的活儿,呆呆地看我好久。泪水像河一样淌下来,我是很少看到他哭的,但是那天他躲在豆腐坊里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种无声的悲泣。

  因为爸爸的眼泪,我似乎终于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经常跑到他的跟前去,骂他,然后自顾自走开,剩他一个人发一阵子呆。只是后来他已不再流泪,他会把瘦小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偎在磨杆上或磨盘旁边,显出更让我瞧不起的丑陋样子。

  我要好好念书,上大学,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个哑巴的小村子!这是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我不知道哥哥们是如何相继成了家,不知道爸爸的豆腐坊里又换了几根新磨杆,不知道冬来夏至那磨得没了沿锋的铜铃铛响过多少村村寨寨……只知道仇恨般地对待自己,发疯地读书。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爸爸头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为他缝制的蓝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灯下,表情喜悦而郑重地把一堆还残留着豆腐腥气的钞票送到我手上,嘴里哇啦哇啦不停地“说”着,我茫然地听着,只知道他的口气透露出热切和骄傲,茫然地看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去通知亲戚邻居。当我看到他领着二叔和哥哥们把他精心饲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拉出来宰杀掉,请遍父老乡亲庆贺我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碰到了我坚强的心弦,我哭了。吃饭的时候,我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给爸爸夹上几块猪肉,我流着眼泪叫着:“爸,爸,您吃肉。”爸爸听不到,但他知道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亮,泪水和着散装高粱酒大口地喝下,再吃上女儿夹过来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脸那么红,腰杆儿那么直,手语打得那么潇洒!要知道,十八年啊,十八年,他从来没见过我对着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继续辛苦地做着豆腐,用带着豆腐淡淡腥气的钞票供我读完大学。1996年,我毕业分配回到了距我乡下老家40华里的铁岭。

  安顿好了以后,我去接一直单独生活的爸爸来城里享受女儿迟来的亲情,可就在我坐着出租车回乡的途中,车出了事故。

  我从大嫂那里知道了出事后的一切--过路的人中有人认出这是老涂家的三丫头,于是腿脚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来了,看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团,乱了阵脚。最后赶来的爸爸拨开人群,抱起已被人们断定必死无疑的我,拦住路旁一辆大汽车,他用腿扛着我的身体,腾出手来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卖豆腐的零钱塞到司机手里,然后不停地画着十字,请求司机把我送到医院抢救。嫂子说,一生懦弱的爸爸,那个时候,显出无比的坚强和力量!

  在认真地清理伤口之后,医生让我转院,并暗示哥哥们,我已没有抢救价值,因为当时的我,几乎量不到血压,脑袋被撞得像个瘪葫芦。

  爸爸扯碎了大哥绝望之际为我买来的丧衣,指着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画着自己的太阳穴,又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我,再伸出大拇指,摇摇手,闭闭眼,那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哭,我都没哭,你们更不要哭,你妹妹不会死的,她才二十多岁,她一定行的,我们一定能救活她!”医生仍然表示无能为力,他让大哥对爸爸“说”:“这姑娘没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的钱,就算花了好多钱,也不一定能行。”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马上站起来,指指我,高高扬扬手,再做着种地、喂猪、割草、推磨杆的姿势,然后掏出已经空的衣袋儿,再伸出两只手反反正正地比画着,那意思是说:“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女儿,我女儿有出息,了不起,你们一定要救她。我会挣钱交医药费的,我会喂猪、种地、做豆腐,我有钱,我现在就有4000块钱。”

  医生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表示这4000块钱是远远不够的。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紧紧握起拳头,表示:“我还有他们,我们一起努力,我们能做到。”见医生不语,他又指指屋顶,低头跺跺脚,把双手合起放在头右侧,闭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卖,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我女儿活过来。”又指指医生的心口,把双手放平,表示:“医生,请您放心,我们不会赖账的。钱,我们会想办法。”大哥把爸爸的手语哭着翻译给医生,不等译完,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已是泪流满面。他那疾速的手势,深切而准确的表达,谁见了都会泪下!

  医生又说:“即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救好,万一下不来手术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说:“你们尽力抢救,即使不行,钱一样不少给,我没有怨言。”伟大的父爱,不仅支撑着我的生命,也支撑起医生抢救我的信心和决心。我被推上手术台。

  爸爸守在手术室外,他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在守候的十几个小时间起了满嘴大泡!他不停地混乱地做出拜佛、祈求天主的动作,恳求上苍给女儿生命!

  天也动容!我活了下来。但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昏迷着,对爸爸的爱没有任何感应。面对已成“植物人”的我,人们都已失去信心。只有爸爸,他守在我的床边,坚定地等我醒来!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为我按摩着,他不会发音的嗓子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哇啦哇啦地呼唤着,他是在叫:“云丫头,你醒醒,云丫头,爸爸在等你喝新出的豆浆!”为了让医生护士们对我好,他趁哥哥换他陪床的空当,做了一大盘热腾腾的水豆腐,几乎送遍了外科所有医护人员,尽管医院有规定不准收病人的东西,但面对如此质朴而真诚的表达和请求,他们轻轻接过去。爸爸便满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对他们比画着说:“你们是大好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儿!”这期间,为了筹齐医疗费,爸爸走遍他卖过豆腐的每一个村子,他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赢得了足以让他的女儿穿过生死线的支持,乡亲们纷纷拿出钱来,而父亲也毫不马虎,用记豆腐账的铅笔歪歪扭扭却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张三柱,20元;李刚,100元;王大嫂,65元……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终于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头,他张大嘴巴,因为看到我醒来而惊喜地哇啦哇啦大声叫着,满头白发很快被激动的汗水濡湿。爸爸,我那半个月前还黑着头发的爸爸,半个月,老去20岁!

  我剃光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爸爸抚摩着我的头,慈祥地笑着,曾经,这种抚摩对他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等到半年后我的头发勉勉强强能扎成小刷子的时候,我牵过爸爸的手,让他为我梳头,爸爸变得笨拙了,他一丝一缕地梳着,却半天也梳不出他满意的样子来。我就扎着乱乱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的豆腐车改成的小推车上街去。

  有一次爸爸停下来,转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势,又做个抛的动作,然后捻手指表示在点钱,原来他要把我当豆腐卖喽!我故意捂住脸哭,爸爸就无声地笑起来,隔着手指缝儿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这个游戏,一直玩到我能够站起来走路为止。

  现在,除了偶尔的头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高兴不已!我们一起努力还完了欠债,爸爸也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劳了一生,实在闲不下来,我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间小棚屋做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的,块儿又大,大家都愿意吃。我给他的豆腐车装上蓄电池的喇叭,尽管爸爸听不到我清脆的叫卖声,但他是知道的,每当他按下按钮,他就会昂起头来,满脸的幸福和知足,对于我当年的歧视竟然没有丝毫的记恨。

  用你爱我的方式去爱你

  你突然打电话说要来我家,电话里,你轻描淡写地说:“听你二伯说,巩义有家医院治腿疼,我想去看看。先到你那里,再坐车去。你不用管,我自己去……”

  你腿疼,很长时间了。事实上你全身都疼,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无意中看见,你的两条腿上贴满了止痛膏,腰上也是。你脾气急,年轻时干活不惜力,老了就落下一身的毛病,高血压、糖尿病,心脏也不好,老年人的常见病你一样都不少。年轻时强健壮实的身体,如今就像被风抽干的果实,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弱不禁风。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你就来了。打开门后我看见你蹲在门口,一只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揉着。你眉头紧锁,脸上聚满了密集的汗珠。我埋怨你不应疼成这样才去看医生,你却说没啥大事。

  你坚决不同意我陪你去医院,“你那么忙,这一耽误,晚上又得熬夜,总这样,对身体不好……”你的固执让我气恼。正争执间,电话响了,挂断电话,却不见了你。我慌忙跑出去,你并没有走出多远,你走得那么慢,弓着身子,一只手扶着膝盖,一步一步往前移。

  看你艰难挪移的样子,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泪凝于睫。我紧追过去,在你前面弯下腰,我说:“爸,我背你到外面打车。”你半天都没动,我扭过头催你,才发现你正用衣袖擦眼,你的眼睛潮红湿润,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风迷了眼。”又说:“背啥背?我自己能走。”纠缠了半天,你拗不过我,终于乖乖地趴在我背上,像个听话的孩子。我攒了满身的劲背起你,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沉,那一瞬,我有些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我曾经健壮威武的父亲吗?你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在我的背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使劲弓起来,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到小区门口,不过二十几米的距离。你数次要求下来,都被我拒绝。爸爸,难道你忘了,你曾经也这样背着我,走过多少路啊?

  18岁那年,原本成绩优异的我,居然只考取了一个普通的职业大专。我无脸去读那个职专,也无法面对你失望愤怒的眼睛,便毅然进了一家小厂打工。那天,我正背着一袋原料往车间送,刚走到起重机下面,起重机上吊着的钢板突然落了下来。猝不及防的我,被厚重的钢板压在下面,巨大的疼痛,让我在瞬间昏迷过去。

  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守在我床边的你,着实被吓坏了。你脸上的肌肉不停地跳,人一夜之间便憔悴得不像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块钢板砸下来时,所幸被旁边的一辆车挡了一下,但即便是这样,我的右腿也险些被砸断,腰椎也被挫伤。

  治疗过程漫长而繁杂,你背着我,去五楼做脊椎穿刺,去三楼做电疗,上上下下好几趟。那年,你50岁,日夜的焦虑使你身心憔悴;我18岁,在营养和药物的刺激下迅速肥胖起来。50岁的你背着18岁的我,一趟下来累得气都喘不过来。

  就是这时候,你端来排骨汤给我喝,你殷勤地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把一勺热汤往我嘴里送,说:“都炖了几个小时了,骨头汤补钙,你多喝点儿……”我突然烦躁地一掌推过去,嘴里嚷着:“喝喝喝,我都成这样了,喝这还有什么用啊?”

  汤碗“啪”的一声碎落一地,排骨海带滚得满地都是,热汤洒在你的脚上,迅速起了水泡。我呆住,看你疼得龇牙咧嘴,心里无比恐惧。我想起来你的脾气其实很暴烈,上三年级时我拿了同桌的计算器,你把我的裤子扒了,用皮带蘸了水抽我。要不是妈死命拦住,你一定能把我揍得皮开肉绽。

  然而这一次,你并没有训我,更没有揍我。你疼得嘴角抽搐着,眼睛却笑着对我说:“没事儿,爸爸没事儿!”然后,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你完全像换了一个人,那么粗糙暴烈的人,居然每天侍候我吃喝拉撒。帮我洗澡按摩,比妈还耐心细致。我开始在你的监督和扶持下进行恢复锻炼,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你陪着我一起用双拐走路。我在前面蹒跚而行,你紧随着我,亦步亦趋,我们成了那条街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为了照顾我,你原来的工作不做了。没了经济来源,巨额的医疗费压得你抬不起头。你四处借钱债台高筑,亲戚们都被你吓怕了。那次你听说东北有家医院的药对我的腿有特效,为了筹药费,你跑到省城去跟大姑妈借钱。

  8个月后,我开始扔下拐杖能自己走了。

  这次去医院做检查,你不停地问我:“到底怎么样?不会很严重吧?”我紧紧握着你的手,你厚实粗糙的大手在我的掌心里不停地颤抖。我第一次发现,你其实是那么害怕。

  结果出来,是骨质增生,必须手术治疗。医生说:“真想象不出,你如何能忍得了那样的疼?”

  办完住院手续,我决定留下来陪你,像你从前对我那样,为你买喜欢的菜,削苹果给你吃,陪你下棋,搀扶你去楼下的小花园散步,听你讲我小时候的事情。我问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拿皮带抽过我,你心虚地笑。

  那天护士为你输液,那个实习的护士,一连几针都没有扎进血管。我一把推开她,迅速用热毛巾敷在你的手上。一向脾气温和的我,第一次对护士发了火:“你能不能等手艺学好了再来扎?那是肉,不是木头!”

  护士尴尬地退了下去,你看着暴怒的我,眼睛里竟然有泪光闪烁。我猛然记起,几年前,你也曾这样粗暴地训斥过为我扎针的护士。

  手术很成功。你被推出来时,仍然昏睡着。我仔细端详着你,你的脸沟壑纵横,头发白了大半,几根长寿眉耷拉下来……我想起你年轻时拍的那些英俊潇洒的照片,忽然止不住地心酸。

  几个小时后,你醒了,看见我在,又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眼,虚弱地叫:“尿……尿……”

  我赶紧拿起小便器,放进你被窝里。你咬着牙,很用力的样子,但半天仍尿不出来。你挣扎着要站起来,牵动起伤口的疼痛,巨大的汗珠从你的额角渗出来。我急了,从背后抱起你的身体,双手扶着你的腿,把你抱了起来。你轻微地挣扎了几下后,终于像个婴儿一样安静地靠在我的怀里,那么轻,那么依恋。

  出院后你就住在我家里。每天,我帮你洗澡按摩,照着菜谱做你喜欢吃的菜,绕很远的路去为你买羊肉汤,粗暴倔犟的我也会耐心温柔地对你说话。阳光好的时候,带你去小公园里听二胡,每天早上催你起床锻炼,你在前面慢慢走,我在后面紧紧跟随……所有的人都羡慕你有一个孝顺的儿子,而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传承给我的爱的方式。只是我的爱永远比不上你的爱。你对我的爱,宽阔辽远--如无际的大海,纯粹透明没有丝毫杂质,而我,只能用杯水去回报大海。

  父亲的油坊

  一

  父亲的油坊建在村西孤零零的一座砖瓦平房里。印象中,自己只去过几次父亲的油坊,都在夜里。进了油坊,机器的轰鸣声瞬间将我包裹,猛烈地撞击着耳朵和胸腔,世界突然喧哗,也突然温暖。油坊的光线很弱,昏黄的电灯泡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我看见了父亲的背影,佝偻着,光着上身,淋漓的汗一道道流过脊背。父亲正在炒油菜子,他说:“榨油的关键是炒油菜子,火候必须恰到好处。”父亲两手紧握一把木铲,在硕大的炒锅里上下翻飞,一锅油菜子流动、翻转,油坊里充满了热腾腾的油菜子的香。

  我叫父亲,他没有听见。我把机器停了,油坊霎时安静。父亲挥舞的双手不动了。“你来干什么?”父亲转过身,冲我吼道。“罗校长说要保送我。”我说。父亲蹲下身子盯着我:“罗校长说的?”我点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在睡梦中听到猪的号叫,惊天动地,把整个村子都弄醒了。父亲请来屠夫,把家里的猪杀了。傍晚,父亲笑容满面,在村口迎接罗校长和班主任柳老师,一人手里塞了一包香烟。那天,很少喝酒的父亲喝了很多酒。

  晚上,父亲没有去油坊榨油,他把椅子搬到“天地君亲师”牌位的正下方,端端正正地坐下,也让我把椅子搬到他的面前,坐好。父亲开始说话,一直说一直说,说到后来,父亲的眼泪出来了。那是迄今为止我唯一见过的父亲的眼泪。

  二

  开油坊之前,父亲做过种地以外的许多事。每年冬季,村子里有固定的副业,到漉湖芦苇场“打捆”。除了“打捆”,村里各种各样的短工队伍里都能见着父亲,有时候,活儿稍稍轻松一点儿,父亲也会带着我一起干,给我算半个工,比如到漉湖修电排、翻修村小学校舍等等。

  那年夏天,天气酷热,要修防洪堤,用大船运来许多卵石,正在找短工卸船。没有谁愿意去,嫌天热,活儿累,也嫌工钱少。父亲去了,连着干了一个月。我每天给父亲送饭,远远地会看到父亲挑着满满一担卵石往几十米高的防洪堤上移动,身子前倾,几乎要触到了地上。父亲看到我,把卵石倒掉以后就停在我跟前,坐下来,擦汗、喝水、吃饭。饭里面总会压着两个荷包蛋,这是母亲每顿饭都要给父亲准备的。母亲说:“这活儿太重了。”去挑卵石之前,父亲右肩上已经长了疔疮,开始是肿着,状如米粒,有些麻痒和轻微疼痛,父亲并没当回事,半个月过去后,肿到鸡蛋大了,火一样烫,疼得厉害。父亲不听母亲的,还是去,用一个肩膀挑。往往一天下来,回到家瘫软如泥,母亲揭开父亲的衣服,父亲左肩上的皮肤已经全部磨破了,脓血流出来,又干了,再流出来,再干,结了一层一层的痂,衣服都被粘住,得使劲扯才能脱下来。

  最后两天,父亲右肩上的疔疮已经变成一个肉洞,里面血肉模糊。父亲一直强忍着,直到最后一担卵石从船上卸到防洪堤上时,父亲昏倒了,被送到镇医院。

  父亲这样不惜性命地“找副业”,很多人都不理解,我那时也不理解,甚至怨恨父亲,因为父亲总在“找副业”,家里的农活都撂给了母亲和我们三兄妹。

  三

  父亲的油坊生意越来越好,保送的事却没有成。我去油坊把结果告诉了父亲。父亲关了机器,深埋着头坐在炒菜子的灶台上,沉默了很久,之后抬起头来,看着我,脸色凝重地说:“你一定要考上。”我也迅速地很凝重地点头。

  保送事件之后,父亲待在油坊里的时间更长了,甚至经常通宵达旦地干。机器的噪音锤子一样持续敲打着父亲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的尘埃放肆地侵入父亲的肺,啃啮,蚕食。

  深夜的乡村大地,常常突然响起父亲一阵一阵撕扯般的咳嗽,仿佛心脏都要咳出来,仿佛整个身体里的东西都要咳出来,猛烈的咳嗽声震动着寂静的夜,震动着空旷的乡村,也震动着一颗幼小而敏感的心。父亲有些不管不顾了。父亲是有些经营天分的。开酒坊的顺利叔逢人便讲:“张佑春脑壳最厉害,他要不是送三个崽上学,早就是几十万的家产了。”一次,我碰巧在油坊,顺利叔对我说:“牛伢子,你读书要发狠呢,你老子为了搞钱给你上学,命都不顾了。”我冲着顺利叔直点头。接着,顺利叔拍拍我的脑袋说:“真的要发狠呢,你老子为了开油坊,把黄牛都卖了。”父亲说:“有什么办法呢?看我们的崽吧,只要他们读书发狠,我累死都值得。”

  四

  父亲的油坊停工了。在死一样静寂的油坊里,我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中专预考,我差两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张老师送我到父亲的油坊。

  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回到故乡,去看望张老师,说起十多年前的那一晚,张老师依然长叹不已。张老师说:“真没想到你父亲在那样的环境里干了十多年,那噪音,那尘土,你父亲是用性命在下赌,榨油机榨出来的不是油,是你父亲身体里的血。你父亲叫你跪下,我想拦,但手伸不出去,你父亲心里太苦了。”

  上中专,那时几乎是我们跳出“农门”的唯一的路子。镇里的高中升学率极低,村里除了一个中专生,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

  现在想起来,我被张老师推进升高中考试的考场,竟然考了全校的最高分,简直是一种奇迹。

  考上高中后,父亲的油坊却在短暂的停工之后重新运转,机器的轰鸣依然每天准时响起。

  父亲要把送我上大学这个遥远而虚幻的未来变成现实,他已经看到了希望,因为我进了三中,是省里的重点高中。

  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关了油坊的门,骑车到十多里外的镇里的公共汽车站等我,等了整整一天。

  父亲把红底烫金的通知书捧在手里,两只手颤抖不已。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仿佛划过一道闪电,我看见父亲被油坊的烟尘熏得浑浊的两只眼睛突然火焰一般燃烧。世界被点亮了。

  父亲曾为我做“贼”

  年过三十,我发觉自己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安详,一句话,我正在向爹靠拢。这一点令我欣慰,我愿意自己像沉默的大地,像雪压的芦苇,像列维坦笔下荒凉的平原上孤独的白杨树,像爹。

  爹年幼失怙,跟着守寡的奶奶一起苦熬日月。他七岁扛上锄头下地,八岁学会蹲在热气大冒的锅边贴饼子,九岁开始用细细的鞭杆吆喝生产队里的驴,十八九岁成了家里的大梁出工下地。

  小时候天寒地冻,冻手冻脚十分平常。爹一到冬天就采麦苗熬水,据说对治疗冻伤有奇效。一大盆水热气腾腾,爹让我把脚伸进去,我不干。爹左劝右劝我都不听,他就来个“霸王硬上弓”,攥住我的脚丫子往水里按,吓得我杀猪一样大叫,叫声把我娘惊动了,将爹大骂一顿。爹也不言语,拿手试试水温,道歉似的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不烫嘛!”我也知道不烫,冬天水汽大,水温并不高。不过不烫也挨了骂了,挨了骂他还是“嘿嘿嘿”地笑,一点脾气也没有。

  我上高中的头一年,我哥娶了我嫂子。我考上高中要交学费,家庭大战全面展开。嫂子跳着脚大骂老人偏心,只疼闺女不疼儿子,为什么千难万难借钱给我交学费,却让我哥在家做睁眼瞎。我娘大怒,对嫂子说:“你不要乱找茬儿,我们做老人的,哪个孩子肯上学我们砸锅卖铁也供,是丫头她哥不爱上学,发的新书撕了叠飞机……”争来吵去,嫂子的目的就是分家,怕我这个“无底洞”把她和我哥辛辛苦苦挣的钱全给填进去。末了,爹慢悠悠地说:“分就分了吧,丫头的学费,我来想办法……”

  学费、书费、补课费,还有一日三餐的伙食费,高中花钱如流水,爹能想什么办法?周末我回家拿学费,睡到半夜,被我娘叫起来:“丫头,跟我去接你爹。”我迷迷糊糊跟娘到了村外,走出八九里地到了滹沱河畔,迎面才传来架子车的声响。是我爹!原来他到人家军营的菜地里偷白菜去了。

  见面后听爹说,他被看菜园的人发现带到了连队。我爹承认自己不对,只因为想给孩子筹点学费,才做了这样的事……连长一看是个憨厚的老汉,又听说是给孩子筹学费,心里可怜,倒给我爹装了满满一车白菜,派了两个士兵护送了回来。我又气又臊,眼泪都下来了:“爹,人家要饭的都说,不食嗟来之食……你偷东西不对!”我娘扬起巴掌就要打我:“你个死孩子,你爹要不是为了你,不会舍了老脸去偷人家的东西……”爹一把拉住娘,对我说:“丫头,睡觉去。”我躺在炕上流泪--一辈子自尊的爹,为了我居然沦落为贼……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上完高中和大学,成家有了宝宝,满月了,得接我回娘家了。按说该我哥接的,他没有来,我爹赶着大马车来接我。我问爹:“我哥怎么不来?”他也不说话,只管接了我和孩子上车。

  我一路走一路暗暗担心。一回去果然发现气氛又不对,哥哥连影子都不见,嫂子黑着脸在门前堵着,叉着腰和我娘对骂:“你们把那丫头跟宝贝一样供着,心偏到胳肢窝。还赶大马车去接……”我娘也叉着腰:“你别说没良心的话,你公公天天到地里给你们锄禾,帮你们打麦,对得起你们了!他千难万难打小工,挣钱供丫头上学,你们一分钱没掏,干吗说老人偏心?”

  我娘看见我来,住了嘴,接过孩子进了屋。嫂子在外面扯着嗓子开始骂我:“姑娘出嫁没家,不死到婆家去,跑到娘家来干吗!”我气得直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我把刚摊开的孩子的小衣裳一件件重新叠起,将小被褥也包好,跟爹说:“爹,送我回去吧。”娘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丫头,你说什么?谁家的闺女坐满月子不回娘家住一个月?你回去,让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搁?”爹也不说话,怔怔地看了看我,一扭头出去了。我说:“我在这儿也上火,孩子吃了火奶,也不好。”一边说一边执意收拾包裹,然后赶到西屋叫我爹,才发现这个一辈子咬钉嚼铁、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汉,肩膀一耸一耸的,硕大的泪珠一滴滴砸在地上。

  如今,在我的家庭相册里,有孩子从小到大跟姥爷合照的形态各异的照片,没一张正形儿:揪着姥爷的脖领子,骑着姥爷的脖子,牵着姥爷的手一溜歪斜地走……每一张上面,爹都一如既往地笑,憨厚而慈祥。

  在任何一张照片上,都找不到他的悲伤,一个经风历雨、在岁月里渐渐苍老的人,心里会想些什么?爹永远也不会说。现在,这种沉默的脾性正作为农民性格和家族特质,一点点地传给我,我满怀欣喜地接受它,没有半点抗拒和排斥。

  每一份父爱都值得尊重

  我一直觉得,当初在县城里开了这个童车行是个聪明的选择。现在的孩子几乎都是独生子女,加上生活条件的改善,说他们“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一点也不过分。哪个父母会舍不得为孩子花钱?所以我的童车行生意一直不错。

  为了招揽更多的生意,我特意装修了一个童车游乐厅,将各式各样的童车组装好放在里边,一有孩子进来,我就免费让他们在游乐厅里尽情地玩耍各式童车。孩子玩高兴了,我就不愁生意做不成。即使有个别不愿意掏钱的父母,最终缠不过孩子的哭闹,最后还是乖乖地把钱付给笑容可掬的我。

  这天,一对父子走进了我的车行。孩子五六岁,很可爱,父亲是个普通的中年人。孩子在游乐厅里两眼放光,兴奋不已,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停地问:“爸爸,这个好玩吗?”那父亲就微笑着点头。

  于是,我主动让孩子坐上车去玩。孩子很高兴,一边开着电动车,一边对他父亲“咯咯咯”地笑:“爸爸,真好玩!”

  孩子尽兴地玩了一会儿,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就对着孩子的父亲介绍那款电动车的各项好处和性能,最后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么好的车,价格也很便宜,也就六百多块钱,多划算,对吧?”那父亲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心中窃喜,看来一桩生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功了。

  然而,就在我接一个电话的空当里,孩子却被他父亲拉着离开了,我边接电话边能看到孩子出门后不时地回头,眼睛里充满留恋和不舍。我重新将那款电动车摆放好,觉得这个孩子的父亲有点抠门。可转念一想,可能是他带的钱不够吧,如果孩子真的喜欢,过几天他肯定还会再来。

  果然,过了两天,这对父子再次出现在车行,我以为这次他一定会给孩子买车了。谁知,他看着孩子坐在各式车上玩了好长时间,就是不提买车的事。我当时也没在意,心想,就让你多玩一会儿吧,反正这桩生意肯定能成。让人不解的是,孩子从童车上下来之后,他又带着孩子径直离开了。

  后来,这对父子又有几次来到我的车行,每次孩子都在游乐厅玩好长时间,然后又像上次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开。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把我这儿当作免费的游乐场了。我暗暗地有些生气,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吗?这样下去,我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我决定如果他们下次再来,一定要给这个做父亲的一点难堪。

  这对父子对我这儿已经轻车熟路了,孩子来后坐上车就玩,而他就在一边微笑着看,眼神里还带着鼓励。我走到孩子身边,蹲下身来问:“小朋友,这车好玩吗?”孩子毫无顾忌地点着头。我又问:“那你怎么不让你爸爸给你买一辆呢?”孩子脱口答道:“爸爸说不用买,每次他带我来叔叔这儿玩是一样的。”

  我起身笑着看孩子的父亲,他的脸上有些不自在。我背着孩子对他说:“朋友,你这样我的生意就没办法做了。”他的笑容有些讨好,又有些僵硬,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口。他带着孩子离开的时候,我还故意和孩子热情地打着招呼:“小朋友,再见!”孩子天真无邪地向我挥着手说:“叔叔再见!”但我知道,他们真的不会再来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也渐渐淡忘了这对父子和自己心中小小的不愉快。

  入夏,我骑着三轮车去给买主送货,路过一片破旧的房屋时,一个小孩向我打招呼:“叔叔好!”我一看,竟然是那个孩子,我应承了一声,就走了。

  在我回来的路上,雨落了下来。就在我又路过那片破旧房屋的时候,一个小孩费力地撑着伞向我跑来。还是那个孩子,他跑到我面前说:“叔叔,我家就在这里。你来躲一躲雨吧。”没有更好的选择,我随着孩子一起去了他家。

  屋内破旧而且凌乱,这让我有些始料不及。这时我看见屋角放着一辆木制的玩具车。我的心紧了一下。

  孩子很热情,甚至带有一点没有心机地讨好,这让我隐隐有些惭愧。我有些矫情地问:“小朋友,你怎么不去叔叔那儿玩啊?”孩子撅着小嘴说:“爸爸说叔叔出远门去了,还说他和叔叔是最好的朋友,叔叔只要一回来,就肯定会打电话邀请我们去玩。”

  就在这时,孩子的父亲一身湿地回到了家中,猛地发现我在,吃了一惊。我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脸上的笑容有些窘迫。过了一会儿,他换好衣服后,便和我聊了起来。

  原来,这本是个完好的家庭,虽普通却也能过得去。可是在孩子四岁那年,他的妈妈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花光了他们家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一P股债,可是这一切还是没能挽回脆弱的生命。现在,他要还那些沉重的债务,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去满足孩子的一些要求,只好撒谎骗孩子带他去我的童车行,以满足一下孩子天真的愿望,只是没想到会连累了我的生意,一直想道个歉,却又不好意思再去了。

  看着他,我的心里涌起一阵辛酸,也为自己作为一个小商人的势利而感到懊恼。也许我可以找出一千个借口来解释自己当初的做法,但是与这份父爱比起来,我的行为依旧透着市侩和刻薄。我曾经轻视过这个孩子父亲的吝啬,现在才明白,其实每一份父爱都是无私的,都值得我们尊重。

  雨停了。临别的时候,我郑重地邀请孩子常去我的游乐厅玩,因为我现在不仅是他爸爸的朋友,而且也是他的朋友。

  歌声中的父爱

  我们村有个码头,经常有装满沙石的船靠岸。我读高中的时候,父亲在码头干活,他每天挑着石子,在宽不足四十厘米的木板上经过。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从县城骑自行车顺着大堤回家,看到了父亲挑着两箩筐一百多斤重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在跳板上走过的情景,突然间特别心疼。父亲已经快五十岁了,并且有脚伤,根本不能干这么重的活,但是,父亲为了我,在死死地支撑着。我要帮父亲挑,父亲拦住我:“你太年轻,骨头架子太嫩,万一闪了腰,就会弄糟,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赶快回家去吧!”我含着泪回去了。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了一首歌,那就是成龙的《壮志在我胸》。他每天挑着箩筐去码头的路上,都哼着这首歌曲:“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也许远方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他唱着这首歌的时候,一直盘算着去“远方”打工。

  挑石子一天也就能挣二十多元钱,遇到天气不好,还不能出工,父亲感到这样挣钱的速度太慢,于是,就自己去了山西大同挖煤。临走的时候,他把我一个学英语听坏的“随身听”在街上花了几块钱修理好,然后带着它去了大同。

  父亲在私人煤窑打工,每天干十二个小时,没有休息日,一个月可以挣一千多元。每天下班后,同屋里的几个年轻人都累得动不了,父亲还在宿舍里跟着随身听唱歌,唱得他们告饶:“大叔,求你了,别唱了,行不?”父亲非常不好意思,赶紧跑到门外去唱。旁边的人都笑,父亲说:“这没啥可笑的,吃饭能鼓劲,唱歌也能鼓舞士气,我这一唱歌,感觉心里很舒坦,就有新的力气了!”大家哈哈大笑,都说我父亲这人还挺逗,不喝酒不抽烟,抠门到用唱歌来给自己“解乏”。

  干了大半年,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的时候,父亲打工的那个煤窑发生了塌方。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庆幸的是,父亲那天是夜班,躲过了这一劫难。父亲参加了当地政府组织的抢救,等到扒开煤层把那些尸体找到的时候,那血肉模糊的惨状让父亲连续几天都做噩梦。

  父亲喝醉后睡了两天,然后起来收拾行李,大家都以为他是卷铺盖回老家,不料,他去了另一个煤矿继续当工人。

  挖煤是件很累很危险的活,谁也不知道矿难什么时候发生。大家不但体力上透支,而且整天把精神这根弦绷得紧紧的,非常疲惫。大家都喜欢喝酒,喜欢抽烟,这是缓解压力的办法。但是,父亲的爱好就是唱歌,坐在山坡上,边用手给自己打拍子边唱歌,唱得非常投入非常陶醉。大家都知道父亲是从附近那个出事的煤矿转来的,都说这老李是不是出了问题?被吓傻了?

  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提着脑袋干活还有闲心唱歌,怪吓人的。如果偶尔唱一次还行,哪能天天唱啊?”父亲笑着解释:“我唱歌是‘精神胜利法’,电影里,红军长征的时候,爬雪山过草地多艰苦,很多文艺队员照样唱歌,为啥?就是为了鼓舞士兵。再困难,也得乐观啊。”大家恍然大悟,对乐观的父亲开始佩服起来。

  父亲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年,在我读大二的那年,他在巷道里往地面拉煤的时候。前面的一个工友因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失控的翻斗车向后滑,他躲闪不及,腿被撞成严重骨折。

  受了伤的父亲被我叔叔接回了家。我劝说道:“爹,你以后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忙乎了那么多年,也该歇歇了,学费你不用担心,现在有助学贷款,我毕业以后再还就是。”父亲一听就急了:“你现在还是学生,当爹的怎么能让你这学生娃背一身债?不行,你不用管,爹再苦再难也得把你供到毕业……”

  “伤筋动骨一百天”,刚刚休息了两个月,父亲不顾我和母亲的劝说,又出去打工了。他的身体不如以前了,挖煤那种棒小伙子干的活,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他就去浙江湖州打工。他在建筑工地上挖地槽,往搅拌机里倒石子,装卸钢筋。干到年底他才回来,给我带回了下个学期的学费。

  过了年,父亲又要去浙江了,我一大早排队给他买票,买了张卧铺票。他非常生气:“你这不是给我乱花钱吗?睡一觉多花一百多元,不行,到车上我得把这票与人家调换过来,谁有钱谁去享这个福去,反正我是睡不着!”

  在车站候车厅里,父亲把这张卧铺车票与一个乘客倒换了,人家补了差价,他特别高兴,转手把这钱塞给了我:“这一百多元够你在学校里多买些好菜,多划算!”我没有说话,内心非常酸楚,心想赶快毕业工作,挣钱孝敬父亲,让他好好享福。

  把父亲送上车,他见我为换票的事情而心疼,就说:“你别想那么多,爹的这随身听比什么都好使,坐着听歌曲不比睡卧铺舒坦?”为了显示他很快乐,他边说边把耳机塞进了耳朵,开始听起歌曲来了,还边听边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想到父亲在外面辛苦打工,我不敢懈怠,我年年拿一等奖学金,大四的时候,系里要保送我读研究生,我当即拒绝了,我要赶快工作。

  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外企,每个月几千元的工资。我给母亲寄一些,然后打电话告诉父亲:“我现在工作了,你回家吧,我以后每个月都给你和我妈寄钱!”父亲答应得好好的,但是,依然不愿意回家。我很着急:“爹,你如果不回去,我就请假把你送回去!”“你把我送回去,你前脚刚走,我后脚还会出来的,腿在我身上长着呢,你能管着?”父亲的回答让我非常无奈。

  工作三年后,我处了个女朋友,是我单位的同事。我们准备结婚,但首先就要考虑买房子。这个时候,父亲专门来到我这里,交给我一张银行卡,得意地说:“你三年给我寄的十多万元,我一分都没花,都在这里存着呢,另外,我这几年打工还挣了六万多,加在一起二十万,都拿来给你买房子。你这几年一直让我别打工,你看看,我不但可以省下你的钱,还可以帮你点忙,拉你一把。姜还是老的辣!你爹我比你想得周到!”他边说边得意地望着我,我一句话都没说,转过了身,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眼里流出的泪水。

  结婚后,在我的坚决要求下,父亲不去外面打工了,和母亲来到上海与我们一起住。但是,父亲依然闲不住,他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在那里卖菜:“在大城市里生活不容易,花销大,我只要还能动,就要挣点钱,也好给你们减轻点负担……”

  父亲六十岁的时候,我给他在大酒店里过生日。吃完饭,我想请父亲非常正式地唱唱歌,然后我们去了歌厅。父亲急忙摆手说:“别让我出洋相了,你老爹会唱什么歌?平时都是瞎唱的,能吓死人!你看电视上,人家唱歌唱得多好听,都有很多人献花,有很多粉条!”我笑着更正:“爹,不是粉条,是粉丝,就是崇拜者!”“对对,是粉丝。”爹说,“我唱多少年了,也没见一个人崇拜我。”

  父亲在我的鼓动下,终于接过麦克风唱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也许远方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这是父亲的心声,这么多年,他尽管很累,但是他一直在奔波在操劳,一直在用歌声自娱自乐,用最便宜的成本来给自己鼓劲和加油,让疲惫的自己振作起精神继续拼搏。

  唱着歌曲在码头卖苦力,冒着危险在煤矿挖煤,流着汗水在建筑工地打工,该休养的时候还摆个摊位卖菜……父亲给了我生命中的一切,他的歌声多么沉重多么艰辛,歌声中,绵绵的父爱多么深沉……

  我把一大捧鲜花献给了父亲:“爹,你以后高兴了就唱吧,儿子就是你的超级粉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在父亲的肩头流下了眼泪。父子连心,我知道父亲也在流泪,流泪的父亲很幸福,因为儿子听懂了他的歌声……

  父亲的五个角色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从部队转业回来,到省城上班。从省城到我们家有五六十里路,父亲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因为见得少,对父亲总感觉是敬畏多于亲近。

  弟弟出生后,母亲把我安排到另一张床上,让我自己单独睡。

  正值冬天,尽管母亲给我在被子里放了装满热水的瓶子,然而,到后半夜瓶子冷却后,是彻骨的凉,而且,夜里灯灭后,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令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有时做噩梦,从无边的害怕中惊醒过来,自然会哭闹一番。父亲得知后,将一周一次的回家时间改为一天一次。下班后他就骑着自行车往家赶,五六十里的路,他每天顶着夜色回来,第二天再顶着黎明走。

  小的时候不懂得体谅父亲。天刚刚擦黑,就趴在窗台上向外看,看见他一身风雪进门,小小的心就充满欢喜。晚上,睡在父亲宽厚的怀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母亲。

  相对于弟弟,父亲似乎更偏爱我一些。起初,我还为这些偏爱骄傲而自豪,有公主一样的感觉。等稍微大了一些,渐渐对这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心生排斥。我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成长已经不需要他的呵护。我很想随心所欲地体验一种以前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生活。

  于是,我有意无意地疏远父亲。放学后,我不再坐在教室里等他来接,而是一个人坐车回家,或者到书店里看自己喜欢的书。

  我和父亲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一个男同学。高二那年,男同学随他的父母去了上海,有时会写信来,出于礼貌,我也回过一封信。后来,尽管我再没回过信,但他的信还是隔三差五地来。老师以为我是在谈恋爱,截留了他给我的信,并打电话告诉了父亲。

  可能是觉得被老师找去谈女儿早恋的问题让他觉得难堪,也可能是因为我的行为让他太伤心失望,他攥着信回来,铁青着脸,不容我辩解一句,就打了我一巴掌。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的心中充满了愤懑和委屈,辩解的话在唇边转了又转,终于还是忍住了。既然他不相信我,我也没必要对他解释。

  我学会了沉默,沉默到我整整一个月不喊他一声“爸”。某一天,他以严厉的口吻责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背转了身,一言不发。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敌人。

  毕业后,父亲希望我能留下来工作,心高气傲的我却执意要到北京去发展。

  父亲有几个同事去北京办事,正巧与我乘同一列火车。本来父亲已经将我托付给其中的一个叔叔,临走前,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坚持送我到车站。在车窗前,父亲左叮咛右嘱咐,叔叔打趣他:“把丫头交给我还不放心,当心我不管了。”车站上,挤满了送行的人,父亲的身影被淹没在拥挤的人流里。车开了很远了,还看见他站在那儿,风掀起了他的衣裳,忽然,我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从我去北京开始,父亲就开始关注北京。电视上,只要是与北京有关的消息,他都会一字不漏地听完,然后,在电话里提醒我应该注意的事项,叮嘱我:“丫头,一个人在外,不习惯不顺心时就打个电话。”

  的确是不习惯。我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大街上,总是分不清东西南北,花费时间跑冤枉路是常有的事,很多人与事并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样简单。每次打电话,我都要把满腹的委屈倒给他。事实上,我在其中所得到的快乐远远多于委屈。如今想起来,我是很自私的人,只有在自己委屈的时候才会打电话给他,而在自己快乐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想到与他一起分享。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朋友。

  我恋爱了,打电话告诉了他。没几日,他匆匆赶来,一定要见见我的男朋友。我埋怨他有些兴师动众,才开始相处,哪里就要见家长了?

  父亲不肯走,我没办法,只好安排父亲和男朋友见面。回来后,父亲对我说:“丫头,你眼力不错,他是个能让你终身依靠的人。”我笑他迂腐,给他撒娇说:“是不是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他摸了摸我长长的头发,说:“哪有女儿一辈子在父母身边的。”

  婚礼上,父亲把我交到爱人的手中。此时的他一脸欣慰的笑,眼里却闪着泪光。

  女儿出生后,爱人到外地出差,我一个人既要工作还要照顾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母亲由于带毕业班脱不开身,父亲就直接休了年假,过来帮我带孩子。我知道,父亲的年假其实攒了好长时间。原打算暑假和母亲一起出去旅游的,这下完全用在我和孩子身上了。我有些愧疚,父亲笑着说:“旅游哪有孩子重要,再说,我喜欢带孩子。”

  孩子淘气,每天夜里很晚都不肯睡,一定要有人陪她玩,玩累了,就用小手指指窗外说:“走!”我们就得应声下楼,在无人的大街上,抱着兴奋不已的女儿一遍一遍地走。有时,连我都有些嫌烦,索性不管她,任她哭上一阵。父亲说:“你小时候比他还烦呢,当初我可不是这样对你的。”

  父亲在的那些日子,床上的被子晒过了,饭桌上有烧好的饭菜,冰箱里塞满了我喜欢吃的水果。一个粗心大意的男人,一个被母亲伺候了半辈子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些最细微而又最平常的事。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保姆。

  身体一直很好的父亲病了。正在单位上班,父亲忽然腹痛难忍,被同事送进了单位对面的医院。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不排除是急性腹膜炎的可能,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看着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双目紧闭的父亲,我第一次发现他老了。我有点不敢相信,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个健康而充满活力的父亲,疾病和衰老仿佛还离他很远,而这一次的意外,不得不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对父亲的关怀。

  父亲三天后被转到普通病房。检查做了个遍,是浅表性胃炎,问题不大,胆结石倒是不少,医生建议早做手术,说腹痛就是结石堵塞了胆管造成的。

  手术做完后,我安顿父亲睡下,靠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我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的毛巾被在我身上,他躺在床上,侧着脸看我。见我醒了,他摸着我的手说:“丫头,让你受累了。”我赶紧闭上眼,怕他看到我的眼泪。他一定是疼得不能入睡,可是,他不说。当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放在心头的依然是自己的丫头。

  我把凉好的饭一勺一勺喂给父亲,像小的时候他喂我吃饭一样。父亲坚决不肯,几次推开我的手。我也坚持着,不肯把手放回去。父亲,在你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我的付出天经地义。

  生命和爱,就是这样轮回着。

  这时候,父亲的角色是孩子。

  父亲的角色,还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但我知道,无论角色如何改变,不变的,永远是融于其中的亲情。

  最先接电话的人

  她和父亲闹翻了,暴跳如雷的父亲说:“要走,你就永远别回来!”

  执拗倔犟的她回敬说:“我还懒得回来呢!”

  然后,她不顾母亲声声凄切的呼唤,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家门,走得坚决,走得义无反顾。

  转眼就是两个年头过去了,她在父母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的一个北方小城里扎下了根,工作、恋爱……

  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每当寂寞袭来的时候,她的心便隐隐地痛,泪便无声无息地流过脸颊。想家的感觉时时折磨着她,多少次她反复地按着老家那串熟悉而又陌生的电话号码,可是总在最后一个阿拉伯数字前停下来,紧紧地绷起了倔犟的嘴唇。

  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按全了那一串号码。

  电话接通了,她听到那边传来“喂”的一声,多么亲切而熟悉啊。她极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然而一瞬间,她忽然决定沉默。

  电话那边连续“喂”了两声后,她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在叫:“她妈,快来接电话。”

  然后,她听到了母亲颤抖的声音。

  她知道旁边会有一个人听的,她还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有了第一次后,她觉得再拨那个号码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生硬了,母亲嘘寒问暖的唠叨多么动听啊。但她拒绝和父亲说话,也不提回家的事,尽管母亲总在苦口婆心地劝她。

  但是,她渐渐地发现,每一次拨通家里的电话时,总是有人先接起来,静静的,什么也不说,仿佛只是为了听听她的呼吸,或者通过电话感受一下来自遥远地方的温暖。然后,才是母亲关切的话语。

  她明白,总是抢着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小城里飘着大雪的一个冬日,她又一次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这次,没有了往常短暂的沉默,而是直接传来一个男人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孩子,回家吧,外头冷啊。”

  她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哽咽着叫道:“爸……爸……”

  慈父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患了痨病,老实憨厚的父亲只有靠种田来支付母亲的药费和我们兄妹的学费。哥复读了几年高三也没能考上大学,父亲说,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我了。

  那个阴雨绵绵的冬天,母亲没来得及与家人道别就悄然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一年,我正复读初三。哥对我说,为办母亲的丧事,家里已欠了一千多元债务,叫我别再复读了,去外面打工,女孩子好找工作。看到家里如此境况,我也不忍心再读书了。父亲得知此事后只说了一句话:“别东想西想的,我讨口要饭也要让燕儿读下去!”

  1993年那个骄阳似火的8月,中师录取通知书终于飞到了我的手里。我欣喜若狂,可当我看到那通知书上的阿拉伯数字,仅委培费就3600元时,我狂热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窟窿。我伤心地哭了一个通宵,父亲也吧嗒吧嗒抽了一晚上的旱烟。第二天,父亲果决地拍着我肩膀说:“燕儿,别伤心,爹有办法让你上学!”

  往后的十多天,父亲便开始四处奔波为我筹钱。然而,我知道像我们这种家庭借钱的艰难,这从父亲每晚回家时的表情就可证实。但到我临上学的前一天,父亲突然高兴地宣布:“钱已凑齐了!”

  带着美好的憧憬,也带着深深的焦虑,我跨进了中师的校门。但每当坐在那窗明几净的教室、听到同学们畅谈美好的未来时,我却在心里问自己:“我能在这里坐满三年吗?”果然,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就在这时,新婚的哥嫂要与父亲分家了。我明白哥嫂的意思,无非是为了甩掉我这个沉重的包袱而已。苍老瘦弱的父亲能撑得住吗?说不定哪天我就要离开学校了。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夏日午后,父亲匆匆赶来了,呆滞的眼神中闪出一抹亮光:“这次我来晚了,你等急了吧?燕儿,以后每月我要给你多加10元钱的生活费。”我吃惊地望着他。父亲这才悄悄告诉我,他已来城里当起了“棒棒”,运气好一天可收入三十几元。看着父亲拿出的钱,我的脑际倏地闪出一幅画面:在城里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位五十多岁衣衫不整的老人,挑着沉甸甸的行李箱,佝偻着腰身,跟在穿戴入时的主人身后,气喘吁吁地迈着大步,穿街过巷……当我回过神来,父亲手里那一大沓皱巴巴的钱已塞进了我的衣袋里。泪眼朦胧中,父亲那弯曲瘦小的背影已慢慢消失在校门口,我心里的酸楚止不住地往外涌……

  就这样,父亲靠当“棒棒”支撑我读完了三年中师。

  参加工作一年后,我将积蓄的一千多元交给父亲,让他去还家里的欠账。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他说:“爹自己还能挣钱,这债让爹还。我们家祖祖辈辈就出你一个国家教师,你为爹争了光,爹已经很满足了。你的钱就拿去置几件像样的衣服吧!你可不能像爹那样寒碜,老师就要有老师的样儿。”

  “爹,您为什么总是这样克己啊!”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是感激、内疚,我自己也说不清。

  定居城里后,我多次请父亲进城玩,不再当“棒棒”的父亲总是推辞说:“那城里的哪一条大街小巷我没有走熟?有啥好耍的,再说爹也闲不惯。”当我的孩子出生后,父亲终于进了一回城,手里提着几十个鸡蛋,还有几套小孩穿的新毛衣。父亲说,毛衣是他请人织的。

  如今,我的孩子已上幼儿园,父亲也去世两年多了。但每每走在大街上,看到满街的“棒棒”,我的眼里总有父亲的身影在晃动,晃得我眼睛湿润润的。

  未捅破的秘密

  父亲是个搓澡工。我已经很大了,也没有人喊我的大名,只是说,他啊,是搓澡工家的小子,学习不赖。即便是在夸我,我也会远远地走开。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在冲凉水澡,父亲说:“小子,来,我给你搓搓背!”我有些不冷不热地说:“你给别人搓去吧,我用不着你搓。”说完后,我把剩余的水一下子兜头浇下来,一转身,就进屋去了。黑暗中,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丢脸。

  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曾经出过一个“我的父亲”的作文题目,同学们都写了很多,整整一节课,我却只写了几行字,我不知道怎么去写这个每星期都到城里为人家搓澡的父亲。语文老师问我的作文为什么仅仅写了那么几行字。我始终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这样的父亲,没什么可写的。

  然而,没有料到的是,我快上高中的时候,父亲便不再去城里了。隐约听他说,好像要和别人一块儿去做买卖,便辞去了为别人搓澡的活儿。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解脱,总之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其实,父亲还不知道,我原本不打算去上高中了,因为高中就在城里,我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是搓澡工的儿子,更怕哪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看到他。既然他不去了,我便开始筹划上高中的事情。报到的那一天,父亲说,我去送送你吧,我说不用了,父亲便不作声,默默地在一边帮我拾掇行李。就在我跨上自行车的那一刻,他一下抓住车把,颇有些坚决地说,你没出过门,还是让我送你去吧。我一口回绝了父亲,连头也没回就走了。父亲一个人,在坡上望了我许久。

  上高中的那一段日子是快乐的。父亲终于不再是一个搓澡工了,每次月末回家的时候,我都会看到父亲和母亲在家里等我回来,我兴高采烈地给他们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看得出来,父母也为我在学校取得的成绩而自豪。

  上高三的那年冬天,一天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我问,父亲呢?母亲说,出去好几天了,还没有回来。我便有些怅然。睡到后半夜的时候,听到院里沉闷的咳嗽声,父亲回来了。父亲的棉帽子上挂着白白的霜,像圣诞老人一样。推门进来,他便笑眯眯地冲着我说,小子,看,给你买来了啥。说完后,父亲便从挎包里倒出几本书来,我一看,竟然是一整套的《高中各科复习综合训练》,我翻着崭新的书,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父亲抚摸着我的头,不断地重复着:“好好学吧,好好学吧。”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间涌动着一种从没有过的异样感觉,后来我知道,那叫幸福。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然后,又分配到另一座城市。一次,我见到了读初中时的语文老师。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为你付出了多少!”见我愣在那里,他接着说:“那年,我把你那次作文课的情况告诉你父亲后,他便以做买卖为名,偷偷地躲着你和别人到邻县的澡堂里搓澡去了。为了不让你知道,约摸你什么时候回家,他就什么时候提前等在家里,就连你们村里的人,也不知道你父亲那几年到底在忙什么……”

  此后,我理解了父亲,我也知道了一个孩子的虚荣给父亲带来了什么。是的,父亲没有别的手艺,为了养家糊口,他有的只是劳作和承受。

  后来,我一直没有问过父亲这件事,我不想把它捅破,我想珍藏起来,用一生的时间去体味其中的辛酸。前些日子,我洗澡,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说,爸爸,给我搓搓背吧。就在父亲给我搓背的那一刹那,不知怎的,我竟哭了,而父亲也泪流满面……

  我写春联卖给了父亲

  初二那年,随着学科的增多,学习负担更加沉重了,成绩本来就不怎么好的我,加上胆小、软弱、做事没信心,致使成绩越来越差。除了字和作文写得尚可,令我仅存一丝宽慰之外,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了。心灰意冷的我,几乎没有读下去的信心了。我甚至与另一个同病相怜的同学做了最坏的打算--离家出走。

  然而,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那当民办教师的爸爸没有责备我,更没有拳脚相加,他只是默默地捧着我的成绩单和试卷看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我睡眼蒙胧地走出自己的小屋,爸爸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手里举着一打红彤彤的纸:“马上就要过年了,我看你的字和作文写得不错,我买来些红纸,你动动脑筋咱们写几副春联上街卖吧!”尽管我一再地说:“不行,不行!”爸爸还是自顾自地磨起了墨,“放心吧,小子,你写完了我去卖。要是卖出去了,咱们就接着写,要是没卖出去就拉倒!”起初,从未写过春联的我真不知如何下笔,爸爸就在一旁帮我的忙,为我出谋划策,加油鼓劲。很快,爸爸准备的红纸就全部变成了我的“作品”。爸爸兴冲冲地将我写的春联拿到街上去卖。日上中天了,我焦急地守在大门口眺望,爸爸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大老远地,爸爸笑眯眯地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看不出来,你小子真行!全部都卖完了。”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气,欢呼雀跃起来。接下来的日子,爸爸每次都将我写的春联销售一空。于是,整个寒假,我在激动、兴奋和充满希冀中度过,并逐步树立起了勇气和信心,彻底摆脱了考试失败所带来的阴影和负荷,变得振作起来。

  多年以后,我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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