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中午,钱二彪过来了,他一进门就气势汹汹地对我吼道:“你爸妈还是没给我打电话,你小子是不是捣鬼啦?”
我不停地摇头说:“没有,绝对没有,我都说过了我们那里的邮递员老请假。你再等等,也许就电话就来了。”
钱二彪怀疑地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我也没有耐心等了。我听小旗说,你有个哥哥在宁波做生意?”
我懵了,我得意忘形之时,把这么重要的情报透露给蒋小旗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的不仅是自己的脚,更痛的是自己的心。我怎么能说出这种伤害个人和组织的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黄志玮要把我归到2B类客户了。现在我该如何应对?
我叹了口气说:“我哥确实在宁波做生意的,但除了老板,他还兼任董事长、总经理、保安、会计、文员、保洁等职位,他那只是个小生意,没什么油水的。我毕业的时候曾经给我哥打过工,他说,老弟呀,我这庙小,养不活咱俩,你还是另谋出路吧!”
钱二彪黑着脸说:“再没什么油水的生意,3500块钱还是能凑出来的,你只需要把你哥的电话告诉就行了。”
我赶紧回答:“他那没有电话。”
钱二彪一把揪住我的T恤衫,恶狠狠地说:“他做什么狗屁生意?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抖抖瑟瑟地说:“真的没有,我真的没有说谎!”
钱二彪把我抵在墙上,字字咬牙地说:“你不老实,你肯定有你哥的其它联系方式。如果不把你心里的实话全吐出来,我把你胃里的食物打吐出来。”
我倒不担心他帮我清空胃部,反正我胃里也没什么食物,我担心的是他的专业,他学市场营销的,不是学医的。万一他搞不清楚五脏六腑的准确位置,打坏了我的其它重要零件,我这身体配件可不好买。我考虑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我哥那里真没有电话,但他有个传呼机,我不确定是否欠费。”
传呼机又叫BP机,是90年代的标志性产物,那时候描述BP机的文学作品很多,例如:BP腰间挂,到处找电话。对方一通骂,等到尿裤衩。
虽然只得到了传呼号,钱二彪还是喜出望外,赶紧拨通了宁波的人工寻呼台,要求接线员将我哥的号码连呼两遍。
然后,钱二彪和黄志玮、丁大哥、红鼻头玩了两圈麻将,钱二彪都杠上开花了,他腰上的电话仍然安静得像只死老鼠。
钱二彪又呼了一次寻呼台,又坐在那里打了两圈麻将,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我的神经为之一跳,心里七上八下。钱二彪的精神为之一振,面露喜色,拿起电话正襟危坐答道:“喂,你好!”
然后,我看见钱二彪黝黑的脸慢慢变成了绛紫色,他嗯嗯啊啊了半天,缓缓说道:“我马上过去一趟。”
钱二彪心事重重地对黄志玮说道:“不好了,我表舅那边的河南系出事了!我们一个校友从楼上跳下去了!咱俩过去看看。”
钱二彪和黄志玮匆匆离去了,临走前,钱二彪还板着脸对我说:“你最好祈祷你哥赶紧给我回电话,否则我要你好看。”
我并没有在意钱二彪的狠话,我担心的是那个河南系的校友,会不会是我们那个虫虫校友?我去拜访那个团队的时候,就看见了虫虫校友满脸人工修饰的痕迹,那个团队的沟通方式很野蛮,口头不行就用拳头,会不会是他不堪压迫、跳楼逃逸?不知道他受伤了没有?他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谁来照顾他?
“是的,就是那个在我们学校刷标语骂食堂的校友!”
“这个家伙不识好歹,发财机会不珍惜,反倒要逃跑。”
“右腿小腿胫骨骨折,已经送到南宁市第二人民医院去了。”
“公司的人已经打电话通知他的家人,很快有人来交住院费的。”
7月17日晚上,黄志玮回来后,面对热心民众的发问,耐心地一一作答,大家都对这位校友的不幸遭遇表示了同情和遗憾。
晚上,我又失眠了。这位虫虫校友,怀揣着对美好未来的重重梦想,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没料到他的梦想,像只断线的风筝般坠落,如同他自己坠落在冷漠的水泥丛林间。他不会像我这样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他觉得不能接受的、不合情理的事情,就要大声、大胆地拒绝。就像在学校里,他把自己对食堂的控诉,用最直观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喊出来:肮脏食堂,害我媚娘。感情拜拜,如何“虫”来?
他远远比我勇敢,他的腿虽然断了,但我相信他会坚强地站起来的。我默默地为这位虫虫校友写了一首诗:肮脏传销,害我同胞。小腿挨刀,人生挺腰!
7月18日一早,钱二彪又来烦我了。他忍无可忍地对我吼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昨晚又打了两个传呼,电话倒是回过来了,可是对方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战战兢兢地说:“也许我哥以为你是他的客户,讲宁波话好沟通啊!”
“什么玩意啊!我嗓子都喊破了,我说我是梅永远的同学,可是他不由分说就把电话挂了。那人到底是不是你哥啊?”
“也许我哥以为你是骗子呢!”
钱二彪咬着牙说:“我现在再打一个传呼,你自己跟你哥说去。说不清楚要你好看。”钱二彪一直说我好看,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钱二彪又让寻呼台呼了那个号码两遍,这次,他的手机没多久就响了,电话接通后,我还没开口,对方就用拗口的普通话说:“我告诉你,你这个号码呼错了,以后不要再呼了,我也不会回了。”
电话断了,我一脸无奈,钱二彪抢过手机喂了好几句,没有任何回音,钱二彪愤怒地举起手机,我以为他要摔手机,他却又憋着火将手机别回了腰间,他舍不得拿手机出气,他舍得拿我出气。钱二彪用手掐着我的脖子说:“你不说是你哥吗?怎么你哥以为你也是骗子?都不愿意跟你多说两句?”其实,我把我哥的传呼号码改了两个数字,对方自然不肯多说两句。
我干咳了两声,艰难地说:“其实,我跟我哥闹了矛盾,我才离开宁波的。他说宁波的女人漂亮,我说老家的姑娘水灵,我们吵个不休,我一气之下就离开那里了。”
钱二彪一直说要我好看,我也一直以为他是说说而已。这次不是了,他真的让我好看了,他在我脖子上掐出了一条红红的项圈,为我增色不少。我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俗话说英雄气短,在钱二彪的黑手之下,我很快就觉得气短了,有些头晕目眩。在我窒息之前,杨彩燕和黄志玮及时地把钱二彪拉开了,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恨不得用愤怒的眼神杀死钱二彪。
杨彩燕拽着钱二彪的胳膊说:“你脾气太大了,这里都是自己人,不能好好沟通吗?”
钱二彪甩开杨彩燕,指着黄志玮说:“好好教育一下你的老乡,在我们这个团队,不允许有思想落后的同事。如果再不能提供家人有效的联系方式,我还会让他好看的。”
说完,钱二彪扭头看了我一眼,大踏步迈出了我们的屋子。
我惴惴不安地窝在那里,心想:钱二彪还会让我怎么好看?再送我两条手链、一副墨镜?
黄志玮拍拍我说:“你不要生钱经理的气,他是为你好,替你着急呢!你想想看,还有什么其他方法能联系到你哥。”
我摇摇头,什么话也不想说。
黄志玮叹了口气走开了。我看见胡铁柱站在一角看着我,眼神里充满同情,我需要的不是同情,我需要的是支持,我需要大家同心协力,撕开加盟连锁的华丽外衣,将赤裸裸的真相展现给每个人看。
7月19日中午,我们意外地加餐了。那牙齿狰狞的罗非鱼又从遥远的非洲飞回到我们的餐桌,除了鱼,还有两样蔬菜。我原本以为这是为我压惊的,可是到了中午一点钟,饭菜都已经做好了,我们还没开饭,我明白了,团队里有新人要进来了。我看了一下屋子里的人,蒋小旗和黄志玮都不在,大概他俩接人去了。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响了起来,终于,敲门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红鼻头赶紧去开门,几个人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黄志玮和蒋小旗簇拥着一个壮汉走了进来,蒋小旗兴奋地喊道:“来,赶紧开饭吧!我堂哥到了!”
蒋小旗的堂哥身形魁梧、肌肉发达,破坏力也很强,他一坐上那矮小的塑料板凳,立刻摔了一个屁墩儿,那个脆弱的塑料凳光荣地牺牲在他P股底下。蒋小旗的表哥再次小心翼翼地坐下,满脸惭愧地说:“不好意思,我太胖了,把你们的凳子坐坏了。我叫蒋大义,小旗的哥哥,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菊花嫂赶紧从厨房里端来热好的馒头,大家都围了上去,每人拿了一个馒头、一双筷子,迫不及待地开吃了。蒋大义咬了一口馒头,口中含混不清地说:“小旗,这些都是你的同事吗?”
黄志玮笑呵呵地说:“是啊,我们都是小旗的同事。”
蒋大义停止咀嚼,纳闷地问蒋小旗:“你不是说在蔗糖厂工作吗?怎么大家都不在上班呢?”
蒋小旗低头小声说:“哥,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好好跟你说。”
蒋大义将馒头放在桌子上,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目光如炬地盯着蒋小旗:“小旗,你老实跟我说,你究竟在干什么?”
黄志玮也站起身来,对蒋大义说:“你先坐下吃饭……”
蒋大义将黄志玮拨到一边,吼道:“我没问你!”
蒋小旗起身拉着蒋大义的衣袖说:“哥,你要相信我,我都是为你好……”
蒋大义打断蒋小旗的话:“我就问你到底在不在蔗糖厂工作?”
蒋小旗摇摇头说:“哥,我确实不在蔗糖厂工作。”
“你骗我?我过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凭什么我累死累活一天挣三十块钱,你一个小姑娘却拿几千块的高工资?”蒋大义脸上的横肉抖动着,显然是非常恼火。
“哥,我不是有意要骗你,这个加盟连锁事业确实非常好,我要是在电话里跟你说,你肯定不能理解……”
蒋大义捶着自己的胸口喊道:“加盟连锁?你做的是加盟连锁?”
蒋小旗分辨道:“哥,你不要对加盟连锁有什么成见,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兴事业。”
蒋大义哼了一声道:“还好机会?我听工友说过了,这加盟连锁就是搞传销,都是骗人的,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哥,你真的搞错了,我们不是搞传销的!我们是做正正经经的事业,国家引导、政府支持的,很多人都做这个发财了!”
蒋大义一把抓起蒋小旗的胳膊说:“我懒得跟你说,马上收拾东西跟我走,从小到大,我待你比亲妹妹还亲,我来的时候工友劝过我,我就说我妹妹不可能骗我的。现在,我也只当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赶紧跟我走,我不会让你在这里继续受骗的,更不会让你继续骗人的。”
“我不走,我就不走!”蒋小旗跺着脚说。
“就是绑,我也要把你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