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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1

  红脸牵几峰驼来,帮女人把羊皮装成垛子。因为炭毛子们生事,红脸留下应付,叫猛子带女人进城。猛子求之不得,吆了驼,一路上,丢风话,逗女人。女人笑了,他就想,这婆娘,没心肝,豁子那样了,她还笑。但女人拧眉头时,他又使尽心力,叫她开心。

  进了城,先去东关,按炭毛子提供的地址,到跟前,一问人,没有不知道驼子的。到驼子家门口,一股臭味扑面而来。院里,几个女人正洗牛羊的百页,几双手通红通红的,那原本褐色的百页却雪白了。其中一个女孩,很是漂亮,若是穿阔些,到街上,谁都当她是影视明星。猛子想,真糟蹋了她。

  “驼子!驼子!”猛子喊。

  那几个女人互相望望。一个嘀咕道:“这人,好没礼貌。”

  “礼帽在商店里摆着呢。”猛子笑道。

  驼子闻声迎出,堆一脸笑,“哎呀,啥风把你们刮来了?”女人笑道:“羊羔疯。”猛子指指那几个女人,问:“洗这干啥?”驼子道:“你别小看这,吃火锅,离不了它。我也是百页大户呢,半个月去一趟四川,弄个几千块。那利,不比收皮子差。”

  女人指指那漂亮女孩,问:“你的姑娘?”驼子道:“大的。”女人笑道:“糟蹋行情。好俊一个人才,不叫上学,却叫洗百页。”那女孩抿嘴一笑。驼子道:“一个丫头片子,念啥,还不是人家的。”女人问女孩:“叫啥?”女孩瞅驼子一眼,悄声道:“丁雨。”女人赞道:“好名儿。”

  驼子白女孩一眼,“以后,你少给老子风呀雨呀的,以前叫啥,就叫啥。”又解释道:“以前,在一个文化公司干,老板给起的名儿。可不好好干,跟一个二流子鬼混。”那老女人说:“话往好里说。啥鬼混?是人家追她。”驼子道:“追也罢,啥也罢,反正黏糊就是了。后来,二流子教唆她,破坏了一顿,不干了。”老女人说:“你少给丫头放风。”驼子吼道:“你的妈妈能干出,老子说说还不行?那老板,待她多好,却偏要听二流子的话,害人家。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早知道养下这么个祸害,早打死喂狗了。”又瞪那女孩一眼:“你天生就是个洗百页的命,想上天,量你也没个好脏腑。”女孩怯怯地垂了头,快快地动作。

  豁子女人觉得好笑,都说家丑不外扬,可这驼子,一张嘴,就自暴隐私,倒也爽直,却不免为女孩可惜:看那模样,比明星只上不下,受了高等教育,就成人才了;却也信驼子的话,进沙窝前,她接触过不少凉州女孩,大多器量小,多短视,只追求眼前实惠。

  驼子对垫着大肚子的老女人吼:“叫你别洗,咋又不听?出了问题,老子可饶不了你。”老女人道:“成哩,你杀也成,剐也成。”驼子给猛子们解释:“又有了。托孟八爷的吉言,但愿是个吊把儿的。这丫头片子,一看就心烦。”猛子笑道:“肯定是娃子,不然,孟八爷拿枪轰天哩……你收过狐皮们没?”驼子道:“哪里呀?老子长得是嘴,又不是女人的水门,不收狐皮了,我才改收百页的。也成,差不多。进,进屋去。”

  进了屋,女人谈了豁子的事,驼子唏嘘一阵,问:“多少张皮子?”“一百二十一张。还有张狼皮,是鹞子给的。”驼子道:“狼皮不要。早答应孟八爷不收了,不能说话不算数。再说,收那玩意,风险大,叫人家逮住,光罚款,就鼻子大过脸了。你拿来的,我都要了,一张多给你五块,救人要紧。”

  卸了皮子,去银行取了钱。驼子说:“你们先去,我夜里去看他。哪个科?多少号?”女人说了科室和床号。

  到巷口,见那“黄毛”道尔吉也牵个骆驼,驮了莎仁,来找驼子。一见豁子女人,他就掏出个包儿,说:“正好,这个,带给孟八爷。我还想叫驼子带去呢,没想到能碰上你们。”女人问:“啥?”道尔吉笑道:“再是啥?那老贼,要这几坨药,嘴上都磨出老茧了。你告诉他,那金刚亥母洞,我去了,那愿,也按他说的发了。今日个,又给丫头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没病。”莎仁笑道:“我说他小驴娃放屁自失惊……其实,发不发愿没啥,人活着,可不能学老鼠,只瞭到脚面上的事。”猛子问道尔吉:“你那弯儿,咋转的?”莎仁笑道:“他呀,还没转过弯儿呢。一路上,还唠叨个不停。其实,多听听,多想想,也就明白了。”

  道尔吉指指脑门,笑道:“全是这玩意儿做怪。我想变,可它,不听我的话。驼子在不?”

  “在哩。”女人把那张驼子不收的狼皮送给道尔吉,说:“这个送你,当你的药钱。”

  “不要不要,那点儿药,要啥钱。”

  “你拿了吧,就当我孝敬你的。你老了,做个褥子铺去。你先去找他,我们还有事。”

  道尔吉接了狼皮,眼睛笑成了鸽粪圈儿。

  2

  一进医院门,就发现谝子在医务科门口嚷嚷:“……你叫我往哪儿拉?说好人家去取钱,人家不来,我有啥法子?放心,那女人义气着哩,少不了你一分钱。”

  女人的头嗡地大了,快行几步,叫:“谝子,咋了?”

  谝子转过脸,“瞧,人家来了……死了,你走的那天夜里就死了,吐血死的,说是脾脏破了,不交钱,人家不动手术……拉到太平间了。”

  女人的眼泪一下涌出了。可怜的豁子。她很想大哭,却硬了性子,问医务科的人:“你们咋不救?”那人说,“你不交钱,我们咋救?这是医院的规定。花上个万儿八千,你们溜了,我们到哪儿找?”

  女人哭出声来了,从包里掏出钱,朝那人打去,哭道:“给……钱来了……呜呜……你救人去。”那人慌张了脸,“你打我干啥?人都死了,咋救?”谝子早扑过去了,急急地去捡散了一地的钱。女人却仍用钱打那人,钱币蝴蝶般飞舞。

  猛子骂道:“你们真不是东西。你们不救,为啥不早说?还有别的医院。”

  “不交钱,哪个医院也不行。若那样,医院早关门了。”那人显得很委屈。

  谝子边拾钱,边说:“谁说没交钱?一千多呢。”那人道:“一千咋够?动手术,没个万儿八千咋成?”

  女人哭道:“千万也成哩。老娘卖肉,也能生发来。现在,人没了……说一千,道一万,人没了。”她举着那张存折,“瞧,还有一万多哩,老娘不是那号赖账的货。”

  门口已围了一群人,一人吼:“告!”几人和:“告!”那人笑了:“告去告去。住院交钱,天经地义,怪我干啥呢?”

  谝子从女人手里抢过包,装了钱,递给猛子,说:“走吧,干正事儿。那太平间,一天也好些钱呢。是拉了回呢,还是火化?”女人却不管,仍是哭。看那样子,猛子甚至相信,她爱豁子。他问谝子:“豁子咋安顿的?”

  谝子说:“他说火化。那骨头,扔沙窝算了,省得叫老娘见了,又伤心……那钱,他说给他女人。”女人哭道:“人都没了,我要钱干吗?”谝子接着说:“他说那钱归你。想给了,给他的老娘些,一两千就成。老娘跟他兄弟过呢,也穷得叮叮咣咣,叫他老娘吃个嘴。别的啥,你都拿去。”

  女人抹把泪:“我啥也不要。”她取出存折:“你交给他老娘。人都没了,我要钱干吗?”她把折子递给猛子,猛子没接,又递给谝子,谝子也没接。女人手一松,折子掉地上了。猛子拾了,塞进女人包里,说:“你先拿着,火化啥的,得用钱,用完再说。”

  谝子说:“医院说,还欠一千多呢。”猛子说:“不交!人都死了,还不是他们耽搁的?”谝子道:“就是。可不交,人家不叫拉死人。”猛子说:“不叫拉算了。人都死了,拉了有啥用?叫他们放着去。”女人却递过包来,呜咽道:“猛子,去交了,一分也别欠。人穷了,得有个穷志气。”谝子说:“顺便开个证明,火化的。”猛子顿一顿,才去了。

  3

  豁子的脸黄黄的,比平时瘦多了,头和身子都小了。因为没想到他会死,也没准备寿衣,仍穿那旧衣裳。女人很伤心,叫猛子去街上,花二百多元,买了里外一新。卖衣的告诉他,雨亭巷有个老王爷,穿死人衣裳有经验。因为豁子已搁硬了,不是专门人员,穿那寿衣,难。

  到雨亭巷,在一个门前堆满大粪的小房里,猛子找到老王爷。老人正吃饭,大海碗里,盛着指头粗的面条,猛子一见,就饱了,老汉却吃得轰隆作声,一头蒸气。

  猛子说了来意,老汉问:“落气没?”“早硬了。”“那就不急。”老汉依旧轰隆轰隆地吃。吃完,洗了锅,才说:“先小人,后君子。说好,得八十。才死的,身子软的,好穿,五十;身子硬的,不好穿,得八十。要擦洗身子,得加二十。”

  猛子说:“那就一百吧。”记得,豁子脱衣时,脊背上有好多垢甲,就想,给他最后洗个澡吧,却不由得算了一账:饮一只羊,收五分钱。这一百,得饮两千只羊才能凑够。活着,没花个畅快钱;死了,就叫你大方一次吧。

  老王爷带了器具,跟猛子,去了太平间,说了原委,女人说:“该。”又流泪了。谝子摸摸那寿衣,说:“太贵了。其实,新的,旧的,都得进炉。省下吧,活人还能穿。”女人说:“穿吧,一辈子破破烂烂,死了,叫他享受这一回,穿阔气些。”

  老王爷取出绳子,绾两个套,一个揽豁子P股,一个揽腰,一拽,豁子就立起来了。那腰,活着时,折了似的,死了却挺得很直,配合着老王爷,脱光了旧衣服。一个裸身子就出现了,瘦骨嶙峋,有一层垢甲,有几处伤。猛子想,豁子活一辈子,能带走的,就是这垢甲了,却又发现,他连垢甲也带不走了。老汉取脸盆,倒热水,拧毛巾,给豁子洗最后一次澡。这甚至算不上“洗”,只能算“擦”。那垢甲,竟是越擦越多,猪虱子似的乱滚。老汉自然了身心,一次一次擦,活儿干得倒挺细。

  太平间里冷飕飕的,这不是温度,是感觉。这里弥漫着一种死人的气息。站在这儿,回想猪肚井,就恍如隔世了。一群牧人正在那里为一口井争呀斗呀,好没意思。甚至,想到鹞子,也觉他无聊了。

  老汉擦完身子,又开始穿衣,仍那样套了豁子。女人和谝子也上前帮忙。豁子机械了身子,任他们摆布。

  谝子说:“这法儿,是揭墓贼用的。”老汉笑道:“谁说不是呢?谁有谁的法儿,身子硬了,这样穿,方便。”

  摆布一阵,一个新豁子出现了,但这已不是豁子,是贼嘎嘎的另一个人。猛子道:“瞧,成国家干部了。”谝子忍不住笑道:“谁叫你买中山装?”猛子说:“人家只有这种。”其实,有好几种呢,他没挑。猛子说:“也好,活着穿不上制服,死了叫你风光一回。閻王爷一看,嘿,当官的,吓吓他。”

  老汉边洗手,边笑道:“可惜,肚子不大。人家当官的,哪个不是一肚子油?”女人睁了深枯枯的眼,望望豁子,又望望四周,打个哆嗦,吩咐猛子:“多买些纸钱。”老头说:“给我再买瓶酒,扯三尺红布……这是规矩,不望钱里头算。”既是规矩,谁也不好说啥。人家都把豁子打扮成干部了,那酒和红布算啥?

  女人又打发谝子去找豁子兄弟,叫问问,家里发丧也成,否则,就只好火化了,埋在猪肚井。不到半天,谝子就回来了,说:“他兄弟说,死在外面的,不能进家门。这是祖先传下的老规矩。再说,老娘也一个气丝儿了,一知道这事,立马就到另一世了。看那样子,是怕花钱,一场丧事,没个几千下不来。”女人就给火葬场打电话,叫他们派个车来。对方强调,要身份证和死亡证明。女人说:“身份证有,可忘了拿,在毡沿下压着呢。”

  因闹狼,没人敢独行去取,三人又结伴骑驼,赶往猪肚井。

  4

  猪肚井,一场战斗正进行呢。

  导火索,仍是那井的归属,渐渐,扩到草场、沙丘和麻岗。那炭毛子,别看是公认的“软蛆”。可软蛆,也可叫智囊,在为自己人争利益时,总有用之不竭的诡计,很受沟北人拥护。

  若没有红脸,沟南人也懒得和炭毛子们一般见识,石头大了转着走,过一天是两半日子。孟八爷也懒得管这些屌长毛短的事,只精心护理老山狗。那伤口,虽没感染,但想来伤了脏腑,这狗,竟日渐萎靡了。

  红脸是公认的硬汉,也是公认的犟驴。有了他,沟南人就有了靠山。沟南人数少,红脸先是模糊了地域,把界外者,也划入自己阵营。一些散兵游勇正发愁呢,红脸一拉,求之不得,摇身一变,成沟南派了。这下,沟南人数大增,实力和沟北不相上下了。

  因给鹞子磕头,炭毛子大失面子,在牧人中失了“格”,只有从窝里斗中,才能捞回点资本。他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眼皮一眨,就是一个坏点子,很快,又成沟北领袖了。

  战斗从争荒草湖开始。

  若按那界限朝东划了去,荒草湖确在沟北。但这湖,向来是混放的,谁的牲畜也可以往里赶。炭毛子一提出归属权问题,沟北人自然拥护,沟南人愤愤不平。沙窝的草日渐稀少了,谁也不想失去这草场。

  中午时分,沟北人围在一起,拣些沙驴球棒子,码成垒子,燃了柴,烧红,放入生山芋,用脚踩了,捂一阵就熟了。沟北人边吃山药,边商谈怎样打响第一枪。谈了一阵,谁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炭毛子说:“要啥理由?吃饱了,喝足了,吼几声,把他们的牲口轰出就算了。你们又不是吃纸字放文屁的酸文人,要啥理由?想轰就是理由。人多就是理由。力气大就是理由。”他并不知道,红脸已暗里把那些散兵游勇拢旗下了,南北的力量已不相上下。“对,就这么办。”谁都说。

  吃完山芋,炭毛子拍拍肚皮,望望那些正吃草的牲口,惊诧诧地说:“怪,我们沟北的湖里,咋有外路鬼的牲口?”几人喝道:“赶出去!”于是,沟北人齐声大吼:“外路鬼,滚出去!荒草湖,老子的!”其声震天,吓得牲口都抬了头望。

  喊声未落,早有准备的沟北人或抡桦条,或拣沙驴球棒子,扑向牲口,想把沟南的牲口赶出湖去。谁知,人有南北派性,牲口并不知情,见人扑来,一时受惊,轰然而逃。

  红脸早看出对方心思了,若是硬碰,定有伤亡,而且,对方早有准备,都备了桦条,打起来,自己肯定吃亏,就趁势喊道:“卷了他们的牲口,走。”沟南的一哄而起,见了牲口,不管南北,吆了就走。那牲口,易起群,后有哄者,前有吆者,一窝蜂往南去了。

  炭毛子没瞭到一招,招呼手下追来。红脸早有准备,取出备好的石头,装入抛溜子,呜呜抡几下,石头长了眼睛似的,飞到炭毛子腿上。炭毛子倒地,抱腿惨叫。

  “谁再撵,老子灭他的灯!”红脸又抡起抛溜子,沟北人只好驻足,不敢再追,也不敢放弃,在石子射程之外,远远随了。

  红脸吩咐道:“你拾柴。你杀羊。他们说是我们的,就杀了,烧着吃。”几个才入阵营的,欢欢地应了,拾柴的拾柴,捉羊的捉羊。那羊都打了耳记或墨记,主人是谁,一目了然。红脸叫他们把炭毛子的黑头子骚胡捉来,却没人敢捅第一刀。红脸见对方距离尚远,就收了抛溜子,取出刀,几下抹了羊脖子,“呔!那是老子的头羊。”炭毛子一瘸一倒地扑来。红脸又抡起抛溜子,一石飞出,在炭毛子脚前砸起飞沙。炭毛子只好退了回去,猴儿似的干跳。

  红脸又收了抛溜子,拣起刀子,趁热,几下就剥了羊皮,掏出肚肠,抛入沙中。

  早有人燃起柴火。红脸割块肉,用刀戳了,放火上烤。带刀的牧人都学他的样儿,没带刀的,也弄个柴棍儿,叉块肉,放火上。

  “哎哟,我的头羊呀!”炭毛子叫。

  红脸咬一块肉,学炭毛子的口气,“哎呀,我的肉肉呀。”扭头问:“你们说,香不香?”

  “香!”“香死啦!”“香到脑子里了。”一堆含糊的乱混混的声音。

  “还不谢谢炭毛子驴。”红脸笑道。

  “谢谢炭毛子驴!谢谢炭毛子驴!”喊声中夹着笑声。

  炭毛子叫道:“红脸,你个驴操的。你杀了老子的头羊,老子杀你的牛……不,杀你的骆驼哩。”红脸笑道:“成哩,只要你有本事。”对吃肉的牧人说:“听,这炭毛子驴,嘴还挺歪。再杀一个,你们想吃啥?”

  “牛。”一个叫。另一个补充:“小母牛。”第三个又叫:“牛犊子。”

  炒面拐棍带了哭声说:“你们少再惹事成不成?谁也得吃饭。”

  红脸不理,大声说:“你们嘴再歪不?还不告饶?叫爷爷。”话音没落,那边已有人叫爷爷了。一看,正是牛主人。

  “迟了,迟了。”红脸笑道,“不过,你既然当我们的孙子,就该孝敬一下爷爷了。杀!”“别杀了,我都叫五声爷爷了。”“叫一百声也不成。”红脸道,“你们还想得歹,夺井不成,又夺草场了。妈的,你不叫老子们活,老子也不叫你活。杀!把他们的牲口全杀光。要完蛋,大家一块儿完蛋。”话没落,“爷爷”风一样卷来,对方牧人跪了一地。

  一人喊:“这不管我们的事,是炭毛子一人干的。”炭毛子骂:“犏牛,你这松沟子货。”那犏牛说:“你沟子不松,可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把老子害苦了。”炭毛子怒目回首,见对方身躯强壮,就咽下已涌上嗓门的骂。

  “杀呀?”红脸叫。

  一人捞过个牛犊子,却没人敢动手,红脸说:“怕啥?天塌下来,有老子顶哩。”见没人动手,红脸抽出刀,上前,一下捅进牛胸。因为刀子短,没戳到心,牛犊负痛,一路淋漓了鲜血,竟跑到对面阵营里了。

  这一下,提醒了对方,他们或是“哞哞”,或是“咩咩”,叫个不停。红脸觉出不妙,急叫:“挡住!挡住!”但那群畜生,已奔向主人了。沟北人好容易才拢住自己的牲口,没叫裹挟了去。

  红脸因为是大牲口,稳重,不似羊们,易被裹去,就不去管自家牲口,扑过去,抢过一牧人的皮鞭,连连抽去,圈下了几十只羊。有了这几十个羊质,对方就会投鼠忌器。

  “打!”炭毛子喊。

  一群沙驴球棒子飞了过来,砸向牲畜和红脸们。好在那东西不硬,遇人即碎,虽有痛疼,却无伤害。红脸怕对方趁势扑来,又抡起抛溜子,一石飞去,打中炭毛子另一腿。炭毛子惨叫一声,沟北人退远了些。

  这边也飞去一群沙驴球,落在对方撤退前的地方。红脸恨对方来了这一手,抽出刀,几下,便将裹下的羊戳倒了几个。沟北一牧人大哭。

  炭毛子边呻唤,边喊:“红脸,别把事做绝。”红脸喊:“你个驴操的,还有脸说这话?你吃了稠的,汤都不叫老子喝了?荒草湖是你爹嫖来的?还是你妈卖来的?咋成你们的了?”

  一沟南牧人惊叫:“糟了,我的羊羔子也叫裹过去了。”红脸悄声道:“你说啥?夹嘴。”对方耳尖者已听见那话,一阵蠕动,几个小白点被提到前方。白点儿“咩咩”地叫着,刀光闪过,又齐齐寂了。

  这牧人说:“没啥,不就是几个羊羔吗?你杀我小的,我捅你老的。”说着,抢过一把刀,扑过去,不一阵,那裹来的几十只羊就倒血泊中了。

  沟北一牧人哭道:“老子又没惹你,你杀老子的羊干啥?老子不活了。”说着,扑了过来。红脸才装了石子,那人已到近前,揪住杀羊者,扭成一团。红脸怕对方趁乱袭来,不敢分心,将那绳子抡出很大的呜呜。对方知道厉害,也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扭在一起。刀主人上前,夺下刀子,由他们滚去。这两人,徒有拼命勇气,却无格斗技巧,只是相抱了,在沙上打滚,忽儿你在上头,忽儿我到下面,竟把拼命的意图演滑稽了。

  对方也燃起柴火,烤起肉来。炭毛子问:“香不香?”“香呀!羔子肉就是香!”“比新媳妇肉还香。”“鸡儿骨头羊脑髓,东方亮的瞌睡小姨子的嘴。真是个香。”啧啧声遥遥传来。

  “叫你嚣张。”红脸一石飞出,并不打人,石落火中,溅起火籽,几人烫得大叫。红脸哈哈大笑。

  “你敢过来不?”犏牛出来,向红脸挑衅。红脸知道,此人善于摔跤,就说:“你敢过来吗?”犏牛说:“我敢,你可不准打老子。”“当然,当然。”犏牛当真走来。一石飞来,打中膝盖。“呔!你是小人,说好不打老子的。”犏牛忍疼不叫,边揉边吼。

  “当然不打老子。”红脸笑道,“我打的是儿子。”

  沟南牧人又开始烤羊肉。一只挨了刀的羊颠簸了身子,向对方走去,也没人挡它。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地上打滚的人吸引了。一人说:“打啥滚?朝脸上打。”一人抽出手,朝对方脸上猛揍。这一来,也提醒了对方。很快,两人都结结实实挨了几下,都一脸血污,成红头公鸡了。

  “老子不活了。”沟北牧人抡了脑袋,猛砸对方,撞声沉闷,血水四溅。另一个急叫:“添锤!添锤。”这是吆自家人帮忙的信号。红脸这才记起,应该帮自己人,骂:“你们是土牛木马?”几人上前,苍蝇弹弦子似的“添”了几“锤”。

  这一来,倒将对方激疯了。沟北牧人狂吼几声,鼓足气力,抱了对方,滚入火中。火焰立马没了,但火籽儿仍在二人身上发挥余热,一人惨叫,一人狞笑。观者悚然。

  几人上前,揪住二人,分开。两人已成黑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一人妈妈老子地呻唤,另一人直了声,哭起羊来。

  5

  忽见孟八爷风风火火跑来,边跑边骂。一报信的牧人远远跟了,他不敢跟太紧,显是怕有人揍他。

  “红脸,你个牲口!炭毛子,你个驴。”孟八爷气急败坏地骂。

  一沟北的牧人叫:“坏了,人家‘帮锤’来了。”

  孟八爷骂:“帮你爹的老锤。有力气了,省下些,干些正事。被窝里的猫儿咬被窝里的毬,算啥本事?”

  炭毛子叫道:“孟八爷,你心要公哩。那红脸,杀老子们的羊哩。”一个接口道:“还有牛。牛犊子又没挡你吃屎的路,你戳他干啥?”红脸冷笑道:“你猪八戒倒打一钯,咋不说你们想吃独食?”他对孟八爷说:“人家起群了,赶我们哩,说这荒草湖是沟北的。”孟八爷问:“谁说的?”红脸道:“除了炭毛子,还能是谁?”

  孟八爷遥指着炭毛子骂:“越说你软蛆,你还越软蛆了。”红脸说:“比软蛆还坏,是祸事的毬头子。”红脸一接口,孟八爷发现自己又犯忌了,又从调解人变成参与者了,就指着红脸说:“你别灶王爷不知脸黑,你也好不到哪里。有啥屁,你明放,动啥刀子?”炭毛子道:“还用抛溜子呢,瞧,老子的腿上两个青疙瘩。”

  “你再说!”红脸边喝,边抡起抛溜子。炭毛子缩回脑袋,说:“瞧,究竟谁欺负谁?”

  “哟,你还成精了?”孟八爷已到近前,一把抓了抛溜子,拽了几拽。红脸急了,说:“你松手,人家正瞅个机会扑来呢。别看炭毛子是软蛆,疯上来,比得了狂犬病还厉害。”

  炭毛子喊:“孟八爷,你要是心公,把那害人的玩意儿叼了。”一群人应:“对!叼了!叼了!”

  孟八爷边拽边说:“这个给我,有啥话,好好说。”红脸急了,脸更红了,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孟八爷,你松手,那些人,吃人哩,别看这会儿服软,得势猫儿欢似虎呢。落到人家手里,皮都褪几层呢。”

  犏牛慢慢走来,边走边说:“就是。是人民内部矛盾,又不是敌我矛盾,你舞刀弄枪干啥?”“别过来!别过来!”红脸叫。他想发石子,那皮嚢却在孟八爷手里。红脸厉声叫道:“孟八爷,今儿个,我们死在你手里了。”话音未落,犏牛已扑了上来。红脸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摔倒在地。“犏牛,你干啥?”孟八爷斥道。

  “不干啥?你不知道,他戳死了我们好些羊呢。”犏牛边说,边抽出刀子,将抛溜子割为几截。红脸顿足道:“孟八爷,你害死我们了。”又对自家人吼:“你们等啥?”牧人们却望着犏牛手里亮晃晃的刀子,一动也不动。

  趁此机会,沟北人舞着桦条卷来,那阵势,跟狂风一样。沟南的睡醒了似的,扔出几个沙驴球棒子。

  “炭毛子,你个驴。”孟八爷骂。那声音,很快被啸卷的声浪淹了。

  “捶呀,死里捶!”炭毛子吼。

  桦条不分轻重地落下,惨叫声突起。几人倒下了。桦条的呜呜格外有力。牲畜一惊而散,四下里逃去。人却逃不出那交织的棍网。炭毛子带几人专门对付红脸,开始,红脸还能拨挡几下,很快就被打倒,滚出一地惨叫。

  “畜生!畜生!”孟八爷跺脚大骂,但疯狂的沟北人不去理他。

  孟八爷扑过去,夺下几根桦条,一折两截。犏牛却斜刺里来,揽腰抱了孟八爷,走向远处的沙丘。

  “放下!你这畜生!”孟八爷骂。犏牛说:“你叫啥?这阵势,你再胡闹,也叫人家当驴捶了。”

  棍声呜呜,尘土飞扬,叫声遍地,杀气满天。那牛犊子的主人已不满足于打人了,抡刀扑向沟南的牲口。牲口都觉出了危险,四下乱,看阵势,一时半时,也撵它不上。

  炭毛子边抡棍子,边问红脸:“说!这荒草湖是谁的?”

  “是你妈的X。”红脸一头血水了,话却很硬。

  炭毛子狰狞了脸,“打,你煮烂的鸭子,只剩硬嘴了。打!看他再嘴硬。”那几个牧人格外卖力,每一桦条下去,就会抽出一声惨叫。

  湖里到处是乱跑的人和乱跑的牲口,人畜都成疯蚂蚁了。孟八爷顿足捶胸,仰天大叹。那犏牛手如铁箍,由他叹去。

  倒地的牧人渐渐多了。

  忽听一声枪响,湖里倏地静了。原来是猛子。他打出一枪,并不前来,又逍逍遥遥装了火药和铁砂,才平端了枪,慢慢走来。谝子举个棍子,孙猴子一样舞上舞下。他们都是沟南人。

  “糟了,人家有枪。”一人叫。

  孟八爷喊:“猛子,别胡来。”

  那举了桦条的,都讪讪的了,不敢轻举妄动。

  “扔了桦条!”猛子喝道。谝子过去,夺了桦条,扔给沟南的人。但那些人只顾哎哟呻唤,已没一点儿斗志了。

  红脸却一骨碌翻起,拣了桦条,朝炭毛子小腿狠狠抽去。炭毛子猪叫一声,倒下。红脸疯叫着,没头没脑,抡出满沙洼的呜呜。

  孟八爷冷冷望犏牛一眼:“咋?还不放手,想出人命不成?”犏牛这才放了手。“红脸,行了!行了!”孟八爷过去,朝红脸吼。红脸早对他一肚子气了,假装收手不及,一桦条抽去,孟八爷大叫一声,躺地上了。

  猛子叫:“红脸,你个畜生!再发威,老子可不管了。”红脸连忙扶起孟八爷,“我又不是故意的。”

  荒草湖里躺满了呻吟,那场面很是滑稽。猛子忍不住笑了。

  红脸举了桦条,问炭毛子:“你说,荒草湖是谁家的?”炭毛子说:“你们的。”“再抢不?”“不抢了。”

  一牧人吼:“叫他赌咒,赌咒!”

  红脸就举了棍,逼沟北人一一赌咒:“谁若再抢荒草湖,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赌咒完毕,红脸吼一声:“滚!”沟北人才仓皇地拢了牲口,鼠而去。那死的和伤的牲口,也没人管了。

  “真便宜了他们。”红脸道,“依我的性子,该砸碎他们的骨头。”猛子道:“那你还不抵命?”

  孟八爷仍在呻吟。他卷起裤腿,叫道:“红脸,你个牲口!瞧,老子的腿。”红脸笑道:“该,该。”他飞快地脱了上衣,那前胸脊背,伤痕已织成席子了。“瞧,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结果。你才挨了一下。”

  6

  黄昏收圈时,炭毛子们不知到何处去了,没来猪肚井,其行李锅瓢,在红脸们没上圈之前,已派人取走了。

  驮了一大堆战利品死羊上圈的牧人这时才知道豁子死了,都唏嘘不已,安慰女人几句,便到外面空旷处,开剥起死羊来。黄二说:“人真没活头,前些天,豁子还和我们吃肉喝酒呢,才几十天,就做鬼了。人不如个物件。”红脸说:“所以,人要想开哩,今朝有酒今朝醉,别管明天喝凉水,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就是,就是。”牧人们都齐齐叹气。

  黄二边抚揉小腿上的青淤,边说:“要说,这孟八爷,也不该,打折的骨头往里折呢,你不‘添锤’也成,别帮倒忙,叫老子们挨了这么一顿打。这罪,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受过呢。”红脸边剥死羊,边笑道:“所以我才给了他一下。我挨人家百下,你尝我一下试试。嘿,我那一下也够野火的,他直了声叫,麦捆子一样倒了。”几人应:“该,该。”一人脸上挨了桦条,一道青印趴在脸蛋上,很滑稽。

  炒面拐棍说:“这话,看咋说?要是孟八爷不管,这会儿,不知发生了啥事呢?杀那牲畜,也犯法呢,那是人家的财产,凭啥叫你破坏?人家一告,你吃不了的兜着走。”红脸哟一声,说:“头掉不过碗大个疤,怕啥?大不了,我羔子皮换他几张老羊皮,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就是,就是。”牧人们又应道。

  炒面拐棍说:“人命关天哩,你杀了人,能有好果子吃?”

  红脸道:“早不想活哩,这半死不活的,有啥意思?村里,也叫人欺;这儿,也没盼头了。很羡慕《水浒》上的人,人家那时候,占个山,为个王,杀人越货,多逍遥。要在古代,我那抛溜子,也算绝活哩,比没羽箭张清只上不下。现在,人家扳机一扣,啥账都结了。占山也不成,啥都挡不住原子弹……不说了,越说越气。”

  炊烟起了,猪肚井里烟雾弥漫。这沙洼胀气,若无风,烟就沉落下来,不往上飞,洼里就乌烟瘴气了。因今日受了惊,想是累了,牲口们也乖乖卧了,享受那份和平的宁静。

  红脸们把羊剥皮,剔肚,煮了,肉香味弥漫在空中,不多时,牧人就被这肉香熏晕了,忘了曾发生过的械斗,忘了身上的伤疤。黄二说,挨顿桦条,弄这么多肉吃,这账,划算得很哪。

  水一滚,就有人捞了吃,血水还在淋漓。这吃法,本是蒙人习惯,但下午使心使力,腹空似鼓,等不及肉烂,边吃,边叫它煮去。

  红脸打发谝子,去请孟八爷们。谝子去了,一会儿又来,说:“人家,正商量咋发送豁子呢,叫我们先吃。”红脸说:“有啥好发送的?那骨灰,叫公家存了,或是直接冲进下水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哪有那么多臭讲究。”黄二叹道:“这豁子,也是个冤屈鬼,苦了一辈子,死了,却进不了家门,成破头野鬼了。”

  “吃,吃。”红脸说,“我们吃,给他们留些。”说着,他捞出一块肉,撕一些,扔地上,说:“豁子,吃肉。”

  忽见沙坡上下来两人,一个远远地喊:“谝子!谝子!”谝子道:“听那声音,咋像是小豁子。”黄二说:“你别给人家起绰号,人家哪豁?”谝子笑道:“叫惯了,大头兄弟叫小头,豁子兄弟自然是小豁子了。”扯长声音:“谁叫老子?”那两人闻声过来。

  “来,吃肉。”红脸招呼道。谝子问:“你咋来了?你不是不叫豁子进门吗?”小豁子笑道:“不是我不叫进门,规矩在那儿摆着,死在外面的,哪能进庄门……谝子,问你个事儿,听说,哥手里,攥了些钱。”谝子道:“谁说的?”“你别问谁说的,只说有没有?”

  谝子钢牙铁口地说:“花了花了,你哥的阵势你知道,毬毛上捋虮子吃的人,能有几个钱?就那太平间,还差点出不来呢。”谝子知道,女人手里还有一万多块,但这娘们,到了这一步,也不容易,日后的路咋走还难说,得叫人家手头有个松活。

  小豁子道:“你可是庄子上的人,别向着外路人。那女人,又没结婚,又没明媒正娶,究竟是哪里人都不清楚,你可……”红脸一听,怒了,啐道:“羞你的先人去吧?豁子病时,你哪里去了?豁子尸身子想进家,都叫你挡了。这会儿,你又从谁的裤裆里迸出来了?人家侍候了生又侍候死,咋外人了?”谝子也道:“我还以为你发送你哥来了,谁知,你狗肚子里想的却是钱。”小豁子讪讪笑了,“明摆的,娘老了,他也是儿子,该出的,还得出。”红脸斥道:“人家早死了,你叫他出老屌呀?”小豁子辩解道:“他死了,钱没死。”

  红脸把手中的肉扔出老远,“不吃了,不吃了,再吃,得噎食病哩。这么扫兴,才吃点肉,却从哪里来了个旋风,惹老子生一肚子气。滚吧!噢,这是你的舅佬吧?一路鬼,滚!滚!”小豁子垂了脑袋,叹口气,讪讪地把一人递给他的肉又放回锅里,起身,没精打采,去豁子屋里。

  红脸对谝子说:“你去给女人说,一分也没有。世上竟有这号牲口!”谝子说:“就是。”快步走了去,抢在那两人前头进了屋,大声说:“嘿,脸皮比城墙厚呢……没钱了,早花光了,还欠了医院的账。”他这是给女人传讯息呢。

  女人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随后进来的小豁子,明白了谝子的话。

  孟八爷说:“正好,你来了。我正说呢,不管咋说,豁子是你的哥,分了家也罢,总是同胞……正打算叫猛子叫你去呢。”谝子打个哈哈,“孟八爷,你以为人家是发送哥哥来了?人家是要钱来了,豁子挣了座金山呢,怕别人背了,他背来了。我说成哩,钱早花光了。那债,还有,想背了,背些债,也算是一裤脚里抖下来的兄弟。”小豁子垂了头。

  同来的那人说:“谝子,话不要往绝里说。口气再大,也没法大。”孟八爷问:“这是谁?”小豁子说:“舅佬。”舅佬就是妻子的兄弟,也是实亲,有发言权,孟八爷不好说啥了。

  猛子冷笑道:“法大是大,可没钱,你总不能榨豁子骨头。那骨头,你用油梁压,也压不出半个油星儿了。”

  舅佬却道:“你说了不算,有法哩。推磨的不会,拨磨的会。”那话是说,他当事人不懂法,会请个懂法的。

  女人笑道:“嚷啥?有哩,折子上一万四千二,有现钱一千五百多,医院花了三千多,还有一万多,咋?你要多少?”

  小豁子怔住了,望望舅佬。

  谝子叫道:“你胡说啥?哪有钱,花光了!花光了!”

  女人笑道:“那钱,本是人家的。你说个数儿,要多少?”

  舅佬说:“他要的,是将来发送老母的,苦一辈子了,该体体面面发个丧,两三千就成。”

  谝子叫:“哟,狮子大张口哩。你问问,扒了她的皮,有没有这么多?”

  女人却笑了,“成哩,给三千的丧葬费,再给三千的抚养费,活着,叫老人家好好吃些。死了,咋祭,也是闲的,酒也进了土,肉也进了土,又进不了你妈的嘴。剩下的,火葬他花些,发送他花些,给我留些吃饭钱。按规矩,我还得在这儿住几个‘七’。住不了‘七七’,住两三个‘七’也成,给他送点儿汤水,烧烧纸,我再去我该去的地方。”说着,她从炕沿下取出个存折,说:“那钱,我早分开存了,这是你妈的六千……你妈的,不是你的。老人家想吃啥,买;想穿啥了,也买。这钱,你不要,我也给的。”

  又取出一包钱和一张纸,递给猛子,说:“这些,按名字,分了。炭毛子那边的,我叫后晌来取行李的带去了。谁的归谁,不论皮子大小,按一张五十分了。吃亏的别骂我,占便宜的,也别笑。猛子知道,那驼子,就是这样算的,大小扯平了,我们还占些便宜呢。”猛子说:“有些皮子,说好是捐的呀。”女人说:“捐的也罢,借的也罢,一样。没钱还了,也没法子。有钱还了,谁的给谁。人情不是债,砸了锅耳子卖。欠的人情太多,心上老压座山,这会儿,才轻松了。”

  女人舒了口气,又对小豁子说:“这折子,在大十字那儿的工商银行存的,有密码,是你哥的生日,550117,好记,年月日的数儿。可别乱说,这些人可靠,没啥。”小豁子望着存折,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7

  忽听红脸叫:“炭毛子,你长的是嘴还是屄?那赌的咒咋连个屁也不顶?”听得炭毛子笑道:“咋不顶?我说那荒草湖是你们的,又没说猪肚井是你们的。滚!滚出去!”几十人齐吼:“滚!滚出去!”

  孟八爷变了脸色,才出门,却被犏牛挡了。

  犏牛道:“孟八爷,我们敬你是条汉子,没把你算进红脸一伙,你可别不识抬举。明人不说暗话,今日个,你乖乖儿待着,我们不动你一根毫毛。若是多管闲事,别怪我们不客气。”说着,不由分说,把孟八爷推进屋里,反扣了门。

  犏牛隔了门,又说:“顺便,叫那个猛榔头娃子也安静,别拿那个烧火棍吓人,听,老子们也有。”说完,一声巨响,真是沙枪声,却不知他们打哪儿弄来的。

  孟八爷捣开窗户,对犏牛说:“咋?你们真想闹出人命?谁都是出门人,谁都为了三寸喉咙,谁都是老百姓,有啥话,好好说。”犏牛道:“放心,我们不杀人,我们是要债来了。谁杀了我们的牲口,我们连本带利要。人我们不伤,我们也有老婆孩子呢,坐了牢,吃了铁大豆,叫他们喝西风去?”孟八爷这才放了心。

  猛子举了枪,探出窗外。孟八爷一把夺过,取下火炮儿,倒了火药,说:“你别乱来,你不瞧,两家都成干柴了,稍有个火星儿,就是一场大火。你少给我添乱。听,人家要牲口哩,你杀人家多少,人家拉多少。这也说得过去,谁叫红脸们逞能。那愣头,只有吃肉的肚子,却没想事的心。将心比心,谁也是人,你杀了人的高兴,人夺了你的咋样?”说着,把枪扔炕上,却一脸紧张,眼对窗户,盯着外面。

  猛子晃晃门,悄声说:“这门框不结实,一拽就掉了,冲出去。”女人撇撇嘴,说:“冲出去干啥?狗咬狗,一嘴毛,哪个也不是平处卧的狗,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别污了自己的手。”孟八爷对猛子说:“你给我安稳些,别当导火索。”

  犏牛显然也听到这话了,大声说:“就是。你乖乖待着,老子不动你一根毫毛。你要是生事,瞧,这是煤油拉子,老子一把火,叫你变成火鬼。”说完,提个拉子,拧开盖子,在窗外一晃。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扑来。

  女人大声说:“犏牛,老娘正不想活呢,有本事,你烧来,正好,豁子没伴儿,老娘巴不得呢。”犏牛却不再声响。

  小豁子却吓白了脸,他哆嗦着,念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又怨他舅佬,“我不来,你硬叫来,瞧,命送到沙窝了。”舅佬却很硬气:“怕啥?哪儿还不是个死。”这一说,小豁子筛子似的抖了,边抖,边朝外喊:“爷爷们,我可没得罪你们呀。我家里,还有八十老娘呢。”舅佬笑着纠正:“七十五。”小豁子说:“七十五也罢,我还有七十五老娘呢。”

  犏牛的声音传来:“嘴夹紧,老子没说要你的命,要你一条癞皮狗命,还得叫老子抵,不划算。”小豁子说:“你一放火,我不也得烧死?”犏牛笑道:“那可说不准。烧死一个,得抵命;烧死一百个,也是个抵命。谁叫你进门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来。活该。”

  小豁子又怨舅佬:“都怪你,我不来,你硬叫来,尽出馊主意。”舅佬恼了,“你拿存折时,咋没怨我?既想操沟子,又想当孝廉。没见过你这号人。”女人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孟八爷却凝神望外面。

  犏牛笑道:“听说你有钱,买命也成,把折子给我,放你出去。”小豁子一把揪住衣袋,悄悄问舅佬:“给他不?”舅佬冷笑道:“你瞧,以后主意你自己拿,我一说,你又要怨我。”小豁子望望门,又望望捏衣服的手,犹豫一阵,终于发话了:“才不呢,给了你,你不烧,不便宜了你?”

  犏牛哈哈大笑,“听,孟八爷,这是啥话?人家给存折,就希望我烧。算了,我不要了。要了,你还逼我杀人呢,再说,那是豁子的血汗钱,我再穷,也不使黑钱。”小豁子这才舒了口气。一会儿,他又悄悄问舅佬:“你估摸,他烧不烧?”舅佬恶狠狠道:“咋不烧?人家放把火,也算行善积德呢,省得你浪费国家粮食。”猛子道:“就是。烧死些撑衣的架子、盛饭的皮袋,也算为国家做贡献。”这一说,小豁子一头汗珠,无助地四下张望。

  女人不禁笑了,对孟八爷说:“瞧,这号人,这号心,不受穷,才是怪事。”

  孟八爷叹道:“长了啥心,就是啥命。心变了,命才能变。”

  顺窗口望去,空地上,已燃起几堆大火。炭毛子们正就了火光赶羊,他们已把红脸绑到栅栏上了。鸟无头不飞,羊无头不走,红脸一被绑,沟南人没了主意,由人家发落。

  炭毛子牵出红脸的四峰骆驼,顶他杀的牛羊。红脸叫:“炭毛子,老子杀了几只?能值多少钱?你咋拉老子四个驼?”炭毛子笑道:“除了本钱,还有利息呢。”红脸嚷道:“你打了老子的,就不算了?”炭毛子说:“你那抛溜子,一下,顶我的一万下呀。哈哈,真高抬你了,毛爷爷一句顶一万句,你红脸一下顶一万下,哈,高抬你了,你该得意才对。”红脸呸了一声,不再说话,想来他也害怕惹恼对方,皮肉受苦。光棍不吃眼前亏。石头大了,转着走吧。

  沟北牧人按自己的损失数目开始赶牲畜,那受伤的牛犊子,算到红脸账上,此外,就剩下羊了。在计算羊的赔数时,团结一心的沟南人开始内讧,都检举自己人里的凶手。开始,还有公认的凶手,后来,你咬我,我咬你,谁都推卸责任,把自己说成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别人则是无恶不作的坏蛋了。炭毛子哈哈大笑。他知道即使放了红脸,他也无法再叫这群互相撕咬的牧人齐心了。

  孟八爷摇头叹道:“这人心,咋这样?”女人笑道:“不这样,就不是人心了。”

  犏牛喊:“嚷啥?疯狗似的。老子没时间听你们扯淡。均摊了,谁也赔。你们的账你们算去,老子们算总账。”

  一个嚷道:“我没杀,咋能叫我赔?张三杀人,叫李四抵命,世上哪有这种道理?”另一个道:“就是。谁惹的祸,谁负责。我没动人家一根羊毛。”黄二说:“汉子做事汉子当。谁做的,谁认了,省得叫我们顶缸。”

  红脸大怒,啐道:“这会儿,你们成好人了?人家占草场时,你们咋不放半个屁?不是老子承头,你们早成了嘉峪关的旋风了,还能在这儿说话?”黄二嘀咕道:“反正,我没杀羊。”

  红脸吼:“你没杀,吃来没?就刚才,你还把嘴张成炕洞门大,往里填羊肉哩。肉还没变成屎,倒成好人了?炭毛子,拉!均摊。没杀的,也吃了,喝了贼汤的,就是贼。没规矩了?有事了,推老子出来,这会儿,卸磨杀驴哩。老子就那四个骆驼,你瞧,再多拉一个,老子跟你炭毛子拼命。”

  “不拉不拉。”炭毛子笑道。他很满意红脸的话,这话意味着,他们的“抢”,已变成对方的“赔”了。

  沟南的牧人虽有没杀羊者,可都吃了羊肉,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软,都不敢放一个响屁了,眼睁睁望着人家从自己群里往外面拉羊。炭毛子们很有经验,专挑强壮的羊,因为快入冬了,瘦弱的羊,很难过春乏关。

  黄二嘀咕道:“早知这样,还不如把草场让给人家,再寻块地方。”一人道:“就是,惹不起,总躲得起。”黄二道:“这一下,折损大了。别人的稀屎帽子,咋叫我们顶?”

  红脸气疯了,“炭毛子,松开!松开老子!放心,老子认赔了。男子汉,大丈夫,老子服你,松开!”炭毛子笑问:“松开干啥哩?”红脸喘吁吁道:“结我内部的账。”炭毛子看出,红脸已失去理智了,也想再看个稀罕。反正,此刻,就是天王老子,也难叫对方合成一心了。这就好。他解开捆红脸的绳子。

  红脸抖去绳索,扑上去,猛抽黄二耳光,边抽边吼:“是老子的稀屎帽子?你是好人?操你先人,你这是嘴吗?”啪啪声很响,开始黄二还躲着,打急了,就开始还击。别看红脸会打抛溜子,可力气并不很大。黄二几拳,就砸倒红脸。

  红脸没想到对方会反击,又羞又恼,既然打不过人,就把气使到羊身上了。他扑向黄二的羊群,使着老羊拧脖子,眨眼间,十几只羊被拧断了脖颈,在地上蠕动惨叫。

  黄二急了,四下里要刀子,却没人敢给,瞅中旁边有个铁锹,扑过去抢了,扭身扑向骆驼,抡圆铁锹,狠命猛拍。沉闷的声音,响彻沙洼。

  “呔!牲口又没惹你。”孟八爷吼。炭毛子也吼:“呔!那是红脸赔我们的。你打,打他的去。”

  黄二又扑向别的驼,抡起铁锹,没头没脑盖去。驼们直了嗓子叫,四散而逃。黄二紧追不舍,却不料,一个公驼扬起后蹄,把他踢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炭毛子们大笑。

  红脸发泄一阵,气消了,不再使老羊拧脖子,正欲上前阻那乱飞乱砍的铁锹,却见公驼已替他满了愿,不由笑了。

  黄二叫:“肋巴折了!肋巴折了!”红脸叫:“活该!活该!”

  因红脸已脱身而出,黄二们不敢再嘲兮兮地说话。红脸也没了斗志,既知所有的出头事都落不了好,他也懒得再做,就当那四峰驼叫狼吃了。其他人也只好认命,任炭毛子们从自家群里挑最肥最壮的羊,他们虽心疼得牙缝里抽气,却不敢再说半个“不”字。

  8

  索赔如愿了。沟北的高兴,沟南的沮丧,孟八爷以为戏结束了,却听得炭毛子喊:“还等啥?”话音未落,沟北的都举起了锹。这锹,本是出羊圈用的,此刻,倒成称手武器了,怪不得红脸们不敢轻举妄动,那锹,劈下去,脑袋都能成两半呢。

  孟八爷以为他们要行凶,喝道:“呔!炭毛子,有个完没完?那便宜,占些就成了,你斩尽杀绝不成?”红脸却说:“也好,把这些脓包浆的脑袋劈开。宁给好汉牵马镫,不给脓包当祖宗。我算是领教过了。”他这一说,黄二慌张了,道:“炭毛子爷爷,我们可没惹你,怨有头,债有主,谁P股上的屎叫谁擦去。”几人齐叫:“就是。”“我们可是好人。”红脸冷笑道:“成哩,你们是大大的良民。呸!天生是汉奸坯子。成哩,来,先朝我脑袋上来一下。”

  炭毛子哈哈大笑,上来,像猫玩老鼠那样,舞起锹来,红脸却拧了脖子支棱着。炭毛子笑道:“脏死了,脏死了,你们那命,比狗强不到哪里,老子怕污了我的手。老子虽是个炭毛子,可清俊女人,也睡了百十个,这命,金贵得很呀,能为了几条狗命,叫人家一枪崩了?”一人举了锨,问:“再想想,这可不是小事。”炭毛子道:“别寡妇子梦毬了。这帮人,别看这忽儿是脓包。等有了机会,不敲出你的骨髓才怪呢。填,绝了后患。”犏牛也远远地喊:“填!等啥?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那些人才举了锹,走向井。沉重的嗵嗵声填满夜空。

  孟八爷吼:“呔!井又没惹你们,填了,想变成干尸不成?”女人骂道:“井挡你吃屎的路了?那井,是豁子打的,你们凭啥填?你们是豁子的儿子还是孙子?停下,老娘还没死呢。”听得小豁子嘀咕:“填了也好。”别人也懒得理他。

  炭毛子笑道:“骚婆娘,你叫啥?你捂住心口子想想,你是啥?明媒了?正娶了?说穿了,你不过一个野旋风,卷点儿纸灰,沾点儿汤水,我们不用焦毛醋弹打你,就算抬承你了,还有脸数落我们?听你的口气,还想当女主人哩。一个小鬼,能受住大祭祀吗?”这几句,呛得女人够呛。她忍了几忍,没哭出声来,眼泪却哗哗了一脸。

  小豁子显然很受用这几句。他早反感这女人了,她俨然成了女主人,自己虽拿了存折,却像是受了施舍,心里别扭透了。炭毛子话音一落,他就笑着望望舅佬,又望望女人,一脸的幸灾乐祸。女人只顾抹泪,没注意这些。猛子却恼了,很想揍他一顿。

  沟南牧人齐声哀求着,几个还发出哭声。那嗵嗵声却越加急促。

  听得小豁子悄声对舅佬说:“填了也好。反正,我又不能来看管,不如填了。”这话,谁都听见了。孟八爷厌恶地扫他一眼。猛子脸色大恶,上来,揪了他头发,狠狠扇耳光。

  女人抹把泪,挡住猛子,说:“打人家干啥?有啥话,叫人家说。”又对小豁子说:“你的眼也太小了。这屁大个井,能入了我的眼?以前,我待在这儿,只想图个清静。现在,这清静也没了。填吧,人家想填,就叫填吧。等豁子过了‘七’,我也会走的。”猛子想说:“跟我走。”可又怕自己也入不了她的眼。这婆娘,脏腑大着呢。一想豁子能入她的眼,自己却可能入不了她的眼,不由得愤愤不平了。

  几个牧人不顾死活地扑向井。他们显然知道,这井意味着什么。几个沟北人举着桦条阻挡,啪啪声和哭声交织着胀满夜空。羊们、牛们、骆驼们也怪怪地齐声大叫,仿佛它们也晓得此刻正发生着什么。

  “打!谁上来,往死里打!”炭毛子吼。

  一个声音厉厉地叫:“这井,填不得呀。”却是炒面拐棍。他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填!”扁头也吼。怪,他是沟南人,咋也叫填?

  桦条声中,几人倒下。那沙土落井声,仍在连连响着,开始还“嗵嗵”着,渐渐“刷刷”了。意味着,那水层,已被填了。

  忽听一人叫:“不好啦!他跳进去了。”孟八爷瞪大眼睛,却看不透模糊。那几堆火早熄了,只有几盏马灯亮着。那光,很微弱,远望去,几点亮晕而已。

  “炒面拐棍!”红脸叫。

  “炒面拐棍!”几个牧人叫。

  “填呀。”红脸吼,“畜生,填呀?把他也埋了。埋呀?咋不埋了?”

  “不好了,出人命了。”一人叫。炭毛子大不咧咧地说:“是他自己跳的,又不是我们推的。”红脸厉叫:“你不填井,人家跳吗?”炭毛子道:“我填的是井,又没推人。”

  孟八爷狠踢那门,“快开门,先救人。”门开了。孟八爷扑向井台。那几盏马灯也移上井台,照着黑洞洞的井。“救人!救人!”孟八爷吼。

  炭毛子显然被这事弄了个手足无措,他要过马灯,照照井下,脸扭曲了,口气却不小:“活该,谁叫他跳的。”红脸吼道,“你还嘴硬。”几牧人应道:“就是。出人命了,你还嘴硬!”话音未落,有人发力挤来,乱中飞来一腿,炭毛子没提防,摇晃着身子栽下。待孟八爷反应过来,炭毛子已厉叫着,堕井中了。马灯在井壁上碰碎了。碎响声格外刺耳。那黑夜,齐齐压来,竟把噪声压息了。

  “畜生!”孟八爷骂,“后退!后退!”他抢圆巴掌,胡乱抽去。他怕再重演那场群羊堕井的戏。还好,乱抽一气,围者都退了。

  “猛子。”孟八爷叫。他从一牧人手中抢过桦条,递给应声而来的猛子。“谁上来,死里抽。”猛子嗯一声,桦条一抡,呜呜声顿起。人们又退了些。

  “犏牛!”孟八爷叫。没人应声,又问:“绳呢?”黄二道:“你头抬起来,瞧,那晃的就是。”“犏牛!”孟八爷又叫,仍听不到回应。孟八爷又说:“黄二,你下去,绑住他们,先捞上来,再说。”黄二说:“我怕死人。”孟八爷恼了:“放屁!谁说他们死了?”黄二说:“死也罢,活也罢,反正我不敢。”见孟八爷要发作,女人说:“我下吧,死了也罢,活着也罢,都是人。再说,那梯子,我也熟。”孟八爷对黄二说:“你碰死到这婆娘的裤裆里算了。马灯……”女人接过一人递来的马灯,叼在嘴上,小心翼翼,下了井。

  “小心灯罩子。”孟八爷叮嘱。

  “谁又挤?”猛子吼。他狠狠抽几下。谝子惨叫几声,说:“是后面人挤,你打我做啥?”猛子高声说:“谁再挤,老子不把他丢井里,不算人。”牧人们才不敢再挤。

  那亮晕一点点下去了。孟八爷手掰井圈,以防被人挤下,见那亮晕,渐渐小了。四下里也静了,只有一峰骆驼直了声叫。听声音,是豁子那瘦驼,说不清它在哭豁子,还是在叫女人小心。那声音,直直来,在静夜里颤。

  “哎呀,忘带绳子了。”女人叫。

  孟八爷恼了,“你是干啥吃的?”女人的声音传来:“你该问问你自己。你打发我干啥来了?那绳子,咋在你手里?”孟八爷不再说啥,边转那轱辘,边把绳顺下去。

  “到底了。哎呀。”女人叫。“活着没?”孟八爷问。

  “不知道。血倒是多,拴哪儿?”女人显是抓住了绳头,绳索摇晃了几下。“拴腰里……不……腰里往上……胳肢窝那儿,拴成捋蹄扣。多绾几下,弄牢实些。”孟八爷说。

  “不放心了,你下来。”女人道。

  孟八爷直起腰,竟一头汗珠了。牧人们都隐在夜里,看不清神态,倒是规矩了。猛子胡乱舞桦条,呜呜声很是刺耳。

  “拉!”女人叫。

  “犏牛!犏牛!”孟八爷叫,仍没人应答。红脸说:“可能早溜了。”孟八爷说:“你也成,你和黄二,慢慢拉纤绳。小心些。”红脸应一声,和黄二过去,那轱辘慢慢转了。

  “哎呀,土,填了一嘴。快一些,咋没一点呻吟,瘮怪怪的。”女人声音打颤。

  黑影缓缓上了井口,孟八爷一把捞过,放井台上,解了绳。“松绳!”他叫。轱辘又慢慢回转了。他这才拨拉一下黑团,却听不到一点声息。“活着没?”红脸问。“活着。”孟八爷答。他怕井下的女人害怕。果然,女人的声音传了上来,“吁,我还以为死了,头发都立扎了。”

  谝子道:“你不是不怕死人吗?”女人笑道:“井上不怕,一下来,才怕了……慢慢捞。”孟八爷喊:“红脸,慢慢捞。”那轱辘又吱扭了。

  那点亮晕逐着黑影上来了。女人边上,边呸呸着,说:“缺德鬼,半个身子都叫埋了。这炒面拐棍,怕是死僵没气了。脑袋在泥水里,连个气泡儿也不冒。”

  “没死,没死。”孟八爷安慰她,待那黑影上来,又捞到井台上。

  “死了没?”“死了没?”牧人纷纷发问。猛子吼:“挤啥?”又是狠狠几桦条,抽出几声唏哩。

  孟八爷怕待在井台上出事,就叫红脸们把两个湿淋淋的身子抬到远处的平地上。

  9

  忽听得犏牛大叫:“狼来了!”

  众人大惊,又乱哄哄了。孟八爷游目四顾,并无狼的迹象,说:“犏牛!你少给我添乱。乱叫啥哩?”

  犏牛连声音也变味了,“不是这里,是我们停牲口的沙洼里……都死了……一地羊尸,那个血呀。”红脸叫:“活该。谁叫你们不往猪肚井赶?麻雀儿鵮仗,也得提防身后的鹞子。你们来害老子们,就没想想,狼也正瞅机会哩?”

  “就是。”一牧人接口道,“人家正愁没机会呢。”

  孟八爷问:“没人看?”

  “留了一个人哩,也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填狼肚子了?反正,连个人影也不见了……没活头了,死了一个白滩。”犏牛打个哆嗦。

  孟八爷说:“猛子,你和红脸过去看一下,这儿我来照料。”红脸说:“我不去。我还巴不得叫咬光呢,人家那么歹毒,我发啥善心?”一人道:“你也好不到哪里,那炭毛子,就是你踏下井的。”红脸身子一振,厉声发问:“谁说的?你出来说!老子不敲掉你的牙,不算人。出来!有胆子白嚼人,没胆子承认,算吊把儿的爷们吗?”却没人应声。

  孟八爷说:“红脸,你不去算了,耍啥威风?猛子,你去。沟北的留几个,再的人去看看。”话音未落,沟北人一窝蜂去了。猛子跟定他们。

  远远地,听得有人厉叫:“狼来了!狼来了!”夜空里,叫声格外瘆人。犏牛说:“这家伙,找他时,不见个影儿,这会儿,打哪儿冒出来了?我还当他填了狼肚子呢。”猛子知道,他就是那个留下看羊的。

  犏牛喝问:“叫你看羊,你溜哪儿去了?羊都叫狼吃了。你赔!”那人不应,仍是叫:“狼来了。”一声连一声,声声瘆人。说话间,已到近前,借马灯微弱的光,见那人面无表情,似在梦游,那厉叫,仍机械地发着。“叫啥?”犏牛呵斥。那人却不理,仍木了脸,扬脖厉叫。

  一牧人道:“这样子,怕是叫狼吓疯了。”这一说,人们才发现他真不对劲了。一股凉风,蹿上猛子脊梁。

  那人边叫,边梦游似的走。几人挟持了他,那人并不挣扎,仍瘆怪怪吼。

  到了洼地,竟发现还有活的牲口。几头牛挤在一起,P股相向,牛角朝外,典型的防狼架势。一群羊挤在一起,静默了瑟缩。再往前走,猛子却不由得冷气倒抽。那沙洼,真像犏牛说的,叫羊尸盖满了。不过,说羊尸也不妥,因为有些羊虽被咬断了喉咙,但还没死,那身子仍一蠕一蠕地在血泊里挣扎,反倒更显得瘆人。

  一牧人忽然大哭。他一哭,传染了似的,满沙洼哭声了。猛子想:“活该。这祸,自己寻的?心不善,想占便宜,却吃了大亏。”犏牛本就硬朗,难受一阵,听别人哭,他反倒轻松了。走过去,他搬搬这个羊,掀掀那个羊,说:“瞧,血都没咂,纯粹是糟蹋。”猛子说:“一咂血,狼就跑不动了,叫你乖乖地捉它不成?”

  一牧人哭叫:“没活头了。”另一人喊:“狼,我操你先人,你是个欺软怕硬的溜沟子货。有本事,找鹞子去,老子又没惹你。”这一说,牧人们哭得更委屈了。

  猛子劝:“行了,起来,收拾收拾,哭又哭不活。”

  一人哭道:“羊都死了,还不叫人家哭?”另一人说:“就是。你站着说话腰不疼。”再一人又说:“要是你的羊死了,你又咋样?”又一人说:“人家当然不哭。人家天生是打狼的。人家打了狼,却叫我们顶缸。”

  猛子说:“咋成了我打狼了?明明是鹞子。”一人哭问:“你没打?”猛子说:“打是打了,可……”他忽然没辞儿了,觉得自己咋解释也脱不了干系,就一跺脚,“哭吧,哭吧。这地方旱,也不用下雨了。”

  一人说:“你叫人家哭,人家偏不哭。”就抹去泪。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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