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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因为老鼠闹得凶,老顺在大沙河栽了许多鹰墩,供兔鹰歇息。兔鹰爱吃的,除兔子外,还有老鼠。老祖宗手里,也招鹰灭鼠呢。那知,鼠没灭成,反招来了许多“疤鸡”。老顺心里堵得慌。

  村里人都来看稀罕。外国人稀罕,外国人捉鹰,更稀罕。人虽多,却没噪声,也没人唱那个“美国高鼻子”的歌儿,大家都叫“疤鸡”手中的漂亮网架吸引了。看那外观,真是漂亮,想来是铝合金制的,和沙一色,比老顺那木棍网架好看多了。那网丝儿,也很细,若有若无,却不知是啥做的。

  毛旦说:“顺爸,人说劁猫儿的不骟猪,人家可不,瞧,要篡你的行了。”老顺嗓里发噎,但还是打个哈哈:“篡吧,那兔鹰,又不是我养的,谁有本事谁捉。”北柱问:“顺爸,你瞧这洋鬼子的新鲜玩意儿管不管用?”老顺噎噎地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先人传下的管用。”

  “疤鸡”们天女散花似的插了网,中间拴个鸽子。老顺知道,用鸡也罢,用鸽子也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网的角度。“疤鸡”们显然也知道这,正拿个半圆的东西比划,调整着网的角度。老顺一看,却放心了。因为,那角度,跟老先人传的差太多。照这样子,别说捉鹰,连鹰毛也扯不下一根。他长长地吁口气。

  毛旦笑道:“顺爸,你可别怪我们,人家雇我看网呢,一天十块,叫人不到网跟前来。”他抡抡手中的桦条,说:“吃人的饭,忠人的事。等人家清了场子,谁来,谁挨石头。”

  老顺很想说:“我们的地盘,还由不了我们了?滚!滚出去!”可又怕别人说他心窄、霸道。人会说:“瞧,同行真是冤家呀。”

  猛子说:“哟,你个毛旦,吃里扒外当汉奸呀?”毛旦笑道:“我不当成哩,你给我一天十块钱。冬上的煤还没一把呢。去年,差点成冻死鬼。今年,长脖雁叫得欢,又是个冻死驴的天,你叫我挨冻呀?”猛子说:“麦秸放多些,炕填烫些,冷啥?”毛旦说:“又叫我在炕上烙饼呀?暖暖前心,再暖暖后心,底下火烧,上头冰盖,那叫受罪……北柱,你的嘴叫驴踢了吗?”

  北柱这才笑道:“人家也请了我呢,先付钱。”他掏出新崭崭的票子,弹出一声脆响,喊:“我不干了,谁要。”四下里,马上泼来一片声音:“我要!我要!”北柱笑道:“顺爸,瞧,这是个抢手营生呢。”又伸了脖子,喊一声:“屁烧灰。你们想干,我还不给呢。”话音没落,招来一堆骂声:“北柱,你耍老子们?”“北柱,你个驴操的,咋说话不算话?”“北柱,你拉的屎你能吃上吗?”后来,一人喊:“北柱是汉奸!”百人应:“北柱是汉奸!”“打倒汉奸!”“打倒汉奸!”竟似电影中的场面了。北柱笑道:“骂啥?你们想当,还当不上呢。”又取出那钱,弹几下,说:“我可真不干了,谁干?”因上回受骗,都不敢应声,却听到一阵咽唾沫的声音。

  猛子骂:“北柱,这可是沙湾的地盘,你牛啥?不信你也到巴基斯坦?”老顺接着道:“那兔鹰,可是中国的,叫人乱抓,可不行。”毛旦说:“顺爸,你又不是太平洋上的警察,管得倒宽。人家是乡上同意的,交了钱的。人家弄几个,搞科学研究哩。人家,有批文哩。”

  猛子问:“真的?”北柱说:“当然是真的,是大头跑撺的,给乡上交了五千块钱,就批了。”毛旦说:“五千?那是明的,还有暗的呢?”老顺说:“谁批的也不行!这鹰,是国家保了的。就是国家不保,也不行。知道不?鹰和狐子一样,主要吃老鼠,祖宗还招鹰灭鼠呢。咋能叫人乱抓?”

  毛旦嘲讽道:“哟,顺爸,你是个乡长还是个村长?你连个组长也不是,口气倒比市长大。人家批,是人家有那个权,你着啥急?”

  这几句,把老顺气得够呛。他抖着嘴唇,半天,抖不出一句话来。猛子劝道:“这孙蛋,有奶便是娘,你跟他计较啥?再说,瞧他们也捉不住根鹰毛。”老顺吁口气。

  “疤鸡”们布好几十张网,取出个录音机似的东西,一按按钮,就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似鸟鸣,似啸声,又似鹰叫。老顺只熟悉其中的一种,就是雌鹰勾引雄鹰时发的那种。

  那翻译朝毛旦嘀咕几句,毛旦就开始抡桦条,边抡边叫:“回!各回各家,人家要工作了!”有了“工作”的毛旦格外卖力,六亲不认。老顺不等他来驱赶,叫猛子留下,去了大头家,叫出大头,悄声问:“乡上真同意了?”大头笑道:“有啥不同意的?人家是外宾。闹好些,人家到这儿来投资,就成引进外资了。这是好事儿呀。我可给他们说了,这儿野兔多,叫他们引些资来,建个兔肉罐头厂啥的,肯定赢利。还有老鼠,听说,一鼠顶三鸡呢,南方人就爱吃老鼠……你可别坏大事。”

  老顺心里灰塌塌的,却想:“不信那法儿,真能逮了兔鹰。若能,老先人早用了。”这一想,心里轻松了。

  出得门外,心又悬空了。毕竟,“疤鸡”是外国人。他眼里,外国人几乎不是人了,跟《西游记》上的妖怪差不多,保不定也会干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儿。

  2

  老顺回到家,心里仍不踏实,就带了鹰,边挼弄,边去大沙河。挼鹰是苦活,得每天挼,一撒懒,鹰就生了。

  毛旦像起兴的叫驴一样,格外欢势。那劲道,能值一百块钱哩。老顺知趣地退到地坡上。那距离,既不影响毛旦“工作”,又能观察河中动静。

  几个老汉陆续来了。北柱爹说:“那老外,真球势。昨夜,乡长都敬酒咧。”花球爹说:“人家当然球势。人家到北京,中央领导也请吃饭呢。”北柱爹说:“好日子,叫人家过尽了。信不?人家国外,顿顿饧面拉条子?”花球爹说:“饧面拉条子算啥?人家顿顿羊肉香头子。”

  老顺不由失笑了。他捋捋鹰毛,耸耸鼻头,说:“你们真是土地爷的卵子,土蛋。人家‘疤鸡’们,顿顿牛肉疙瘩,信不?不定,还是红烧的。”老顺这一说,老汉们不由得啧啧了。花球爹说:“怪不得人家人高马大,顿顿红烧牛肉疙瘩,癞皮狗也能喂成狼,老母羊也能喂成骚胡。”北柱爹也说:“怪不得。”几人啧啧一阵。

  忽听娃儿们叫:“鹰来了!鹰来了!”

  老顺一望,果见几只鹰自远处飞来。那匣儿发出的声音隐隐可闻。鹰飞到头顶,只是盘旋,并不下落。远处,尚有黑点移来。不多时,大沙河上空就有几十只鹰。老顺明白了,那匣儿发出的声响有诱惑力。

  毛旦们很卖力,把河里闲杂人等一起赶出,免得惊动兔鹰。河床里空荡荡的,除了那匣子隐隐的叫外,还有老顺很猛的心跳。

  几只鹰越旋越低,试探几次,不知是经不住乱跳的鸽子的引诱,还是抵御不了怪声的迷惑,竟栽了下来。怪的是,明明那网不合角度,鹰一落入,网竟合拢了,笼子似的圈了鹰。鹰乱飞一气,见无法逃脱,才安心吃起鸽子来。

  “有机关。”老顺叫。他看出,那网,不是寻常的网,是有机关的那种。其性质,跟村里人捉老鼠的“铁猫儿”差不多,鹰一入内,带动机关,有进无出。只是“疤鸡”们这网,机关更为巧妙,加上那网丝若有若无,空中飞行的鹰,见下去的“同行”在大嚼鸽子,并无危险,竟纷纷下栽,很快,约有一半的网里落了鹰。

  “好呀!”毛旦大叫。

  老顺头皮发麻。这“疤鸡”们,虽不用老先人的法儿,可捉起兔鹰,竟比老先人传的法儿厉害百倍。老先人那法儿,是瞎猫儿碰死老鼠,十天半月,才碰上一只。“疤鸡”们则用了怪匣儿。那匣儿一呼叫,便有成群的鹰来报到。

  隐在远处的“疤鸡”们也欢呼起来。

  老顺嗓门很干,恍然似在梦中,揪揪大腿,有疼感,可不揪,又觉如梦了;见人们都向河里跑去,便也晃晃脑袋,梦游似的跟了去。拳上的鹰掉下来,在空中乱扇翅膀,老顺恍惚里抡几下,把鹰抡到拳上。

  到跟前,见那网,也不似自己的棉绒网,一动,就把鹰翅粘了,非得行家解。“疤鸡”那网,粘时齐心,即使网合拢不及,凭那丝绒,也能桎梏了鹰;取也齐心,机关一按,“嘣”地一声,网就齐刷刷下了鹰身,还原为一张新网,很是利索。“疤鸡”们使来,竟似耍魔术。

  “疤鸡”们取过不锈钢笼子,戴着皮手套,一一装了鹰。鹰拼死挣扎,但“疤鸡”的手套,虽比老顺的薄,竟似要坚韧十倍,任鹰抓啄,浑若无事。那曳风的翅膀,扇起一地尘土。

  一个“疤鸡”认出了老顺,指指他手上的鹰,生硬地说:“不——,要——”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疤鸡”们大笑。

  老顺涨红了脸。他明白,对方在嘲弄自己,脑中嗡嗡响了。毛旦喊:“顺爸,瞧,离了狗粪,也种辣子呀。”这毛旦,叫人家十块钱,就把灵魂买了,也懒得和他唠叨。那张脸却不知趣地凑了来,老顺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哟,顺爸生气了。劁猫儿的偏骟猪呢,气死你。”毛旦的嬉笑随后追来。

  气呼呼走一阵,老顺的脚步渐渐慢了,想,怪,这是谁家的地方?你“疤鸡”们,凭啥耀武扬威?想狠狠去训斥一番,又怕自己人单力薄,反叫对方奚落,就想回家叫猛子,却碰上去金刚亥母洞发愿回来的黄毛道尔吉。

  道尔吉一听,也恼了,说:“怪事。吃屎的反把拉屎的拿住了。他们是哪儿来的旋风?竟到这儿毛搔人来了。他们算啥?走,评个理去。”老顺说:“听说,乡上批准了。先打听看,若是没批,好说。若真批了,再想个法儿。”两人去村里铺子里给乡上打个电话。对方答,有这事儿,人家交了钱,弄几只回去,搞科学研究。

  “狗屁。”老顺扔下话筒,说:“人家一下网,几十几十地捉,搞啥研究。听说,他们用来贩毒哩。”道尔吉拧着眉头说:“那黑鹰,倒是保了。这兔鹰,不知保了没?若没保,乡上批了,没治;若保了,省上批了也不行。”就打“114”,查了号码,问城里公安局:兔鹰保了没?对方说不知道,问哪里知道?答:“我咋知道哪里知道?”又问了法院,也不知道。老顺说:“谁也不问了,问市长。市长若不知道,我就操他的妈。”查了号,一拨,有人接,没说不知道,只说查一下。老顺却一头汗了,说话时,舌上有了裹脚布,半天才说清来龙去脉。对方问了回的电话号码,叫他等一会。放下电话,老顺擦擦头上的汗,问道尔吉:“真是市长?”道尔吉说:“管他,反正是头儿。”

  等了一会,电话叮呤呤响了。道尔吉接起,老顺附身上去。那人的声音很大,先谢谢他。道尔吉挤挤眼睛,老顺也笑了。那人说,兔鹰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们设法拖住对方,别叫跑了,我马上派人去。两人一头汗了。道尔吉说:“听那口气,真是个官儿,他谢你呢。”老顺顽童似的哈哈笑了。

  老顺说:“拖啥?人家肯定得住几天,上次来,住了好几天呢。听说,办的是旅游护照。”道尔吉说:“不走当然好。不过,还是盯住点。”二人就去了大沙河,顺路,老顺要了个能投石的“抛溜子”,叫道尔吉缠在腰里。

  河床里又没人了,那网仍在。四下里瞅,见“疤鸡”们躲在崖头下,贼溜溜注视河床。天空盘旋的鹰渐渐增多。怪匣不停地支吾,鹰就不停地飞来。

  道尔吉说:“这洋人,真邪乎。他们那儿,肯定没兔鹰,为啥能造出对付兔鹰的玩意儿?”老顺说:“人家是科学家。”道尔吉说:“这科学家,是不是跟魔术师一样,想变啥,就能变出啥?”老顺说:“不是变。人家搞研究,研究啥的,精啥,就像孟八爷研究狐子,我研究兔鹰一样。”道尔吉说:“那你就是兔鹰科学家了?怪,老先人研究多少辈子了,咋连那匣儿也造不出?”老顺说:“人家是化学脑子。”

  正说着,又有几只兔鹰俯冲下来,入网了。传染了似的,盘旋观望的鹰们也纷纷俯冲下来。那网真好,鹰一入网,它就悄声没气地合拢了。老顺虽看过一次,仍觉心惊肉跳,道尔吉更是目瞪口呆。“乖乖,哪见过这号捉鹰的?照这样,要不了几天,兔鹰就叫捉尽了。”老顺说:“那匣儿怪,一发声,远近的鹰就来了。”

  “疤鸡”们又出来捉鹰。

  3

  忽然,大头女人会兰子急匆匆赶来,朝那翻译咕哝几句,翻译四下里望望,又叽里咕噜一阵。这下,“疤鸡”们手忙脚乱了。

  老顺说:“定是铺子里那松P股货说了啥。走,我们到跟前去,他们要跑的话,我们就挡住。”道尔吉道:“人家人高马大,我们两个,叫人家一胳膊就抡倒了。”老顺说:“我先去叫人,你先缠住他们。”

  老顺慌慌张张往村里跑,到路口,见猛子过来,说:“快去叫人,那些‘疤鸡’,要跑呢。”猛子不解:“啥疤鸡?”老顺说:“就是偷鹰的外国贼。市长说了,他们是违法的,要派人来,叫我们缠住他。逮住了,有奖金。”老顺竟神使鬼差地说出“奖金”来。猛子一听,扭头跑去。老顺在路口的柴垛上抽根棒子,跑往大沙河。

  “疤鸡”们仍手忙脚乱地装鹰,道尔吉不动声色地站在西边。这样,他们逃往公路的路就堵了,他们就是想跑,也只能往村里跑。

  见老顺举着棍儿过来,“疤鸡”们大惊。翻译说:“你做啥?这可是乡上批了的,破坏了引进外资,由你赔。”

  老顺说:“引你的妈妈去吧,把鹰放下!”他举了棒子,一喝,那些人怔住了。一人正对着手中的黑东西咦哩哇啦,老顺知道他在打手机,说不准有车在哪儿藏着。要是车一来,凭两个老汉,可真挡不住了,回头望望路口,却空无一人。老顺骂猛子:“这畜生,干啥事,都磨蹭。”

  趁老顺回头,毛旦扑上,一把夺过棍子,往膝盖上一磕,棍子断为两截。毛旦笑嘻嘻说:“顺爸,打人犯法哩。你吃肉,也叫人家喝口汤。”老顺骂:“毛旦,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你知道不,这兔鹰,国家保护哩?”毛旦嬉笑道:“哟,别人一抓,就保护。你抓了多少,就不保护?”老顺说:“我抓,是捉兔子,又不伤害。”毛旦说:“人家也不伤害。人家,还喂牛肉哩。我可是亲眼见来。”

  老顺见“疤鸡”开始往大提包里装笼子。远远地,有辆客货车过来了,想是早候在僻静处接应的,而猛子,仍不见影儿。他懒得和毛旦磨牙,上前,几个耳光,打晕毛旦。他边打边骂:“你个里通外国的贼,城里的警察就到了,连你一起抓了,你才知道厉害。”那翻译一听,又叽里咕噜一阵,“疤鸡”们便撇下没来得及装的笼子,提了大包,向车跑去。老顺扑上,抱住一条大腿,一捞,那人倒了。

  道尔吉把石头装入抛溜子皮囊,抡了,边呜呜地划圈,边吼:“再跑,我可发飞石了。”“疤鸡”们不知那是啥新式武器,互相瞅瞅,不敢再动。

  被老顺拽倒的“疤鸡”是个大胡子,一脸凶相,倒在地上,边挣扎,边用另一只自由的脚,狠狠揣老顺。老顺觉得骨头给揣折了,但还是不丢手。

  毛旦见那人打老顺,捡个石头,过来。老顺以为他要打自己,刚要呵斥,那石头,已落到“疤鸡”身上了。

  毛旦骂:“你个驴日的,还打人哩。你再打,再打?老子砸折你的腿。”又捡个石头,高高举起。“疤鸡”虽不懂他的话,却明白他的意思,不敢再揣老顺,躺在地上,直喘粗气。他的裤腿已叫老顺扯烂,露出毛乎乎的腿来,十分滑稽。

  那车,不敢前来,远远地打喇叭。

  北柱跑来,问:“顺爸,啥事?”老顺说:“城里市长说了,他们是坏人,谁抓了,给谁钱。”

  北柱见老顺已抓了一个“坏人”,信了,也朝一个“疤鸡”扑去。那人一闪,一勾拳,打中北柱下巴。北柱惨叫一声,滚入沙洼。

  道尔吉喝:“叫你打人。”手一松,“抛溜子”里的石头飞出,在沙地上砸了个坑。“疤鸡”这才明白这新武器原来是这等威力,边叫,边乱跑。道尔吉装块石头,呜呜一抡,石头飞出,砸向一人P股。石头劲道虽大,那人却没倒下。道尔吉来不及再装石头,索性也学老顺,去扑后面一人的腿。那人对中国老人的这一招早有防备,就势把手中提包塞来,撞倒道尔吉。

  “抱腿!抱腿!”老顺吼。

  被抱住腿的“疤鸡”已疯了,索性拖了老顺跑。北柱抹一把脸上的血,也去追。因提着大提包,“疤鸡”们跑不快。北柱很快追上,但挨的那一拳实在太厉害,把他的胆揍破了,对方一晃拳头,他就倒退几步。

  道尔吉却紧追不舍,毛旦也边吼边叫,势如疯虎。

  忽然,几片花纸飞来。毛旦叫:“哎呀,票老爷呀。”他不去追了,猫了腰,去追逐风中飘忽的钞票。北柱也转了身。老顺叫:“毛旦,你个牲口,快抱腿。”毛旦却不管,仍兔子似的跳跃着追去。北柱却扭过了头,又追“疤鸡”。

  那些“疤鸡”,已渐渐接近车了,被老顺抱住腿的“疤鸡”急了,也掏出一把新崭崭的钱,朝老顺晃晃。老顺啐了一口。

  路口上,猛子和黑羔子带人举着榔头杈把冲了过来。老顺一看,竟是些女人,不由大急,叫:“这愣头,叫女人来干啥?”

  “疤鸡”却更急,见钱打动不了老顺,就装了钱,抡起大巴掌,朝老顺脸上猛扇。老顺眼冒金花,倒不觉太疼,扇了几下,扇木了,更不痛了。只是眼中的金花儿,哗哗地闪,他怕闪糊涂了脑子,就低了头,朝“疤鸡”的毛腿上咬了一口,咬出一声猪叫。

  道尔吉和北柱已追上“疤鸡”,那几人见势不妙,索性抛下提包。这一来,他们人高马大的优势顿时显出,三两,就把对手甩下一截。

  毛旦却仍在风中跳舞。那些花纸越飘越远,毛旦也越跳越远。

  “打坏蛋!打坏蛋!”几个娃儿在地坡上叫。

  老顺已被那“疤鸡”扇得满脸血污,咬了那一口后,他很想下个死口,咬住不放,“疤鸡”却揪了他头发,用力一掀,老顺就不由得松了口。

  “疤鸡”们终于上车了,车子疯了似的叫。黑羔子们也不远了。大胡子“疤鸡”不再用巴掌,而是抡了拳头,朝老顺下巴处猛揍。老顺看过电视上的拳击,知道那儿有根神经,一挨揍,就瘫了,忙埋下脑袋,脑中的金花却哗哗地冒着,耳中也轰轰,脑袋木木的,一个东西恨命敲脑袋,却不疼。忽然,他想起老两口打架时老伴对他用过的一招,偷眼一瞅,见那毛腿上头,有团肉在忽闪,就腾出左手,狠狠捏去。

  “疤鸡”腾身,倒地惨叫。老顺并不松手,用力抓捏,那手感很恶心,但他仍是捏。他在对付骚胡时也用过这法儿,把那卵蛋捏绵了,骚胡就变成羯羊了。

  猛子已扑到近前,一下下踢那“疤鸡”。女人们也抡了杈把,泼水似的揍。老顺骂:“骚货!骚货!咋打老子?”女人们一听,就扔下杈,扑上去,便出对付男人的一招,脸上鼓起肉棱,一下下揪,揪得“疤鸡”杀猪般叫。

  小车一溜风跑了。

  4

  战果十分辉煌:逮了一个“疤鸡”,缴获了三十四个笼子,三十张网,二十八只兔鹰。老顺龇牙咧嘴,躺在地上叫唤。这会儿,他才觉出叫揍散了架,那疼也汹涌而来。那“疤鸡”,满面血污,皮肤裸露处,尽是青疙瘩,想来是女人们金刚指功的功劳。但他很是硬朗,咬了牙,阴阴地望人,不发一点呻吟。

  那城里警察,仍不见影儿。

  女人们很喜欢装鹰的笼子,那笼儿亮晶晶的,用来养鸡娃,肯定称心。老顺却牵挂那发声的匣儿,到处找,不见,估计被“疤鸡”带走了,算算,还少了六个笼子,六只兔鹰。

  最欢天喜地的,当然是毛旦,他边醮唾沫,边数拾来的“票老爷”。

  猛子骂:“毛旦,你要钱不要鼻脸。”毛旦嬉笑道:“见钱不拾是傻瓜。你问你爹,我也立了功呢。要不是我那一石头,这忽儿,他正在黄泉路上奔跶呢。”老顺却龇了牙哎哟,方才的英雄气早没了,显出一副癞皮狗相。

  猛子怨:“你叫啥?也不能忍着点?”老顺说:“老子的骨头都叫揍折了,还不让我叫?”他朝道尔吉绕绕手,“你来,摸摸我的骨头,折了没?”道尔吉摸摸,骨头没折,倒是那脸上的青肿,十分可怕。猛子上前,揍“疤鸡”几拳。“疤鸡”硬朗地挺着,一声不吭。

  “打啥?”老顺喝道,“人家是俘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懂不懂?”女人们笑了,都围了瞅笼子。笼里的鹰扑扇着翅膀,弄得她们一惊一乍。老顺呻唤几声,叫:“把鹰放了,放了!那笼儿,养鸡去。天知道,警察来了,会不会把鹰也弄了去。放了!放了!”道尔吉说:“就是。放了,先斩后奏,等人家来,就不好说啥了。”

  女人们拧着脑袋,胡乱捣鼓起笼子来。

  老顺又叫:“凤香,你的别放。那红鹰,可是个好鹰,捉兔子,肯定是把好手。”凤香说:“鹰给你,笼子可得归我。”

  “归你,归你。”老顺的脸青肿出狰狞来,凤香不敢多望。

  女人们捣鼓一阵,却开不了笼子。老顺爬起,却又歪倒呻吟,边呻吟,边叫:“拿来,哎哟,就这样。哎哟,这是机关。哎哟,聪明人造的,哎哟,得,哎哟,聪明人开。”他开过这笼子,手一扭,一抖,一个灰鹰蹿上天空。

  村里又有人围了来,纷纷拿那笼子。老顺叫猛子和道尔吉把笼子收一处,码起来,统一看管,别叫人乱动。女人们抢夺一阵,看老顺恼了,才松了手。

  老顺说:“没功劳的,不能动。”

  一个女人嚷道:“谁说我没功劳?”她一指“疤鸡”,“那脸上的青印,就是我揪的。”另一个说:“我也揪了,不信问他。”一时,女人声大作,都围了“疤鸡”,叫他证明自己的功劳。“疤鸡”以为她们又要施金刚指功,一脸惊惧。

  “叫啥?”猛子吼,“黑羔子,来了几个女人?”黑羔子数了一阵,说“十三个。”猛子说:“一人一个。排队!排队!”女人们就排成长长一队,猛子放一个鹰,发一个笼子。一个个黑点蹿上天空。猛子问黑羔子:“你要几个?”黑羔子说:“我不要。”

  “我可得五个。”老顺叫,“瞧,我的脑袋都成血葫芦了。”猛子说:“该,给你五个。”放了鹰,码过五个笼子。

  “哟,顺爸发财了。”女人们叫。北柱说:“我三个,瞧,这下巴,怕都碎了。”猛子说:“三个不成,两个。”也放了鹰,扔两个给他。猛子说:“我的兵都一人一个,我带她们来,也大小算个官儿。可不能比北柱少。”就取过三个笼子。

  凤香说:“哟,猛子占便宜了。”

  道尔吉说:“应该!应该!人家是领导……你们说,我该拿几个?”

  “四个。”北柱说

  “四个太多,三个吧。”道尔吉说,“我没挨多少打,就三个。”取过三个笼子,码一处。

  围的人渐渐多了,尚有八个笼子,一个装红鹰,七个折叠着。毛旦说:“还有我呢?”猛子瞪一眼毛旦,还没发话,北柱就骂了:“你还有脸要?”毛旦说:“咋没脸?我那一石头也是功劳。”老顺说:“给一个,给一个。”猛子说:“不给!这号货,一见钱,就不顾别人了,你拾的那些钱,不定买多少笼子哩。”北柱吼:“拿出钱来,分!”毛旦却猴子似的出,到远处,才说:“分老子的屌哩。”

  北柱爹道:“我给了抛溜子,算不算功劳?”道尔吉把抛溜子扔给他,笑道:“算,给他一个。”

  毛旦在远处喊:“叼呀,剩下的,谁叼上是谁的。”

  这一哄,早就眼热稀罕物的人就涌了来,抢剩下的笼子。那无数只大手抓来,齐用力,笼子被扯散了架。先抓到手者恼了,认为后抓者坏自己的事,又去抓对方的肉,对方还以颜色。渐渐,混乱成一场大战了。

  “叼呀!叼呀!谁叼上,是谁的!”毛旦仍在吼。

  猛子大骂:“畜生!畜生!”但场面越加纷乱。混乱中,竟有人去抢分给老顺的笼子。这一下,提醒了众人,谁也抢,把老顺的也扯成碎条了。“呔!呔!”老顺边护红鹰,边吼。

  后面的人继续涌来。一人扯了嗓门叫:“蹋掉!蹋掉!谁也别拿。”于是,一只只脚又踩向搁在地上的笼子。老顺守护不及,那红鹰,竟也叫踩成肉泥了。分到笼子者这才觉出了不妙,放弃了再抢的念头,赶紧外溜,好容易到外面,才发现,自己手里剩的,仅仅是笼子提手。那笼子,早不见了。

  毛旦吼:“还有网哩。”这一叫,提醒了人们,又乱哄哄扑向网。这次,已不是抢了,因知道谁也抢不到,就索性破坏了它。我得不到,谁也别得到。人心齐,泰山移,一张张网,也散架了。只是那网丝很是牢实,扯也扯不破,分又分不公,有人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它。一时,大沙河里到处是火苗,到处是哄叫,到处是欢呼。

  “畜生!畜生!”猛子顿足大骂。老顺歪着身子,边呻唤,边收拾散在地上的碎片。

  乱成一团旋风了。有功的漫骂,没功的哄笑,大沙河里好热闹。渐渐地,烟消云散。在场者大多抢到了一截战利品,虽没个囫囵笼子,但那亮晶晶滑鱼似的钢条儿,也怪讨人喜欢呢。

  忽然,老顺叫:“‘疤鸡’呢?”

  才发现,那“疤鸡”,早飞了。猛子和道尔吉带几人往公路那边追。许多人四下里搜寻,都没见。

  飞了就飞了吧。那“疤鸡”,连毛撕不了一盘子,瞧那样子,没啥大油水。可到了黄昏时分,城里的警察一来,才知道,那“疤鸡”,重要呢,逮了他,就能扯出一串“疤鸡”来。

  一群牲口。老顺骂,不知是骂“疤鸡”,还是骂村里人。

  5

  老顺被猛子背回家中。那剧痛,才渐渐醒了,开始围攻他。除了青紫肿胀的脸,身上也是淤青斑斑,尤其是气眼处挨了一脚,每一呼吸,都叫他龇牙咧嘴。

  老伴又好气又好笑,骂:“你逞啥能?你以为你是啥鸟?明理的,说你是保护兔鹰。不明理的,还骂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她安顿莹儿,别叫娃儿看见,免得他做噩梦。

  老顺抽一阵气,呻唤几声,道:“啥闲事?你不管,我不管,那兔鹰,叫他捉光不成?那匣儿,明明装了魔鬼,一叫,兔鹰就醉醺醺栽进网来。”又说:“哎,老婆子,你那招势,可真管用。一逮住那玩意儿,他就倒地叫唤了。”“啥招势?”“嘿,再是啥招势?就是你那叫骚胡变成羯羊的招式。吃一堑,长一智。那年,我差点叫你骟掉。那‘疤鸡’,估计跟太监差不离了。不过,我只使了八分力,若使上十分,他早变成死羊了。”老伴骂:“老不正经。”

  老伴倒些酒来,燃了,醮了酒火,擦老顺伤处。一搓,他就叫;一住手,他又叫搓。老伴索性不去管他,由他哎哟,自顾醮了火,在那青淤处划弧。

  老顺裸露处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尤其那面部,着实骇人,眼睛淤青,肿胀,只剩个缝儿了;脸蛋又肿得老高,青桔桔泛着亮光;下巴上有几个青包,包上拽几线猩红的血丝。这形象,该呻吟才是,可他却时不时丢几句怪话。看得出,虽挨了打,他的心绪却不坏。

  老伴最可惜那几个不锈钢笼子,笼了鸡娃,最是安全。猛子一说,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咋尽是这号人?冲锋陷阵没几个人,争夺战利品尽是家儿。你为啥不管?”她瞪猛子一眼。

  “哎呀,那会儿,”猛子说,“都挤成一疙瘩疯蚂蚁了,没叫挤死,就算万幸。倒是便宜了那老外,逮了他,叫他出医药费、挨打费、误工费,好算歹算,也能算个百十元,倒叫跑了。”

  老顺对老伴说:“你轻些搓,蹄子咋那么重……怪,那‘疤鸡’,插翅飞了不成?”问猛子:“真没上公路?”猛子道:“没。公路口有几个等车的,等好一阵了,说是连个屁也没见。”

  “怪了,怪了。哎哟,轻些。”老顺又抽几口气,“那‘疤鸡’,可别溜进沙窝。溜进沙窝,迷了路,非渴死不可。”猛子道:“管他,人家揍你时,也不惜你。要真进了沙窝,渴死白渴死。”老顺说:“谁也是命,打了叫人家打几下。人家也有老婆娃儿,死了,老婆娃儿伤心呢。你该到沙窝里寻一寻。”老伴嗔道:“你歇歇闲心吧。人家就是进了沙窝,也在边边角角里躲一阵,天一黑,就出去了。会进里头?又不是精神病。”老顺一想,也对,不再摧猛子去寻。

  用酒火洗过,老顺长伸四腿,躺在炕上,想那场面,竟后怕了。胆小怕事一辈子了,放屁都怕打烂裤裆,哪来的那份勇气?细想“疤鸡”的凶蛮,不由连抽冷气。怪,当时,咋觉不出怕来?

  道尔吉进来,说:“洋人搁在大头家的东西,都叫没收了。警察们又撵去了,逮住逮不住,难说。说是要报材料上去,表彰。”

  “该。”老顺说,“人家表彰,叫人家表。那奖状啥的,我也不稀罕,给我奖几个医药费。瞧这样子,一出门,人还以为包青天又出世了。”

  老伴道:“要说,叫人家揍几下也好。一辈子了,都是他揍人,也尝尝叫人揍的滋味。那滋味,好受不?”老顺笑道:“好受好受,过瘾得很。怪不得你爱犟嘴,三天不挨揍,皮就胀了。”

  忽见毛旦探入脑袋,见无外人,才溜进来。猛子说:“说实话,那票老爷,捡了多少?”毛旦心虚地扫一眼门口,才说:“全叫风卷了,我才撵了一张。一看,哎呀,三角的角票儿。”猛子说:“狗屁。国家给你一人造了三角的?”毛旦笑了:“说错了,是四角的。”老顺斥道:“你捡多少,老子不问。有良心了,给学校捐几个,叫给娃儿们买些书。”毛旦急道:“哪里呀,那风,忽地一下子,把啥也卷上天了。”老顺道:“老子挨揍,你得好处。小心,你小鬼受不住大祭祀。钱一多,就烧住了,不出事,也由不了你。”

  毛旦胡乱支吾两声,转转眼珠,忍了几忍。道尔吉看出他要说啥,却说:“你快出去,我们正研究大事呢。”毛旦说:“啥大事,比那洋鬼子还大……天的爷爷,我可惹下祸了。”“啥祸?”“那洋鬼子……怕是要死了。他跑我家去了。嘿,这会儿,怕要放命了。”毛旦扭曲了脸。

  老顺冷笑道:“我明白了。趁了乱,你把他领跑了。你个吃里扒外的贼,人家给了你啥好处?”毛旦叫道:“啥好处?一去,开始还哆嗦,不一会就说起胡话。那老屌,肿成棒槌了。”老顺笑道:“这话我信。我那几下,够他受的。”毛旦叫:“你还笑啥?快去看看。真要死了,怕有人说我谋财害命呢。”老顺说:“活该。谁叫你起歹心来着?嘿嘿,谁也想不到,这毛旦,还有这号心思。”

  老顺挣扎着起身,跟猛子道尔吉到毛旦家,见那“疤鸡”,躺在炕上,一脸赤红,正在呼哧。毛旦一撩被子,那肿胀的“棒槌”,就跳入众人眼里。老顺一惊,想,他要是死了,怕是要承担责任呢。又想,怕啥?他也往死里整人,我这是正当防卫呢。

  猛子问:“大夫看了没?”毛旦哎哟一声,说:“我哪敢呀?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带回家的。”猛子冷笑道:“你毛旦,名扬天下哩,是人家洋人来拜访你的……快,去叫大夫。”毛旦说:“我叫归叫,你们可别当是我带回家的。”

  忽然,那“疤鸡”呻吟起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见老顺们听不懂,就挣扎着起身,往外走。毛旦叫:“你往哪里走?再折腾,小命送阴司里了。”“疤鸡”指指裆部,众人才知他要撒尿。老顺叫毛旦和猛子扶了他,去厕所。

  忽听毛旦叫:“顺爸,你可惹祸了。这老屌,不中用了,一滴尿也不出。”老顺出去,见“疤鸡”一脸痛苦。猛子说:“这可麻达,活人真叫尿憋死了。”毛旦叫:“谁惹的祸,谁担责任。顺爸,你得给生个法儿。”老顺说:“我有啥法儿?这‘疤鸡’,也太不中用。那年,我伤的,比这还重,可啥事也不误。”见猛子不好意思了,老顺换了话题:“用酒搓搓,说不准管用。”

  几人扶“疤鸡”进屋,放炕上。毛旦家没酒,猛子一溜风从家里取来,倒入碗中,点着,谁都望老顺。老顺只好醮了火,搓那肿处。“疤鸡”呻吟着。老顺道:“你叫啥?忍着点,老子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给人挼老屌呢。”毛旦笑道:“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你干的好事,得你来受用。”

  搓一阵,叫毛旦拿盆来,“疤鸡”努出一脸痛苦,仍不见尿出。老顺长叹道:“早知这么麻烦,那会儿,少使点劲。”猛子说:“算了,叫大夫带个导尿管来。”老顺不再努力,露出一脸苦笑。

  忙活到次日清晨,“疤鸡”才撒了尿,退了烧,进了食。老顺说:“自己的老子,还没这么侍候过呢。”大夫陈肉头算了药费,三百多元,老顺毛旦各摊一百多。老顺叫猛子别给妈说,省得她心疼,又给城里公安局打了电话,叫他们来带人。那边传过话来,别处几个,也逮了,说报上也登了这事。

  “你们可不能枪毙人家。”老顺吼。

  那人笑了:“哪能呢?至多,遣送出境。”老顺想:“这还差不多,要是叫枪毙了,白花几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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