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灵官妈在女儿家住了两天,回来了。女亲家极力挽留,她却牵挂屋里的猪呀、鸡呀,还牵挂憨头的病。憨头成了她的心病。因为兰兰队里的一个小伙子死了,得的是胃癌。先是感到胃痛,硬抗,抗不住了,才拉到医院,发现胃里长满了菜花状的癌,就死了。据说,早发现的话,能治,割掉部分胃就好了,可一晚就没治了。听到这事,灵官妈的头皮都酥麻了,仿佛看见憨头疼得在炕上打滚。——她还不敢想那是“啥”病,仿佛一想啥病,儿子就会得啥病似的——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把憨头和那病联系起来,但憨头扭曲的面孔却总在眼前闪。
老顺正在院里收拾架子车,见了老伴,笑道:“哟,当家婆这么快就来了?我还当你吃得走不动了,咋还那个猴相?哟,白福也来了?”灵官妈边取装着新品种黄豆的小包,边说:“只有你这种猪转生的,才一天吃吃吃的。憨头呢?”“井上去了。”“疼不疼了?”“说是吃了药舒服多了。”她才放下了提悬的心。
灵官妈喧了有关兰兰的那些琐事。老顺一听就笑了:“真是的。你们女人们,尽是些一块钱呀,一个鸡蛋呀,一双鞋呀,在这些屁事上怄气。越说头发长见识短,越来了。”
灵官妈嗔道:“你一天又想的啥大事?也不就是架子车呀,牲口缰绳呀,再想些啥?还当你是想政策呀?想天下大事呀?人就在琐事窝里滚。不想琐事,想啥呀?”
老顺笑道:“好,好,想去想去。我又没说你,我是说你那位亲家。你急躁啥哩?”
灵官妈说:“你少说风凉话。你当回婆婆试试。不管吧,事不成。一管呢,当然免不了有碟儿大碗儿小的是非。”
“不就对了嘛。”老顺道,“那你还说人家的婆婆干啥?将心比心,你又不是没当过婆婆。”
“我也没说人家的不是呀?我只是喧一下,谁又怨人家来?”
正说间,凤香和莹儿说笑着进了庄门,看样子说得正红火,可一见灵官妈,二人便住了口。莹儿招呼道:“妈,咋不多住几天?”
灵官妈断定她们在议论她,很不高兴,就不冷不热地说:“我呀,天生是受苦的命。蹲不住呀,还是回来受苦吧,免得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的。”
凤香和莹儿对视一眼。
老顺说:“别疑神疑鬼了。谁吃饱了没事干,编排你呀。”
“难说呀。”灵官妈拉长了声音,“林子大了,啥鸟也有呀。免不了有一些搅三惑四的人呀。”
凤香说:“我是来借架子车的。我可没和莹儿说啥呀。”
“承啥头呀?”灵官妈冷冷地说,“我又没说你。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
老顺拍拍架子车栏杆,说:“刚收拾好,用就拉去,别借不借的。”凤香拉了车子,不声不响走了。
老顺对老伴说:“瞧你。有话,不能在心里搁一搁吗?说那些话,有啥意思?”莹儿说:“她真没喧啥。她只是喧和北柱妈吵架的事。”
灵官妈觉出了自己的唐突,但嘴上不饶人:“还说没喧啥?腿长招露水,嘴长惹是非。”
老顺笑道:“这话很对。可不要光拿镜子照人,也该照照自己。”
灵官妈白了老顺一眼,进了厨房。
莹儿怔了一怔,说:“妈,凤香叫我帮她拉山药呢。她身子重,怕伤了胎气。一个人不敢拉车子。”
“去就去。”灵官妈在厨房说。
莹儿转身出了庄门。本来,她还想问问家里的情况,但这阵势,似乎还没到问的时候。
2
莹儿径自去了地里。
凤香家的山药很好。望去,地里一个白滩。山药大,而且匀。莹儿和她挖了一个上午,也夸了一个上午。两人都是个山药肚子,对山药有特殊感情。见了这么好的山药,兴致大增,说说笑笑,直到回家拉车子时被婆婆不冷不热地训了一顿。
“你可别往心里去,她就那样。”莹儿边拾山药边劝。凤香说:“我还不知道她的脾性吗?婆婆嘛,都一样。她们的肠肠肚肚,我还能不知道?说叫她们说去,谁在乎呢。”
“就是。只当没听见。”
“那算啥?我刚到北柱家那阵子,她妈可厉害呢,起得稍迟点,就摔碟子掼碗的,真正一个金头马氏母老虎。现在好多了。人嘛,都那样。哪个婆婆都差不多。除非你厉害,也当个泼妇,她没治,可能还怕你。不然,都一样,都欺弱怕硬的。”
莹儿不说话,望一眼凤香。
“你说怪不怪?为啥男人一对我好些,她就气不过呢——是真气不过。一次,我穿了件新衣裳,你猜,咋?他们娘儿俩——婆婆和小姑子硬是不望我一眼。嘿,不望也就算了,可一见我,P股一拧,嗖嗖嗖就过去了。我说你操心,别把P股拧成八片子。”
莹儿笑道:“那是忌妒你呢。你想,人家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却把媳妇当成个宝贝蛋蛋。娘哪能没忌妒心呢?男人越对你好,她自然越气。”
“也许是的。”凤香笑了,“可开天辟地遗留下来的规矩是男人得娶妻呀,总不能和娘过一辈子吧?”
“注意点,就好了。在大人面前,不要过分亲热。”
“啥呀?”凤香说,“谁又显出啥亲热样子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挨刀货是个没心肝的,平时连望都不望。男人嘛,只在那个时候才待你好些。你说是不是?”
“也许吧。”莹儿笑道,“我不是男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咋个想法。反正,嘿——咋说呢?”
“哟,还假正经呢。我知道,仰脸老婆低头汉。憨头别看一天蔫不叽叽的,一上炕,谁知道多蝎虎呢?谁让你长这么水灵呢?我要是个男人,不吞下你才怪呢。”
“不说了。”莹儿说,“不说这个。好不好?”
凤香认真望莹儿一眼:“还害羞哩?生米成熟饭了,姑娘成婆娘了。还害啥羞哩?那种事,说穿了,也不过……嘻嘻。”
“真不喧这个。”莹儿红了脸。“说说你咋个当媳妇呢?”
“咋个当?那叫熬。真不容易。七八年了,急急儿了。等分了家,才算松了口气。”
“你真那么难?”
“当然啊。你想,人家动不动就抖翎毛。等到后来,我也不客气了。我尊你敬你都没个好脸,还尊你干啥?后来,她骂,我也骂,平打平骂。怕啥?红下脖子黑下脸,唱一场,怕啥?不过,挨了些打。那个挨刀货死要面子,我一和他妈吵架,他就打我,没轻没重的。几天几夜起不了床,起不了就不起……我就睡,没忙没闲的,就睡,哪怕六月天麦子烂到地里。后来,才好些了……你不骂,我当然也不骂。你待我好一分,我对你好十分。你给我一刀,我当然要还你一枪。对不对……可也真管用,除了偶尔指桑骂狗或者呜呜闪电地走路外,她再也不敢耍泼妇劲儿了。你说,人怪不怪?尊你你不受,为啥偏叫人骂才舒服呢?”
莹儿笑道:“也真是的。娘家队里有个媳妇也这样说的。”
“是我把她的毛病治了。嘻嘻,信不信……以前我起得稍迟些,嘿,包天大祸惹下了,不骂你个鸡飞狗上墙才怪呢。每天早上都是我做饭,扫院子,收拾厨房。不喊,她还不起床呢。等分了家,嘿,你照样得四股子筋动弹。你过你的日子,我搅我的勺子。叫你像地主一样把我压了七八年,现在你再压呀?嘻嘻。”
莹儿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马大哈呢,谁知你肚子里鼓点多得很。”
“啥鼓点呀?我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不过,别看我表面侉侉势势,心里可明亮得很。有次,她买了几个西红柿一进院子,就喊:‘月儿,吃柿子。’我正在厨房门上择菜,她望了我一眼,没说啥。不就一个柿子吗?你给我,我还不稀罕呢。我出去,换了二升麦子的,给她端去一升。她才脸红不朗灿地说:‘哟,我们有哩。’嘿,有哩?谁没有呀?我说:‘我买得太多了,吃不完,喂猪太可惜’。”
莹儿笑道:“你也真够坏的,把人家比猪了。”
“多着哪。有一回,白狗买了斤腊肉,她妖声妖气说:‘哟,你买上躲到门背后偷着吃去嘛,给我干啥?’呸!我一听,那个气呀。你知道她指的是啥?是我怀娃娃那次,害口,就想吃腊肉,可又没钱,叫挨刀货买了几两。他要给他妈,我说算了,人那么多,一人还吃不上一口呢,就没给他们。可那死丫头,傻乎乎说‘奶奶,我们可吃肉肉呀。’婆婆就记下了。所以,她那天才妖声妖气说那些话。你说,我是分了家的人,我给你端了,是我的心。不端了,你也用不着放那些屁。对不对?”
“就是。其实,闹得不和的原因尽是些鸡毛蒜皮。看开些,不就对了?何必斤斤计较呢?”
“谁说不是呢?”凤香撇撇嘴,“可她的心比针尖小呢……事情多着哪。后来,把院子挪出去,才好些了。可也好不到哪里。一见我和别人喧,她就像你婆婆那样冷言冷语的,以为我在议论她呢。真是的,我吃饱了撑的?议论你干啥?还怕磨秃了我的牙。”
莹儿笑了,心想:你现在不正和我议论她吗?
凤香仿佛看出了莹儿的心思,说:“就算我们议论你,也是你干了叫我们议论的事。对不?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怕啥哩?”
3
莹儿回到家,就进了厨房,帮婆婆做饭。婆婆留意地望她一眼,问:“她的山芋大不?”“大。”婆婆撇撇嘴,说:“人家是上了麻渣的,不大才怪呢。我们要是上了麻渣,一定比她的大。”莹儿笑了:“那我们明年也上些。像人家的山药,又大又匀,很少有籽籽儿的。”婆婆说:“轻巧话谁不会说?总得有钱。猛子灵官还等着娶媳妇呢。憨头又有病,吃一副药,就得好几块。”莹儿想说买麻渣的成本从山药里能出来好几倍,但见婆婆不冷不热的,便把话咽进肚里。
“那骚货,可不是个好货。”婆婆说,“以后少在一起搅。”
“是她一个人拉不动山药,叫我的。爹也同意了。”
“老贼也不是个好老贼……我又没说不叫你去。干活是可以的。可……可……少喧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那骚货的舌头上有裹脚布。你说上个一,她能编成个十。村里人谁都知道的。我怕她把你教调坏了。”
“我也没说啥。她也……没说啥。再说,我的心我长着呢。谁能教坏我?”
“难说。跟好人学好人,跟上龙王打河神。日子久了,坏毛病就不知不觉上身了。一上身,改起来,可就难了。”
“我知道。”
“那货的毛病多……北柱妈一喧就眼泪汪汪的。一个女人家,裹脚布缠在舌头上,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好像就她一个是十全十美的。其实也不见得。瞧着就叫人眼眚。再说,长个疯嘴。茄子花,萝卜花,见了谁是谁的话(花)。见人就喧张家的猫儿把李家的狗扯死,把左邻右舍都闹得臭不兮兮的。你说人家当婆婆的管不管?管吧,你是分家另过的,谁搅谁的勺子。不管吧,人家说谁谁的媳妇如何如何。骂的是她,可打的是公公婆婆的脸。”
莹儿知道凤香有串门喧谎儿的毛病,次数多了,难免叫人说三道四。但她也有心直口快有啥说啥的优点。邻里大多知道她的脾性,所以她的人缘并不差,并不像婆婆说的那样把邻舍搞得“臭不兮兮”的。
“再说,你也不能像野鸡钻柴棵,光顾头不顾身子,对不对?你看那个家呀,猪窝,真是猪窝。真正一个邋遢婆娘的架口。”
莹儿说:“现在收拾得也干净啊。”
“那是现在。”婆婆的声音突地大了,“你没见过去那个阵势,简直进不去人。破背心子,烂裤头子,臭鞋底子,臭袜子,这儿一件,那儿一件。一进去,就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莹儿想:这是哪年哪月的事儿啊?
“不说这个。单说这个……你说,你的日子是谁给的?是人家墙头高的儿子给你的。对不?你嚣张啥哩?穿个衣裳,不见人还罢了。一见人,嘿,那个架势。——操心,操心,不要把架子抖塌了……真是个草化子,留不住个隔夜食。”
正说着,老顺进来,听出了一点眉目,阴了脸,说:“你再有没个喧的?成天不是叨念这个,就是叨念那个。好像天下就你一个好人。”
婆婆白老顺一眼:“你也用不着得意。等那天我有闲心了,也叨念叨念你,叫媳妇知道你是个啥货色。”
“叨念去,叨念去。”老顺笑了,“谁怕谁呀。你以为我是三岁大的娃娃?”
“不怕?你真不怕?我可真说了。不说别的,只说梯子……”
“臭死了,臭死了……”老顺逃出厨房。
婆婆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一笑,便把方才喧凤香时溢在脸上的嗔恨相笑了个干净。莹儿想:她要常这样多好啊。
饭快熟的时候,猛子和灵官来了,捉了七只兔子。听到灵官的声音,莹儿一阵喜悦。
4
半夜里,忽听北柱院里传来砸门声和狗叫声。灵官妈捣醒老顺,说:“听,听,怕是有贼。”老顺说:“哪有贼这么敲门的?”“那你说是啥?”“可能是北柱打牌才回来。”“谁家的狗咬自己人。”老顺皱眉一阵,忽道:“哎呀不好。可能是抓计划生育的……听队长说,乡上这几天抓得紧,城里也出来好些车呢。”灵官妈拉亮灯,匆匆穿了衣裳:“我去看看,凤香别叫抓去。一抓去,非挨刀不可。”
老顺说:“可能。尤其像她这样生了两胎的。”灵官妈一边系纽子,一边去了。
不一会,灵官妈领着凤香跑进屋。凤香只穿个背心和线裤,沾满了土。灵官妈一边剁脚,一边东瞅西瞅转圈子:“咋办?天的爷爷。哪里藏呀?”开了大立柜,瞅瞅,里面塞满了烂棉花破被窝,藏不了人。有人开始大喊大叫敲庄门。灵官妈急得直跺脚。跺一阵,便将凤香领到老两口的床前,推了一把。凤香钻进被窝。
队长大头一进门就咋呼:“你们把人藏到啥地方去了?”灵官妈说:“啥人?我才起床。你没名没姓,胡说啥哩?”一个年轻干部说:“肯定就藏在这院里。刚才,庄门还响。”灵官妈说:“是我出去了。我还以为贼偷东西呢。”一伙人进了各屋,搜寻一阵,又进了睡屋。
老顺正在床上哎哟呻唤喊头疼,边哎哟边骂:“这老货,叫你给我燎一下,偏不燎。头都憋烂了……”大头笑问:“老顺,把凤香藏到被窝里了吧?烧白头是啥滋味?”老顺呻吟道:“这该去问你爹,我咋知道?”那伙人哄笑起来。大头说:“走,走,到别处寻去。”那个年轻干部说:“这被窝里有两个人。”大头遮掩道:“哪有公公媳妇睡一个被窝的?”老顺笑道:“这可说不准。你得问你媳妇。”那几人又笑了。年轻干部却走到被窝前,一手揪住被角。老顺变了脸色,慌忙按住:“你想干啥?我可一身汗哩。着了凉,问你。”“行呀,问我就问我。”
正说呢,凤香已母狗似的扑出,嘴里发出绝望的厉叫。那几人还没有回味过来,她已经出了门。只有年轻干部手里拽下半条破背心。那几人追了出去。大头笑道:“你可行哩,能大大咧咧搂了侄儿媳妇睡觉。”老顺嘿一声,撩上被窝,盖住了赤裸的身子,又蒙了头。大头嘿嘿笑着出去了。
“这可咋办?天的爷爷,这可咋办?”灵官妈跌脚道。
老顺把头伸出被窝,恶狠狠说:“你少叫唤成不成?咋办咋办去……你说,传出去,叫我咋见人?”
“有啥不好见的?心正不怕影子斜。”
“屁。你再也没个地方藏?是不是。单叫她钻被窝……没脸见人,这下可没脸见人了……就是你这老骚货。”
“瞧,瞧,你倒怨我了。你不叫她进不就对了?咋还把被窝儿揭得高高的。也不知道收拾一下,连黑毛都出来了……你还说啥哩?我看也是承了你的心了,是不是?平日你眼珠就贼溜溜转,还假正经啥哩?我不说你,你还猪八戒倒打一耙。鬼才知道你在被窝里咋个样子?不然,咋像一个人?”灵官妈竟是越说越气,心里也酸了。
“屁。”老顺大怒,“你个老妖。是老子拉她进来的吗?啊,你还放啥屁?啊?”说着,捡起一只鞋投过去,大立柜上的镜子哗啦啦碎了。
憨头冲进来,问:“啥事?”
灵官妈望望老顺,半晌才说:“是抓计划生育的,抓凤香。噢,你去看看,究竟咋样了?抓没抓住?”憨头应声而去。
灵官妈不敢再招惹老顺,上了炕,靠窗坐着。撩开被窝后的那个镜头又出现在眼前。“这个老贼,可承了他的心了……嘿,咋鬼迷心窍,想出这个法子?”她想。
老顺忽然笑了,边笑边说:“老妖,怪不惊惊的,想这种馊点子。”
灵官妈又发作起来:“你笑啥哩?有啥高兴的?想啃回嫩葫芦?你啃去。驴头烫得净净的,毛拔掉。再挖碗面,把脸上的坑坑洼洼填掉,啃去。”
老顺嘿嘿笑了:“你看你个老妖,又不是我寻着那样做的,是你硬三霸四弄的。我不怨你,你倒怨我了。真是……嘿。”他收了笑,皱眉道:“不过夜,就传遍了。你说,叫我咋见人啊?”
憨头进来了,说:“跑了。没抓住,给个屁烧灰。他们骑个灰驴驴儿走了。大头说,他也没法子,叫你不要把他当成那号吃里扒外的能行鬼。”
一听凤香脱了险,灵官妈松口气,说:“你睡去吧,天还早呢。”憨头走了。灵官妈裹被侧身而卧,脑中哗哗地变,心里酸溜溜的。老顺从她很粗的出气声里知道她的心事,偷偷笑了。
清晨,灵官妈去北柱家。一进门就看到后墙上有个梯子,知道凤香就是在这儿溜上墙逃出的。因为夜里的折腾,北柱还在睡觉。北柱女儿大丫正在和猪食。灵官妈拍拍她的头,问:“你妈呢?”大丫没搭话,望望北柱。北柱醒了,打个呵欠说:“到一个人不知的地方了。嘿,悬乎乎给人家挤住……听说有个女人给硬三霸四抬去,引了产,是个娃子。一下床,女人就疯了。”灵官妈说:“着,你就安顿好,可不要叫人家知道。”北柱说:“谁都不知道的。”又打个呵欠。
忽听到一声驴叫。灵官妈出去一看,黑驴将头伸出厩外估计是驴饿了。前去看,果然,槽里空空的,连草渣儿也不剩了,就背了筐,去草房弄点草来,添进槽里。
莹儿提着桶子去喂猪,见了婆婆,望着她。婆婆知其意,说:“没事。”莹儿遂放了心。
吃饭时,灵官说:“真想不通,扎掉算了,叫人家撵得连日子也过不安稳。”老顺说:“没个顶门立户的咋成?年轻时没啥,老了连个端汤送水的也没有。”灵官妈接口道:“发丧时连个扯孝牵布的也没有。逢年过节也没人给烧纸。”猛子忍不住笑道:“管那么多干啥?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喝凉水。还管啥死了的事?”灵官说:“就是。死了,一死百了。有啥感觉?”灵官妈说:“谁说没有。魂灵子啥都知道。而且,谁的后人烧的纸归谁,别人咋抢也抢不走。”猛子笑道:“越说越玄了。”
灵官妈说:“真的。神婆说,烧纸时,在纸灰外划个圈,除了祖宗,别的鬼进不去,像电视上孙猴子划的圈一样。”猛子说:“哟,后人们都成孙猴子了。那没后人的鬼咋活?”“咋活?”妈道:“都成破头野鬼了,一天胡游闲逛,见个身上煞气小些的,就问候一下,弄点烧纸花。”灵官笑道:“那不更自由啊?多问候几个,不就成百万富翁了?全如活着东躲西藏,养啥儿子。”灵官妈眨眨眼,想说啥,可终于没说出来。莹儿抿嘴笑了。
老顺说:“话不能那么说。不养个儿子,人家会咋说?人家会说你缺德才养不下儿子。”灵官笑道:“你不是说儿子是要债来的,是前世欠了人家的债。为啥谁都盼个要债鬼呢?”老顺道:“话也不能那样说。人活个啥意思?说穿了,就是为养个儿引个孙。不养儿引孙,你到人世上干啥来了?一死,不是和没来一个样吗?”灵官说:“养儿引孙又有啥意思?”老顺不理灵官,继续说:“没个后人,人一嚷仗,就骂你焦尾巴断后,总不是个滋味?就说不管这些,说由他说去。可农田地里干个啥,丫头总不如娃子。就说浇水吧,半夜打发他出去,也用不着担心,可丫头就不成了。所以说十个好丫头,顶不上一个瞎娃子。”
莹儿说:“哟,那我们这些人就没意思活了,生下后不如喂狗。”灵官妈接口道:“就是。这一大家子为啥离了老娘不成?啊?!老乳牛养了十个牛,事事离不了老乳牛。你们男人能得很。那我和莹儿今后不干啥了,叫你们尝几天滋味。鼻子里钻几天烟,才不会说这些没良心的话。”
老顺笑了:“话不能这样说。鸡是刨的,猪是拱的,谁有谁的本事。”“着,这就对了。”灵官妈道:“咋十个好丫头不如一个瞎娃子?你叫那瞎娃子生几个娃娃看。”灵官说:“听妈的话很开通。那就动员兰兰结扎算了。”灵官妈道:“那可不成。丫头想娃子,头都想成个蒜锤儿了。”老顺道:“看,还不是娃子贵重吗?”众人笑了。
灵官妈忽儿叹道:“兰兰那边不知咋个紧法呢……可把丫头愁死了。养不下个带把儿的,人前也抬不起头来。”灵官望一眼莹儿,发现莹儿也正望他,就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