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花季·雨季》的畅销无疑提示着我们:高中校园内依然是千人一面的丑陋校小时候,听奶奶讲故事是一大乐趣。奶奶识字无多,但记性极好。她的故事多是听书听来的,所听之“书”,大致是宝卷、弹词之属。她不但记下了故事的梗概,还记下了整段的唱词,讲着讲着就会接上一段“小姐听罢微微笑”或是“娘娘闻报命传宣”。唱词都为韵文,吟唱出之,十分有味儿。《白蛇传》、《再生缘》、《三笑》、《双珠凤》、《珍珠塔》、《玉蜻蜓》等故事,都是依偎在奶奶身旁听的,算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
有一出故事好像叫《倭袍》,也可能是《南楼传》。故事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大致讲刁南楼之妻刁刘氏与王文有染,被二房王氏撞破,于是也像苏三故事中的皮氏一样,起心要害王氏,不料阴差阳错以鹤顶红毒死了丈夫刁南楼。后来事发,王文、刁刘氏都处死。刁刘氏在凌迟之前,还骑木驴游街,边游边唱自己的诸般罪行,道是“第一怨来怨王文,王文做事太狠心”,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怨过了王文,便“第二怨来怨自身”了。
凌迟是极惨酷的刑罚,听说要割一百多刀,闻之不寒而栗。但对骑木驴游街,那时却未感到怎样恐怖,反觉得边游边唱,颇为滑稽。后来读鲁迅小说《阿Q正传》,读到阿Q临刑前被抬上一辆没有篷的车,一路上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车后跟着的是蚂蚁般的人,而阿Q也羞愧于自己竟未能唱几句戏文,终于鼓足勇气喊了一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有头无尾的口号,赢得了几声狼嗥般的喝彩。心想,这或许就是骑木驴游街的遗意吧。
直到很久以后,无意中翻看一本讲述中国刑罚的图谱,才得以知道骑“木驴”究竟是什么情景。原来,它既不是无篷的刑车,也不是阿Q式的游街。这是专为犯奸淫罪女子设计的一种酷刑。犯罪女子裸身骑坐在一根圆木上。木上竖木橛一根,长尺许,女子骑坐于上,木橛插入阴部。随着游街的颠簸,木橛越插越深,多有就此死于“木驴”之上者。这样肉体与精神的双重酷虐,不是心理淫毒变态者怎能设想得出?在这样的刑具上,怎么还可能吟唱自己的“罪行”?即便如老Q那样喊一嗓子只怕也不能够了。然而,刁刘氏是女性,更兼裸体,即便不喊不唱,如蚁的看客定会更多,张着的嘴里,或许还流着馋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