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及其他
◎ 闽燕墨雨
上海的女导演彭小莲来电话,邀请我和她一起写一个关于文学巨匠巴金的爱情的电影剧本。巴金这个名字对于任何熟悉现代中国文学的人都不陌生,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他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就激励了很多青年人走上了反对封建家庭之路。但是当我听小莲说作为剧本的前期准备,我们要去南京访问巴金夫妇的好友杨苡的时候,我简直要欢呼雀跃了!很多人知道巴金,不知道杨苡,但杨苡翻译的《呼啸山庄》对我的成长则有特别的意义。当然,我心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期望,就是通过感受杨苡,去感受经历了抗战、内战、反右、“文革”等劫难的这一代知识分子。
初识杨苡
小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家的书原来比大部分同学家多得多,还以为每个人家里都是一样的。妈妈按照文学史读书和买书,我和妹妹小的时候就徜徉在她的藏书世界里,但我俩对书的兴趣总有些不同。比如都是狄更斯的小说,我少时最喜欢《远大前程》,她则喜欢我读不下去的《匹克威克外传》;我如痴如醉地读《红楼梦》时,她读《堂·吉诃德》和《西游记》读到废寝忘食;同样是《三国演义》、《水浒》,我最关心让男人犯错误的女性人物,她则欣赏张飞、李逵这样鲁直的汉子。但我们俩也有共同喜欢的书,那就是英国的勃朗特姐妹的作品。我们从初读《简爱》和《呼啸山庄》的那个夏天,就相约将来要做文坛姐妹。我俩都反复读过的《呼啸山庄》正是杨苡的译本。上大学的时候,翻译老师极力推崇的译坛怪才杨宪益,就是杨苡的哥哥。而所有驰骋文坛的姐妹、纵横译坛的兄弟们都曾经是我和妹妹少年时代的目标和榜样。我们也会比较这些姐妹、兄弟的文风,同时暗暗地在心里设定自己的目标。因为所读的译著都出自老一代翻译,他们的白话文有时并不能让我们这些“文革”后成长的读者享受文字本身带来的快乐。但是杨苡的文字却有一种通透,令情感的激流不受文字的阻碍,这使得当年只读过她一部译著的我也会对她念念不忘。
再读美文
去南京之前,我开始寻找杨苡的文字,读到她怀念巴金夫人的文章《梦萧珊》,以及回忆巴金三哥的文章《梦李林》等散文。巴金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称赞她“可以驾驭中国文字”,其实她又何止“可以驾驭中国文字”,文字只是她表达对人生的感悟、记录友谊和生命的媒质。后来从杨苡编的巴金给她的书信集《雪泥集》当中得知,她最初想译《呼啸山庄》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而且那时时世动荡,她已经做了母亲。虽然她译成书时已经又过了十年,但没有最初的冲动,也不会有后来译著的诞生。我又想到《呼啸山庄》必须要一位年轻女性敏感的神经末梢去诠释,才会在另一种语言里获得生命力。
去年春天,我终于见到了杨苡,她已年近九十,但仍然很健康,岁月竟没能给她沧桑感。有很多人文如其人,也有很多人人不如其文,杨苡本人却超越了她文字的丰富和美丽。多年以后,再次阅读了杨苡送我的精装新版《呼啸山庄》时,我发现曾经震撼我的词句依然震撼着我,而且这部书仍然有力量把我的精神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徜徉几天。我终于确信,译著真的可以有自己的生命与价值,而且不是任何译者都可以承载年轻的艾米丽·勃朗特文字中那种燃烧的激情。这种激情毁坏了艾米丽的健康,但是让杨苡青年时代的热诚得到了释放。
聆听其人
我用相机拍下了杨苡从少女时代开始各个时期的老照片,每一帧照片都给我一个抹不掉的印象,即她似乎和世俗的世界有着天然的距离。我一见到她就爱上了她,不像是爱我的祖母,倒像爱一个同龄女友。这是因为听她谈话的时候,她讲过去的事就好像讲昨天的事情一样。她从十六岁起作为读者给巴金写信,当时是巴金的一位“小友”,幻想着像书中的三少爷“觉慧”那样离家出走。现在她也有自己的“小友”——上海一位桀骜不驯的才子。他原本只认识杨苡已过世的先生赵瑞霟,赵先生去世后对杨苡说起对其文章的崇拜,没想到她说:“有人说,我的文章比他的好。”小友证明她没有夸张,而且听她聊天更是像喝酒一样,“会醉的。”杨苡并不喜欢太多热闹,我们有了巴金女儿和这位“小友”的引荐才见到她的。享受和她聊天,是因为她态度中绝无自傲,也无中庸,但其观点和其勇气一样是令人佩服的。巴金被打倒的时候,大家都烧他的信,她也因为要保护巴金烧了一部分当时的信件,但是她仍旧保留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不少信件,甚至为此捱了红卫兵的耳光。杨苡说起她上个世纪还和哥哥杨宪益谈论过到底什么是“修正主义”,是要修正“共产主义”还是“马列主义”。兄妹俩的讨论让我在想,在当时逼人的政治环境中,他们依然保持了自己清醒、独立的人格,而且岁月竟没能改变他们面对世界时的纯朴真挚。可能正是这一份需要胆识才能做到的“见素抱朴”,让他们在失去亲人之后,还可以好好保留着记忆中的影像。
梦里寻他
我们的剧本创作开始时,小莲通过阅读萧珊给巴金的书信捕捉到了夫妇二人的精神面貌,而我则主要通过细读杨苡的文字以感受从抗战到“文革”结束的时代脉搏。用电影的词汇说,杨苡给了我们一个Point of View(即摄影机的“视点”),也让我们听到旧时代的声音。杨苡经常做梦,她说近来常在梦中见到故人。我想也许是梦让她不断地刷新着本来会被岁月模糊的画面,让她记得那么多过去的细节。而这些有声有画的细节对一部电影真是太重要了。杨苡给我们讲起当年在西南联大时期的趣事,说起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年在昆明读书时,课上到一半就常常要“跑警报”:凡到晴天,日军的飞机必来轰炸了,城楼上的绿灯笼被换成红灯笼,警报就会响;但是教授仍然继续讲课,直到警报一长一短地响起来,大家才不慌不忙地夹起书本向城外走。走到了旷野里等待警报解除的时候,会摘地里的野蚕豆充饥。最有趣的是十几人一间的女生宿舍,条件很差,不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还曾经有臭虫爬到女同学的耳朵里,令她大哭起来,以为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父母了。于是大家深夜集体点着小蜡烛捉臭虫,天亮时把捉住的四十只臭虫拿给女学监看……那位因为醉酒而没能听到这些故事的“小友”后来感到几分嫉妒:“她怎么没给我讲过!”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能有一个人听得完她一辈子的故事吗?她随意中给我们的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百般努力能够给她的了。这个想法让我的心突然溢满了感动,原来年华真的好比佳酿,会醇美到醉人。那一刻之后良久,我除了对生命充满感激竟再无语表达了。■
胡适谈郭沫若
1960年6月2日
今天先生说起:“郭沫若这个人反复善变,我是一向不佩服的。大概在十八九年之间,我从北平回到上海,徐志摩请我吃饭,还请郭沫若作陪。吃饭的中间,徐志摩说:‘沫若,你的那篇文章(是谈古代思想问题,题目忘了),胡先生很赏识。’郭沫若听到我赏识他的一篇文章,他跑到上座来,抱住我,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我恭维了他一句,他就跳起来了。”
胡适谈冯友兰等
1961年4月30日
晚饭后,钱思亮夫妇来,大家就在客厅里随便谈天。先生说:“翁文灏的父亲是个大少爷,他本人也是个大少爷出身。后来在比利时进一个修士办的学校,又受了这些修士的训练,养成一种非常刻薄的性格,人家很难做他的下属的。据说翁文灏已经死了,李仲揆(四光)也病了。”后来谈到陈寅恪,又谈到姜立夫。“在天主教办的一个刊物上,知道冯友兰在那边认过一百三十次的错,自己承认是无可救药的资产阶级。他本来是个会打算的人,在北平买了不少的房地产。一九五○年在檀香山买了三个很大的冰箱带回去,冰箱里都装满东西,带到大陆去做买卖,预备大赚一笔的。他平日留起长胡子,也是不肯花剃胡子的钱。此外,现在‘三反五反’之后的钱端升、朱光潜、沈从文、华罗庚等人,听说过得非常的苦。”先生也谈起,“思杜一九五八年上半年之后就没有信来过,恐怕是不免了。”
(选自《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 编著 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