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影梅庵忆语》
◎ 躲 斋
十多年前,刘梦溪先生曾经向青年读者推荐《浮生六记》,认为是一部“启发悟性”的书。与之并举的有古代的《老子》,当代的《将饮茶》(杨绛著)。(见《中国图书评论》1990年第4期)《浮生六记》是我爱读的一本书,能不能启发悟性,没有体验。只是在青年时代,涉世不深,阅历浅薄,于三白所写的闺情与坎坷,所感不切。待到中年以后,这才不忍释卷,欷歔感叹。那时,书似乎略略多读了些,欷歔者还不止于《浮生六记》,还有冒襄的《影梅庵忆语》。
冒襄的《忆语》,是这类以家庭生活情事为主的散文的开创者,写他与董小宛的生死爱情。其感人处在于情真,在于作者和着血泪抒写了自己的真实性灵。作者敢于歌赞地位低下的姬妾,称之为“文人义士难于争铸也”,实为古代文人中的鸡群之鹤,超世绝伦。掩卷之后,一位青楼女子的杰出才华、智慧、贤淑,俱在眼前,栩栩如生。同时作者和董小宛的那种美而不奢、处处是清新自然怡淡雅致的文人生活,又跃然纸上,无限深细。如赏菊一节:
(董姬)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
这真是诗一般的境界,百年之后犹令读者欣羡不已。
《忆语》最好的笔墨,当然不仅止于此,而是对董小宛的种种刻画。且不说董小宛是如何地一往情深,舍命相从;即以其身处姬妾的卑位,九年之久,却能与冒襄正妻“不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这岂是容易的!一位青楼女子,能够“却管弦,洗铅华”,“不制一宝粟钗钿”,去世时“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之,不以殉”,这又岂是容易的!至于冒襄五年之中,三次大病,董昼夜侍侯,“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未及,咸先后之”,已非常人能及;而当冒襄因“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董竟“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这种对久病失常的理解,对爱的真挚、深沉,与殉道般的牺牲,更是令人敬佩不已!
《忆语》不仅写了董的善解人意、贤淑素简,而且写了她在甲申之变中随夫颠沛流离,以及佐助冒襄汇编《全唐诗》“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夜,相对忘言”和读诗常“出慧解以解之”等等情景;凡此种种,作者无不写得纤毫毕现;而字里行间,又处处流露深情,从而使董的智慧、才华鲜明地突现在读者眼前,不禁为其早逝惋惜长叹!
这样一位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若求之于中国古代散文,实不多见。有之,即冒襄的后来者沈复《浮生六记》中的芸娘,蒋坦《秋灯琐记》中的秋芙以及陈裴之《香畹楼忆语》的紫湘,但也仅寥寥数人,且蒋、陈俱不足以与冒襄比肩。
七十多年前,《影梅庵忆语》曾为林语堂一再引用于《生活的艺术》,亦见于潘光旦《性心理学》的译注。但时光流逝,如今似乎已少有人提起。关于此书在散文文体史上的价值以及在文化史和明代士人社会研究方面的价值,我想自有史家会注意和论述,毋需我来绕舌。我只想提醒今天的读者:这实在是一部敢于大胆描述纯真美好的爱的境界而“不缘狎昵”的性灵之作。在冒襄之前,中国古代散文史上还从来没有过,所以不妨一读,值得一读,应该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