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叔河
《夏日傍晚》是郏宝雄最近出版的诗画集,翻阅一过,在三十至三十一页的《两棵树》这幅画和它的题诗前,我的目光停留的时间最久。
苍褐色树杆上纠结的纹理,那是树的纵的年轮,看来它们确实是老了。枝柯交错,互相输送着力量,彼此搀扶支撑,它们就这样站在一起,真不知道承受过多少烈日严霜。只有飘零在黄土地上的片片落叶,还有树梢上残留的那些,也许还记得晨曦给过它的温存,轻风给过它的爱抚。
于是我陷入了深深的忆记……
画家自己的题诗(自画自题本是中国文人画家的传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少见了)也打动了我,尤其是这几行:
也许有一天
一棵会死去
那另一棵
还会陪伴它的枯枝
看着看着,我的心忽然悲伤起来,眼睛也模糊了。我想,这恐怕就是这诗和画的力量,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艺术感染力”吧。
当然,此与我现时还没有完全从丧妻之痛中“逃脱”出来的心境也有关系。如果朱纯还在,恐怕我便不会如此软弱了。
其实我是一个不会欣赏画和诗的人。读小学时,因为唱歌分不清多(1)梭(5),跳舞要人搬脚,即被老师和同学们公认为缺少艺术细胞。从此自知不行,凡属艺术问题,一直敬谢不敏,怯于发表意见,也因此省掉了不少麻烦,正所谓塞翁失马。这次翻阅《夏日傍晚》,居然引起了这番感觉,还写下了这些文字,连我自己也不能不感到意外,也是郏宝雄的画与诗确实有感染力的证明了。
六十年前过湘江坐划子,即一种靠人划双桨的小木船。那时的江水还是清的,夏天坐在船舷,将手伸入江中,清凉的水从皮肤上轻轻滑过,通常都是觉得很快意的。可是有一回,不知是否刚读过义山诗还是《茵梦湖》的缘故,心中充满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惆怅,这感觉所引起的思绪却是:我的生命,还不是会和这江水一样,一刻也不停地流过去,流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能留下么?竟然感到十分痛苦,回家后一夜无眠。
此次的情形,在触景生情这一点上,与那一回有些类似。我想,能够将此情此景用笔表现出来的,恐怕只有艺术家。至于我们普通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缺少艺术细胞的,有机会看一下,体会一下,也就差不多了吧。■
(《夏日傍晚》,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