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缉熙
题目有点怪,这两个人,一个是小说中的人物,一个是晋代的大诗人,何以能挂上钩?
先从曹雪芹说起。曹雪芹自号梦阮,这个“阮”就是阮籍了。“梦阮”者,梦里都想着或真的梦见了他心仪的诗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曹雪芹大概时时把这位大诗人放在心上,对他十分推崇,他们虽然相隔近一千五百年,可思想性情、品格十分相近。曹雪芹的好朋友常把他比作阮籍。敦诚曾用“懒过嵇中散(晋代与阮籍齐名的大诗人嵇康),狂于阮步兵”的诗句赞美曹雪芹。他在另一首《赠曹雪芹》的诗中也用“步兵白眼向人斜”的诗句描绘曹雪芹。阮步兵即阮籍。《晋书·阮籍传》记载:“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原来是因为有好酒喝,所以主动要求去做这么一个不大的官。他是把酒看得比乌纱帽重要得多的。这和“卖画钱来付酒家”乃至“酒渴如狂”的曹雪芹何等相似!该传又说:“籍又能为青白眼,是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见到性情相投的人,才施以青眼。敦诚的诗句正说明,曹雪芹也同阮籍一样,对那些不入眼的卫道之士,就以白眼相加,阮籍曾作《大人先生传》,讽刺那些“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的所谓“君子”,而赞颂“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的“大人”。这“大人”当然是阮籍心目中的理想化的人物。“大人”,巨人也。无论是阮籍,还是曹雪芹,其实都是这种不屑于做“君子”的巨人!
阮籍和贾宝玉也有关联吗?有!我们在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身上,处处可以感受到阮籍的影子。
贾宝玉号称“绝代情痴”,“痴”是贾宝玉性格的最大特点。照脂评的说法,宝玉不但对一切有情事物都有一段痴情去体贴,而且对一切不情事物也有一段痴情去体贴。空房里挂着一幅美人像,他会想到她会不会寂寞,要不要去陪陪她,而且真去了,刘姥姥随口胡诌了一个美人的故事,他却信以为真,硬逼着书僮茗烟去寻访。小丫头胡编晴雯死后成了芙蓉花神的鬼话骗他,他却认为这肯定是真的,不但“去悲生喜”,而且“衣冠整齐,奠仪周备”,诚诚敬敬地撰写了《芙蓉女儿诛》这么一篇新而又新,奇而又奇的祭文。诸如此类的“痴”的表现,不一而足。
曹雪芹塑造这位情痴,灵感的来源恐怕就是阮籍。《晋书·阮籍传》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请看阮籍的种种“痴”的表现:兵家女才貌双全,未嫁而死。阮籍既不认识她的父兄,和这位女子也素无交往,却“径往哭之,尽哀而还”。邻家少妇长得美,当炉沽酒,阮籍常到她那儿去喝酒,醉了便“卧其侧”。这在封建社会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行为。但“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也不疑也。”这位丈夫之所以不疑,就因为他了解阮籍人虽然狂放,却人品高尚。阮籍又常常一个人驾着车,不管什么路,任性所至,路走不通了,就“恸哭而返”。面对浊世,一腔悲愤,无处发泄。我们在贾宝玉身上,也可以感受到这同类的悲愤。《红楼梦》第三回两首《西江月》,对贾宝玉似贬实褒,似嘲实赞,词中有云:“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这样的宝玉,与阮籍岂非形神皆似!
脂评曾说宝玉有三大病:一曰“恶劝”,即最讨厌那些劝他读书上进之类的话;二曰“重情不重礼”;三曰“情极而毒”,最终悬崖撒手,回归本来——一块顽石。这三“病”,够得上礼教的叛徒。《晋书·阮籍传》说籍“傲然独得,任情不羁”(宝玉恰恰也是“任性恣情”),“不拘礼教”,乃至“礼法之士,疾之若仇”。阮籍嫂嫂要回娘家,照“礼”的规矩,男女授受不亲,叔嫂不同席,他不应与嫂嫂相见和送别。他却偏要去见,偏要去送别。有人为此讥笑他,他毫不在乎,还说:“礼岂为我设邪!”这是公然表示对礼的蔑视。他同样是礼教的叛徒。
阮籍好发怪论。有次他听说“有子杀母者”,竟评论道:“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在坐的晋文帝责问道:杀父乃天下之极恶,岂是可以做的呢?阮籍回答道:“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则禽兽不如矣。”贾宝玉也好发怪论,诸如“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骂那些读书上进的人叫“禄蠹”,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又说希望自己“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这些“怪论”,内容当然和阮籍不同,但其中包含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我由此想到,曹雪芹塑造贾宝玉的形象,一定想到了阮籍,或者说因为他心中存着阮籍的形象,因而有意、无意之间把他融进了他的主人公的形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