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初春和坚硬的残冬还在麦田里僵持着,老太太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等春天的大门开启,她就关在了残冬。
八十多岁的老人无论如何都称得上高寿,她的仙逝也该称喜丧。可她却喜不起来,我想,如果她在天之灵有知的话,她肯定如此反应。因为两个儿子为争办丧事闹起了纠纷。一个是村西的常家,一个是村东的古家。他们都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都有资格为母亲举办丧事。可他们的父亲是两个人,一个姓常,一个姓古。旁观的乡亲们清楚,常古两家都想让母亲安葬到自己的祖坟上,以使他们各自的父亲能够在阴间有人陪伴。这就为难了他们的母亲,她没有分身术,该怎么去平衡两家之间的争抢呢?好在老太太闭上眼不能再管活人的事了,只好任子孙们折腾去。
村西的常家我不了解,村东的古家我熟悉,这是我大姐家,老太太是我大姐的婆婆。我对老太太和她儿子——我姐夫之间恩怨的了解,也是从我大姐口中间接知道的。
大姐1972年出嫁前只知道男方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过门后才知道,她的婆婆还健在,不过是生活在村西头的常家。现在我仍不清楚是我父母对大姐终身大事的粗心,还是媒人的隐瞒,居然连这么活生生的现实都忽略了。
大姐捕捉到这个信息后总想向姐夫证实一下,可姐夫总是避开话题或沉默以对。大姐对姐夫是比较尊重的,若是她那直率的脾气坚持刨根问底,姐夫能不说吗?可他们是几十年没有红过脸的恩爱夫妻,姐夫不愿意提及母亲,大姐知道母亲在他心中是深深的隐痛。所以,后来邻居们的片言只语才使大姐对姐夫的身世有了大致的了解。
爹死娘嫁人,这是再平常不过的道理。可姐夫不理解。那时他才十三岁,正是欢乐无忧的年龄。三十出头的男人撇下三十出头的女人撒手西去,从此孤儿寡母头上的天就塌了一半。浇园时母亲累晕在井边,耕地时母亲被牛牴伤了腰,她不得不去干应该男人干的活儿。本该和邻居女人一起在树荫下悠闲地乘凉,可她却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本该躺在炕上享受夏雨的清爽,她却奔波在风雨中。她多次到坟上哭那“死鬼”狠心,可“死鬼”躲在里面不肯帮她一下。此时另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她无助无奈的心上。尽管村里风言风语,影影绰绰地让儿子惴惴不安,可这仍压不住她改嫁的念头。她把想法说与儿子时,儿子哭了,任凭母亲说破了嘴,他和妹妹都没有走。
母亲步步含泪地走出了古家大门,走向那个让村人对她议论纷纷的男人,从此就再也没有返回过这个家门。不是她不想回,是儿子不让她回。儿子不愿让一个被村人戳脊梁骨的女人代替母亲的美好形象。其实母亲走的并不远,就在村西那个姓常的男人家。
母亲嫁到本村的初衷就是照顾儿女方便,可儿子并不领情,毅然辍学回家,独自挑起了生活重担。个子小,挑不动水就挑半桶,当他从井里费力提出水桶时,扭头看见了母亲在不远处盯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在乞求儿子能让她前来帮上一把,儿子泪水滴进水桶,歪歪扭扭头也不回地向艰难的生活奔去,留给母亲的是泪眼模糊的瘦小身影。推磨时他咬着牙一步步转动着本不该他去推动的生活磨难,母亲指派邻居的孩子把自家的黑驴牵到磨棚,却被儿子一砖砸跑了。夕阳下,母亲可怜巴巴地站在那个她曾经随意出入的大门之外,她想去帮儿子做饭,可儿子咣当把她关在了门外。大姐对我说:你姐夫从小脾气就犟。这话我信,生活的磨难和对母亲的耿耿于怀使他不得不养成这种脾气。
尽管同住一村,见了母亲的面,他总是扭头就走,从不与母亲谈话。妹妹年龄小,止不住对母亲的思念,就偷偷去看了母亲,回家时抱回来了母亲早已为他做好了的衣服,妹妹正想在哥哥面前邀功,不料脸上却落下了哥哥的巴掌。妹妹哭了,他也哭了。妹妹入睡后,他又到爹的坟上哭了一夜。大姐给我叙述此事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又不无欣赏地说:你姐夫也真胆大,黑夜里一个小孩子坐在坟堆里,要是别人早吓死了。是啊,无边的黑夜、漫地的庄稼、一片死人坟堆,这环境是有些让人毛骨悚然。可他一个小孩子竟能置环境阴森恐怖于不顾,我想除了胆大,父亲灵魂对他的支撑作用也许是不可低估的力量。
大姐的婆婆改嫁后又添了几个孩子,苦日子依然如影随形跟着她。有一年大姐的婆婆患了重病,家里没钱治病,只有躺在炕上任病魔折磨。当时已是村干部的姐夫,人前人后极忌讳别人谈自己的母亲,可听说母亲病重,他很着急,先让大姐去常家交涉,见无效果,便硬着头皮第一次走进了母亲的家,在他严厉斥责下,对方才借钱把病人送到了医院,使母亲保住了一条命。事后,大姐的婆婆对邻居说:要不是俺大儿,我早就没命了。可这以后,姐夫见了母亲还是如同路人。
大姐生下第一个儿子不久,一天夜里,听见院子里咚地响了一声,有人隔墙扔过来一包东西,姐夫拿回屋一看,是给孩子准备的衣服和尿布。大姐知道这是婆婆扔过来的,她不敢光明正大走进这个曾属于她的家,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姐夫看着母亲扔过来的东西,怔怔地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我想,那夜失眠的不仅是姐夫,还有他的母亲。你想,一个老人带着对增添孙子的欣喜和对儿子冷漠的畏惧,在黑夜里犹豫徘徊,举起手又放下,最终没有敲开她恋恋不舍的亲情大门,她的心能平静吗?孩子满月后,大姐与姐夫商量是否让婆婆过来见一见她的孙子,姐夫用沉默拒绝了大姐的建议。
那时大姐的村子还没有通电,磨面要到三里外的一个村去。有一次姐夫磨完面,骑车往回赶,当时天已擦黑,看见前面一个人背着布袋吃力地向他们村的方向走,到跟前一看,竟是母亲。姐夫支起车子把母亲的面布袋撂在了车子后边,一直帮母亲送到家门口。步行三里路,母子没说一句话。回家后大姐见姐夫沉着脸,似有什么心事,询问缘由,姐夫如实说了此事。大姐埋怨为啥不给老人说几句话,姐夫唉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后来大姐的大儿子结婚,她的婆婆托人捎话想参加孙子的婚礼,姐夫依然没有答应。我曾劝大姐让姐夫与其母亲和好来往,毕竟是亲母子,大姐说:我劝了多少次,你姐夫就是不开口。
不说话并不等于忘记了母子亲情。去年冬,听说母亲病重后,姐夫在家里坐卧不安,长吁短叹,暗自流泪。大姐了解此事后,知道姐夫想去看望母亲,可又拉不下来脸,便立即拉着姐夫去了村西常家。母亲看见儿子站在床前,立时老泪纵横,姐夫抽泣着为母亲擦泪,拉着母亲的手想劝老人几句,话未出口却变成了嚎啕大哭。大姐给我讲此事时,我认为姐夫既然是去看望老人,就不应该哭,这样增加老人心理负担,大姐却说:亲娘亲儿,在一个村里住了多少年不来往,你姐夫心里话太多,又说不出来,不哭闷得慌。
大姐劝慰婆婆,动员她到村东古家去养病,想让我姐夫伺候老人几天,尽尽孝心,怕婆婆撒手归天后,姐夫心里遗憾。婆婆却说:你们能来看我,啥都有了,我不去麻烦你们。劝不动老人,大姐给婆婆留了一点钱,反复宽慰老人静心养玻告别行将就木的老母亲后,姐夫回家又哭了一夜。大姐说:我劝都劝不住,他心里难受。
听说大姐婆婆去世后,作为大姐的娘家人,我理当参加老人的葬礼,可回家后才知道东西两家为安葬老人闹起了纠纷。两家都要求把母亲埋在自己的祖坟上,与各自的父亲合葬。古家的理由是:自己父亲与母亲是原配,应该埋在古家祖坟上。常家的理由是:母亲在常家生活的时间长,应埋在常家的祖坟上。两家争执不下,大姐的四个儿子就合计着要把奶奶的尸骨抢回来。常家听到风声后,抄着家什把着门,随时准备干架,最后在村里调解下,大姐这边退让了一步,但要求常家提供老人的一些遗物,做衣冠冢。
虽然安葬的是婆婆遗物,大姐这边仍按正常的丧事操办。购置了上等棺材,请了响艺班子,通知所有亲友,开流水席,隆重而热烈。两家的葬礼在同天举行,村西常家也不甘落后,规格与古家不相上下。两家搭的灵棚相距不远,两边聘请的吹鼓手都拿出了看家本事来烘托气氛,西边吹一个《哭五更》,东边的就来一个《哭诗篇》;东边吹个百鸟朝凤,西边就来个朝阳沟选段;西边的响两声铁炮,东边的就响四声,把两家比赛一样的丧礼推向高潮,看热闹的乡邻们来回奔走。铁炮震得树上残叶悠悠落地。
姐夫哭得死去活来,涕泪满面,似乎要把与母亲几十年的恩怨都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等母亲与父亲合葬完毕,姐夫止住了哭,跪在地上默默端详着眼前的坟堆,红肿的眼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他也许在为母亲回到父亲身边感到欣慰,也许在为没有给父亲争到母亲的骨灰而愧疚,但不管如何,母亲的灵魂随着她的衣物终于又回到了古家,驻进了古家的祖坟。若干年后,等他也进住这里时,迎接他的是静默的双亲和他过早失去的完整的家,这也许是他多年来的期盼。我想,姐夫他应该感到安慰,因为他多年来对亲情渴求而又回避的矛盾心理,今天终于有了一个了断。
古家和常家的祖坟都在村北,老太太的两处墓地相距仅半里路。我想,这半里路对于老太太来说不仅是一个距离概念,更是一段复杂的情感历程。两家送葬的人们都如释重负地坐在了酒桌前,如完成一项重大使命后悠然自得地喝起酒来,划拳猜令,你推我劝,好不热闹,酒精覆盖了所有的悲伤膨胀着喜丧的气氛。
第三辑边走边思
生命在时间的直线上滑行,田野是它纵横驰骋的平台,人、鸟兽、村庄、庄稼、树木花草是它的轨迹。
树终究抵不过时间的速度,年轮在一定的时候变得迟缓起来,不如年幼时的迅速,去年还是细细的一条胳膊,今年却变成了小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