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石头也算得上是一个奇人了,人都爱乐不爱苦,这个张石头偏偏捋不掉心头之苦,而且越来越苦。苦得他肥脸变瘦,苦得他黑红的面皮变得蜡黄,苦得他见鸡骂鸡见狗啐狗。他的妻子李秀秀自然也要跟着受到连累。李秀秀酷爱同国人乐和,因害怕遭张石头拳打脚踢,不敢找光棍们乐和,每日晚间不遗余力地勾引张石头同她钻一个被窝,没有一次达到目的,气的不是埋怨自己命苦,就是暗骂张石头骟驴。
张石头前些天往五里坡镇赶集。原本爱吃荞麦面爬糕的他,以前只要吃下一小盘爬糕,就愉快得眉飞色舞,眼睛放光,而今他连吃两大盘爬糕照常还是无精打采的而且目光暗淡,脸如门神。他忽然想看一看,有没有比他更苦的,有没有比他脸色更加难看的,只要有三个五个,或是一个两个,总算有人与他同病相连,他的苦也可略有缓解。集日里人很拥挤,他大睁着两只眼睛,从前街走到后街,从牲口市走到果木市,再从粮食市走以花市,男也罢,女也罢,老也罢,少也罢。没有一张脸上不挂欢快,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像他的脚步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像他一样的痛苦。
张石头的一位相好的在牲口市里迎住张石头,看出张石头痛苦的样子,与张石头说,我看到你这副苦恼的样子,天长日久的不乐观,没完没了的让苦恼压着心头,可容易得癌症哩。你一定清楚,癌症是不治之症,得了癌症可就没法子救了!张石头强笑着说,我张石头一不愁吃二不愁穿,天生的乐观派,得不了癌症!
张石头甚是怕死,他只要听到人谈起癌症神色就变。他暗下决心,把心头的苦撕捋下来一脚踢远,而他就是撕捋不开。
张石头心头之苦,还是出自他的本能:出人头地,抓权弄钱。
自认不是诸葛亮也不是莽张飞的张石头,想也不想,一心贪权的张金锁为了贪权即将走向坟墓,想也不想他贪恋到权,权也可以是他的坟墓,他只是一次再次的为白冰冰做出定论,权就是白冰冰的坟墓。他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掌握了槐树坡党政大权的白冰冰摔跤,一心一意地等待着白家的天下垮台,他稳拿槐树坡村里的两块印章,他再出人头地,他再威风八面。
他连续做梦,梦见白家天下垮台,他掌握了槐树坡村里的党政大权,出人头地,威风八面。他的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老房变成了二层小楼,老婆李秀秀滚蛋,娶得花枝招展的新娘,人人向他贺喜,家家向他送礼,一家比一家的礼厚,一个比一个对他恭维讨好,喜得他走路不知如何抬脚,如何甩手,美得他张嘴拿腔拿调,洋里洋气。
他梦后更苦,苦得掉泪,苦得咬疼牙齿。
他怎么也想不到,白冰冰就是白冰冰。
他调查了解得相当透彻,来为白冰冰挖掘坟墓的——送钱送物的,一个又一个,白冰冰硬是如顽石一块,刚正不阿,见钱不亲,见物不爱,清白廉洁,两袖清风。白冰冰在村里的威信越来越高,白家的天下越来越稳。
今天邻村唱大戏,庆祝一年一度的丰收。张石头的妻子李秀秀去村西满足要河沟里洗衣服,儿子、儿媳往邻村去看大戏,张石头心头压苦,懒得往邻村站到人前,厌烦锣鼓叮咚,独自守家。午时,张石头自做自吃,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面条,一猛气喝下半斤白酒。张石头酒量有限,半斤白酒让他懒得往田里走走,也让他懒得躺倒炕上闭一闭眼睛。他锅碗不洗,屋地下蹲一蹲,炕沿上坐一坐,抽下一支烟,朝挂在墙上的妻子的照片啐一口唾液,不关屋门,走向街上,在老槐树下的石碾上坐下来胡思乱想。
老支书刘福福同张二九扛着一根沉重的檀木,经过张石头坐着的老槐树下,在距老槐树不远的地方将檀木放下来休息。
刘福福与张二九被檀木压肩,顾不得瞅一眼坐在石碾上的张石头。张石头可不放过刘福福和张二九。刘福福与张二九刚刚走过石碾,张石头睁着的两只眼睛即剩下一只眼睛闪光,牙齿也咬在一起。张石头看到刘福福,就不愉快得好似看到泥鳅,看到张二九,就气恼得如同看到狗屎。他记得清楚,张金锁为了当选村两委班子的头头,一次送给了张二九十张百元钱票。他为了帮助张金锁拉足选票,代张金锁朝刘福福家跑了几趟,始终没有见到刘福福的影子,只好把五百块钱硬塞给刘福福的老伴。后来听人传说,选举村长下票期间,张二九耍了滑头,并没有下张金锁一票,而是下了白冰冰一票。刘福福和张二九穿一条裤子,也投了白冰冰一票。他反复思量,张金锁败选,完全是败给了张二九这号狗屎,完全是败给了刘福福这号的泥鳅。
张石头一恨“狗屎”二恨“泥鳅”,难再管住自己的嘴巴,通地跳下石碾,倒背着两只手朝东迈过几步,站立到一个猪圈沿上,睁着一只眼,向着在猪圈中泥水里撒尿的母猪先啐后骂:
“呸呸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比他妈的泥鳅还滑,比他妈的狗屎还臭……人世间,没有你这号东西……你他妈的还屎壳郎戴花——臭美!……你他妈的躺在粪坑里睡觉——不知道丑(臭)……你他妈的小耗子抓秤砣——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你他妈的新媳妇不上轿——不识抬举……你他妈的纸糊的驴脸——还算个人吗?你他妈的迟迟早早要得癌症——不得好死……”
张二九心里明白,张石头对猪痛骂,骂得是他和刘福福。他心里难受得如同刀割长脸、火得如人扇了耳光。他不声不响地骂张石头:“你他妈的比泥鳅还滑!你他妈的比狗屎还臭!你……你他妈的新媳妇不上轿——不识抬举!你他妈的纸糊的驴脸——还算个人吗?老子张二九的老婆没有同光棍们胡日鬼,没给张二九戴了绿帽子,没让张二九当了王八……”张二九脸上再火,没有勇气骂出声,他多多少少还知道他有些理亏,腰杆欠硬。他当着张石头的面,把他的选举权卖给了张金锁,伸手接过了张金锁交给他的一千元钱。而后他看风使舵,见机行事,却投了白冰冰一票。这不能不让人说两面讨好,滑头滑及,人气不强。
刘福福也清楚张石头骂出的泥鳅指的是他,而刘福福的一颗心没有张二九那般疼痛,面色也没有张二九的面色难看。他晓得张石头为张金锁拉选票,他不在家的时候,强留给了他妻子五百元钱。张金锁住医院之后,他又从妻子手里要出来,把五百元钱还给了为张金锁筹划药费的史梅梅。他与白冰冰的关系理直气壮,他想张石头骂他泥鳅等于张石头骂了自己。
张石头越骂嗓门越大,而且不停的拧一拧脑袋,不停地左迈一步,右迈一步,前走一步,后退一步;唾液落满胸前,鼻孔里流出鼻涕。好像张石头成心为张二九和刘福福送乐。他后退一步,再前走一步,要骂出更难摆到桌面上的脏话,步子迈大了半尺,哗的一声掉进猪圈,落入污泥里边,母猪吱吱地叫唤着逃进窝里,他在污泥中再爬不起来。
刘福福放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张二九笑得更欢,前仰后合,斜眼吐舌,还直拍着大胯说:“三只手挨揍——活该!”
刹那间,刘福福与张二九急忙将笑煞住,抬起檀木大步朝张二九家走去。
2
原是往村西河沟里去洗衣服的李秀秀端着一盆洗净的衣服返回家来。刘福福与张二九不愿让李秀秀看到他们兴灾乐祸,就抬起檀木大步走开。
张石头摔得够重,瘫在猪圈的污泥中站不起来。猪圈里的污泥多是母猪的粪便,臭得能把人熏死。张石头被母猪的粪便熏得喘不过气,又听到张二九与刘福福兴他之灾乐他之祸,气得肚子要爆炸,更想不饶恕张二九与刘福福,再拐弯抹角的对二人痛骂一番,而他力不从心,只能“哎哟、哎哟”的哀喊。
李秀秀老远的听到张石头在猪圈里的哀喊,如被人推着似的跑回家放下洗净的衣服,心里说着张石头这是咋啦?一阵风似的跑到猪圈边上,看一眼张石头的悲哀样子,呼地长出一口气,跑到石碾前,抓到手推碾棍,拄着推碾棍跳下猪圈,急忙把张石头扶起,让张石头踩着她的肩膀爬出猪圈。
张石头不愿让人看到他落入猪圈,摔得满脸满身污泥,臭不可闻,遭到讥笑,咬紧牙关,抑制着腿脚的疼痛,很快地跑回屋里。
“当家的,大白天,你……你怎么就掉到人家猪圈里了?!”李秀秀赶回屋里,为张石头擦抹着脸上的污泥,捏着鼻子问张石头。
张石头腿脚疼痛得不与李秀秀细说:“他妈的,心里堵得慌,就他妈的掉在猪圈里了。”
李秀秀不再多问,她了解张石头心里为什么堵得慌。她为张石头擦抹净脸上的污泥,再为张石头找出替换的衣服,帮着张石头换下被污泥弄脏弄臭的衣服,看着张石头躺在炕上休息,拿起又脏又臭的衣服往村西河沟里去洗刷。
脸朝外躺在炕上的张石头忽然扭身脸朝里狠狠地骂:“日他十八辈祖先……”张石头气火攻心,攻得心里甚是难受。他想狠狠地骂一骂,让攻心的气火消散消散,以便使心里轻快轻快。他骂得效果不佳:心里照旧如同刀割,脸色依然难看得吓人。
一会儿,李秀秀从村西河沟洗完衣服返回,将张石头的衣服晒在院里,默默地回到屋里挨近张石头坐下来,看一眼张石头吓人的气色,先与张石头商讨中午吃什么饭:
“当家的,说话就该做午饭了,你说午饭吃点么哩?”
张石头不言不语,只管胸膛一起一落。
“当家的,张金锁爱吃厚煎饼,你也爱吃厚煎饼,发面还能开了,我还给你摊厚煎饼吃?”
张石头一声不吭,胸膛起得更高,落得更快。
“那你可吃甚哩?”李秀秀耐心有限,话里带出几分火气。
“我吃你妈的X!”张石头破口大骂。
李秀秀吓得一哆嗦,立马把几分火气压下,好言好语地劝说张石头:“当家的,我清楚你的气根,你把你的气压制压制,等我为你出口气,绝不能让他们好受了。”
张石头不再骂,只是还咬牙切齿。
“日子还长哩。”李秀秀更加用心地劝慰张石头。别看他们眼下掌了权时行哩,光彩哩,体面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的时行、光彩、体面说完蛋就完蛋。你曾经说过,权是他的坟墓,我说也是他们一伙的坟墓。他们必定都得走到坟墓里。自己心胸窄,肚量不宽,一股劲的生闷气,不得癌症才怪哩。自己看不见人家走进坟墓,自己先倒下了,人家就更时行,更光彩,更体面。我说得是不是哩?
张石头忽然打起呼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了。
李秀秀瞅一眼张石头的哀伤且愤怒的脸色不再张口。她的怒火却猛烈的发作,使她的胸膛不断的高高低低。晚上,张石头无能,不能满足她的意愿,她暗骂张石头“骟驴”、“废品”、“不配是个男子汉”。而在村里争权夺势的问题上,她与张石头的观点完全一致。张金锁与张石头落选,槐树坡又成了白家的天下,张石头的气有多足,她的气就有多足;张石头对白冰冰、杨大年、韩美凤等有多恨,她对三人也有多恨。她的气恨与张石头有别,她不赞成张石头没头没尾的生闷气:饭不想吃,觉睡不安,活儿懒得做,有时还拿她撒气;踢盆摔碗。她认为如此这般,有损自己的人格,有损自己的脸面。她特别害怕张石头生闷气得患了不治之症。
张石头忽然在梦里哀喊一声,两眼里同时滚出泪珠。
李秀秀被惊得两眼发黑,嘴唇颤栗,越发害怕张石头患了不治之症,阎王不请自己去了,越发得怒火腾升。她细看一眼张石头的泪珠,摇晃摇晃脑袋,迅猛地站立起来,找见梳子在镜子前面梳理梳理并不散乱的黑发,朝脸上抹些润面油,再急转身找到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用一片厚厚实实的白纸将剪刀包好利索地装进衣服口袋,扭搭着圆鼓鼓的臀离家,一直朝着史梅梅家走去。
3
史梅梅刚刚回家,她往邻村面粉厂里用小麦换了三十斤的白面,将白面放进厨房,把衣服上沾的白面抖搂干净。她现在的身体更加柔弱,脸色也越发难看。她在厨房里挺一挺采,往冷冰冰的北上房屋里坐下来喘息。
“拴虎妈在家吧?”李秀秀在院门口吆喝。
“她还没死,往北上房屋里来坐坐吧。”史梅梅听出是李秀秀,依旧坐在木凳上不紧不慢地应声。
李秀秀自己拿一个凳子在史梅梅脸前坐下来,怔怔地看着史梅梅,惊讶得哎哟一声说:“拴虎妈呀,我才几天没有来看你,我……都有不敢认你啦!拴虎爹的病又加重啦是不是?”
“没重也没轻。”史梅梅懒得与李秀秀费嘴,“石头嫂子,你有事吗?”
“没事,我来看一看你。”李秀秀把右腿搬到左腿上,长叹一口气,“自打拴虎爹叫人气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倒下之后,我把你看得比我的亲姐妹还亲,白天黑夜惦记着你,只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也许你还不信哩。”
“我信,我信。”史梅梅不好意思不应付一言半语。
“你信就对了。我那口子生气窝火,走过人家的猪圈边上掉进了猪圈里摔得满身猪屎,臭得不敢闻了,我帮他换了换衣服就跑到你这儿来了。”李秀秀嘴里仿佛安了滚珠,抹了润滑油,嘴越来越好使,话越来越光溜。“我昨天夜里做梦,梦见你两眼泪汪汪,端着饭碗不想张口,我能不抓紧时间来看看你吗,拴虎妈,你一定得听我的;人转生到这个世界上,不为别的,就为活个痛快。活个痛快,就得爱惜自己。转生一场人,不是为了别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活着,谁都可以对不起,就是不能对不起自己。天塌下来,也不能不吃不喝,也不能少吃少喝。你说我说得有理没理?”
“有理,有理。”史梅梅再不得已的开口。
“当然,为了你自己活得痛快,就得把拴虎爹挽救活了,不能让他天长日久的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拖累得你厌吃厌喝,难喘过一口气来。现在的事实已经证明:请西医诊治,白往医院里扔钱;求中医吃草药,白让拴虎爹受罪。”李秀秀自信地挺一挺胸膛,“要挽救拴虎爹的性命,只有一个绝招儿!”
“什么绝招儿?”史梅梅不明白的问李秀秀。
“要是旁人,我李秀秀不肯向他公开这个绝招儿,只有你拴虎妈,我才奉献给你。”
“你喝水。”史梅梅跑到厨房为李秀秀端来一碗白开水。
李秀秀得意地喝下两口白开水:“首先说,你拴虎妈也知道我会给人看面相,从你的面相上看,你并不是个苦命人,你眼下的苦,是短时的,你的后福不浅,相当不浅。只要把拴虎爹挽救得别再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你的后福就来了。我这绝对不是为了讨你喜欢,信口开河!”
“你说。”
“要说我要奉献你的绝招儿也很简单,花不了几个钱。”李秀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剪刀和白报纸,将白报纸展开,再折叠在一起,一手拿着白报纸,一手拿着剪刀,三剪两剪,将白报纸剪成一个小人。“拴虎妈,我已经同你交待过,拴虎爹是火命人,白冰冰是水命人,水火不相容。拴虎爹的大灾大难全是白冰冰这个水命人妨克的,不把白冰冰这个害人精拿开,拴虎爹就甭想再站起来。拴虎妈,你比着我剪的这个小人剪一百个小人,把每一个小人的头上写下白冰冰的名字,每天做早饭的时候烧一个,烧够整整一百个,把小人烧光了,就把白冰冰送往阎王殿里去下了油锅了,永世不得翻身了,拴虎爹的大灾大难就破解了。拴虎爹必定还能在槐树坡掌权,出人头地。”李秀秀一口气说到这儿,举高两手拍一拍压在右腿上的左腿,眉飞色舞地又紧说:“我的拴虎妈呀,你的后福自然而然的也就来了,住高楼大厦,顿顿吃香喝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史梅梅一向诚实宽厚,从不损人利己,更不肯伤害与她情投意合的白冰冰。李秀秀一番恶毒的胡扯瞎编,使她心里堆满气火,恨不得骂李秀秀破X、烂X、浪X、臊X,骂得李秀秀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狗赶猫慌的逃走。她还想啐李秀秀满脸唾沫。但是话到了嘴边她又停住了,她把李秀秀的胡扯瞎编看得粪草不如,把李秀秀看得一钱不值,不值得她骂,不值得她啐。她咬一咬牙,压一压火,决定把李秀秀应付走。
“石头嫂,你的绝招儿不错,我听你的,我现在就去买来白纸,剪一百个白冰冰,一个一个的烧了,破解了拴虎爹的大灾大难,住一住高楼大厦吃一吃香喝一喝辣。”
“你烧小人的时候,定要心真意实!”
“我定要心真意实。”
“你去买白报纸,我也回家去啦,我家里还有营生哩。”李秀秀把她对史梅梅的奉献看为她的乐事,扭搭着走出史梅梅的家。